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3 國立預科學校
1922年,弗里達·卡羅進入了墨西哥最好的教育機構——國立預科學校。離開了母親、姐姐、嬸嬸們的照顧,離開了科伊奧坎閑適的生活,她進入了墨西哥城的中心,在那里現(xiàn)代墨西哥正在建設之中,學生們也實際參與了這種建設。她的同學都是年輕人當中的佼佼者,父母是首都和外地的職業(yè)人士,希望子女通過預科學校升入國立大學的各個研究和專科學院。畢業(yè)后,他們不僅為母校帶來了改變,還逐漸成為民族領導者。因此弗里達將自己的生日改為墨西哥革命爆發(fā)的那一年就不難理解了。如果說這個決定本身是靈光乍現(xiàn),那么其背后的故事便是她在預科學校那幾年的動蕩生活。
預科學校剛建立時就給人以深刻的印象。它建于1868年,馬克西米連國王被處死之后,圣伊爾德方索的教會學校被納入了胡亞雷斯總統(tǒng)建立的共和國免費教育體系之中。與其說它是一所中學,倒不如說它更像一所大學。它的第一任校長,加比諾·巴雷達,將學校的課程比喻為知識的階梯,一步一步往上走,開始是數(shù)學,最終是邏輯學。其間,學生們將學習許多物理和生物方面的課程;語言課與科學課程同步進行——首先是法語,然后是英語,接著是德語,在最后兩年里則學拉丁語。巴雷達說:“我們的校訓是:自由、秩序、進步:自由是手段,秩序是根本,進步是目的?!痹陬A科學校校名的基石上也刻著:“博愛、秩序、進步?!?/p>
1910年,正當革命槍聲在全國各省份響起的時候,迪亞斯政府的最后一任教育部長賈斯塔·西拉,創(chuàng)辦了墨西哥國立大學,預科學校成為它的組成部分。到了20世紀20年代,進入預科學校就意味著得到墨西哥最好的教育——生物學家伊薩卡·奧喬特倫納,歷史學家丹尼爾·科西奧·維萊加斯,哲學家安東尼奧·卡索和塞繆爾·拉莫斯,文學專家伊拉斯莫·卡斯特利亞諾斯·昆托、詹姆·喬里斯·博迪特和納西索·巴索爾斯(當時國立法律學校的校長)都是該校的教師,最后兩位后來就任教育部長。進入預科學校也意味著進入了文化和政治的中心。
在迪亞斯三十四年的專政時期里,國家的進程主要是由一群律師、會計和知識分子來決定,他們被稱作“科學群體”(大多數(shù)是孔德實證主義哲學的信奉者)。他們從海外的“當代歐洲”尋找文化和經濟的模式,將許多墨西哥的工業(yè)和自然資源的開發(fā)交到了外國人手中——北美和歐洲。墨西哥的本土文化被鄙視,而創(chuàng)造它的印第安人也被貶低。圓滑的墨西哥人寧愿模仿:繪畫看上去像西班牙大師牟利羅或蘇洛阿加的畫風,道路模仿香榭麗舍大街,美術場館則像法國的新古典主義。迪亞斯用脂粉將自己涂白以掩飾自己只是一個稍帶西班牙血統(tǒng)的米斯泰克印第安人。
十年的革命才使墨西哥回到了墨西哥人手中,到20世紀20年代,這場漫長的斗爭所取得的成就才最終得以鞏固。進行了土地和勞動改革,基督教會的權力大為削弱,并通過了將自然資源收歸國家的法律。當墨西哥開始驕傲地鍛造它的新形象時,他們摒棄了原先那些從法國和西班牙借來的觀念和時尚,他們擁抱自己的民族文化?!袄硐胫髁x者堅信共和國能得到拯救,”安東尼奧·卡索激勵他的學生們,“將你們的眼睛盯住墨西哥的大地,關注我們自己的習慣和傳統(tǒng),關注我們的希望和夢想,關注我們的真實!”
