在思想史上，一個大師的門下往往是“學(xué)焉各得其性之所近，源遠而末益分”；于是乎“儒分為八，墨分為三”，形成許多小派別，而向各方面分途發(fā)展?？鬃娱T下如此，程子門下如此，康德門下如此，黑格爾門下如此，陽明門下亦如此。王龍谿說：

良知宗說，同門雖不敢有違，然未免各以性之所近，擬議攙和。有謂良知非覺照，須本于歸寂而始得；如鏡之照物，明體寂然，而妍媸自辨，滯于照則明反眩矣。有謂良知無現(xiàn)成，由于修證而始全；如金之在礦，非火符鍛煉，則金不可得而成也。有謂良知是從已發(fā)立教，非未發(fā)無知之本旨。有謂良知本來無欲，直心以動，無不是道，不待復(fù)加銷欲之功。有謂學(xué)有主宰，有流行，主宰所以立性，流行所以立命，而以良知分體用。有謂學(xué)貴循序，求之有本末，得之無內(nèi)外，而以致知別始終。此皆論學(xué)同異之見，不容不辨者。(《擬峴臺會語》)

觀此可知王門諸子對于“致良知”這個總口號解釋得如何紛歧。根據(jù)這些不同的解釋，可以把他們分成許多派別。但是我們沒有這樣細分的必要。黃梨洲的《明儒學(xué)案》，對于王門諸子，是按地域分配的。他們共占有浙中江右南中楚中北方粵閩泰州七個學(xué)案(如算入止修學(xué)案則為八個)，其中勢力最大而又各自顯出一種特色者，當(dāng)推浙中江右泰州三派。但實際上各家主張有不能以地域限者。如王龍谿和錢緒山，雖同屬浙中，但恰相對立。如聶雙江和羅念庵，在未發(fā)已發(fā)問題上，不僅迥殊于浙中諸子，并且亦迥殊于同屬江右之鄒東廓歐陽南野黃洛村陳明水一班人也。大體說來，東廓緒山諸子，謹守師門矩矱，“無大得亦無大失”；龍谿心齋使王學(xué)向左發(fā)展，一直流而為狂禪派；雙江念庵使王學(xué)向右發(fā)展，事實上成為后來各種王學(xué)修正派的前驅(qū)。王學(xué)的發(fā)展過程，同時也就是它向左右兩方面分化的過程。左派諸子固然是“時時越過師說”，右派諸子也實在是自成一套。他們使王學(xué)發(fā)展了，同時卻也使王學(xué)變質(zhì)而崩解了。王學(xué)由他們而更和新時代接近了。我們且把這左右兩派分別講述一下：

(一)左派王學(xué)

黃梨洲說：“陽明先生之學(xué)，有泰州龍谿而風(fēng)行天下，亦因泰州龍谿而漸失其傳。泰州龍谿時時不滿其師說，益啟瞿曇之秘而歸之師，蓋躋陽明而為禪矣。”(《明儒學(xué)案》卷三十二)禪不禪姑不必論。但龍谿心齋時時越過師說，把當(dāng)時思想解放的潮流發(fā)展到極端，形成王學(xué)的左翼；并且以使徒般的精神，到處傳播陽明的教義，熱情鼓舞，四方風(fēng)動，這倒是實在的。不管后來學(xué)者對于他們怎樣排詆，但究竟不能抹殺他們在王學(xué)中的極高地位。

首先說王龍谿。他名畿，字汝中，浙之山陰人，與陽明為同郡。生于孝宗弘治十一年(1498)，卒于神宗萬歷十一年(1583)，壽86歲。當(dāng)正德嘉靖間，陽明歸越講學(xué)。龍谿年方20余歲，即往受業(yè)。時陽明門人眾多，不能遍授，初來學(xué)者常使先見龍谿及錢緒山等諸高弟。龍谿坦易和厚，隨機啟發(fā)，所成就者尤多。及陽明卒后，曾一出仕為南京職方主事，稍遷致武選郎中。以忤宰相夏貴溪，不久即罷官去。此后退處林下四十余年，無日不講學(xué)。自兩都及吳楚閩越皆有講舍，而江浙為尤盛。年至八十，猶周流不倦。他勤勤懇懇的說：

區(qū)區(qū)身外百念都忘，全體精神只干辦此一事。但念東廓雙江念庵荊川諸兄相繼淪謝，同心益孤。會中得幾個真為性命漢子，承接此件事，方放得心。不然，老師一脈，幾于絕矣。(《與徐成身書》)

區(qū)區(qū)八十老翁，于世界更有恁放不下？惟師門一脈如線之傳，未得一二法器出頭擔(dān)荷，未能忘情，切切求友于四方者，意實在此。(《與沈宗顏書》)

區(qū)區(qū)入山既深，無復(fù)世慮。而求友一念，若根于心，不容自已。春夏往赴水西白山之會，秋杪赴江右之會，歲暮始返越。知我者謂我心憂，不知我者謂我何求。人生惟此一事。六陽從地起，師道立則善人多。挽回世教，敘正人倫，無急于此。惟可與知己道也。(《與蕭來鳳書》)

