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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輯 沉默的彼岸

說吧,西藏 作者:寧肯


第一輯 沉默的彼岸

天湖

他們蹲在草地上開始用餐,舉杯,吵吵嚷嚷。風(fēng)很大,吉普車停在一旁,兩側(cè)的車門都敞開著,聽得見風(fēng)穿車而過的嗚嗚的響聲。他們吵吵嚷嚷。而遠處,越過他們模糊的頭頂,牛羊星羅棋布,還可以看見一兩枚牧人的灰白帳篷。騎在馬上的人站在荒寂的地平線上,像張幻影,一動不動,朝這邊眺望。然后,就看見了那片蔚藍的水域。很難想象,在西藏寧靜到極點的崇山峻嶺中,還隱藏著這樣一個遙遠的童話世界。據(jù)說,當(dāng)西藏高原隆起的遠古,海水并沒完全退去;在許多人跡罕至的雪山叢中,在高原的深處,還殘留著海的身影,并且完整地保留著海的記憶,海的歷史以及海的傳說,只是這些傳說只能到鳥兒的語言中去尋找了。

現(xiàn)在,陽光遠離我們落在湖上。湖水明媚,光滑,我們卻掉進蒼穹巨大而混亂的陰影里,整個湖盆草原都是這樣。這里氣候多變,天空密布著陰云,呈現(xiàn)出一派莫測高深的景象,弄得草原蒼綠、深邃,有如大片夜色,一直伸展到湖邊才豁然開朗,打開一個藍色透明的世界。這湖光山色,縱非天上,已殊人間。他們高高舉起酒杯,杯影與湖光重合,還有刀叉聲——那么,那湖的光影里就是傳說中的島了?隱隱約約,似隱似現(xiàn),有點像大堡礁。不,一點兒也不像。她一峰獨秀,脫穎于湖心,并且還戴著一頂迷人的雪帽,并且還微笑著嗎?他們吵吵嚷嚷,或者千年一笑也未可知。他們乒乒乓乓。最好還是別笑吧,如果孤獨,就永遠孤獨,就醒著,讀著太陽和滿天的群星。

地上扔著臘腸,熏肉,酒,打開的罐頭,撕剩的面包和留著齒痕的骨頭。一把亮閃閃的藏刀。那個矮墩墩的家伙站起來,舉著一架“尼康”一類的玩意兒給另外幾個拍照,嘴里還咬著一根火紅的香腸,他們都快活而且油膩地笑起來。司機卻笑得勉強,他是個軍人,酒量很大,表情堅定,不時瞥一眼空蕩蕩的吉普車,并且每次都把目光停留在我身上,我靠著吉普車不停地抽煙。

我決心已定,就是說我要不顧一切獨自去湖邊。那時候我可能因觸犯眾怒而被扔在這兒,不過我斷定他們沒這個膽量。倘若他們有的話,也不會放棄去湖邊的打算而停在這里大吃大喝。當(dāng)然了,也說不定。那也無所謂。不錯,一“路”上車顛簸得太兇——沿著馱鹽牦牛踩出的“路”開到這里,再也無法靠近湖邊。下車步行呢?一是時間緊,當(dāng)日還得返回;二是沒這個必要。對了,沒這個必要。這就是他們反對我的全部理由。如果大家伙兒把各自的滿足與怯懦收集在一起,力量當(dāng)然也貌似強大,再無動于衷的人也會感到孤單無助。這時候就特別需要酒量。好吧,把給我滿上的那杯酒,我始終沒過去喝的那一杯抓起來,干了!

扔下杯子,我徑直朝湖邊走去了。我知道他們都吃驚地盯著我的后背。我的背部感到了他們還沒來得及商量的目光。我走得很快,有點兒像跑,后來竟真的跑起來。不管怎樣,我應(yīng)該快去快回,別叫他們過于難堪,尤其是別讓司機——那個挺不錯的軍人太為難了。我多少有點兒緊張,但主要還是興奮。一坨坨刺猬狀的瑪札草或者叫別的什么草在我腳下咔咔作響,偶爾還能看見一朵暗紅色的達瑪花,開得并不鮮艷,但在此地也稱得上鮮艷了,真像俗話說的“萬綠叢中一點紅”。你不用經(jīng)意看她就會從老遠的草叢里跳進你的眼睛,你還以為發(fā)現(xiàn)了一顆紅寶石?;罘鸹ㄩ_得就普遍了,隨處都能看見那一頂頂鉆出草頭兒的黃帽子。至于點地梅、滿天星,那已不是我現(xiàn)在的心情能留意到的了。那得細品,平心靜氣,屏住呼吸,才能聯(lián)想到諸如星空、銀河,或者童年搖籃曲什么的。總之那屬于沉思默想,或半睡眠狀態(tài),我這狀態(tài)不行。我心潮澎湃。我在奔跑。我心里只有一池湖水,只想著快一點兒,再快一點兒,直撲湖邊。

我已深入草原腹地,視野越發(fā)寥廓,荒遠,陌生?,F(xiàn)在,當(dāng)我頭頂混亂的蒼天,當(dāng)我如此渺小地置身在如此浩瀚的大草原上,我才猛地感到地球確實是圓的,圓得使山脈都顯得矮了下去,群山仿佛悄悄后退著,在地平線邊緣下面不時地探頭探腦,露出幾許牙齒一樣的銀峰,就連海拔七千多米的念青唐古拉主峰在此地也不過才露出半個雪白的腦袋。當(dāng)然,這里海拔也已近5000米。我猛然想起一件事,并且暗吃一驚:據(jù)說人在高原切忌奔跑,特別是在4500米以上,倘若奔跑或劇烈運動,就極容易突然昏厥,乃至暴死。多可怕的說法!事實證明這不過是嚇唬人玩兒的。