奧夫雷貢于1920年當選總統(tǒng)后,任命喬斯·瓦斯康塞洛斯為公眾教育部長,他是一位出色的律師,也是后科學一代的哲學家,他還參加了反對迪亞斯的斗爭。瓦斯康塞洛斯的目的是要將墨西哥的教育變成真正本國化的教育。他說,墨西哥教育應當建立在“我們的血統(tǒng)、我們的語言和我們的人民的基礎之上”。他發(fā)起了一場將墨西哥變成文化之國的運動,下令建立了上千所農村學校,并派遣了一大批教師前往窮鄉(xiāng)僻壤去工作。他裝備了許多圖書館,建起了運動場和游泳池,并建立了一些露天藝術學校。他下令以大眾能夠承受的價格出版一些經典作品,如柏拉圖的《對話》、但丁的《神曲》和歌德的《浮士德》等。針對那些不會看書的文盲群體,他安排了免費的音樂會,或者約請一些如里維拉、奧羅斯科、西凱羅斯等名畫家,以泥瓦工的酬金讓他們在公共場所畫上壁畫,反映輝煌的墨西哥歷史和文化。藝術──瓦斯康塞洛斯相信──可以激勵社會變革。他的哲學是直覺的哲學,反對科學一代所崇尚的邏輯學和經驗主義?!叭送ㄟ^他們的感覺就會變得更有適應性,”他說,“正如當人看到美麗的圖形和畫像或聽到美妙的節(jié)奏和樂章的情形一樣。”他對美洲印第安人的偉大和卓越之神秘的信仰集中體現(xiàn)在他的話里:“我們種族的精神不言自明?!?/p>
于是,這種熱情和行動主義的氛圍成了孕育弗里達的沃土。她離開自家院墻的保護,離開了熟悉的郊區(qū)生活的節(jié)奏,乘上一個小時的有軌電車進入市區(qū)的新學校。安德烈斯·伊多阿特(20世紀50年代早期國立美術學院的校長,在預科學校時就認識弗里達)說:“那是一個沒有謊言、沒有幻想、也沒有白日夢的時代,那是一個真實的、忠誠的、充滿激情的、高尚的、進步的時代,有著天上的清新和地上的踏實。我們很幸運,包括弗里達在內的這一代的年輕人:我們的生機和墨西哥的生機息息相關,隨著國家在道德王國里的進步,我們也在精神上茁壯成長。”
國立預科學校的建筑結構如同殖民者的堡壘,是由棕紅色的火山巖建造的,坐落在墨西哥中心廣場佐坎洛(據說是建在阿茲特克人的遺址上)附近,這里有教會和政府的各種建筑物,包括民族宮等。在弗里達那個年代,這里還是大學區(qū),預科學校的附近有許多的商店、餐館、公園和電影院,以及其他的各種學校,例如米格爾勒多學校。每天下午五點鐘,預科學校的學生就在這所學校的門口等待他們的女友出現(xiàn)。街頭的小販為這些饑腸轆轆的顧客供應烤肉、果汁或油煎餅,而賣唱的風琴手則將甜蜜或悲傷的阿古斯特·勞拉的音樂送入這些浪漫的年輕人的耳中。
預科學校有拱頂?shù)男@由一個操場、一個音樂指揮臺和一個競賽場組成。體育教師喊著“一、二、一、二!”,學生們的腳步就像軍人一樣整齊。校園里充滿了學生的喧囂,還能聽到激情洋溢的學生代表在演講,為的是維護學生的權益或表達他們的忠誠;而在黑暗的樓梯里,幾個惡作劇者在密謀調皮搗蛋的計劃。這種喧嘩有時會沸騰得穿過校舍流溢到街上。有一次在狂歡節(jié)時,一個男孩扮成丘比特,在街上搶了一輛汽車,駛著那“帶輪子的房子”在整個墨西哥城里狂奔了一圈。有時有炸彈爆炸,于是拿著軟管的火警被叫來了,有人會打槍,有一次,一顆子彈將火警隊長的鼻子也打掉了。報紙的頭條常常出現(xiàn)這樣的標題:“預科學??膳碌聂[事!”“騷擾教育部長!”。
弗里達進入預科學校的時候,學校才剛剛開始招收女生,所以只有少數(shù)女生入校。學校共有兩千多名學生,女生僅有三十五人。有些父母在女兒答應不與男生講話的條件下才讓其注冊。也許馬蒂爾德·考爾德倫·卡羅反對將女兒送進這樣一個不保險的地方,但吉爾穆·卡羅卻毫不猶豫。由于沒有兒子來實現(xiàn)自己想成為學者的未竟之愿,所以將希望寄托在他最喜愛的弗里達身上。弗里達,如大多數(shù)有希望的男孩子一樣,在這里學習,為進一步的深造打好基礎,以便將來謀得一個好職業(yè)。她順利地通過了入學考試,這也是她大有前程的一個跡象。她選擇了要學的課程,準備五年以后進入醫(yī)學院深造。
