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溫沙森林》與“和諧”思想
《溫沙森林》(Windsor-Forest)是亞歷山大·蒲柏創(chuàng)作的一首田園牧歌式詩歌,它是對古羅馬大詩人維吉爾、奧維德等創(chuàng)作的田園詩歌的模仿之作。《溫沙森林》分為兩個階段完成,其前半部分與蒲柏的初入詩壇之作——《田園詩組》同步完成,但沒有發(fā)表。幾年后即1713年,蒲柏在好友蘭斯登議員(Lord Lansdowne)的建議下,特地給這首詩增添了和平政治的主題,這便成為該詩的后半部分。作者此時給《溫沙森林》添加有關和平的政治內容并公開發(fā)表,其意在歌頌1713年簽署的“烏得勒支和平條約”(Peace Treaty of Utrecht),該條約結束了長達數十年之久的歐洲戰(zhàn)爭,而蘭斯登本人就是參與這次條約談判的上議院成員之一。
從表面上看,《溫沙森林》是一首描寫風景的自然詩,但它并不是以純粹歌頌大自然為目的而創(chuàng)作的。詩中,作者在對廣袤的大自然雜亂現象進行觀察同時,引發(fā)了對人類、社會和歷史的聯想,描繪了存在于自然界、社會和歷史中的種種雜多、不協調和非理性因素。詩歌借助古典作家們慣用的藝術變形手法,將現存的自然景物和人類社會置換成古代神話故事里的情景,旨在向人們揭示這樣一個事實:人類對于自然法則與秩序的違背與破壞,將可能給人類社會以及和諧的人際關系帶來某種危害和顛覆。作者對于這些現象的觀察與議論旨在強調“對立因素的和諧統(tǒng)一”,[1]就如同雜多的、不同的音符最終會奏出和諧的旋律。最后,作者對英國社會生活中某些政治、歷史事件進行了回顧,并有意識地突出了和平政治的主題。通過對大自然、神話和人類歷史這三個方面的描述,蒲柏闡述了他的“和諧”(concordia discors or discordia concors)[2]思想的深刻內涵。
第一節(jié) 自然詩與“自然”主題
《溫沙森林》正式發(fā)表于1713年,但該詩的創(chuàng)作卻開始于更早的時候,甚至可以追溯到1704年。在當時,大多數初入詩壇的新人,傳統(tǒng)上都是從模仿古典田園抒情詩起步的,蒲柏也不例外。蒲柏在僅僅16歲的年紀就寫作了抒情詩《田園詩組》(Pastorals),可以說,這是他初次嘗試寫詩的習作,直到1709年才得以正式發(fā)表。《溫沙森林》的創(chuàng)作幾乎與《田園詩組》同時開始,也是一部圍繞著“自然”主題而展開的對大自然、對古代神話以及對歷史進行聯想、回顧和議論的自然詩,它初步顯露了蒲柏對于詩歌和韻律的興趣和天賦。
一 自然與民族情感的交織
《溫沙森林》通過對大自然美好景色的歌頌,將自然主題與民族情感的抒發(fā)緊密交織在一起。詩歌的一開頭,面對自己家鄉(xiāng)溫沙地區(qū)原始自然森林的美好景色,詩人不由得發(fā)出了贊嘆和感喟。這時,溫沙森林猶如一座消逝在人們對遠古記憶中的伊甸園,在詩人美妙、動人的詩行中又重新浮現在人們的眼前:
??!綠色的幽境,溫沙的森林!
你是君王的領地,繆斯的胸襟,
召喚我的歌唱。快來吧,森林女神!
