地下黨引上人生之路
我的父親何炳文,于1918年8月17日出生在陜西省西安市南郊雁塔區(qū)裴家埪村一個農民家庭。我的奶奶早逝,爺爺何維屏仁慈面善,上過私塾,知書達理,助人為樂。他有好人緣,頗受遠近鄉(xiāng)里人稱道。父親的哥哥我的伯父叫何玉衡,早年進入楊虎城在西安(現(xiàn)東倉門)辦的軍校無線電班學習,畢業(yè)后到十七路軍孔師(孔從洲師長)服務,逐步升任電臺臺長。爺爺從不阻攔和反對伯父在隊伍里學習、服務,因為陜西人擁護楊虎城和他的部隊。
伯父在軍校時的好友劉順明、樊銘樞都是中共地下黨員。受到他們的影響,伯父有正義感,傾向革命。父親還有一個姐姐和一個妹妹,都早早出嫁了。
父親在家上過私塾,也做過農活,是個非常愛學習和勤快的人。因為長得俊秀,又聰明、明事理,周圍村里鄉(xiāng)親誰家有紅白喜事,都愛找他去站個臺面。后因伯父到西安軍楊虎城軍校學習的緣故,父親常到西安去看伯父。日子久了,便與伯父的好友劉順明、樊銘樞熟悉、親近起來。
父親愛聽他們講一些革命道理和故事,喜歡看他們介紹給他的一些進步書籍。父親不但喜歡這兩個兄長,而且很信任他們。因為父親嘴特別嚴,所以爺爺始終不知道他們之間的實際往來,但對他們的往來關系十分放心。
我管伯父叫三爸,這個叫法是怎么論的我不知道。所以我就管伯父的妻子劉玉鳳叫三媽。又因劉順明的母親是三媽的干媽,所以我們都稱劉順明為舅舅。
劉玉鳳這人有點文化,精明能干,有個性。而伯父雖然從軍,但一副文弱書生模樣,性格內向,不太善于交往言談,是個忠厚老實的可靠之人。三媽則比較強勢,干練,留著分頭,有股男人勁兒。三爸脾氣好性格比較弱,所以夫婦二人雖然在熟識人們的眼里不是一路人,但他們以自己的方式生活與相處。
樊銘樞是蒲城永豐人,因是地下黨員,被國民黨警察追捕從老家跑到西安,進了軍校,在無線電班和劉順明成了同學好友。由此,父親也與他們二人結下了很深的友情。這友情一直延續(xù)到父親逝世,一直延續(xù)到我們這一代。
劉順明、樊銘樞對父親很信任,在接觸一段時間后,就動員他到隊伍里去。1932年,經他們介紹,父親便進了十七路軍汽車修配廠當了一名學徒工人。那時父親還不到14歲。父親進工廠后,知道劉順明和樊銘樞都是共產黨地下黨員,非常敬佩和羨慕。后來父親還知道了劉順明是楊虎城將軍的貼身內勤,又陸續(xù)接受過他許多的幫助和指導,覺得自己很幸運,心中十分感激。干活也就更加賣力更加認真,但說話行事也更加小心謹慎。
這個修配廠規(guī)模很小。說是個汽車修配廠,其實只能做些汽車維修和保養(yǎng)。工人不太多但關系都很好。為讓父親早日學好技術,劉順明還特別給父親介紹了個師傅叫張萬里。這人是個人品好、技術好的老工人,在工人中很有威信。這樣,父親不僅從師傅那里學得一手好的駕駛和修理技術,也學到他為人忠厚老實、正直、肯鉆研、肯學習的好品質。慢慢的,父親知道張師傅也是地下黨,感覺自己十分幸運。但他只能把心中的這份感情深深地藏在心里。
父親進廠一年多后,修理和駕駛技術都掌握得很快、很好。車有什么毛病,他只需一聽就知道,而且很快就能修好。加之平時說話少,做事勤快,所以不到一年就被調到汽車隊去開大卡車,而且是一個人單獨執(zhí)行任務,往返于西安、秦嶺、四川之間。至于他執(zhí)行的什么任務,是誰派的,他從來不對任何人提起,所以幾乎無人知曉。就是有人問,他也不言傳,就連與他親近的樊銘樞、劉順明也不明就里。但他們心里明白:炳文有任務呢。他們因為放心,所以也從來不問。
20世紀60年代初,我曾去西安探訪過劉順明舅舅。當我問及此事時,他說因為執(zhí)行的是秘密任務,不便多問更不能多說。他只是注意父親執(zhí)行任務回來的情況和廠里工作情況。有的時候,還是他奉命通知父親去執(zhí)行任務呢,可是他也不知道所執(zhí)行任務的細情。