弗里達當時十四歲,是一位身材纖弱苗條的女孩,但同時又是一位活力四射的青春少女,是柔弱和堅毅的混合體。一頭濃黑的頭發(fā),前額的劉海一刀剪平(后來修剪成卷曲狀),嘴唇飽滿而性感,臉上有一個迷人的酒窩,特別是那雙烏黑的眼睛在不斷開的眉毛下閃著,給人以一種性急而調皮的印象。這所學校的學生不穿校服,弗里達到校時穿著深藍的華達呢料子的百褶裙,厚厚的襪子,腳上穿著一雙靴子,頭上戴著一頂寬邊的草帽,恰似一個德國的中學生。艾麗西亞·加蘭特,弗里達的一位朋友(也是她的肖像畫主題),在1924年遇到了弗里達,曾記得她穿著帶金屬扣子的藍色工裝在科伊奧坎騎自行車。這種非正統(tǒng)的裝束加之男子般的發(fā)型,讓富裕人家的母親大呼:“多難看的姑娘!”但弗里達的朋友們覺得她很迷人。許多朋友都記得她總是背著一個男生用的書包,里面裝了一大堆東西,有課本、筆記本、畫、蝴蝶、干枯的花、水彩顏料,還有從父親的藏書中拿來的、用哥特式書寫體印刷的書。
從一開始起,這個假小子就很少出現(xiàn)在預科學校最大的棚頂上。這個地方由管紀律的多洛雷斯·安杰利斯·卡斯蒂略負責,如果有人不去上課的話就罰她站在這里。弗里達認為大多數(shù)女生既粗野又庸俗,最煩她們無休止的閑聊和瑣碎,她稱她們?yōu)槟鞲缑撁?。她寧愿在學校的走道里蹦來跳去,或參與一些小團體的各種活動,這種小團體賦予校園一種非正規(guī)的社交生活。有些團體專門進行某種特殊的活動——如體育運動、政治、新聞、文學、藝術、哲學等。還有搞辯論的,進行遠足的和參與實際社會活動的等諸多小團體。有些人認為瓦斯康塞洛斯的大眾化改革相當于民族的再生,另外的人則認為文化的民主化意味著文化的貶值;有人閱讀馬克思的著作,有人怨恨革命和改革;激進的學生拒絕宗教,而保守的學生則以熱忱甚至武力保衛(wèi)基督教堂。各派系在學校的過道上及數(shù)以萬計的校內出版物上進行爭辯和斗爭。
在預科學校里,弗里達在好幾個宗派里都有朋友。在文學團體“當代人”中,她認識詩人薩爾瓦多·諾沃和散文家、詩人、小說家澤維爾·維拉魯?shù)賮?。后來,她與杰出的詩人卡洛斯·佩利塞爾成了關系很深的朋友,她也認識評論家喬吉·丘斯塔(他后來與迭戈·里維拉的第二任妻子盧普·馬林結了婚)。這些“當代人”(他們喜愛紀德、科克托、龐德、埃利奧特)在墨西哥文學年鑒上作為杰出的純粹派和歐式的先鋒主義而出名,他們既反對社會現(xiàn)實主義,也反對將本土文化理想主義化。另外一個弗里達喜歡的團體是“梅斯特羅斯”,其中有兩位有相當聲譽的學生雄辯家:一位是薩爾瓦多·阿茲尤拉(關于墨西哥革命的、最有名的小說《敗犬》作者馬里阿諾·阿茲尤拉的兒子),另一位是激進的左派作家杰曼·德·坎波。
但弗里達真正的好友是“卡丘查”一派,此派是根據他們所戴的一種帽子而命名的,這批人因他們的腦袋聰明和愛耍小花招而在學校里聞名。這派由七位男孩和兩位女孩組成——邁古爾·利拉(弗里達戲稱為“李中”,因為他是中國詩歌的著名學者)、喬斯·戈梅斯·羅布爾達、阿古斯特·利拉、杰瑟斯·里奧斯·瓦爾斯(弗里達稱他為“風景”,因為他的姓氏里剛好有“河流和山谷”)、阿方索·維拉、曼紐爾·岡薩雷斯·拉米雷斯、阿萊詹德羅·戈梅斯·阿里亞斯,以及卡曼·賈米和弗里達,他們后來都成為墨西哥杰出的職業(yè)人士。如今,阿里亞斯是一位聲望很高的知識分子、律師和政治記者;邁古爾·利拉成了律師和詩人;羅布爾達是醫(yī)科大學的精神病學教授;拉米雷斯成了作家、歷史學家和律師(他曾多次為弗里達和迭戈服務)。