打開你的詩泉,揭示你所有的幽深。
……
伊甸樂園的久遠,淡漠了人們的記憶,
在詩行的色彩里栩栩動人,重現生機。(1-8)[3]
大自然中的景物千變萬化,不勝枚舉,如山川、河流、森林、平原,等等,它們的千姿百態(tài)引發(fā)了詩人的創(chuàng)作激情。就在這美麗的綠色森林大自然懷抱里,詩人受到古典神話中的詩神——繆斯女神(Muse,2)的呼喚,他頓時靈感迸發(fā),詩如泉涌,感嘆著蘭斯登議員的民族愛國舉動,盡情地歌頌起英格蘭的黃金時代。
詩歌不但對森林地區(qū)自然景色賦予了著名的《圣經》意象——“伊甸園”,在接下來的詩行中還展開了對古希臘、羅馬神話的豐富聯想。一幅幅猶如畫廊般的田園美景,被繆斯女神一一披上了奧林匹斯山上眾神的華麗外衣,令人目不暇接、心曠神怡。
在花神、果樹女神、畜牧神等象征性的化身里,讀者似乎看到英格蘭大地上到處是一片美好、安詳與繁榮的圖景,人們生活平靜、溫馨與和諧;在谷物女神的豐厚饋贈之下,沉甸甸的莊稼在向人們召喚,人人臉上蕩漾豐收的喜悅。詩人向人們宣布:
生產的豐收在祖國大地上微笑,
和平與富足宣告:斯圖亞特統(tǒng)治的驕傲。(41-2)
詩里行間表達出一種喜悅、歡樂與祥和的氣氛,這是因為,“和平與富足宣告了斯圖亞特王朝統(tǒng)治的驕傲”(Peace and Plenty tell,a STUART reigns)。它向人們表明,英國斯圖亞特王朝時期的一切和平、安詳與富足景象,都是在安妮女王的溫和政治統(tǒng)治之下,以及蘭斯登議員等內閣成員們的多年努力下所取得的結果。
這里,詩歌對大自然景色和對祖國美好山河的贊美,與對民族愛國之情的抒發(fā)交織在了一起。不但如此,它還是對英國斯圖亞特王朝和平政治的贊美和歌頌。因此,這首詩不僅僅是以純寫景為目的自然詩,而且是一首以愛國與和平為主題的抒情詩。這種通過對自然景象的冥思進行聯想和議論的詩歌藝術,并不是蒲柏的首創(chuàng),它是對17世紀中葉詩人約翰·德納姆(Sir John Denham)創(chuàng)作的田園詩《庫柏山》(Cooper's Hill,1642,1688)的直接模仿。
通常,18世紀自然詩中的自然景物并不是作者唯一關注的目標,對自然景色描寫的目的并不局限于此,而是要借景抒情,以激發(fā)讀者對民族和國家的情感和熱愛?!稖厣成帧吩趯Φ胤阶匀伙L景著力描繪的背后,隱藏著更為深厚的政治內容和倫理主題。這是因為,在蒲柏詩歌里,政治與倫理具有內在統(tǒng)一性。這不足為奇,在中國傳統(tǒng)文化中,政治與倫理是合二為一的,政治即倫理,倫理即政治,而這充分體現在政治倫理化與倫理政治化的互動過程中。古代希臘人認為,人是政治的動物,或者說人的本質只有通過政治活動才得以實現,而道德生活作為公民生活的一個重要部分,自然不可能游離于政治之外。因此,蒲柏的詩歌里政治與倫理往往是相互聯系、相互滲透的概念,政治問題具有明顯的倫理屬性。
二 自然與歷史的聯想
《溫沙森林》在開頭描寫的良辰美景、安詳和諧,給讀者留下了深刻印象和豐富想象,表達了作者對大自然的熱愛和民族感情。然而,詩人觀察到,在大自然豐饒、美麗和平靜的背后,還孕育著種種對立、沖突和矛盾的因素;其中,山川、河流、森林、平原等自然現象呈現出不對稱、不規(guī)則和不一致的面貌,它們之間的巨大差異、變化和反常,構成了自然界廣袤、紛亂與雜多的圖景,如下:
這里,群山對應幽谷、森林對應平原,
這里,大地與河流,在對立中碰撞,(11-2)