眼前后輩，真發(fā)心為性命者少。去年往江右吊念庵兄，雙江東廓魯江明水相繼淪謝，吾黨益孤。老師一脈，僅僅如線。自分年衰時邁，須得真發(fā)心者二三輩傳此微言，庶免斷滅宗傳。不知相接中亦得幾人否？年來海內(nèi)風(fēng)聲雖覺鼓動，針針見血者亦不多得。科中敬吾緯川頗深信此件事，部中魯源思默皆有超卓之見，可時時覓會以盡究竟之談。所謂不有益于彼，必有益于此也。(《與貢玄略書》)

這些話在《龍谿集》中引不勝引。他簡直是以講學(xué)為性命饑渴。數(shù)十年中，專為這一件大事到處奔忙，滿腔熱情，纏綿固結(jié)，生生死死而不能自已。他不顧毀譽榮辱，不管當(dāng)局者之“不悅學(xué)”，不管來學(xué)者是否“真發(fā)心為性命”，而只是棲棲皇皇，強聒不舍的，曉曉然以師說鼓動天下。像這樣放下一切，熱心拼命的講學(xué)，古今來能找出幾個人？當(dāng)時就有人勸他稍稍休息，但他總是不肯。如《龍谿集》卷五載：

子充繼實跪而請曰：先生轍環(huán)天下，隨方造就引掖，固是愛人不容已之心。但往來交際，未免陪費精神，非高年所宜。靜養(yǎng)寡出，息緣省事，以待四方之來學(xué)，如神龍之在淵，使人可仰而不可窺，風(fēng)以動之，更覺人皆有所益。先生曰：二子愛我可謂至矣。不肖亦豈不自愛？但其中亦自有不得已之情。若僅僅專以行教為事，又成辜負矣。時常處家，與親朋相燕昵，與妻奴佃仆相比狎，以習(xí)心對習(xí)事，因循隱約，固有密制其命而不自覺者。才離家出游，精神意思便覺不同。與士大夫交承，非此學(xué)不究；與朋儕酬答，非此學(xué)不談。晨夕聚處，專干辦此一事。非惟閑思妄念無從而生，雖世情俗亦無從而入。精神自然專一，意思自然沖和。教學(xué)相長，欲究極自己性命，不得不與同志相切劘，相觀法。同志中因此有所興起，欲與共了性命，則是眾中自能取益，非吾有法可以授之也。男子以天地四方為志，非堆堆在家可了此生。吾非斯人之徒與而誰與，原是孔門家法。吾人不論出處潛見，求友取益，原是己分內(nèi)事。若夫人之信否，與此學(xué)之明與否不明，則存乎所遇，非人所能強也。至于閉關(guān)獨善，養(yǎng)成神龍?zhí)撟u，與世界若不相涉，似非同善之初心，予非不能，蓋不忍也。(《天柱山房會語》)

聚會講學(xué)，不惟成人，亦以成己。在一種講學(xué)空氣中，人己融成一片，薰蒸鼓舞，即教即學(xué)，此之謂教學(xué)做合一。王學(xué)本是常講“萬物一體”的，本是認為“親民”即所以“明明德”的。試看陽明《答聶雙江第一書》，及他的“拔本塞源論”，全是一片熱烈救世心腸。這種精神龍谿發(fā)揮得最懇到。他不厭不倦，知其不可而為，絕不肯作自了漢，專去自己受用。他抱著一體同善不容已之情，真覺得人己之間，疾痛疴癢，息息相關(guān)。王敬所稱他道：“龍谿公非獨其透悟處不可得而泯滅也，其一腔愛人熱心腸亦必不可得而泯滅?！痹谶@一點上，龍谿實在不愧為陽明的嫡傳。他又說：

吾人未嘗廢靜坐，若必藉此為了手，未免等待，非究竟法。圣人之學(xué)，主于經(jīng)世，原與世界不相離。古者教人，只言藏修游息，未嘗專說閉關(guān)。若日日應(yīng)感，時時收攝精神，和暢充周，不動于欲，便與靜坐一般。況欲根潛藏，非對境則不易發(fā)。如金體被銅鉛混雜，非遇烈火則不易銷。若以見在感應(yīng)不得力，必待閉關(guān)靜坐，養(yǎng)成無欲之體，始為了手，不惟蹉卻見在功夫，未免喜靜厭動，與世間已無交涉，如何復(fù)經(jīng)得世？獨修獨行，如方外則可。大修行人于塵勞煩惱中作道場。吾人若欲承接堯舜姬孔學(xué)脈，不得知此討便宜也。(《三山麗澤錄》)