在學校里使他們結成一派的原因不是活動或者事業(yè),而是一種玩世不恭的態(tài)度。他們并不參與政治(他們認為政治家的行動是出于狹隘的個人利益),他們信奉一種浪漫的社會主義,結合民族主義。作為瓦斯康塞洛斯的追隨者,他們對國家的前途寄予厚望并鼓動在學校進行改革。但同時他們又喜歡在教室里制造混亂,他們搞的惡作劇令人難以容忍,有時甚至是可怕的:有一次他們趕了一頭驢在過道里玩,引得同學們都來看熱鬧,教室里空無一人;還有一次,他們將一串鞭炮綁在一條狗身上,然后點著,嚇得那可憐的東西在走廊里亂叫亂跳。其中一個卡丘查成員這樣回憶說:“正是我們這種對待人和事的玩世不恭的態(tài)度吸引了弗里達,并不是她有嘲笑別人的習慣而是因為這種玩笑感染了她,令她著迷,于是她也開始學了起來,后來成了一位能妙語連珠地講俏皮話的專家?!睆哪菐涂ㄇ鸩槟抢?,弗里達還學到了一種同志式的忠誠,一種男孩子似的哥們義氣,這種秉性她以后終生保持。有這群人做伴,她天生的淘氣發(fā)揮得淋漓盡致,并變成了一種向權威挑戰(zhàn)的樂趣。
卡丘查這幫人最殘忍的“胡鬧”中包括愚弄安東尼奧·卡索,他是最受尊敬的大學教授之一,但在他們看來只不過是一個過于保守的思想家。弗里達曾對學校里一位朋友解釋說:“琳達,我們再也不能忍受了。他不停地講啊講,非常動聽,但什么內容都沒有。我們厭煩了柏拉圖、亞里士多德、康德、柏格森、孔德,但他卻不敢講黑格爾、馬克思和恩格斯。我們得干點什么了!”
當卡索教授在大教室里做一個關于社會發(fā)展的講座時,他們將一節(jié)六英寸長的爆竹放到了講臺上方窗子的頂部,一根二十分鐘的導火索接到了外面,然后用擲硬幣的辦法決定由誰來點火。運氣落在了喬斯·戈梅斯·羅布爾達身上。他回憶說:“阿里亞斯、利拉和拉米雷斯離開了教學樓。我留了下來點燃了導火索并坐到了管女生紀律的級長身邊。一會兒后就爆炸了──嘭!隨著一聲巨響,玻璃窗破碎了,一堆玻璃、泥沙、石子掉到了安東尼奧·卡索的頭上。這位雄辯的演說家的反應相當鎮(zhèn)靜,他若無其事地整理了一下臟亂的頭發(fā),繼續(xù)講課,好像什么也沒發(fā)生一樣?!焙屯ǔR粯樱@批卡丘查計劃得很好——大多數(shù)離開了教學樓或者清白地坐在那里聽講座——顯然不在作案現(xiàn)場,如果被抓住的話,那可是要被立即開除的。
傳說弗里達曾經被開除過一次(原因不明)。但她一點也不怕,她將自己的情況直接告到了瓦斯康塞洛斯那里,因為瓦斯康塞洛斯與校長隆巴多·托勒丹諾有所不和,這是大家都知道的。部長下令恢復弗里達的學籍,據說他是這樣對托勒丹諾說的:“如果你連一個小女孩也對付不了的話,那么你就不適合擔任這樣一所學校的校長?!?/p>
卡丘查這幫人最喜歡去的地方是伊比利亞美洲圖書館,離學校沒有幾步路,這里成了他們的活動基地。雖然它設在一所古老的教堂里,但是一個不錯的地方:一排排低矮的書架構成了一個迷宮,與教堂中殿的宏大氣勢形成對照;還有羅伯特·門的內哥羅畫的壁畫和許多用色彩亮麗的絲綢制作的拉美國家的國旗。兩位圖書管理員允許他們將圖書館作為私有領地,所以這個圖書館成了他們會面的場所。每個人都有自己固定的角落,在這里,他們爭論、爭吵、寫文章、畫圖畫和讀書,也許還會調調情。
他們進行了大量的閱讀,什么都讀——從大小仲馬到馬里阿諾·阿茲尤拉,從《圣經》到《佐佐布拉》(詩人維拉德出版于1919年,這本書主要反映了革命年代的精神)。他們如饑似渴地閱讀了西班牙的名著和翻譯的俄國文學作品(普希金、果戈理、安德烈耶夫、托爾斯泰),還不斷關注當代墨西哥小說。最終,弗里達能用三種語言進行閱讀:西班牙語、英語和德語。那本虛構的15世紀佛羅倫薩畫家烏切洛的傳記——弗里達在施沃布翻譯的《想象的生活》中讀到的——深深地打動了她,她甚至將它背了下來。弗里達對父親擁有的哲學書也是相當熟悉,她喜歡談論黑格爾和康德,似乎看他們的著作就像看連環(huán)畫那樣簡單?!鞍⑷R詹德羅,”她會突然大叫起來,身子從窗口探了出來,“把你那本施本格勒的書借給我,公共汽車上我沒有東西看了!”