我問:“那時我爸爸是黨員嗎?”劉舅舅說:“不是黨員,可是他一樣地忠誠可靠,他一個人執(zhí)行任務從來沒出過岔子。他執(zhí)行的是秘密任務,嘴嚴得很。他幾十年沒對任何人講過。那個時候,就需要這樣的人。”劉舅舅還說:“你爸爸炳文是個很可靠的人,很老實,也很聰明,對啥都好學好鉆研。我介紹他到修配廠后,認識他的人多了,都對他印象不錯。當時的師傅張萬里,是有意給他找的,那人好得很,他對你爸爸的幫助和影響都很大。不要看你爸那時才十三四歲,干什么事都用心得很。我常把他的情況給地下黨反映,有時方便了也給楊虎城將軍說說。那時你爸和樊銘樞關系最好,兩人還拜了把兄弟,一見面話多得很,有時兩個人還睡在一個被窩里說話,有意思得很?!?/p>
我又問:“那時我爸怎么和孔伯(父親一直讓我們喊孔從洲為孔伯)熟識的?是不是伯父介紹的?”“不是專門介紹的。你伯父在西安軍校無線電班畢業(yè)后,分在孔師電臺。你伯父何玉衡他也是個老實疙瘩,什么事都放在心里。但他對工作很認真負責,寫一手好字。你孔伯對他印象好,很快就升任他為孔師電臺臺長。你爸經常去看你伯父,而且從來沒有誤過事,也沒有出過麻煩亂子。時間長了,你孔伯孔從洲對你爸也就慢慢了解了?!?/p>
父親在汽車隊工作不到一年,就奉調到楊虎城將軍夫人謝葆貞女士身邊為她開車。在這里工作時間雖然不長,但頗得夫人信任和好感。夫人夸獎父親愛學習、勤快、不愛言傳但心里有數,而且特別欣賞他從不亂打聽事兒,更不隨便亂說亂道。所以半年后,父親就又奉命調到楊虎城將軍身邊開車,實際是做師傅張萬里的助手。在這期間,父親直接受到劉順明舅舅的教誨、指點、提醒與幫助,工作表現(xiàn)很突出,將軍非常滿意。劉舅舅說,父親在楊將軍身邊工作恪盡職守,很受信任和重用。夫人夸他勤快、細致、主動。
1936年12月12日,發(fā)生了震驚中外的“西安事變”。十七路軍兵諫蔣介石時,師傅張萬里開車,因為他是楊虎城將軍的貼身司機,經將軍同意,父親坐在了他身邊司機副手的位置上。十七路軍和蔣介石警衛(wèi)團一開火就非常激烈。十七路軍傷亡很大,雖然指戰(zhàn)員英勇頑強,但蔣介石還是得以逃往臨潼山。當楊將軍趕到臨潼捉蔣現(xiàn)場時,師傅和父親一直在駕駛室坐著。盡管父親在遠處沒能看到捉蔣情形,但也受到一次現(xiàn)實的革命教育。父親只是對伯父的兒子宗琦講過他當時緊張的心情,卻從沒有講過他看到的其他情況和細節(jié)。
兵諫后不幾日,父親便在西安八路軍辦事處由劉順明、樊銘樞和師傅張萬里介紹參加了革命工作,成了一個不能公開身份的革命軍人。
實際上,從1932年至1936年五年時間里,劉順明、樊銘樞都對父親有意做了許多工作,傾注了許多心力,有意培養(yǎng)他,為父親選擇革命人生道路,打下了堅實的基礎。更主要的是,與父親朝夕相處的張萬里師傅,給予了他非常深刻的、潛移默化的教育與影響,使他主動接受地下黨的幫助和培養(yǎng),努力接受革命思想和共產黨的主張。父親很渴望成為他們那樣的人。
從家庭來講,我的奶奶去世早,爺爺卻很開明。他同情革命,曾經幫助和掩藏過地下革命者。我的大爺爺做過清朝秀才也很開明,所以,兩位老人對伯父到十七路軍孔師服務不但不阻攔,反而比較支持。這樣,爺爺對父親接近劉順明、樊銘樞,學習一些進步書籍,以及參加一些相關革命活動也就很關心很支持。
父親很幸運,從他一到汽車修配廠,就進了一個有利于他成長、進步的環(huán)境,又受到師傅張萬里的直接指點幫助。尤其是在楊虎城將軍及夫人謝葆真身邊工作時,他從來不隨便交結人,言行小心謹慎,辦事穩(wěn)重細致。劉順明舅舅特別稱贊父親為人謙和,做事注意方式方法。他說:“炳文這方面要比我們強得多?!备赣H曾偶然說過,那時,他受到楊虎城夫婦言傳身教的影響,但卻從來沒有講過他受到怎樣的教育與影響。劉順明舅舅說:“在什么人跟前就會受到什么樣的影響,這話著實對著呢。他和張萬里分開后一直再沒有見過面,可我倆多會兒見到,他都問起他師傅。炳文這人,可念情呢?!?/p>
父親生前幾十年,一直念及他的師傅張萬里,也一直千方百計地打聽,但始終沒有結果。他逝世多年后,我才在尋史的漫漫路上了解到星星點點。聽說西安解放后,張萬里師傅曾給原中共駐三十八軍工委秘書長、西安市委秘書長何寓楚開過車。之后的消息就又沒有了。但父親對他的印象不僅非常非常深,而且心中充滿感激。