孔門教人之法，見于禮經(jīng)。其言曰：“辨志，樂群，親師，取友，謂之小成，強立而不反，謂之大成?！蔽磭L有靜坐之說。靜坐之說，起于二氏，學(xué)者殆相沿而不自覺耳。古人自幼便有學(xué)，使之收心養(yǎng)性，立定基本。及至成人，隨時隨地，從事于學(xué)，各有所成。后世學(xué)絕教衰，自幼不知所養(yǎng)，薰染于功利之習(xí)。全體精神，奔放在外，不知心性為何物。所謂欲反其性情而無從入，可哀也已!程門見人靜坐，便嘆以為善學(xué)。蓋使之收攝精神，向里尋求，亦是方便法門，先師所謂因以補小學(xué)一段工夫也。若見得致知工夫下落，各各隨分做去，在靜處體玩也好，在事上磨察也好。譬諸草木之生，但得根株著土，遇著和氣暖日固是長養(yǎng)他的，遇著嚴霜烈日亦是堅凝他的。蓋良知本體，原是無動無靜，原是變動周流。此便是學(xué)問頭腦，便是孔門教法。若不見得良知本體，只在動靜二境上揀擇取舍，不是妄動，便是著靜，均之為不得所養(yǎng)，欲望其有成也難矣哉。(《東游會語》)

他講經(jīng)世，講事上磨練。他居然指摘靜坐，居然提出古儒家的修學(xué)方法。有些話簡直像清代大師說的。假使拋開其他的玄談，而只看他這些話，你也許要疑惑他是個事功派或?qū)嵱门闪?。自然他也承認靜坐自有其相當(dāng)?shù)挠锰帲菜阋环N方便法門，但總不認為究竟法。良知無間于動靜，所以致良知也無間于動靜。我們必須從動靜順逆當(dāng)前應(yīng)感極復(fù)雜的境界中煎銷磨練出來，方能真有得力處。若專去習(xí)靜，那便是討便宜，其結(jié)果會喜靜厭動，這種工夫是靠不住的。這種地方最足表現(xiàn)時代精神，也最足表現(xiàn)王學(xué)的特色。然而后來講王學(xué)的專宗右派，把這些地方全給他抹殺了?？箭堌G所以致紛紛之議者，大部分由于他的四無說?！洱堌G集》中有一篇《天泉證道紀》，其大概是：

陽明夫子學(xué)，以良知為宗。每與門人論學(xué)，提四句為教法：無善無惡心之體，有善有惡意之動，知善知惡是良知，為善去惡是格物。學(xué)者循此用功，各有所得。緒山錢子謂此是師門教人定本，一毫不可更易。先生謂夫子立教隨時，謂之權(quán)法，未可執(zhí)定。體用顯微，只是一機；心意知物，只是一事。若悟得心是無善無惡之心，意即是無善無惡之意，知即是無善無惡之知，物即是無善無惡之物，……緒山謂若是是壞師門教法，非善學(xué)也。先生謂學(xué)須自證自悟，不從人腳根轉(zhuǎn)。若執(zhí)著師門權(quán)法以為定本，未免滯于言詮，亦非善學(xué)也。時夫子將有兩廣之行，……晚坐天泉橋上，因各以所見請質(zhì)。夫子曰：正要二子有此一問。吾教法原有此兩種。四無之說，為上根人立教；四有之說，為中根以下人立教。上根之人，悟得無善無惡心體，便從無處立根基。意與知物，皆從無生。一了百當(dāng)，即本體便是工夫。易簡直截，更無剩欠，頓悟之學(xué)也。中根以下之人，未嘗悟得本體，未免在有善有惡上立根基。心與知物，皆從有生。須用為善去惡工夫，隨處對治，使之漸漸入悟。從有以歸于無，復(fù)還本體，及其成功一也。世間上根人不易得，只得就中根以下人立教?！曛兴?，我久欲發(fā)，恐人信不及，徒增躐等之病，故含蓄至今。此是傳心秘藏，顏子明道所不敢言者?！曛写艘?，正好保任，不宜輕以示人。概而言之，反成漏泄。德洪卻須進此一格，始為玄通。德洪資性沈毅，汝中資性明朗，故其所得亦各因其所近。若能互相取益，使吾教法上下皆通，始為善學(xué)耳。

天泉證道是晚明思想界一大公案。東林學(xué)派即專攻無善無惡四字而并上及于陽明。至劉蕺山黃梨洲則謂《天泉證道紀》與陽明平日所言不類，疑其為龍谿自己學(xué)說。且引鄒東廓《青原贈處記》相對勘。其實天泉證道一事，錢緒山所編《陽明年譜》及《傳習(xí)錄》均有記載，“四有”“四無”之說，與《龍谿集》中所載并無多大差異。念庵與緒山書謂聞之黃洛村，亦正與此處所述相同。可見《天泉證道紀》決非龍谿一家之私言，不能單據(jù)《青原贈處記》來疑它。至于“四無”之說，雖由龍谿自己證悟出來，但與陽明本旨實相貫通，所以陽明亦甚稱許之。王學(xué)本包含一種自然主義，本不拘泥跡象。直往直來，任天而動。善惡雙泯，堯桀兩忘?！八臒o”之說，實為其應(yīng)有的結(jié)論。然而龍谿在這一點上實在還沒有大放厥辭。要看到這種自然主義的充分發(fā)展，還有待于泰州學(xué)派。比起泰州學(xué)派，龍谿倒還算謹嚴的。