卡丘查人和他們的朋友們經常比賽看誰能找到一本更好的書,誰最先讀完,而且他們常將所讀的故事改編為劇本。阿德利娜·齊德杰斯,預科學校的一位女生,她回憶起當時安杰爾·薩拉斯、弗里達和瓦爾斯繪聲繪色地描述虛擬的旅程時,她是入迷的聽眾之一。他們對書中的內容——如威爾斯、雨果、陀思妥耶夫斯基和凡爾納等人的作品——進行即興發(fā)揮,他們講到攀登喜馬拉雅山、在俄國和中國觀光、到亞馬孫河探險。他們的故事充滿了現(xiàn)實的細節(jié),如怎樣籌措經費,帶點什么行裝,選擇哪類交通工具等。安杰爾·薩拉斯,承擔作曲家的任務,用塔拉斯坎歌曲作為演出時的伴唱。
對男孩子,弗里達稱作兄弟,對女孩子則喚作姐妹。弗里達在信中經常提到的另一個假小子是阿古斯蒂娜·雷納。弗里達和她喜歡去大學區(qū)的公園里閑逛,在那里聽風琴手的演奏或與曠課的學生、報童聊天。從叫賣的小販那里,弗里達靠擲硬幣的辦法贏來一些糖果——她從來不會輸,還學到了街頭的黑話,也增長了社會見識。有時安杰爾·薩拉斯和她們一起到洛雷托公園去,在那兒弗里達會摘下她的卡丘查帽子,在安杰爾的小提琴伴奏下進行“乞討”。
弗里達與另一位女卡丘查成員卡曼·賈米一起享受著一種無休止的智慧的較量,卡曼將凡是能找到的哲學書都拿來看(她長大后成了一名研究17世紀西班牙文學的專家學者)。她是一個真正古怪的女孩,穿著黑色的不整潔的男孩服裝,所以得到了“詹姆斯”這樣一個男性的別名,甚至有人叫她“蕩婦”,因為她在早晨滑冰時炫耀地戴著一頂黑帽子。她還創(chuàng)造了一些在卡丘查人中間使用的專門語言,如“Procedamos al comes”意思是“我們趕緊去吃”。
雖然狼吞虎咽地大量閱讀,但弗里達并不是一位非??炭嗟膶W生,她對生物學、文學和藝術感興趣,但人對她更有吸引力。幸運的是她能夠不花大力氣而得到高分,一篇課文只要讀一次就能記住它的內容。她覺得不去聽那些沒勁的老師或準備不充分的課是她的權利。相反,她會坐在不想聽的課堂外面大聲朗讀自己感興趣的文章。如果參加了聽課,她也一定要玩點花樣鬧一鬧,有一次,一位心理學教授在講解他的睡眠理論時,弗里達聽得乏味了,她交給阿德利娜·齊德杰斯一張字條,上面寫著:“讀一下,翻過來,再遞給雷納。別笑,否則會有麻煩的,也許會被開除?!痹诩埖谋趁媸且环嫞瑢⒛俏唤淌诋嫵闪艘活^在睡覺的大象。當然,在字條的傳閱過程中,教室里九十位學生沒有一個能忍住不笑的。
她對教師們的不敬有時發(fā)展到請求校長換掉他們?!八皇且粋€老師,”她會說,“他不知道自己在講什么,因為他講的和書上說的有矛盾,我們提出的問題他也不會解答。所以把他給撤換了吧?!?/p>