陜西解放后,劉順明舅舅曾任陜西人民銀行人事處處長,以后又任過分行行長。所以在西安與北京,他是同父親交往最深、聯(lián)系最多的人。我還發(fā)現(xiàn),父親和劉舅舅兩個人一樣,他們之間沒有任何寒暄,只有特別簡單的三個字:“你可好!”好似所有的離情別緒就都在其中了。
我還記得20世紀50年代后期,劉順明舅舅到北京來看我們,父親見到他的欣喜簡直無法用語言表述。只見他們每日早早就起來,坐在兩個簡易沙發(fā)上,泡一壺茶,對坐相談。他們聲音一會兒高一會兒低,一會兒笑一會兒又沒聲。那話呀,是說也說不完,直到上班的前一刻。中午回來,兩人痛痛快快地吃著父親親手和面搟的寬面條,調上油潑辣子,雖沒有豐盛的菜肴,也是美得很。晚上時間,是他們最大的享受。劉舅舅在北京待了十幾天,每天都是這樣,他們之間有著說不完的話。真的,就是這么簡單??上н@情誼,被“文化大革命”活活給絞殺了。
父親只要對我們一提起樊銘樞,就稱贊你樊伯怎樣怎樣??墒歉赣H與這位老哥的革命情誼,尤其是他對父親的教導、教育和影響,只有一直在老家的宗琦大哥知道一些,其他人了解甚少。他對樊伯的這種感激之情,衍變成兩家人的情誼,而由宗琦大哥直接把他們聯(lián)系起來。在父親生前和去世后的歲月里,他與樊伯母和姑姑樊拓走動得比親人還親。即使樊伯、伯母兩位老人家相繼去世,宗琦哥哥一家與樊家的友誼與情分依舊。樊伯的兒子西驚哥哥在西安工作,他只要出差來北京,必定要來看我們,他總是親切地稱母親為嬸嬸。他與宗琦哥哥,就像當年他父親、伯父與我父親一樣親,親熱而又簡單、純潔,沒有客套沒有寒暄,什么都是直來直去。只是樊伯在世時,因他與父親都忙于工作而聯(lián)系較少,在“文化大革命”時又因過去地下革命工作身份,都遭到“造反派”迫害。父親不幸于1968年被迫害致死。樊伯于1974年“四人幫”倒臺前一年多,也含冤去世了。但這都沒有影響我們對樊伯一家的友情,和對樊伯的敬重與感激。父親珍藏的感恩之情,我們也從來沒有忘卻過,因為他也是父親革命人生的引路人。
我們兄弟姐妹都知道,父親和孔從洲司令員有很深的交情。父親對孔伯的傳奇經歷、英勇善戰(zhàn)、愛兵如子,以及重情義愛助人等,非常崇敬;而孔司令員對父親尤其在他負傷截肢后,不顧傷殘又投入到野戰(zhàn)部隊上前線非常贊賞,同時也很關照、佩服。我原以為他們是因為老鄉(xiāng)的緣故,哪知道這里面還有很深的情誼。難怪父親在去世前的幾十年里,一直對孔司令員這位炮兵老首長敬重有加。幾乎每年春節(jié),父親都要去看望孔司令員及夫人錢阿姨。他們還在一起吃頓便飯,互相親熱得很,就像親戚聚會??姿玖顔T呢,他對父親也很惦記,常常噓寒問暖,使父親十分感動。
我還記得,50年代中期,伯父何玉衡到北京來看望我們時,父親打電話告訴了孔司令員,他特別高興,馬上要到家里來看望伯父。父親哪里肯答應,就與他約好,帶著伯父到炮兵大院去看望孔司令員一家。父親回來后很激動。后來知道,伯父因病在50年代初就離開部隊回老家賦閑?;厝サ膸啄昀?,孔伯一直關心伯父何玉衡的身體,還多次叫他病好回部隊去。遺憾的是伯父身體始終不好,而且一直沒有工作??煽姿玖顔T沒有一點看不起伯父的樣子,倒是顯得格外關心。問伯父家中生活情況,孩子咋樣,弟妹(即伯母)在什么地方工作。對伯父身體和治病尤為關切。父親說,伯父在孔司令員眼中,就像他的親兄弟??追蛉隋X阿姨溫文爾雅,說話言不多,語不重,讓人覺得很親切。
從我僅僅了解到的這一點點,即可看出父親與這些人的深情關系,而且不難看出,他們在父親的人生路上、在父親的心中有多么重要。從父親平時的言談中,也能知道他們對父親的一生產生過重要的影響與作用??梢赃@樣講,是中共地下黨將父親引上革命之路??蛇z憾的是,父親生前幾乎不與我們談論他的經歷和人生故事。文中所寫,大都是我在他去世30多年后尋史路上了解到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