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92.夏濟安致夏志清　
1955年8月28日

志清弟：

今天又是瞎走了一天。上午一個人坐公共汽車（83路），過Beverly Hills，到Santa Monica Beach。Beverly Hills并無山，Beverly Hilton只是在公路邊上（Wilshire Blvd），并不在山上。Santa Monica Beach不大干凈，早晨很多人在釣魚，游泳的人很少。那地方簡直有點Coney Island的神氣，不大高級。有一Mme.Adriana掛牌算命：Egyptian Tarot Carol Reading，時間下午2：30開始，假如上午開始，我倒要去請教一下外國算命。外國算命似乎California還流行，我上次在舊金山，公路上有好幾家Palmist，還裝有Neon燈，在印第安那和別處就沒有見到過。Santa Monica沒有雜耍，但“海鮮”（sea food）店很多。Santa Monica回來，換車去Hollywood，公共汽車是91路，先過Sunset Blvd后過Hollywood Blvd, Sunset Blvd的西頭是高級住宅區(qū)，東頭也有很多小店，并不全是高級住宅區(qū)。Hollywood Blvd是一條路，沒有什么特別，電影院有很多家，有頭輪的，也有二輪的；也有銀行和別種店鋪，同New Haven的Church Street也差不多，不過Hollywood Blvd特別長罷了。電影公司都不在那條路上。

公共汽車回到downtown，下午想再去Hollywood Blvd拍照，因為上午公共汽車把那條Blvd走完了，沒有機會拍照。午飯之后，我正步行在報館附近拍照，忽然有一個青年自動offer要代我拍照留戀〔念〕，我就叫他代我拍一張，我們就攀談起來了。我聽見那人的英文有點“彎舌頭”，問他是哪里人，他說是加拿大Montreal人，我就用法文說一句：“Parlez-vous Fran?ais？”[32]兩人邊走邊談，他大講法文，我也半英文半法文地同他談。

那個加拿大青年（在火車站做事）名叫Andre Turner，倒是個熱心好人（還沒有married），可是有了他陪我，反而耽誤我時間，沒有一個人瞎摸的好。他先介紹我到Clifton Cafeteria，我們?nèi)ズ攘艘槐Х?。那家cafeteria是個怪地方，全部布置像大舞臺西游記的布景，五彩燈光，怪石嶙峋，花果山水簾洞一般。

我們往西邊走，我發(fā)現(xiàn)時間不夠了，就同那人告別，坐上公共汽車一個人再去Hollywood Blvd，我的那卷五彩照片一定要拍完，離開美國之前可以寄回Kodak公司，頂理想的地方還是Hollywood Blvd。結(jié)果在Hollywood也沒有多少好題材，并沒有拍完（成績難言，經(jīng)驗不夠）。明天早晨還要拍。Cinerama沒有看。Cinerama在好萊塢的Warner大戲院演，我本來想看下午五點鐘的一場。但是時間給那人一耽擱，我來不及回旅館穿coat，只穿shirt一件（中午較熱），怕戲院里冷氣太冷，散戲時總要下午七點，那時太陽下山，氣候轉(zhuǎn)冷，身體怕受不住。如再回[旅]館穿coat, Hollywood離Los Ang.相當(dāng)遠，長途跋涉也犯不著，結(jié)果決定不看了。

回到旅館，再拿游覽指南看一遍，原來Gray Line Tours可以領(lǐng)游客參觀環(huán)球公司攝影場的，我沒有早同他們聯(lián)絡(luò)，這個機會錯過了。但是參觀環(huán)球公司，你大約不會很起勁的。今天星期天，也未必有戲拍。

紐約有汽車很不方便，Los Ang.有汽車則大方便。因為Los Ang.的downtown區(qū)域（同美國別的城市差不多）不大，近郊好玩的地方多。

Los Ang.的高級beach，叫作Long Beach，這次也來不及參觀了。但是看了New Haven的Beach和Santa Monica Beach之后，我覺得香港的beaches可以列入世界第一流。香港還有一點好處：天的顏色很青。Los Ang.的smog我沒有經(jīng)驗到，但今天早晨有fog，后來霧散天晴，但是天色似乎沒有香港的青。

Grauman's Chinese Theatre的布置是賣野人頭的假中國玩意，很丑陋。里面的男女職員都穿中國服裝（似是而非）：男是右衽，如短的長衫（藍色）；女是對胸短襖（紅色）。門前水泥地上的簽名不斷地有很多人參觀，我上午沒有停，下午再去看一下。留名的明星不多，最老的是Swanson[33]，Constance[34]和Norma Talmadge [35]、Mary Pickford[36]都是20's的人。有Jean Harlow。有兩個老牌明星都是近年才去簽名的：Bette Davis[37]（'50十一月）和Cary Grant[38]（'51）。Adolph Zukor[39]是'53去留的痕跡，那是慶祝他服務(wù)五十周年（？）。也有被人遺忘了的明星如唐阿曼契[40]，也有根本不成其為明星的William Lundigan[41]。最可愛的手印是Jean Simmons[42]的，她的手很小，很dainty，那是獻映The Robe時留下的。Grace Kelly等很多你我很崇拜的明星都沒有留，但是有Marilyn Monroe。

好萊塢是個鎮(zhèn)（？），但我只是在鎮(zhèn)上的大街上逛來逛去，當(dāng)然看不到什么東西。但是在好萊塢和Los Ang.所見到的美女倒是不少，按人口比例而講，Los Ang.可以說是美女薈萃之區(qū)。假如今天下午到Long Beach去走一遭，一定可以大開眼界。