泰州學(xué)派的開創(chuàng)者王心齋，是陽明門下最奇怪的一個人物。他名艮，字汝止，生于憲宗成化十九年(1483)，卒于世宗嘉靖十九年(1540)，壽58歲。他原是一個鹽丁，并沒讀過幾本書。他常常袖著孝經(jīng)論語大學(xué)，逢人質(zhì)難，久則能信口談解。以經(jīng)證悟，以悟證經(jīng)。有所得輒向人講授。并榜其門曰：“此道貫伏羲神農(nóng)黃帝堯舜禹湯文武周公孔子，不論老幼貴賤賢愚，有志愿學(xué)者傳之。”后來往江西訪陽明，毫不客氣，昂然上座。及反覆論致知格物，乃大嘆服曰，“簡易直截，吾不及也”。遂下拜稱弟子。退而尋思，間有不合?；谠?，“吾輕易矣”。明日入見，且告之悔。陽明曰，“善哉，子之不輕信從也”。心齋復(fù)上坐辯難，久之，始大服，遂為弟子如初。陽明謂門人曰，“向者吾擒宸濠無所動，今卻為斯人動矣”。后陽明歸越，心齋從之。既而嘆曰：“千載絕學(xué)，天啟吾師，可使天下有不及聞?wù)吆?？”遂自?chuàng)蒲輪，招搖道路，一直講學(xué)到北京。當(dāng)時陽明之學(xué)，謗議蜂起。而心齋冠服言動，不與人同，都人以怪魁目之。同門之在京者勸之歸，陽明亦移書責(zé)之，他才返回會稽。及陽明卒，他回家設(shè)教。同門會講者，常請他為主席。心齋之學(xué)，以悟性為宗，以反己為要，以孝弟為實，以樂學(xué)為門，以太虛為宅，以古今為旦暮，以明學(xué)啟后為己任，以九二見龍為正位，以孔氏為家法。有以伊傅稱之者，則曰：“伊傅之事我不能，伊傅之學(xué)我不由。伊傅得君，可謂奇遇。如其不遇，終身獨善而已。孔子則不然也?！笨此麩嵝慕?jīng)世處，和龍谿沒有兩樣，這正是從陽明萬物一體的思想一脈演來。他提倡一種尊身主義，一種自我中心主義。他把身看得很大，自尊，自信，赤身承當(dāng)，以天下為己任。他說：

圣人以道濟天下，是至尊者道也。人能宏道，是至尊者身也。道尊則身尊，身尊則道尊。故學(xué)也者，所以學(xué)為師也，學(xué)為長也，學(xué)為君也。以天地萬物依于身，不以身依于天地萬物。舍此皆妾婦之道。(學(xué)案引)

他要做個頂天立地的大丈夫，以一身撐持宇宙。他岸然以師道自處，甚至以君道自處。磊磊落落，一點媕婀媚世之態(tài)也沒有。他講“格物”的“格”字如“格式”之“格”。他要以身為家國天下的“格式”，換句話說，就是要以身作則。己身愛則一家愛，一國愛，而天下皆愛；己身敬則一家敬，一國敬，而天下皆敬。這不是以身為家國天下的“格式”么？這不是以身作則么？身為本而家國天下為末，家國天下是跟著身走的。行有不得，皆反求諸己。反己正是格物的實功。這就是有名的“淮南格物說”。這樣講法，個人地位特別重要。帥天下以仁，帥天下以讓，“出為帝者師，處為天下萬世師”。看這樣一個人何等的偉大。這是一種大我主義，一種健全的個人主義，也正是一種時代精神的表現(xiàn)。在這里個人主義和萬物一體主義融洽無間，群和己簡直不可分了。心齋還有一個最為人所傳誦的《樂學(xué)歌》。其辭云：

人心本自樂，自將私欲縛。私欲一萌時，良知還自覺。一覺便消除，人心依舊樂。樂是樂此學(xué)。學(xué)是學(xué)此樂。不樂不是學(xué)，不學(xué)不是樂。樂便然后學(xué)，學(xué)便然后樂。樂是學(xué)，學(xué)是樂。嗚呼!天下之樂，何如此學(xué)。天下之學(xué)，何如此樂。

從前周濂溪曾教二程尋孔顏樂處。陽明也說：“樂是心之本體?！敝寥缭c莊周康節(jié)白沙輩，大抵專向“樂”這一路走。這個樂字原是自古所重。但特別提出“樂學(xué)”二字作宗旨，卻要算心齋的發(fā)明。所謂“樂”，不過是生機暢遂的意思。生機暢遂則樂，生機阻抑則不樂。行乎其不得不行，止乎其不得不止，哭乎其不得不哭，笑乎其不得不笑。一片天機，灑落自在。這種自得之樂，是超乎富貴利達之樂，是通乎貧賤患難之樂，是人心本體的真樂。倘能不為私欲所纏繞，則生機自然暢遂，本體真樂自然呈現(xiàn)。所謂“學(xué)”，亦不過任此本體，使生機常常暢遂，不為私欲所戕害而已。“樂”是生機暢遂，“學(xué)”亦正是學(xué)此生機暢遂。只要使生機暢遂，那就是“樂”，也就是“學(xué)”。所以說，“樂是樂此學(xué)，學(xué)是學(xué)此樂”?！皹贰焙汀皩W(xué)”融成一片，灑灑落落，任天而動，這里充滿著自然主義?！缎凝S語錄》載：