這些卡丘查不僅對教師不尊敬,而且對畫家也一樣。在1921─1922年,瓦斯康塞洛斯請了一批畫家到預科學校來畫壁畫,當畫家們站到臺架上時,恰好成了他們的活靶子。例如,一個臺架搭好后,地上就會留下許多刨花和木片?!拔覀冇眠@些來點火,”喬斯·戈梅斯·羅布爾達說,“那位可憐的畫家就會置身于火海之中,畫的畫也被破壞了。后來這些畫家干脆帶著手槍作畫了。”
在所有的畫家中,迭戈·里維拉是最有個性魅力的一位,他被指定去玻利瓦爾-阿姆菲劇院(學校的大禮堂)畫壁畫。1922年他年僅三十六歲,已經世界聞名。他相當胖,喜歡一邊畫一邊談天,他的超凡魅力和青蛙一樣的外貌吸引了一群聽眾。另一種吸引力是里維拉富有個性的裝束,當時教師和公職人員都穿元色服裝,戴硬領子和霍姆堡氈帽,而他戴著斯泰森氈帽,穿著巨大的礦工鞋,系著粗獷的皮帶(有時是子彈帶),看上去好像穿著這身裝束睡覺已經有一個星期了。
弗里達由于她的惡作劇被里維拉挫敗而不無折服。雖然阿姆菲劇院在畫家作畫時是禁止學生進入的,但弗里達還是想辦法溜了進去,將他的午飯從籃子中偷走。有一次她在里維拉下來時要經過的臺階上灑了肥皂水,然后躲在柱子后準備看他的洋相,但里維拉走得緩慢而小心,一腳一腳往前慢慢挪動,根本沒有跌倒。第二天,安東尼奧·卡索教授卻從此臺階上摔了下來。
幾位漂亮的模特兒隨同里維拉一起出現(xiàn)在繪畫的臺架上。其中一位是他妻子盧普·馬林(1922年結的婚)。另一位模特兒是相當著名的美女納慧·奧林,她的姿態(tài)代表了壁畫中富有色情的詩意形象,她自己也是一位畫家。弗里達喜歡躲在黑暗的過道里,如果盧普在臺架上,她就會喊“嗨,迭戈,納慧來了!”,或者當沒有人和他在一起時,看到盧普來了,她就會說“注意,迭戈,盧普來了!”,好像在擔心他會泄露什么隱私。
弗里達·卡羅在預科學校的時候就神魂顛倒地迷戀上了迭戈·里維拉。有一次,幾個女生在冰淇淋店里說起各自的生活目標時,據說弗里達說的話著實讓人吃了一驚:“我的目標是為迭戈·里維拉生一個小孩,有一天我會把我的想法告訴他的?!碑敯⒌吕取R德杰斯表示反對并說迭戈是一個“大肚子的、難看的”糟老頭時,弗里達立即加以反駁:“迭戈是那樣的有紳士風度、那樣的溫柔、那樣的聰明、那樣的可愛,我會給他洗澡,把他弄干凈的?!彼敢饨o他生孩子,她說:“一旦說服了他,我就為他生?!备ダ镞_自己回憶起當她叫迭戈“老胖子”來刺激他時,腦子里總是這樣想:“走著瞧,大肚皮,現(xiàn)在你一點也不注意我,但總有一天我會懷上你的孩子的?!?/p>
在里維拉的自傳《我的藝術,我的生活》中,他從自己的角度講述了這個故事:
一天晚上,我站在高高的臺架上畫畫,盧普在下面編織毛衣,突然有人大叫著推大禮堂的門。門一下子被推開了,一個看上去大約十一二歲的女孩沖了進來。
她的穿著就像其他的中學生一樣,但她的態(tài)度卻與眾不同。她有著非同尋常的高貴和自信,眼睛里閃著奇異的火花。她的美麗是一個兒童的美麗,但她的胸部已經發(fā)育得很好了。
她直愣愣地看著我說:“我看你畫畫不會引起你的不愉快吧?”
