總有些故事留在了書店
很早的時候,只有一種書店,就是國營新華書店。差不多每個城市,包括那些偏遠的邊疆小城,都會在最繁華的市中心,立一家新華書店,它和百貨公司、人民公園、人民醫(yī)院、郵局等,構(gòu)成一個城市的心臟。記得當兵的時候,下到連隊后的第一次外出,就先去找新華書店,找到了心里才踏實。其實那個時候,是買不起書的,一個月只有六七元錢。
我們連隊有個圖書室,但畢竟是20世紀70年代末,藏書極少,且大多是電工學、電路學之類(我們是通信連)。我發(fā)現(xiàn)圖書室后,天天纏著連隊文書打開圖書室的門,很快就把里面僅有的幾本文學書看完了。于是只要能請假進城,我就往新華書店跑,一鉆進去就不想出來,一遍遍看著那些渴望擁有的書,暗暗吞咽口水。那個時候書店不是開放式的,你要某本書,只能讓售貨員取給你。如果你拿在手上老不買,售貨員會不耐煩地說:“到底要不要???”只好尷尬地還回去。不像現(xiàn)在,就是不買,也能在書店里看上半天。
終于有一回,我過足了買書的癮。
那是當兵第二年,我在《解放軍文藝》上發(fā)表了一篇千字散文,得到了此生的第一筆稿費,七元錢。我一取到錢就請假進城,坐在公交車上,生怕七元錢被小偷摸了去,時時用手按著。到了站,迫不及待地沖到新華書店,就是那個我常常流口水的地方,然后土豪一樣選了一摞書,全是我眼饞了很久的小說,中外都有。70年代末,書是幾毛錢一本,很厚的才一塊多,七塊錢買了十幾本。我拿回來,先把書捐給連隊圖書館,然后再一本本借出來看(為什么如此?是因為第一次拿到其他戰(zhàn)友沒有的錢,不知如何是好)。沒過多久,我又在軍區(qū)報紙上發(fā)表了第二篇散文,這次字數(shù)多,拿到了八塊錢稿費,我又迫不及待地跑到新華書店去,又選了一摞書,再次捐給連隊圖書室,再次一本本借出來。
那兩次去書店,可以說是我最愉快的出行了。去時興奮不已,回來時幸福不已。我至今能清楚地想起那家書店的樣子,它在街道上的位置和它里面的格局。后來,我們連一個戰(zhàn)友也去了,跑回來興奮地告訴我:新華書店又進了一批新書,你快去買呀!他哪里知道,稿費沒那么好掙的——我沒有錢了。
幸運的是,在那不久之后,我考上了大學,終于有了隨時可以免費看書的地方——圖書館。大學圖書館的書多到讓我目瞪口呆,單是里面揚起的灰塵,就足以淹沒我。我一次次去,一摞摞借,過足了閱讀的癮。不過,我依然喜歡去書店,依然會從每個月的伙食費里摳出幾個大洋,買上幾本??傆行悄阕x過了依然想擁有的。
成都畢竟是省城,新華書店不止一家,還有專門的外文書店、古籍書店、少兒書店等。而且書店總是在最好的地段,規(guī)模也不輸給百貨公司。后來,進入90年代,便眼看著它一點點被流行服飾包圍,被大小商場蠶食,最終被無邊無際的喧鬧淹沒,直至消失。
就在新華書店漸行漸遠的時候,無數(shù)的小書店應(yīng)運而生,最繁榮最鼎盛的時期,成都市中心的展覽館成了書市,周遭全是書店,有五六十家,都是極為簡陋的棚子,卻堆滿了書。我們再買書時,就不去書店了,而是去展覽館。騎上自行車奔去,一家家地逛。有時為了找一本書,彎腰低頭在無數(shù)家的小店里穿梭。現(xiàn)在想來,那才是最早的淘寶。感覺那個時候,全民都在淘書,全民都在讀書。真是令人懷念。
記得有一回,我去買余華的《活著》,開始我問:你們這兒有余華的《活著》嗎?被問的書店老板茫然搖頭,好奇地反問我:那書名就叫《活著》?我說是。他說我們從來沒進過這樣的書。走到下一家,我簡化了一下問:請問你們有余華的書嗎?老板回答:我們沒有語法書。我說不是語法,是小說。他說小學語法也沒有。我沒轍了,只好退出。這樣問了一家又一家,問了十家以上,都沒找到。
我走進最后一家書店。這家店里的文學書比較多,我在其中看到了很多自己認識的朋友寫的書。我一排排地看,一會兒蹲下一會兒站起來,那樣子引起了書店女老板的注意。她走過來問,你想找什么書?我不抱任何希望地說:余華的書。她抱歉地說,我們只有《活著》。我驚喜地說,我就是要《活著》。
