隨煙飄散的思絮

一

香港這地方，熱錢太熱，冷氣又太冷。由于公共場所中央空調(diào)的普遍存在，吸煙者無法邁進文明的門檻，只好像印第安人躲進他們的保留區(qū)一樣，偷空過把癮。

在那些落伍于時代的少數(shù)煙民中，有我的一位老師，人稱“于書無所不窺”，但據(jù)我所知，他認為“唐以下皆無足觀”，這樣，他就把一般煙民與這時代至多二十年的距離一下子拉大到一千年。也就因此，在這現(xiàn)代化的城市中，他的身影看起來格外落寞，世紀末的香港對于他來說，真的是“借來的時間，借來的地方”?？墒?，憑借他右手食指與中指之間經(jīng)常燃著的一支萬寶路，他與當代建立了唯一的體己聯(lián)系。瓦雷里說：“煙草是羅馬人唯一不知道的樂事”；我這位老師想必也曾嘆曰：杜少陵、韓昌黎未能讓香煙激發(fā)其“煙士披里純”（inspiration），委實是件恨事。

吐故納新之際，揚清激濁之時，他寫過幾首有關吸煙的詩，其中一首《無題》是：

絕世應驚窈窕姿，

凝云引霧渡高枝。

回腸一夕三千里，

始信仙家日可期。

二

這首七絕，正好為理查德·克萊恩一本有趣的書作一題詞。Cigarettes Are Sublime，中譯本干脆譯為《香煙》，我認為處理得不錯。Sublime一詞有點問題，因為“崇高”這一美學范疇一般規(guī)限的乃是陽剛之氣，不足以盡香煙同時具有的、甚至是首先具有的陰柔之美，而書中多處強調(diào)了后者：

香煙本身是一個女人——這個詞，這個概念，以及被認同的相關事物，從它的源頭開始，就有一種特定的陰性屬性，寫十四行詩和長詩贊美它陰柔的現(xiàn)代之美的詩人從來不缺。

現(xiàn)在又加上寫七絕的詩人：“絕世應驚窈窕姿?！崩ジ竦氖男性姟断銦煛?，用的形容詞也正是fine（“窈窕”）?？巳R恩一再寫到香煙的“美麗”，這讓人回想起三十年代英美煙草公司在中國出過的一種煙，就叫“美麗牌”，其著名的廣告詞曰：“有美皆備，無麗弗臻。”今天，沒有哪一位才子還會做“紅袖添香夜讀書”的癡夢了。清宵為你添香的，舍煙其誰？

如果說男人與香煙是異性相吸，那么女人與香煙就本質(zhì)而言理應相斥才是，因此，將口紅印上過濾嘴的行為顯然是一種不羈之舉?？巳R恩花了很大篇幅，對梅里美的小說《卡門》作了深度詮釋。這個吉普賽女郎，是文學史上第一位抽煙的女性形象，擁有完全屬于自己的呼吸?？巳R恩于是說：

如果將她的精神歸因于她抽的香煙，你可能發(fā)現(xiàn)她的精神中增添了一些非法的魅力、越軌的美以及她難以抗拒的致命的沖動。

他這樣品評卡門的時候，我很遺憾他沒有提一下《羅馬假日》中的安妮公主。在這部人見人愛的影片中，奧黛麗·赫本最燦爛最美麗的一剎那，就是她俯就窮記者派克遞上的火，點燃生平第一支煙的瞬間。最后交還給公主的照片中，這是最生動的一張，記錄了公主從夾腳的禮儀中褪掉鞋子的秘密狂歡。禁忌打破了，反叛的號角嘹亮地吹響了，“非法的魅力，越軌的美”被驚人地展示出來。而自由之可貴，在公主身上比在卡門身上體現(xiàn)得更為淋漓盡致。

每一個抽煙的女人多少都有一點卡門味。設想你對座的一個女子，閑聊中偶從盒中抽出一支Mild Seven點上，再幽幽地吐出一個煙圈，那是何等優(yōu)雅的放肆。李笠翁《閑情偶寄》道：“纖指拈棋，躊躇不下，靜觀其態(tài)，盡勾銷魂?！笨墒乾F(xiàn)在，她以蘭花指拈一支香煙的小小魔杖，更令你目眩而神搖。那一刻，那種曖昧的眼神，只合以古語“煙視”形容之。也就在那一刻，你會覺得，nicotine給譯成沙皇味道的“尼古丁”是不對的。怎樣譯才好呢？“昵可酊”？

三

在我老師的詩中，香煙成了歌德所謂的“永恒之女性，領我們上升”：“絕世應驚窈窕姿，凝云引霧渡高枝?！痹谱遂F質(zhì)的她，引渡少數(shù)的選民——煙民——出此塵世的非凡本領，克萊恩論之頗詳。他認為：