“不會,小姐。我很高興?!蔽艺f。
于是,她坐了下來靜靜地看我畫,她的眼睛盯住我的畫筆,專心地注意我畫的每一筆。幾個小時后,盧普的妒意上來了,并開始辱罵她。但那女孩不加理睬。這當然使盧普更加惱怒。盧普雙手搭在腰部向那女孩子走了過去,挑釁地直接面對著她。但那女孩子將身子挺了挺,一句話也沒說。
盧普感到手足無措,盯了她好一會兒后忍不住笑了,用一種充滿妒忌的贊美對我說:“你看那女孩!小小年紀卻一點也不怕我這樣又高又大的女人,我真的很喜歡她?!?/p>
那小姑娘待了大約三個小時,然后走了,走時只說了聲:“晚安”。一年后我得知她就是那個躲在柱子后面的聲音,她的名字叫弗里達·卡羅。但我做夢也不會想到她會成為我的妻子。
盡管弗里達對里維拉如此迷戀,但在學生時代,她是卡丘查領袖人物阿萊詹德羅·戈梅斯·阿里亞斯的女朋友。阿里亞斯是一位魅力非凡的演說家,也是讓人著迷的故事講述者,一位博學之士,同時還是很棒的運動員。他相貌非常英俊,有著高高的額頭、烏亮的眼睛、高貴的鼻子和好看的嘴唇。他舉止老練,稍顯成熟過頭。當他談起政治、普魯斯特或繪畫時,思維就像水一樣流暢。在他看來,語言是一門藝術,說話間他會有意識地、恰到好處地作一些小的停頓,總能使聽眾保持全神貫注。
他那敏銳的感覺、嚴格的自律和批評家的銳利讓朋友們覺得有些難受。他是語言的魔術師,但他尖刻的諷刺卻令人透不過氣來。他鄙視庸俗、愚蠢、拍馬屁和濫用權力。他喜愛知識、誠實、正義和冷嘲熱諷。這位年輕的演說家甜美的聲音,不時優(yōu)雅地在空中揮動手臂,偶爾雙手交叉在胸前,眼睛里充滿了激情,這一切都具有非常強烈的感染力。“樂觀主義、犧牲精神、純潔、愛是演說家的天職?!彼诟嬲]朋友時這樣喊道。他激勵他們獻身于國家的“偉大前途”,他稱墨西哥為“我的墨西哥”。
弗里達天生喜愛不平凡的人物,所以開始和阿里亞斯交往起來。他1919年進入預科學校,所以比弗里達要高幾個年級,于是他成了她的良師益友,最終成了她的男朋友。弗里達稱他為“NOVIO”,此詞的意思是指最終要結婚的那樣一種羅曼蒂克的戀愛關系。但戈梅斯·阿里亞斯則覺得使用這個詞有點過于資產階級情調了,他寧愿她稱他為“親密的朋友”或“年輕的愛人”。對處于青春期的弗里達,他說:“有一種新鮮,也許是天真和孩子氣,但同時她又在急于探索生活的道路上進步神速?!卑⑷R詹德羅,溫柔但勇敢地用鮮花和智慧向“預科學校的尼娜(弗里達的自稱)”求愛了。放學后人們看到他們常在一起邊走邊談,似乎有著說不完的話。他們彼此交換了照片,如果什么時候兩人必須得分開的話,就用寫信的辦法保持聯(lián)系。
弗里達寫給阿萊詹德羅的信至今仍保存在他那里。這些信成了她當時的生活的一種很好的見證,鮮活地揭示了她從一個小姑娘進入青春期,最終成為一個成熟的女人的發(fā)展進程。它們還顯示了她的那種傾訴自己生活和感情的強烈沖動,一種最終驅使她畫大部分自畫像的內在的需要。她寫信時流露出一種與一個青春女孩不相稱的感情上的坦率,而且她的這種性格上的沖動以語言的力量得以證明:文字的流淌不僅是以逗號、句號和段落來衡量,而且常常用卡通畫來增色。弗里達將發(fā)生在自己身上的事畫成圖畫——與人爭斗、一個吻、生病在床等。她畫了許多微笑或哭泣的臉,有時兩種表情都畫(阿萊詹德羅有時稱她為哭貓)。她畫的時髦的美女有長脖子、束形的頭發(fā)、像鉛筆芯一樣細的眉毛以及噘起的嘴巴。在某幅美女圖的邊上用英語和西班牙語混合寫上“One tipo ideal”(意思是:理想的類型)和警告:“別撕毀,因為她非常漂亮……從上面畫的小美女你就能看出我在繪畫上的長進了,不是嗎?現(xiàn)在你知道我是一個藝術天才了吧!”