一友持功太嚴。先生覺之曰，“是學(xué)為子累矣”。因指斬木者示之曰，“彼卻不曾用功，然亦何嘗廢事”。學(xué)本是學(xué)此樂，本是要使生機暢遂；若用功太嚴，反妨害生機的自然發(fā)展，反成苦事，倒還不如不學(xué)。至理并妙道，運水與搬柴。只如那斬木者平平常常自自然然的做將去便了，何必用什么功。心齋曾與徐波石散步月下，波石刻刻檢點，他就厲聲道：“天地不交，否?！庇忠幌?，和波石至一小渠，他立即跳過，顧謂波石道：“何多擬議也？”心齋指點人處類如此。在日用常行中，直往直來，當(dāng)機立斷，全是一種自然主義。后來他的兒子?xùn)|崖，繼承家學(xué)，把他的樂學(xué)主義盡量闡發(fā)，更表現(xiàn)自然主義的色彩。鳥啼花落，山峙川流，饑食渴飲，夏葛冬裘，至道無余蘊矣。(《東崖語錄》)

由此可以想見東崖的學(xué)風(fēng)，亦可以想見心齋的學(xué)風(fēng)。

陽明門下以泰州一派為最盛。從王心齋發(fā)端，中經(jīng)徐波石，趙大洲，顏山農(nóng)，何心隱，羅近溪，周海門，陶石簣……發(fā)皇光大，一代勝似一代。顏何一派，流入“狂禪”，另詳下章。其余諸人亦不能一一敘述。茲只把最重要的羅近溪講一講：

羅近溪名汝芳，生于武宗正德十年(1515)，卒于神宗萬歷十六年(1588)，壽74歲。少讀薛文清語，謂萬起萬滅之私亂吾心久矣，今當(dāng)一切決去，以全吾澄然湛然之體，決志行之。閉關(guān)臨田寺，置水鏡幾上，對之默坐，使心與水鏡無二。久之而病心火。偶過僧寺，見有榜急救心火者，以為名醫(yī)，訪之則聚徒而講學(xué)者也。近溪從眾中聽良久，喜曰，“此真能救吾心火”。問之為顏山農(nóng)，得泰州王心齋之傳。近溪聞其言，如大夢得醒，明日五鼓即往納拜為弟子，盡受其學(xué)。其后山農(nóng)以事系留京獄，近溪盡鬻田產(chǎn)脫之，侍養(yǎng)獄中六年，不赴廷試。及歸田后，身已老。山農(nóng)至，近溪不離左右，一茗一果必親進之。諸孫以為勞，近溪曰，“吾師非汝輩所能事也”。楚人胡宗正，故為近溪舉業(yè)弟子，已聞其有得于易，反北面受學(xué)焉。大抵近溪十五而定志于張洵水，二十六而正學(xué)于山農(nóng)，三十四而悟易于胡生，四十六而證道于泰山丈人，七十而問心于武夷先生，其生平進學(xué)歷程約略如此。其學(xué)以赤子良心不學(xué)不慮為的，以天地萬物同體徹形骸忘物我為大。此理生生不息，不須把持，不須接續(xù)，當(dāng)下渾淪順適。工夫難得湊泊，即以不屑湊泊為工夫；胸次茫無畔岸，便以不依畔岸為胸次。解纜放船，順風(fēng)張棹，無之非學(xué)。學(xué)人不省，妄以澄然湛然為心之本體，沉滯胸膈，留戀景光，是為鬼窟活計，非天明也。論者謂龍谿筆勝舌，近溪舌勝筆。微談劇論，所觸若春行雷動。雖素不識學(xué)之人。俄頃之間，能令其心地開明，道在眼前。一洗理學(xué)膚淺套括之氣，當(dāng)下便有受用。其語錄載：