愛爾蘭型的美女也有不少。如Clifton Cafeteria柜臺里管端菜的有一個小姑娘，長得就像Virginia Mayo（但是冷若冰霜，不善表情）。最奇怪的是西班牙型的女人大多很美，遠勝她們的拉丁姐妹—New Haven的意大利小姐。程靖宇的snobbery也有點道理！New England的意大利人大多窮苦出身，派頭先惡劣。加利福尼亞的西班牙小姐大多還是貴族的后裔呢。這里有很漂亮的黑發(fā)（黑得發(fā)烏）小姐。

西班牙人的文化遺產(chǎn)頗為珍貴。那些街道的名稱不必說，最明顯的是Los Ang.的建筑。這里西班牙建筑是dominant feature，西班牙建筑的特點：屋頂是赤紅色的，如紅土；墻壁是淡黃色的，如黃土；紅土、黃土配合棕櫚樹，很調(diào)和而鮮明。西班牙建筑同近代立體式建筑也很像：線條都很簡單，很少觸目的討厭的裝飾。西班牙房屋的屋頂坡度很緩，平平蓋上一層瓦，很modest；New England的House of the Seven Gables實在難看，那許多三角形湊在一起算是什〔怎〕么一回事呢？墻壁顏色可能是淡黃或白色，也很單純，看不見紅磚和那些colonial colonnades。窗子的design分兩種，一種是細長方形，一種是圓頂長方形。圓頂長方形是最能代表西班牙建筑的，不限窗的形式是如此，門也可以，拱門（有洞無門）也可以。這里的建筑師很聰明，設(shè)計房子大多用西班牙式，連Methodist、Episcopal Christian Science那些各宗各派的教堂都造的像Alhambra（大食故宮），圓頂長方形的motif層出不窮。

講起宗教，我今天早晨又一次奇遇，真是同美國的教會有緣。早晨在公共汽車上研究地圖，忽然有一個人問我：“我能幫助你嗎？”問話的不是美女，而是丑陋的青年男子。其人手里拿了四本書，一本是《圣經(jīng)》，一本是Bhagavad Gita[43]，一本是The Mysteries of St.John's Gospel[44]，一本是印度什么宗教書。他的教派叫作Self-Realization Fellows，他說他同時是Hindu（他是美國人），又是Christian。我問他：“你認識Christopher Isherwood[45]嗎？”他說Mr.Isherwood就住在附近的什么旅館，上星期還跟他們演講呢。他說Jesus Christ也taught yoga的。他們教會的牧師稱為Swami，不東不西，真是奇怪。我問他們信徒有多少人，他說已經(jīng)數(shù)不清了，他們的教已經(jīng)well-established。我那時一心想去Santa Monica Beach，不能同他多談，也不能跟他去做禮拜。假如時間充裕，我真想去研究一下“印度為體，基督為用”的怪教。

從Santa Monica回來，公共汽車上看見一個人，我至今懷疑是不是赫胥黎。此人過了Beach才上的車，不到Beverly Hills就下車，在車上也有十幾分鐘，我很有機會同他說話，但還是沒有冒昧去請教尊姓大名。因為即使真是赫胥黎，我又有什么話同他去談呢？讓我來把此人描寫一下，你可以決定一下是不是赫胥黎。此人的頭非常之圓，后腦凸出，頭發(fā)灰白，但仍很多，往后直梳，中間分開。戴了一副墨綠色太陽眼鏡—這是最使我奇怪的，因為早晨有霧，霧散了太陽也不老辣，為什么要戴太陽眼鏡呢？只有一個解釋：此人是戴慣太陽眼鏡的。臉色是黃褐色的，臉上肌肉很緊張，繃緊得猶如雷門·麥塞[46]。嘴平，下巴尖。行動瀟灑，白襯衫，純白絲領(lǐng)帶，藏青西裝。上身很寬，是一種sports jacket，下擺左右各有扣子兩枚，前胸敞開。還有一點值得注意的，手里拿了一疊深黃色file紙夾子。此人的相貌一定是intellect很發(fā)達之人，服裝不俗，很可能是赫胥黎。

明天就要離開美國，此刻的心情倒很平和，雖然很多事情未能盡如人意，但來美國一次總比沒有來好多了。

你快要忙著搬家，一定是大傷腦筋的。鐵路公司可以代搬行李，但是搬運費一定很可觀。旅行是樂事，行李是累贅。我行前似乎Carol還預(yù)備開車直達Ann Arbor，可是這么長的路程，一路還要喂baby，不知道是否太勞神？我看還是坐大車的好。

Carol前請多多問候，我要到了臺灣才會寫信給她?？傊x謝她的接待和行前的禮物。樹仁如此快樂和contented，真心是少見的。再談專頌

近安

濟安　頓首

八月二十八日

今天卸軟片時不小心，我們在Yale Bowl照的相，恐怕漏光了。

1.Marlboro煙印第安那賣$23，New Haven$25，紐約$26，波士頓$27，芝加哥$28，Los Angeles賣$22。

2.給父母親大人的信飛機上再寫了，到Hawaii再寄給你。

3.Los Angeles的風(fēng)景明信片，平信寄上。

〔又及〕在東京機場只預(yù)備停兩小時，換機飛臺北。到東京時，美金要登記，如要兌換，照官價結(jié)成日幣，錢不值錢，所以日本的生活比美國還要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