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才藝這回事

顏值這回事 作者:裘山山


才藝這回事

今年4月1日那天,我本想在朋友圈發(fā)一組照片“愚”一下大家的,就是把我拍的風景照用軟件做成油畫,騙大家說我最近在學畫畫,今天選幾幅作品給大家看看。肯定能騙幾十個點贊的大拇指。后來終因缺乏勇氣而作罷。

之所以想到這么個惡作劇,實在是對那些又會寫又會畫(又會這又會那)的人心生嫉妒。真是這樣,我認識的作家里,才藝兩棲的比比皆是。首先有好多會畫畫的,油畫、國畫、水粉畫,個別人還會少見的漆畫;畫畫之外,有不少作家書法很棒,寫出來就可以裱了掛墻上;書法之外,還有作家善樂器,還有作家會跳舞,還有作家歌聲曼妙,還有作家圍棋上段位,還有作家乒乓水平可以參賽,對了,還有作家動輒馬拉松。說起來,那才華都是“橫七豎八”的??墒俏夷?,除了對著電腦敲字,啥才藝也沒有。

不是妄自菲薄,我真是沒有任何文藝細胞。唱歌不會,跳舞不會,樂器不會,畫畫更是找不到北。體育也很差,跑不快,跳不高。就連跟朋友出去玩兒,在野地里撒個歡兒,我都沒別人蹦得高??梢杂蒙弦痪浜菰挕康郊伊?。

原本想把這個責任推到老爸老媽身上的,遺傳基因嘛??墒?,我姐會跳舞,在中學里參加過校宣傳隊。而且,她還會畫畫。一個爹媽生的呀。那么,只能歸到我自己身上了,問世時太著急,把文藝細胞落到前世了。

為了不讓自己過于自卑,我細細梳理了一下前半生,好像還是找到些可以稱之為演藝生涯的往事,或者說,還是從事過文體事業(yè)的。敝帚自珍,一一道來。

讀小學時趕上“文革”,所有人都瘋瘋癲癲的,我們學校也不上課了。家長怕我們跑到外面去惹禍,就把我們組織起來,在單元門口排練節(jié)目,好讓我們每天在他們眼皮底下多待會兒。姐姐領(lǐng)頭,大家有跳舞的,有吹口琴的,有唱樣板戲的,就我,啥也不會。只好安排到集體舞里混,跳《我愛北京天安門》什么的。我就左手左腳地跟著大家跳,到結(jié)尾一句“指引我們向前進”,一個人就站到另一個人腿上,手指前方集體造型。那個手指前方的人就是我,不是我姐開后門,是因為我在里面最瘦。于是每次跳舞,我就盼著最后那一下成為中心人物。

這個算是我早期的演藝生涯,應該算演過主角吧?

小時候所有課里最怵體育課。每逢上體育課,就找各種借口請假,鞋帶斷了、肚子疼、腿抽筋,等等,輪番使用。幸好,父親所在學院有個游泳池,我成天去水里玩兒,學會了狗刨(好歹挽回一點面子)。讀初中第一年,學校組織籃球聯(lián)賽,每個班都要參加,女生也要組隊。我們班討論組隊時,有個女生說,班長參加他們才參加。班長就是我。說這話的女生年齡比我大,個子高,會打籃球。但我得罪了她。那時候?qū)W校要求每天下課跑步,我看她連著兩天不跑就去批評她。她很驕傲地說,我有特殊情況。我當時才十二歲,不懂,就說你有什么特殊情況?你明明在玩兒。她撇嘴說,你又不懂,還來管我!所以她提出“班長參加我們才參加”,分明是要為難我。我只好說,參加就參加。

于是從沒摸過籃球的我,就直接參賽了。上場之前,我對籃球的唯一了解,就是要把球投到籃板上那個網(wǎng)子里,其他的一概不知。我們班幾個女生一上場就來勁兒了,朝氣蓬勃的,奔跑不停,我就跟在她們屁股后面,她們往東我往東,她們往西我往西,累得氣喘吁吁。十幾分鐘后高個子女生忍不住喊:換人換人!然后她走過來對我說,算了,你還是下去觀戰(zhàn)吧。我如釋重負,張著一雙白凈的一次也沒碰到過籃球的手下了場。直到整個賽程結(jié)束,她們都沒再讓我上場了。

但好歹,我也算參加過賽事。

器樂方面,我也不是一張白紙。我父親有位同事,也是工程師,姓梁,我叫他梁伯伯。他妻子孩兒都在北京,他就經(jīng)常來我們家改善伙食。次數(shù)多了有些不好意思,有一個周末來吃飯時,就拿了把二胡,進門說山山,我給你買了把二胡,有空兒學學。我很興奮,當即開始拉,吱呀吱呀的十分刺耳。我媽媽眉頭緊鎖,當著梁伯伯的面又不好說,就讓我趕緊去幫她洗菜。梁伯伯走后,我媽跟我爸吐槽說,這個老梁,買什么不好非買把二胡,還不如給我們買幾斤雞蛋呢(據(jù)說那二胡五元錢)。以后我一拉二胡,我媽就各種打岔,我自己也覺得很難聽,吱呀吱呀的,像挑扁擔的來了。新鮮了兩天后,就釘了個釘子,把二胡掛了起來。直到我們搬家走,那把二胡還在墻上。