香煙具有某種熏香的作用，將大地和天空聯(lián)系起來，將吸煙者的精神從此時此地的消極提升到某種更高的境界——站在某種更高的角度來看待周遭的恐懼。

克萊恩遂將香煙比擬為“一串安神念珠，一部玫瑰經(jīng)”，并且一再引述一百五十年前《巴黎之香》雜志上的那句格言：“吸煙即祈禱?！?/p>

漢語“香煙”一名，真是妙譯。它將這一舶來品直接與中土的祖廟里、佛殿上、神壇前那彌漫的香、繚繞的煙、明滅的火合而為一，從而揭示了它作為一種祭奠、敬祝、皈依的儀式化的本質(zhì)：無論是焚香膜拜的儀式，還是“經(jīng)由火焰、煙霧、手持的煙卷、肺、氣息和嘴的儀式”。而這些儀式共同的特點，用瓦雷里《失去的美酒》中的詩句來說，就是：“作為對虛無的獻禮。”

在一手執(zhí)筆一手執(zhí)煙寫出來的《存在與虛無》中，薩特對香煙的虛無性有過深入的探究。佛教天臺宗智法師說過一個故事：寺院一伙夫偷聽了說法，就從灶中的焚薪，悟得生命的無常，于是寂然入定，直至薪盡，火滅，灶冷，數(shù)日后方悠悠醒轉(zhuǎn)?！盁闵攵ā?，可見那香火的延續(xù)與斷絕是如何給人以直觀的生命啟示。那么，吸煙者手中一支又一支的香煙，豈不更是近取諸身的隱喻？

克萊恩如果能用佛教的輪回觀念來對他序中所說的香煙的“復發(fā)性”特征加以闡述，那該多好。每一支香煙，看起來外表都千篇一律，卻各有微妙的內(nèi)在差別，且在各自的空間被吐成不同的煙霧。然而，它們?nèi)荚跁r間的序列中重復著從存在到虛無的命運。“每一支香煙都是之前或之后所抽香煙的階段性重演?！笨巳R恩寫道，“每一支煙最后都會變成真正的盡頭”。不錯，一個煙頭就是一個end，可是別忘了蘇格蘭瑪麗女王的箴言：In my end is my beginning，在我的結(jié)局中是我的開始。T.S.艾略特將這句話顛來倒去地用在他的《四個四重奏》里，結(jié)果在那首《東科克》中，你甚至可以找到類似于香煙的悖論：

你不了解的正是你唯一了解的，

你所擁有的正是你并不擁有的，

而你所在處正是你所不在之處。

四

“回腸一夕三千里，始信仙家日可期?！痹谙銦熞驯谎Щ说南愀?，我的老師堅持要將它再次神化，這一悲壯的努力看起來真當?shù)闷餾ublime一說。我現(xiàn)在倒有點理解為什么克萊恩要用這么一個書名了。

香煙既卑微又崇高。曾見清人有《戒煙詩》數(shù)首，說的是鴉片煙，拿來講香煙也很貼切，我記得其中兩句：“晚近人情工附熱，中年壯志易成灰?！薄案綗帷倍?，誠妙不可言。但是，同樣一個吸煙者燃燒其香煙的物理現(xiàn)象，詩人徐志摩卻稱之為“吻火”。他乘飛機失事焚身后，年輕的梁遇春想起詩人當初一語成讖，就寫了一篇香煙那么短的悼文，題目即叫《吻火》。文成不久，梁遇春竟也英年早逝。又一支香煙熄滅了。

作為一個美學象征、一個文化符號，香煙可以引發(fā)你對諸如“存在與虛無”、“罪與罰”、“自由與限制”等許許多多嚴肅的話題作深層的思考，因為它本身就具有那么多二律背反的性質(zhì)。當詩人們歌頌它的陰柔之美時，汽車大王雪鐵龍卻大贊“它散發(fā)著健康和陽剛之氣”；當大多數(shù)人都同意它特能醒腦提神時，少數(shù)人偏偏沒它睡不好覺。拉弗格的十四行詩《香煙》說：“它旋轉(zhuǎn)著升上天空，悄悄催我入眠”，而我老師的六言詩《另戲筆一首》則說：“僧定原非順性，茶煙且助安眠?！笨磥?，由于香煙的無窮歧義性，任何想確定其本質(zhì)的嘗試都將是徒勞的。它終會化作一縷云霧，逸出于你的把握之外。

五

1999年9月9日，我去書店買了一本《香煙》寄給了我的老師。碰巧遇上這么個“大重九”的日子，當然讓我想到該書提到的一本小說《芝諾的告解》，主人公試圖將最特殊的日子作為戒煙的dead line，最早的一個便是1899年9月9日：“這么多九的聚集似乎不是偶然的，而是專為某個人的命運而來?！爆F(xiàn)在我又多了一個九，再多一個要等八千年了。但我無意于借這個“數(shù)字的和諧”來提示我的老師戒煙，恰恰相反，我在扉頁上也戲題了一首對于香煙的贊辭：

有美一人，云姿霧步。

口角噙香，腰肢束素。

即之也溫，瞻之也酷。

往日相期，今生不負。

讀萬卷書，抽萬寶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