昆陽州守夏魚請曰：“恒謂圣賢非人可及，故究情考索，求之愈勞而去之益遠。豈知性命諸天，本吾固有。日用之間，言動事為，其停當(dāng)處，即與圣賢合一也?！绷_子曰：“停當(dāng)二字，尚恐未是?！毕氖伥娜辉唬骸把詣邮聻榭刹灰．?dāng)耶？”曰：“可知言動事為方才可說停當(dāng)。則子之停當(dāng)，有時而要，有時而不要矣。獨不睹茲柏林之禽鳥乎？其飛鳴之相關(guān)何如也？又不觀海疇之青苗乎？其生機之萌茁何如也？子若拘拘以停當(dāng)求之，則此鳥此苗何時而為停當(dāng)，何時而不為停當(dāng)耶？易曰：水流而不息，物生而不窮。造化之妙，原是貫澈渾融。吾子蚤作而夜寐，嬉笑而偃息，無往非此體。豈待言動事為方思量得個停當(dāng)？又豈直待言動事為停當(dāng)方始說道與古先圣哲不殊？若如是用功，如是作見，則未臨言動事為固是錯過，而既臨言動事為，亦總是錯過矣?！毕氖劂饺蛔允?。作而言曰：“子在川上，不舍晝夜。吾人心體未嘗一息有間。今當(dāng)下生意津津，不殊于禽鳥，不殊于新苗，往時萬物一體之仁，果覺渾淪成片矣。欲求停當(dāng)，豈不是個善念？但善則便落一邊。既有一邊善，便有一邊不善；既有一段善，便有一段不善。如何能得晝夜相通？如何能得萬物一體？顏子得此不息之體，其樂自不能改。若說以貧自安而不改，淺之乎窺圣賢矣?！?/p>

宇宙間只此一片生機洋溢，禽鳥飛鳴，新苗萌茁，皆天機鼓動而不能自已。這原是超乎善惡的，無所謂停當(dāng)不停當(dāng)。無論怎樣嚴正的道德家，他能就鳥語花香加以善惡的判斷么？人生朝作夜息，饑食渴飲，推而至于愛親敬長，成仁取義，也無非此一片天機流行，如花自開，如鳥自鳴。這一點自然不容已的生機，通乎人物，通乎圣凡，通乎大人赤子。只此便是“仁”，便是“樂”，與世俗苦樂善惡不啻云泥之別。近溪常把“仁”和“樂”混在一起，講得極親切，如云：

所謂樂者，竊意只是個快活也。豈快活之外復(fù)有所謂樂哉？生意活潑，了無滯礙，即是圣賢之所謂樂，即是圣賢之所謂仁。蓋此仁字其本源根柢于天地之大德，其脈絡(luò)分明于品匯之心元。故赤子初生，孩而弄之則欣笑不休，乳而育之則歡愛無盡。蓋人之出世，本由造物之生機。故人之為生，自有天然之樂趣。故曰，“仁者人也”。此則明白開示學(xué)者以心體之真，亦指引學(xué)者以入道之要。后世不省仁是人之胚胎，人是仁之萌蘗，生化渾融，純一無二；故只思于孔顏樂處竭力追尋，而忘卻于自己身中討求著落。誠知仁本不遠，方識樂不假尋。

看他無論講“仁”，講“樂”，都只是從生機上講。就從這生機二字上，他推演出多少微言妙諦來。我們簡直可以稱他為生機主義者。他有一段最深切的話：

向從《大學(xué)》至善推演到孝弟慈。嘗由一身之孝弟慈而觀之一家，未嘗有一人而不孝弟慈者；由一家之孝弟慈而觀之一國，未嘗有一人而不孝弟慈者；由一國之孝弟慈而觀之天下，亦未有一人而不孝弟慈者。又由縉紳士大夫以推之群黎百姓，又由孩提少長以推之壯盛衰老，孩提少長皆是愛親敬長，以能知能行此孝弟慈也。又時乘閑暇，縱步街衢，肆覽大眾，其間人數(shù)何啻億兆之多，窺覷其中，總是父母妻子之念固結(jié)維系，所以勤謹生涯，保護軀體，而自有不能已者。故某自三十，登第歸山，中間侍養(yǎng)二親，敦睦九族，入朝而遍友賢良，遠仕而躬御魑魅，以至年載多深，經(jīng)歷久遠，乃嘆孔門《學(xué)庸》全從周易生生一語化將出來。蓋天命不已方是生而又生，生而又生方是父母而己身，己身而子，子而又孫，以至曾而且玄也。故父母兄弟子孫是替天命生生不已顯現(xiàn)個膚皮，天命生生不已是替孝父母弟兄長慈子孫通透個骨髓。直豎起來，便成上下今古，橫亙將去，便作家國天下。孔子謂：“仁者人也，親親為大?！逼鋵⒅杏勾髮W(xué)已是一句道盡。孟氏謂“人性皆善”“堯舜之道，孝弟而已矣”，其將大學(xué)中庸亦是一句道盡。

他看全宇宙是一個大生命，是一個生命之流，即顯即微，即天即人，縱橫上下，淪浹融貫，全無絲毫間隙，既親切懇到，又廣大深遠，從來講孔家哲學(xué)的還沒人講得這樣徹骨徹髓。這真可算是一種唯生論。他還有一段很精彩的話：