從表面上看,《溫沙森林》是一首描寫英格蘭南部森林地區(qū)風景的自然詩,但是,純粹地歌頌大自然并不是它唯一的目的,而是借景抒情。因此,詩歌作者從對廣袤的大自然中雜亂、矛盾現象進行觀察出發(fā),進而引發(fā)了對人類、社會和歷史的聯想和議論,并描繪了存在于自然界、社會和歷史中的種種雜多、矛盾、不協調和非理性現象及因素。
此刻,展現在詩人眼前大自然如詩如畫般的奇異風景,被賦予了人類社會的內涵和意義,打上了歷史長河流淌過后的烙印,人類社會的痕跡和歷史性意義早已經蘊涵其中。這是因為,大千世界中的萬事萬物環(huán)環(huán)相扣、息息相關,大自然與人類社會、人類歷史緊密相連、不可分割。自然界與人類社會具有同構關系,大自然一旦進入到人的視野,就被浸染了人的思想和情感,折射出人的心靈的映照。因此,與大自然幾千年、幾萬年來經歷的滄桑變幻相似,人類歷史的發(fā)展同樣也并非是一帆風順的,而是經歷了無數的坎坷與險阻。在歷史的長河中,各種的無序、不和、混亂和破壞現象時常發(fā)生。
眼前大自然萬事萬物的廣袤無邊和起伏變化,激發(fā)了詩人的詩情和想象。詩人浮想聯翩、思緒萬千,展開了對英國過去歷史上所發(fā)生的種種事件的回顧。雖然蒲柏生活的時代,正值英國在安妮女王統(tǒng)治下的安定時期,呈現出一派和平盛世的繁榮景象;然而,讀者從詩歌中看到,在英國過去的歷史上,卻有著與此恰恰相反的圖景:
在過去的幾個朝代里并不這樣,
到處是陰沉、黑暗的荒蕪土地,
野蠻的狩獵制度,加上瘋狂的捕捉,
國王們比它們更加可怕、更加殘暴,
四處凄涼、荒無人煙,洪水泛濫,
剩下孤獨的君王在空蕩蕩的荒野。(43-48)
這里,詩人痛心地回顧了英國過去歷史上的動亂年代。由于狂暴君主的獨斷專行和野蠻統(tǒng)治,國家到處是一片荒蕪、悲涼、黑暗與混亂,那情形就如同T.S.艾略特在他著名的《荒原》中所描寫的那樣,陰暗、混亂、可怕,充滿了罪惡。詩歌還通過形象化的描述,譴責了英國歷代君王所制定的殘酷的森林法則。詩歌暗示,暴君們對于大自然界中生靈的屠戮和對生態(tài)環(huán)境的肆意破壞等惡劣行徑,反映著他們對于人類社會文明秩序與和諧的人際關系的顛覆和破壞,也意味對人的自然情感和自然權利的否定(Who claim'd the Skies,dispeopled Air and Floods,The lonely Lords of empty Wilds and Woods. WF,47-48)。
詩歌接下來歷數了英國歷史上外來的國王威廉一世和他的繼承人威廉二世的胡作非為。暴君們的種種行為不但破壞了自然界的生態(tài)環(huán)境,同時也打破了人與自然的和諧相處,這暗示著他們對于自然人性的背離。后來,威廉二世與另外一個外來暴君——威廉三世都在打獵中受傷而因此喪生,同樣表明了宇宙中自然法則無所不在的力量。詩歌從某種程度上反映了蒲柏的生態(tài)倫理思想,那就是,整個宇宙自然是一個生態(tài)循環(huán)系統(tǒng),存在著它固有的運行軌道和秩序。任何違反自然規(guī)律者必然會遭到自然的淘汰和懲罰,而偶然偏離了方向的歷史必然會重新回歸到它原來的軌道?;靵y、無序現象只能是局部的、暫時的,最終都將回歸于宇宙的整體和諧與秩序,這就顯示了自然法則和自然秩序的神圣性和不可抗拒。正如詩中所歌唱的那樣,在英國斯圖亞特朝廷的正確領導下,國家經過歷代暴君的蹂躪和摧殘,幾經波折,終于回歸穩(wěn)定、和平與秩序,就證明了永恒不變的宇宙自然規(guī)律和秩序。