不知情的人聽見這樣的對話,還以為我們在比賽格言。
她馬上將一本薄薄的、裝幀很漂亮的書遞到了我的手上。的確是余華的《活著》。我連忙付錢。為了感謝她,我還特意在她店里多選了幾本書。女老板一邊收款一邊對我說,這本書的確寫得好,我從頭到尾看完了。你看人家一輩子經(jīng)歷了那么多坎坷,承受了那么多苦難,可是回憶起來還是心平氣和的。真了不起。
我聽了很感慨。隨便一個女人,就給我上了一課。
再后來,展覽館那一圈書店忽地消失了,消失得一家不剩。就像它們莫名其妙火起來一樣,也莫名其妙地沒了。也許它們是散落到了城市深深淺淺的街巷里。
大概是新千年以后,我有了固定去的書店,就好像有固定去的美發(fā)廳、洗衣店一樣。這家書店就在我們大院街對面,每次吃過晚飯散步時,一個重要的內(nèi)容就是去這家書店。出大門,過馬路,就到了。
書店很小,只有十幾平方米,光線也不太好,白天都需要開燈。長方形的房間,書柜呈“7”字形擺放。書柜只有兩米高,四五排的架子,上面密密麻麻地擺滿了書。也許是因為小本經(jīng)營吧,每種書都只有一兩本,但品種非常豐富,文學、政治、經(jīng)濟、少兒,五花八門。書柜對面墻上,是各種期刊。那么小一個書店,也藏著乾坤。
遺憾的是,我忘了那家書店的名字,也許它沒什么特色,既不是卡夫卡、博爾赫斯、馬爾克斯,也不是三味書屋。那個時候好多私營書店叫這樣的名字。但店里的女店主我記得很清楚,是個三十歲左右的清瘦的女人,很文靜。
由于常去,女店主和我熟稔了,賣給我的書總是八折。有時我也買雜志,雜志是不打折的。有時我想要的書她店里沒有,她就會替我去找,哪怕是已經(jīng)下架的書、過氣的書,她也會去找,而且百分之九十都能找到,就好像她是我的搜索引擎。一旦找到了,她就打電話告訴我,我吃過晚飯去散步的時候,就感覺很有勁頭。后來,我時常把我想要的書,提前打電話或者發(fā)短信告訴她,像預訂一樣。
每次去我都要待好一會兒,有時候并沒有想要的書,但還是喜歡一行行地在書架上瀏覽。發(fā)現(xiàn)自己喜歡的書,就拿出來告訴她這本書非常好哦。她會用心記下。那時,我的長篇小說《我在天堂等你》銷售還不錯,她也進了好幾本。一有讀者買這本書,她會告訴人家,她認識這本書的作者。讀者很驚喜,就請她索要我的簽名。她就答應(yīng)下來,等我去書店時拿出書讓我簽。她起初還有些忐忑,說這樣會不會給我添麻煩?我連說不麻煩,舉手之勞。其實心里面是竊喜的。
2006年起,我學會了網(wǎng)上購書,就再沒去那家小書店了,我甚至連個招呼都沒打,就將它遺忘了。有一天收到當當網(wǎng)送來的書,忽然就想起那家書店了,很惦念,于是吃過晚飯就特意去看它。依然是走出大院,依然是穿過大街,卻意外地發(fā)現(xiàn)它已經(jīng)不在了,取代它的是個小面館。
我很有些傷感,站在那里看了半天,不知它是何時關(guān)掉的,也不知書店的女主人去了哪里,現(xiàn)在以何謀生。
我無法否認網(wǎng)絡(luò)購書的便捷,以及便宜。我甚至都不習慣再到書店架子上一排排找書了。有時候睡覺前突然想看某本書,下單,第二天上午就送來了。我為這樣的便捷迷惑,忘記了去書店的路。所以,當聽到朋友們在痛惜實體書店的消亡,或者譴責實體書店的消亡時,我總是心下有愧,不敢言語。因為那消亡里,也有我的一份原因。
曾經(jīng)看到一句話,在書中遇見最好的自己。在我,是去書店的路上,遇到最美的自己。如今,不再走這條路的我,也不再美麗。
可是總有些變化,是我們阻擋不了的。
也總有些故事,留在了書店。
2015年5月26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