但好歹,我也算摸過樂器了。

讀高中我繼續(xù)當班干部,20世紀70年代竟然也是分數(shù)掛帥,只要成績好就當班干部。學校舉行歌詠比賽,我們的音樂老師屬于比較小資的,在無數(shù)的革命歌曲里,挑了一首有些難度的歌,四分之三節(jié)拍,旋律很優(yōu)美。我至今還記得那幾句唱詞:幸福的伽倻琴在海蘭江邊激蕩,熱烈的達甫鼓在天山南北敲響,歡快的蘆笛吹奏在檳榔樹下,深情的馬頭琴回響在內(nèi)蒙草原上……

既然是合唱,就需要一個指揮。同學們都說不會(肯定不會嘛)。于是班干部又被揪出來了。老師指著我說,你來。我真是嚇得不輕,臉都嚇白了。老師說,不要那么緊張,下課到我房間來,我教你。

下課后我就去她房間,她先給我講解了指揮的作用是什么,然后講解了什么是四分之三拍。我懵懂地看著她,估計比文盲直接讀博士還要懵懂。她播放音樂開始教我,我舉起兩只僵硬的胳膊在她的指導下比畫,無論如何也畫不到點子上。老師嘆氣,忽然問,畫三角你會不會?我點頭說會。她說,其實這個節(jié)拍就是畫三角形,你看……她在空中給我比畫:噠噠噠!一二三!一二三!噠噠噠!哦,我好像找到了一點兒感覺。老師說,記住,等過門兒完了,一開唱“江山萬里”你就給我畫三角形。不要太快,也不要太慢,明白了嗎?

于是歌詠比賽開始時,我就站在臺子上,面對全班四十多個同學,畫了十幾分鐘的三角形。當然,我們班啥名次也沒得到。下來后有同學小聲嘰咕說,我根本不看她,一看她就要唱錯。

羞愧難言。但好歹,也算是當過指揮了。

當兵,連隊開晚會,人人都要表演。我看躲不過,就和我們分隊的一個北京兵一起,朗誦了一首詩。是什么詩,怎么朗誦的,已毫無記憶。但我寫信告訴了父母,信上說,我們的詩歌朗誦受到了戰(zhàn)友們的稱贊,戰(zhàn)友們說我有文藝細胞。

戰(zhàn)友們真的很寬容。

上大學,20世紀80年代,校園里生機勃勃。我經(jīng)常在去圖書館的路上,去食堂的路上,聽到吹口琴的聲音,拉提琴的聲音,彈吉他的聲音,于是也想學個啥。咨詢了一下,大家說吉他好學,不需要童子功。我就跟父親說了我的愿望。父親寄錢給我,我買了一把紅棉牌吉他(三十五元)。但從買來到畢業(yè),我就用它擺拍過兩次照片,一次也沒認真學過。我媽還用厚實的方格子布幫我縫了一個吉他套子,我把吉他裝在那個套子里,帶到第一個工作單位鳳凰山,再帶到第二個工作單位北校場,然后結(jié)婚成家,那把吉他始終沒見過天日。兒子上高中后表示想學吉他,我趕緊送給兒子了。

實在是對不起爹媽。但好歹,也算是摸過兩種樂器了。

但是,如同體育方面再不濟我也會走路一樣,表演方面再不濟我也會說話。所以,我終于有了一次成功案例。你們想想,要沒有一次成功案例,我能寫這篇東西嗎?就靠這最后一子把一盤棋救活呀。

大學畢業(yè)時,我們年級為了紀念四年的大學生活,排演了一出話劇。我被迫參加,并分配扮演女二號,一個性格古怪的沒有男朋友的大齡女班長。雖然很不情愿,但還是努力去揣摩一個老姑娘的心態(tài),自己設計一些動作,設計一些語氣和神情。剛開始上臺時,我總是犯傻,不是忘詞,就是被其他同學逗笑。后來慢慢適應了,能跟上大家節(jié)奏了。但始終覺得只是應付而已。直到某一天,省話劇院一位老師前來指導,老師指著我說,那個女生不錯,有潛力。

我簡直是,驚呆了。

不只是我,所有人都驚呆了。因為沒人覺得我演得好,我的聲音很小,他們總說聽不清。老師接下來說,在戲劇表演上有兩個體系,一個是斯坦尼斯拉夫體系的,主張體驗,一個是布萊希特體系的,主張表現(xiàn)。這個同學屬于后者。其他同學多為前者。雖然各有千秋,但我個人還是更欣賞布氏的表現(xiàn)型。

原來,我不但有潛力,還屬于高大上的布萊希特體系!我興奮得簡直找不到北了。

但遺憾的是,本演員的嗓門太小,用行話說就是音域太窄。排練時感覺不明顯,正式演出就不行了,無論我怎么努力,下面都聽不清我的聲音。那時候又沒有什么好的音響設備,全靠天然嗓門。就因為這小細嗓子,葬送了我的藝術(shù)生涯。想演話劇,管你是斯氏還是布氏,先得有個好嗓子啊。

從此我沒再上過舞臺。

文章寫到這兒,我接到了《小說月報》編輯部的函,希望我回答讀者幾個問題,其中一個是:除了寫作之外,您最希望擁有哪種才華?哈,正好戳到我的痛處了。我回答說,除了寫作之外,我哪種才華都特別想擁有。唱歌、跳舞、彈鋼琴、拉小提琴、畫畫、書法,等等。尤其唱歌,我經(jīng)常想我要會唱歌多好,有事無事唱一唱,既有利于身體健康,又能振奮精神。但我實在是太缺少文藝細胞了,打小缺失。之所以前半生一直在老老實實寫作,這也算個重要原因吧。

這么一想,就想到了缺少才藝的好處。甚安慰。

2017年4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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