對于詩行的行數安排來看,是經過詩人精心安排的。前面的42行詩句,用于歌頌自然景物,而緊接下面對于歷史的回顧同樣也用了42行來進行描述,形成了截然的對比。然而,這種數字的對應并不是偶然的巧合,而是可以看出蒲柏有意采用了對照或對比的藝術手法來加強效果、渲染氣氛,激發(fā)讀者的感受和體悟。蒲柏將當前伊甸園般的美好、和諧、安定的社會環(huán)境和面貌,與國家過去歷史上遭受的災難性破壞與生靈涂炭的景象對照起來進行描寫,使之形成多么鮮明、多么強烈的兩極對比,可見作者匠心獨運之功效。
第二節(jié) “和諧”思想的萌芽
古希臘思想家赫拉克利特曾說:“相反者相成,對立造成和諧?!?sup>[4]可以說,《溫沙森林》中描寫的蘊涵在自然中的歷史、社會和人性的種種差異和對立,正是導致和產生和諧與秩序的前提和基礎,因為“互相排斥的東西結合在一起,不同的音調造成最美的和諧;一切都是斗爭所產生的”。[5]這里,在自然的矛盾中孕育的“和諧”,是一個具有辯證意味的哲學思想,即有對立才會有和諧,和諧寓于矛盾之中。這種“對立因素的和諧統(tǒng)一”,就如同雜多的、不同的各種音符,最終會奏出和諧的旋律?!昂椭C”一詞本身包含了豐富的內在含義,它表明,盡管自然中的事物混雜繁多,卻能夠協調一致。這是因為在不斷變化的宇宙事物當中,存在著某種永恒不變的宇宙秩序。古希臘哲學家赫拉克利特、德謨克利特等人,特別注重對宇宙和諧秩序的探討……以多種“本原”的關系來把握自然的變化和多樣性?!忉屪匀坏纳勺兓で笥钪嬷刃虻暮侠硇浴?sup>[6]緣于此,筆者認為,這里的和諧與秩序是兩個緊密聯系、相互補充的概念。秩序是指存在于一切事物之中的宇宙自然規(guī)律,秩序中可能呈現和包含了和諧的因素和特征,但和諧并不能夠替代秩序的概念,不能與之等同起來。
在現代分析哲學思維下的結構主義語言理論中,秩序是一個冷漠的、無動于衷的概念,它不受到外部世界的干擾和影響,就如同維特根斯坦眼中的內部結構一樣,完滿自足。這種秩序概念并不包含人的思想情感,它與價值無涉,是一種冷漠無情的自在結構。然而,對于18世紀西方的人們來說,秩序更多的是用來表達一種倫理秩序,它作為一個基本倫理概念,是指上帝控制之下的個人與個人、人與自然、人與社會以及人與宇宙之間存在的內在關系與協調性。
萊布尼茨(Leibniz,1646-1716)是當時德國數學家和哲學家,他也是歐陸理性論的三位杰出哲學家之一,另外兩位是笛卡爾(Descartes,1596-1690)與斯賓諾莎(Spinoza,1632-1677)。萊布尼茨的哲學思想首先表現為一種倫理思想,不但深刻地影響了啟蒙時代德國哲學發(fā)展的全過程,還描繪了整個歐洲啟蒙運動的中心概念。他在其著作《論智慧》中這樣寫道:全部存在是某種力,這種力越大,源于統(tǒng)一性和統(tǒng)一性之中的多樣性就越豐富。多樣性中的統(tǒng)一性不是別的,只是和諧,并且由于某物與一物效之于另一物更為一致,就產生了秩序,由秩序又產生出美,美又喚醒愛。由此可見,幸福、快樂、愛、完美、存在、力、自由、和諧、秩序和美都是互相聯系著的……[7]
受萊布尼茨哲學思想的啟發(fā),我們由此認為,和諧與秩序是如此相輔相成、須臾不可分離的兩個倫理概念,可以成為我們對蒲柏詩歌進行分析探討的理論基礎,即:大千世界并非像它表面的那樣雜亂無章、矛盾對立,而是形成一個和諧的、看不見的具有某種內在秩序的整體。而《溫沙森林》似乎正是對這種思想的詩化闡述:變化中有秩序,斗爭產生和諧,世間的一切事物看似千差萬別,實則都和諧相處、秩序井然。
