八 零散的中國神話
以漢民族為主的中國神話的文獻資料,有兩個顯著的特點。一個叫作“零”,零就是零星片斷的意思:所有用文字記錄的神話,完整的很少,都是比較零星片斷的。還有一個叫作“散”,散就是分散、散亂的意思:文字記錄下的神話,除保存在《山海經》里的一部分比較集中而外,其余則分散在按照中國圖書分類法的四大類經、史、子、集里,甚至連書注、類書、古籍佚文里也常有它們的蹤影。就是保存在《山海經》里的那部分神話材料,雖然比較集中,卻還是使人有散亂凌雜的感覺,尤其以未經整理的《荒經》以下五篇更甚?!傲闵ⅰ眱蓚€字,可以概括從文獻資料所見的中國神話的大概情況。
這兩個字又可以分成兩層意思說。
先說零星片斷。中國神話為什么會是零星片斷的?是像有些人所說經過散亡以后只剩零星片斷嗎?還是神話的本來面貌就是如此?我先前是傾向于前一種說法的,后來漸漸悟出前一說不符合實際。如果依據(jù)前說,那么就會認為原始神話在人們的口頭傳說中早已經有了系統(tǒng)的、完整的一套了:這在幅員廣袤、多民族共居的古代中國,是絕不可能也是絕難想象的。按照神話自身發(fā)展的規(guī)律,也絕不可能在產生之初忽然出現(xiàn)有系統(tǒng)的完整的一套。不但中國神話是這樣,就是世界上號稱文明古國的幾個國家如希臘、埃及、印度等的神話,也都莫不是這樣。拿希臘神話來說吧,如今我們所見的希臘神話,好像既完整而又有系統(tǒng)。不知這正是經過若干世紀詩人和作家的努力,將存在在希臘諸小城邦的零片、分散的神話故事綴集起來,熔鑄而為一個有系統(tǒng)的大的神話故事的結果。宙斯的多妻和多子女,正是綴集、整理、熔鑄后留下的痕跡。中國神話沒有經過這種綴集、整理、熔鑄,所以仍呈零星片斷的狀貌,分散記錄在各種性質不同的古書里。
這種零星片斷的東西,有它的優(yōu)點也有缺點。它的優(yōu)點是,接近原始本貌,便于利用它來作科學研究的材料;缺點則是,支離破碎,不利于神話自身的弘揚。所以中國文獻記錄的古代神話,到漢代以后就慢慢消歇了,沒有像希臘神話那樣對歐洲學術文化產生那么大的影響。然而正因為它始終是零星片斷,沒有定型,它便以另一種形態(tài),轉化增生,朝著文學化的道路發(fā)展,成為文學化的神話、仙話、歷史人物的神話、地方風物及民情風俗的神話,等等。涓涓細流,浸潤到中國文學藝術的各個領域,其影響的普及也是不容忽視的。
再說分散。零星片斷的神話材料,又分別記錄在各種性質不同的古書里,呈異常分散的現(xiàn)象。為什么會出現(xiàn)這種現(xiàn)象?這就不得不先弄清古代記錄神話的四種人以及他們記錄神話時的不同情況。
一種人是巫師?!渡胶=洝肪褪且徊恳晕讕煘橹饔涗浀纳裨挼慕Y集。記錄神話,自是出于他們宗教的目的。神話在其產生之初,本來和宗教關系密切,故作為巫書《山海經》記錄的這一部分神話,最接近原始神話本來面貌,也最質樸可信。然而此書是以圖畫為主的,文字只不過是用作圖畫的說明。晉陶潛詩有“流觀山海圖”語,可作一旁證。當用作祈禳(主要恐怕是用作為病者招魂)的此書的原始圖畫懸掛在壁間,由巫師在法堂上對著圖畫舉行法事時,人們一看圖畫便已知道平時所熟悉的神話故事的大要,用不著文字更做詳盡無遺的說明。故《山海經》記錄的神話多疏略且隨圖畫的變換而自成片斷。