方自知學(xué)，即泛觀蟲魚，愛其群隊?wèi)偃?，以及禽鳥之上下，牛羊之出入，形影相依，悲鳴相應(yīng)，渾融無少間隔，輒惻然思曰，何獨于人而異之？后偶因遠行，路途客旅相見，即忻忻談笑終日，疲倦俱忘，竟亦不知其姓名，別去，又輒惻然思曰，何獨于親戚骨肉而異之？噫!是動于利害，私于有我焉耳。從此痛自刻責(zé)，善則歸人，過則歸己；益則歸人，損則歸己。久漸純熟，不惟有我之私不作間隔，而家國天下翕然孚通。甚至膚發(fā)不欲自愛，而念念以利濟為急焉。三十年來，覺恕之一字得力獨多也。

他不斷說以恕求仁，本來也是老生常談。但經(jīng)他發(fā)揮起來，卻真使人惻然心動。他看物我之間，息息相關(guān)，本著自己那點一體不容已的心情，專從事于利世濟人。他肯犧牲，肯管閑事。如語錄載：

先生過麻城，民舍失火，見火光中有兒在床。先生拾拳石號于市，出兒者予金視石。一人受石出兒，石重五兩，先生依數(shù)予之。其后先生過麻城，人爭觀之曰，此救兒羅公也。

這種做法，叫普通的道學(xué)先生看來，已稍嫌張皇。然而近溪猶不止此。他有時候太熱心了，簡直什么嫌疑都不避。如：

一鄰媼以夫在獄，求解于先生，辭甚哀苦。先生自嫌數(shù)干有司，令在座孝廉解之，售以十金，媼取簪珥為質(zhì)。既出獄，媼來哀告，夫咎其行賄，詈罵不已。先生即取質(zhì)還之，自貸十金償孝廉。不使孝廉知也。

像這樣行賄的事，不必說道學(xué)先生，稍自好者誰肯沾手？然而近溪放手做去，自賠十金，代人行賄，名利兩喪，全不顧惜，他只知道救人而已。又如：

耿天臺行部至寧國，問耆老以前官之賢否。至先生，耆老曰：“此當(dāng)別論，其賢加于人數(shù)等?！痹?，“吾聞其守時亦要金錢”。曰，“然”。曰，“如此惡得賢？”曰：“何曾見得金錢是可愛的。但遇朋友親戚所識窮乏便隨手散去?！?/p>

他這樣滿不在乎，無怪乎楊止庵議他：

……用庫藏充饋遺，歸者如市。……歸來請托煩數(shù)，取厭有司?！?/p>

這種路數(shù)顯然帶游俠氣味，已經(jīng)完全是顏山農(nóng)何心隱一流人物，和普通儒者面目大不相同了。

(二)右派王學(xué)

黃梨洲說：“姚江之學(xué)，惟江右為得其傳，東廓念庵兩峰雙江其選也。再傳而為塘南思默，皆能推原陽明未盡之意。是時越中流弊錯出，挾師說以杜學(xué)者之口，而江右獨能破之，陽明之道賴以不墜。蓋陽明一生精神俱在江右，亦其感應(yīng)之理宜也?！?《明儒學(xué)案》卷十六)

大概浙中之學(xué)近左方，江右之學(xué)近右方。雖不盡然，取其多者論之，茲單就雙江念庵塘南講一講：

聶雙江名豹，字文蔚，生于憲宗成化二十三年(1487)，卒于世宗嘉靖四十二年(1563)，壽77歲。累官至兵部尚書，太子少傅，贈少保，謚貞襄。當(dāng)陽明在越時，雙江以御史按閩，過武林，渡江往見。去后復(fù)上書，陽明答之。即現(xiàn)在《傳習(xí)錄》中所存《答聶文蔚第一書》也。及陽明征思田，他又上書問學(xué)，于是又有《答聶文蔚第二書》，亦存《傳習(xí)錄》中，陽明既沒，雙江時官蘇州，曰：“昔之未稱門生者，冀再見耳。今不可得矣?！庇谑窃O(shè)位北面再拜，始稱門生。以錢緒山為證，刻兩書于石以識之。后為輔臣夏貴溪所惡，逮系詔獄，逾年始出。獄中閑久靜極，忽見此心真體，光明瑩澈，萬物皆備。乃喜曰：“此未發(fā)之中也。守是不失，天下之理皆從此出矣?！庇谑鞘寂c來學(xué)立靜坐法，使之歸寂以通感，執(zhí)體以應(yīng)用。是時同門為良知之學(xué)者，以為未發(fā)即在已發(fā)之中，蓋發(fā)而未嘗發(fā)，故未發(fā)之功卻在發(fā)上用，先天之功卻在后天上用。他們都不贊成雙江的說法。王龍谿黃洛村陳明水鄒東廓劉兩峰各致難端，錢緒山至謂“未發(fā)竟從何處覓”。只有羅念庵深相契合，謂“雙江所言，真是霹靂手段，許多英雄瞞昧，被他一口道著，如康莊大道，更無可疑”。兩峰晚乃信之，曰：“雙江之言是也。”雙江曾把他們的反對論調(diào)總括為三端：