當(dāng)然了,我還是放慢了速度。

我小心謹(jǐn)慎但我無法使自己停下來。時間不多了。一條不寬的河攔住去路。盡管不寬也是條河。這該詛咒的同一條河已經(jīng)是第三次出來和我作對,它那種流法成心跟你過不去,你不知道下一回它會打哪兒溜出來。河水清淺,冰涼刺骨,全是遙遠冰川的雪水。岸邊雜草叢生,有蜥蜴隱匿其間,要十分當(dāng)心。不過躲開了蜥蜴,尾隨的魚群是無法擺脫的,你趕都趕不走,有些膽子大的還會在你的小腿肚上親親熱熱地咬上幾口,那才叫你開心呢!

總算過了河。此時滿目的湖水真叫人激動。這是最后的沖刺了,我又抑制不住地跑起來,隱隱欲裂的頭痛又一次向我發(fā)出危險的信號。但我此時就像穿上了“紅舞鞋”,想停也停不住。至今回想起來,那仍是我生命歷程中的一個老大的謎。平時我很珍惜自己,注意飲食起居,冷暖適度,甚至留心自己的膚色、脈搏,哪怕有一點兒小小的不適就疑神疑鬼——當(dāng)然那通常是在我比較無聊的時候?,F(xiàn)在我完全推翻了平時的我,甚而置美妙的生命于不顧。不過話說回來,人的一生能有幾次把自己徑直交給上帝?什么也別想了……天湖在望,天湖伸手可及!

最初看到的湖岸上那頂灰白帳篷已立在眼前。一群面目不清、衣袍襤褸的孩子叉著兩腿站在帳篷前,仿佛訓(xùn)練有素,整整齊齊站成一排,都用烏黑雪亮的眼睛看我。接著帳篷里面又鉆出幾個高大男人,動作遲緩而堅定,后面還跟著兩個蓬著頭、露著白白牙齒的女人;其中一個袍襟里還伸出一顆嬰兒油亮的小腦袋,很像一只警覺的小松鼠。最后出來的是一個黝黑但面容干凈的少女,忽閃著一雙深邃的充滿黑色夢幻的大眼睛,一副無所謂的表情。我想除了老人,倘若有老人的話,這個部落的人都出來了。他們所有人都目不轉(zhuǎn)睛地看著我這個不速之客,這個奔跑的瘋子,不知發(fā)生了什么事,好像就要采取一致行動。其實我同他們一樣,又何嘗不感到某種威脅!我盡量不看他們。當(dāng)他們發(fā)現(xiàn)我并沒什么惡意,并不對他們構(gòu)成威脅,而且是朝湖邊去的時候,他們開始竊竊私語,指指點點,后來竟嘻嘻哈哈嘲弄似的笑起來。自然我也隨之輕松下來。我朝他們友好地揮揮手,那里爆發(fā)出一片興高采烈的歡呼狂叫。

有趣的是一個男孩子居然反復(fù)模仿我揮手的姿勢,其他孩子也競相效仿,許多條手臂戲劇性地揮舞著,一時間草原洋溢著土風(fēng)舞的味道,就差一點音樂了。不,音樂在天上!此時,太陽西垂,陽光正從湖上輝煌地趕來,草原沉浸在紅色熱情的氣氛里。大群的水鳥從我和那些歡樂的孩子頭頂上掠過,無數(shù)雙翅膀讓湖光山靄托浮著滑翔。沒有聲響。此刻才體會出地球也是無言的。但滑翔的鳥群里唱出了第一聲歡叫,霎時間,天空布滿鳥的語言,無色的卻又多彩的傳說漫天飛舞——終于,我一腳踏到了浩瀚的湖邊!

這時飛翔著的傳說變成了宇宙的歌詠,像《歡樂頌》,像貝多芬的交響樂戛然而止——我真想一頭扎進湖水,扎得深深的,今朝今世再不回頭——那里應(yīng)是沉寂的又是喧嘩的,冰冷的又是熾熱的,無色的又是極度絢爛輝煌的——而只要超越那瞬間的遲疑,就會在那屬于永恒的一瞬獲得歡樂的永生!然而,就在這時候,淚水蒙住了眼睛……

也許……生命之淚也許誰都有過。

誰都有過的生命達到頂峰時潸然淚下的片刻。這時所覺出的疲勞也許是最感人至深的。那就默默地讓淚水橫流。老天在上,沒人打攪你。那就回味你剛剛開始不久卻已創(chuàng)痕斑斑的平生。而現(xiàn)在不過是一部宏偉交響的序曲,它結(jié)束了,在你二十六歲的時候……

此時,陽光已經(jīng)熄逝,水色蒼蒼茫茫。湖水無言,我亦無言。那么,面對即刻降臨的下一輪黑暗,我們再見了。

再見,納木錯。

我轉(zhuǎn)身,朝著大面積的陰影,朝著艱辛的卻責(zé)無旁貸的人生走回去。暮色濃重,我?guī)砹艘?,他們?nèi)栽诘任?。隨后吉普車載著叫罵在草原上飛快地奔馳,仿佛為了拼命擺脫夜的追趕。我拿出備用的氧氣袋子把導(dǎo)管插入鼻孔,在他們的聲討中昏然入睡。仿佛聽到他們還在抱怨司機,好像要不是司機固執(zhí)己見,他們非把我扔在納木錯湖不可。自然是氣話。好了,回到拉薩我請客。

1987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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