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猜測上帝的詩學?(代序)

猜測上帝的詩學 作者:張清華 著


猜測上帝的詩學?(代序)

上帝有沒有詩學?我以為是有的。它比任何個人所主張的都要簡單得多,也堅定得多,因為它是不可動搖和改變的。這個詩學便是——生命與詩歌的統(tǒng)一。這是最公平的,也是最殘酷和最難的,它區(qū)別出了歷史上一切詩人的根本分野:一切平常的詩人,都只是用手、紙和筆來完成他們的作品,而偉大和重要的詩人則是“身體寫作”——是用他的生命和人格實踐來完成寫作。這決定了一個重量級的詩人和一般的寫作者之間最本質的區(qū)別。某種意義上這是先驗和不可追比的,有“不可選擇性”。詩歌史的經(jīng)驗印證了這個道理:一個不朽的詩人,他的人生與他的寫作永遠是一體和“互為印證”的,這就是上帝那不可動搖的生命詩學和人本詩學。

很難設想,屈原的《離騷》和他的憤而投江是可以拆開的——如果不是寫出了偉大的《離騷》,他也許不會有勇氣做出那樣悲壯的對命運的一擊;反過來說,如果不是這樣一個敢于反抗命運和可以面對“自由而主動的死”的屈原,怎么會寫出這樣不朽的詩篇?偉大的人格才能創(chuàng)造出偉大的詩篇,不可能有一個人格上鄙下或猥瑣的人,會寫出這樣不朽的作品,這是很簡單的道理。但請注意,這里的“偉大人格”不是道德意義上的說辭,而是一個生命本體論的范疇。

因此也很難設想,寫出了那么多浪漫詩篇的李白和喜歡喝酒的李白是可以分開的,沒有最后那個喝得爛醉如泥溺水身亡的李白,也不會有我們心中作為“詩仙”的李白;同樣,如果不是在一生的寫作中都這樣對酒情有獨鐘的話,最后也不會落了個“醉生夢死”的結局,當然也不會如此地在我們心中喚起浪漫和出世的情懷。全部的弱點和所有值得驕傲之處,都是這樣緊密地聯(lián)在一起,不可分割。離開了酒,李白就稱不起“酒神”和“謫仙”,所謂“盛唐氣象”也就是另外一個樣子了。

他用自己的生命,實踐了他自己的預言:古來圣賢皆寂寞,唯有飲者留其名。

中國人在這方面是很早就很明白的:“屈原放逐,遂有離騷;左丘失明,厥有國語……”文章憎命達,詩窮而后工。一個詩人承受命運的多少打擊,藝術就返還給他多少;相反,他從仕途經(jīng)濟中獲得多少,藝術最終就從他那兒拿走多少,歷史上這樣的例子太多了,即便是放在同一個人身上也是如此:當他置身逆境之中時,他的作品也就越現(xiàn)出高邁的思想與藝術品質,反之則會走向萎靡和衰退。如果李白是一直呆在宮中受寵于皇帝的話,就不是現(xiàn)在的李白了——當然,這種如果是不可能的,李白一定是“仰天大笑出門去”的李白,“安能摧眉折腰事權貴,使我不得開心顏”的李白,他的詩歌和他的傲慢稟性是互相確證的,是“先驗”和無可更改的。

曹雪芹如果一直是順風順水,生活在衣食無憂的環(huán)境之中時,也許就不會有一部偉大的奇書問世了,那對人類來說,該是多么無可彌補的憾事。一個人承受悲劇和磨難,卻讓人類的文明從此改變了分量和結構。這是上帝的意志和上蒼的饋贈,除此,別無叫人信服的解釋。

浪漫主義時代的詩人們都是用自己非凡的生命實踐來完成寫作的,所有的詩人都如彗星那樣一閃而過。茨威格說,19世紀的上帝似乎對那些才華橫溢的青年并不欣賞,沒有一個不是夭折在人生的中途以前。普希金好像是活得年齡最大的,也只活了39歲,拜倫只活了36歲,雪萊、濟慈、海涅、萊蒙托夫等等甚至都沒有活過30歲。上帝對他們太苛刻甚至殘酷了,他幾乎是制造了一個誕生和扼殺天才的血腥時代。但有什么辦法呢?如果是讓他們的人生慢慢活,像這世界的大多數(shù)人一樣,那么那樣的速度只會產(chǎn)生庸才,而不會誕生出彗星式的天才詩人,很顯然,一旦生命的危險降低,速度降了下來,詩歌在他們那里將會變成另外的東西。

上帝??!

但這些話似乎是絕對了?,F(xiàn)代的詩學已經(jīng)超出了道德與行為的范本,“道德文章”不再是一個簡單的類型化的格局。它的豐富性和復雜性變得比任何時候都更重要,因此,單面地將詩人的生命傳奇化和道德化,大概是并不合時宜的。因為我們沒有權利去要求寫作者為他的文本付出相應的代價,生命本體論的詩學只屬于上帝,而一切寫作者有權利選擇更世俗和更平均的生活方式,他需要“安全地生活”,以及安全的寫作。這就是“作為一種寫作”的詩歌,而不是作為“一種創(chuàng)造”的實踐和見證性的行為。

很顯然,“寫作”就是作者的隱去和文本的凸顯,人格身份的隱去和職業(yè)角色的凸顯。

但我認為上帝仍然沒有退卻,即便他從不顯形現(xiàn)身,但唯有在這一點上他是固執(zhí)的,對于當代的詩人的評價方式仍然近乎苛刻。以海子為例,即很明顯。正是因為他深知上帝的秉性,所以他下決心用“一次性的詩歌行動”(見海子:《詩學:一份提綱·偉大詩歌》)來完成自己的創(chuàng)作。他說:“偉大的詩歌,不是感性的詩歌,也不是抒情的詩歌,不是原始材料的片段流動,而是主體人類有某一瞬間突入自身的宏偉——是主體人類在原始力量中的一次性詩歌行動?!比绻皩⑦@些原始材料化為詩歌”,“都在于有一種偉大的創(chuàng)造性人格和偉大的一次性詩歌行為”。

什么是“一次性詩歌行動”?對于海子來說就是他要通過偉大史詩的努力,建構一個有史以來最為巨大的藝術與語言的巴別塔。而這場行動的巨大和艱辛,也意味著他必須完結以自身的犧牲——猶如累倒在大地上的勞工萬杞梁一樣,他把自己的身體修進了詩歌的長城。當他這樣決定的時候,他在無意識中松了一口氣。

所以他有這個自信,說:“我必將失敗,但在詩歌中我必將勝利?!彼_實勝利了,上帝見證了這一點。

我還是要說,上述的話都屬于猜測,我不敢肯定,因為上帝的詩學只有上帝才能知道,凡人只能猜測。

張清華

2005年初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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