曼紐爾·岡薩雷斯·拉米雷斯記得弗里達創(chuàng)造了她自己的私人符號作為簽名:一個尖角朝下的等邊三角形,有時她加進去一些自己的特征而將它變形成一個臉譜,下面的角變成了一撮胡子。她給阿萊詹德羅的信上的簽署大多數(shù)是一個尖角朝上的三角形,不畫臉譜。
在弗里達給阿萊詹德羅的第一封信中,時間是1922年12月15日,聽起來她就像是一個在良好的基督教環(huán)境中長大的孩子,還沒有發(fā)現(xiàn)自己的詼諧和嗲氣。這封信是為了安慰阿萊詹德羅的:
阿萊詹德羅:
我對發(fā)生在你身上的事深感同情,在此我衷心地安慰你。
作為朋友,我對你的唯一勸告是你要有足夠的勇氣和意志來承受這種痛苦,因為既然我們來到人世,那么痛苦就是上帝對我們的一種考驗。
我的靈魂深處能理解你的這種痛苦,我只求上帝給你足夠的力量來承受它,接納它。
弗里達
1923年的夏季,弗里達和阿萊詹德羅墜入了情網,她寫給他的信也成了一種非常隱私的東西,信中反映出她極具誘惑性,對戀情也有著強烈的占有欲。
阿萊克斯:
我昨天晚上七點鐘收到你的字條,當時我正在期盼有人會記得我,但我想最不可能是阿萊詹德羅,可幸運的是,我錯了……你知道我有多么高興你那樣信任我,像一位真正的朋友一樣,而且你對我說了以前從來沒有說過的話,你略帶諷刺地說我非常優(yōu)秀并遠遠超過你,我想知道你說這話的根據是什么……你問我的意見,我定將毫無保留,假如我十五年的人生經驗還有點價值的話,但如果好的愿望對你足夠了的話,那么不光是本人的拙見,我的一切都是你的……
好了,阿萊克斯,常給我寫信,寫得長一點,越長越好,同時請收下我全部的愛。
弗里達
請代向李中和你的小妹妹問好。
于科伊奧坎,1923年8月10日
由于他們的關系沒有得到弗里達父母的贊同,這對情人只有暗中約會。弗里達常找一些借口從家里溜出去,或者晚些從學?;丶?。因為母親總會問女兒在給誰寫信,所以她經常是晚上在床上寫,或者在郵局匆忙寫好立即寄出。如果生病了,她只有依靠克里斯蒂娜去給阿萊詹德羅寄信了。這樣她也可以收到他的信,她讓他在信上簽上阿古斯蒂娜·雷納來蒙騙父母。她答應每天給他寫一封信來證明她沒有忘記他?!案嬖V我你是否不再愛我了?阿萊克斯,即使你不愛我,我也會像虱子一樣愛你的?!睘榱俗C明這一點,她的信中全是吻呀愛呀的詞語,有時還在簽名處畫上一個圓,并解釋說:“這里是來自你的弗里達的一個吻”或“我的嘴唇在這里停留了很長時間”。當她后來開始涂口紅時,就不再需要解釋詞了,只要將唇印印在信上就可以了。她后來一直采用這個方法來表達她的愛。
1923年12月至1924年1月,弗里達和阿萊詹德羅彼此分開了一段時間,這不僅是因為學校放假,更是由于在1923年11月30日發(fā)生了一場反對奧夫雷貢總統(tǒng)的暴動。直到圣誕節(jié)為止,墨西哥城街頭的戰(zhàn)斗一直不停。瓦斯康塞洛斯為了抗議對暴動者的無情鎮(zhèn)壓而于1月份辭去了教育部長的職位,但在政府的請求下又復了職。暴動一直持續(xù)到1924年3月才最終被鎮(zhèn)壓下去,付出了七千條人命的代價。但政局仍然比較動蕩,6月份瓦斯康塞洛斯再次辭職,這次是反對在奧夫雷貢和美國利益的支持下選舉卡列斯為墨西哥總統(tǒng)。瓦斯康塞洛斯下臺后,預科學校的保守派學生將墻上的壁畫用火焚燒,并刻上了對他的咒罵,還對著他們反感的主題繪畫吐唾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