其次一種人是歷史家。歷史家取上古神話來充實自己的歷史,這在古代是不分中外都是同樣的。茅盾在《中國神話研究初探》一書中曾將古代歷史家分為原始的歷史家和半開明的歷史家兩種,認為原始的歷史家(如希臘的希羅多德)將神話里的神都算作古代的帝皇,把神話當作歷史抄了下來——雖說也要動手改動幾處,大概不至很失原樣。后來來了半開明的歷史家,便會捧著這些由神話轉變的史料皺眉頭。于是他們放手去刪削修改,結果成了看來是尚可示人的歷史。但實際上既非真歷史,并且也失去了真神話?!爸袊裨捴蟛糠?,恐是這樣的被‘秉筆’的‘太史公’消滅了去了。”云云,都很值得我們參考。事實確實是這樣:歷史家記錄神話,同時又修改神話。但要說神話的大部分是被歷史家“消滅了去”,卻也未免過分些。歸終說來,他們保存神話之功更不可沒——雖說多半是經過修改而變形的神話。如像《左傳》所記的少皞以鳥紀官,《國語》所記的顓頊絕地天通等。
再有一種人是詩人。從西周到戰(zhàn)國末年,詩人們的詩作中,也記錄了不少神話的片斷?!对姟ばB》有“天命玄鳥,降而生商”,《生民》有“厥初生民,實維姜嫄(yuán)”,《長發(fā)》有“洪水芒芒,禹敷下土方”等;屈原的《天問》《離騷》《招魂》等中,神話材料的被運用,更是層見疊出;宋玉的《高唐》《神女》二賦,也將巫山神女的神話首次引入文學作品中。這些神話被記錄引用進作品,如系首先引用,那就差不多成了原始記錄;如系和其他書籍大體相同,也會存在情節(jié)上的小差異,可以互相參考。這部分經詩人記錄保存下來的神話,雖然也是零星片斷,卻是很可珍貴。因為詩中敘寫,但有文學上的渲染,卻少任意修改,比歷史家和哲學家作的更可信些。
最后一種人便是哲學家。大約因為神話本身具有寓言的性質,哲學家最喜歡借它來說理、寓意——從道家的《莊子》開始,就已經啟其端倪?!肚f子》所寫的鯤鵬之變、觸蠻之爭、黃帝失玄珠、倏忽鑿混沌等,無非都是古神話的改裝:看來確實已經不太像神話,而像是純粹的寓言。此外如像墨家的《墨子》,法家的《韓非子》,雜家的《尸子》《呂氏春秋》《淮南子》等書中,也都記錄了不少神話的片斷,雖則仍是用以說理,不過記得比較平實。除《墨子》所記宗教氣息較濃而外,其余尚都未失神話的本貌。尤以《淮南子》所記女媧補天、羿射日除害、共工觸山、嫦娥奔月四大神話,既系首見,又最全備,可算是保存神話的一大功臣。其后王充《論衡》,以“疾虛妄”為宗旨而反對神話,不料因此反轉保存了不少有用的神話材料。晉人張湛綴輯的《列子》,亦替我們保存了愚公移山、終北國、歸墟五神山等幾段可貴的神話——雖然看得出來,后者已經有些和仙話合流了。
記錄保存中國神話的,大約不外是上述四種人。他們在記錄保存的過程中,又都懷著不同的目的而對神話各有不同程度的改動。改動得最大的,是歷史家和哲學家中的道家。雖然神話有時被他們改得面目全非,卻也不能泯沒他們保存神話的功績。巫師記錄神話,對神話固然較少改動,但像《山海經》那樣可能有文人才士參加的記錄,也未必沒有因為造語遣詞的需要而做的順手改動。總之,中國現(xiàn)存的這些零星片斷的、分散在若干古書里的神話,其性質雖接近原始,然而已經不是原始神話的本來面貌了。
至于論到希臘神話,那就更非原始神話的本來面貌。早在1927年,黃石在《神話研究》一書中就曾說:
神話原出野蠻時代的想象,所以多少總帶有野蠻粗獷的氣味。希臘神話則曾經詩人的審慎選擇,增刪改削,以期與后世的文明,符節(jié)相合,故無粗鄙之氣,反覺溫文可愛。這么一來,于神話的本質,雖不免改觀,然以藝術的見地論之,則愈增其價值,故能流傳千古。
這番論述是確切可信的。所以我們不要過分迷信所謂的原始神話,原始神話的本來面貌已不可能靠文字的記錄而完全重現(xiàn)了。一切用文字記錄的神話,都已經開始走上文學化的道路。對于這種神話,我們一定要用廣義神話的觀點去巡閱、檢視,才能得到神話的真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