疑予說者，大略有三：其一謂道不可須叟離也，今曰動處無功，是離之也；其一謂道無分于動靜也，今曰工夫只是主靜，是二之也；其一謂心事合一，仁體事而無不在，今曰感應(yīng)流行著不得力，是脫略事為類于禪悟也。(《寄王龍谿》)

這些反對論調(diào)雖自各方攻來，然而雙江根據(jù)自己的切實體驗，根據(jù)自己的得力處，堅決主張，斷然不惑，他是振振有辭的。他辯護自己的主張而反擊他們道：

源泉者，江淮河漢之所從出也；然非江淮河漢，則亦無以見所謂源泉者。故浚源者，浚其江淮河漢所從出之源，非以江淮河漢為源而浚之也。根本者，枝葉花實之所從出也。培根者，培其枝葉花實所從出之根，非以枝葉花實為根而培之也。今不致感應(yīng)變化所從出之知，而即感應(yīng)變化之知而致之，是求日月于容光必照之處，而遺其懸象著明之大也。(《答許玉林》)

心無定體之說，謂心不在內(nèi)也，百體皆心也，萬感皆心也。亦嘗以是說而求之，譬之追風(fēng)逐電，瞬息萬變，茫然無所措手，徒以亂吾之衷也。(同上)

夫無時不寂，無時不感者，心之體也。感惟其時，而主之以寂者，學(xué)問之功也。故謂寂感有二時者，非也；謂工夫無分于寂感，而不知歸寂以主夫感者，又豈得為是哉？(《答東廓》)

感上求寂，和上求中，事上求止，萬上求一，只因格物之誤，蔓延至此。(《答鄒西渠》)

子思以后，無人識中字。隨事隨時，討求是當(dāng)，謂是為中而執(zhí)之，何啻千里。明道云：“不睹不聞便是未發(fā)之中。”不聞曰隱，不睹曰微，隱微曰獨。獨也者，天地之根，人之命也。學(xué)問只有此處，人生只有這件，故曰天下之大本也。慎獨便是致中，中立而和生焉，天下之能事畢矣。(《答應(yīng)容庵》)

龜山一派，每言靜中體認，又言平日涵養(yǎng)。只此四字，便見吾儒真下手處?？纪ぶ?，以誤認此心作已發(fā)，尤明白直指。(《困辨錄》)

或問周子言靜，而程子多言敬，有以異乎？曰：均之為寡欲也。周曰無欲故靜，程曰主一之謂敬。一者，無欲也。然由敬而入者，有所持循，久則內(nèi)外齋莊，自無不靜。若入頭便主靜，惟上根者能之。蓋天資明健，合下便見本體，亦甚省力。而其弊也，或至厭棄事物，賺入別樣蹊徑。是在學(xué)者顧其天資力量，而慎擇所由也。近世學(xué)者猖狂自恣，往往以主靜為禪學(xué)，主敬為迂學(xué)，哀哉!(同上)

看這些話可知雙江立論之大概。他確乎把握住一個樞機，對于致良知別有會心，故言之真切如此。本來未發(fā)已發(fā)問題是宋明道學(xué)界一大公案。自從周濂溪有主靜立極之說，后來程子以“靜”字稍偏，恐易生流弊，乃改用一“敬”字。但程門諸子即已發(fā)生分歧，最明顯的如：李延平繼承楊龜山羅豫章的傳統(tǒng)，默坐澄心，體驗喜怒哀樂未發(fā)以前氣象，是專走未發(fā)一路；同時胡五峰有“察識端倪”之說，是專走已發(fā)一路。朱子雖早從延平，但于未發(fā)一著，并未得力。及遇張南軒，得聞五峰之學(xué)，對于“察識端倪”之說倒切實體會一番。但不久他感覺“急迫浮露”“無深潛純一之味”“浩浩茫茫，無下手處”，乃復(fù)歸于延平。幾經(jīng)反覆，乃又覺得還是只有程子妥當(dāng)，延平之說終嫌稍偏。所以最后仍提出“敬”字作主腦，靜時存養(yǎng)，動時省察，未發(fā)已發(fā)，雙方兼顧。這場公案一時總算解決了。但朱子是二元論者，他的解決方法終不能融洽無間。及陽明提出個致良知，“良知之前，更無未發(fā)；良知之后，更無已發(fā)”，真可謂一了百當(dāng)。然而他的門下又起分化了。雙江以歸寂為宗，專走未發(fā)一路，認已發(fā)無功夫可用；和他的許多同門，專走已發(fā)一路，而認未發(fā)上無功夫可用者，恰相對立。他所指摘當(dāng)時已發(fā)派的毛病，和朱子所指“察識端倪”的毛病，也正相類似。他不把致良知的“致”字當(dāng)作依照良知做去的意思，而當(dāng)作一種收攝凝聚的功夫。愈收攝就是愈推致。這雖和陽明南京以前所走路徑相合，但于致良知的口訣顯然有所轉(zhuǎn)手，所以才遭受同門的環(huán)攻。但是他有實在功夫，確乎能挽救左派猖狂之病，所以后來講王學(xué)的很推重他。這種情形到羅念庵就更明顯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