一 變化中的秩序
《溫沙森林》中的第1至第 290行,即詩歌的第一部分,早在1804年便初具雛形,但蒲柏后來為了給詩歌添加和平的主題,對詩歌做了大幅度修改和增補。因此,盡管它表面上看是對大自然景色的觀察和贊禮,但實際上詩歌通過對大自然、繼而對歷史的描述和回顧,在表達了和平政治的主題之外,還暗中闡發(fā)了一個具有普遍意義的倫理思想,即宇宙間存在的永恒不變的、和諧統(tǒng)一的秩序思想。
詩歌在開頭不久,在贊嘆大自然的杰作同時,“和諧”與“秩序”思想的萌芽早已潛伏其中,并作出了明確的表述:
并非雜亂無章、混沌一氣,
而是迷離變幻、和諧交織,
每個人都明白,變化中有秩序,
一切的千差萬別,都和諧相處。(13-16)
這里,雖然世界是混雜、多變的,但絕非同上帝創(chuàng)世之前那樣,是混沌一氣,雜亂無章的,而是“和諧交織在一起(harmoniously confus'd,14)”,因為“變化中有秩序”(Order in variety,15)。宇宙中的萬事萬物雖然表面上是矛盾、復雜的,但都有其內在永恒不變的運行規(guī)律和秩序,所以說,“一切的千差萬別,都和諧一致”(tho'all things differ,all agree,16)。溫沙森林既是大自然的典型代表,也是整個英格蘭的象征,或者說,它的伊甸園形象是整個宇宙世界的象征。詩中所說的“變化中有秩序”,也不僅僅指大自然的規(guī)律特征,更是喻指人類社會和人類歷史發(fā)展規(guī)律的特征。
正是由于變化之中存在著永恒不變的秩序,因此,自然界的萬物盡管在表面上看起來混雜在一起,但實質上是井井有條、排列有序的,如同“棋盤上五彩繽紛的方格圖案”(checquer'd Scene display,17),是那么平衡、勻稱、協調,和諧一致,請看:
這里,叢林蕩漾起伏,整齊有序,
在陽光中或半照、或半掩著大地,
如同躺在情人溫暖懷抱的仙子,
即不過于放縱,也不那么壓抑。(17-20)
這里,詩句節(jié)奏明朗、勻稱,語調輕松、隨意,如同對話一般平和、自然、流暢。不僅如此,作者還通過對音韻和節(jié)奏的控制和把握來表現與之相對應的意義。比如,在“半照”(part admit,18)與“半掩”(part exclude,18)之間的并比和對仗,形成了一個短暫的停頓,讓讀者在這種聽覺的巧妙暗示下,在視覺上也將烈日與陰涼對照起來并形成一種均衡感。緊接下來,在“即不放縱”(Nor quite indulges,20)與“也不壓抑”(nor can quite repress,20)之間也設有一個停頓,同樣形成一種平衡和對仗。
讓我們回到前面談到過的自然界廣袤、紛亂與雜多的圖景,以及它們之間種種對立、沖突和矛盾的現象,便會發(fā)現,詩歌的節(jié)奏和韻律也具有相似的情形和特征。比如,山川對應峽谷(Hills and Vales),森林對應于平原(Woodland and the Plain),大地對應河流(Earth and Water)。種種不對稱、不規(guī)則、不一致的面貌,構成了它們之間表面巨大的差異、對立與碰撞。然而,自然界這種千差萬別的地形面貌,在作者流暢、簡潔、有規(guī)律的筆端下,卻變得那樣整齊、均勻,秩序井然。作者采用了英雄雙韻體的詩歌藝術創(chuàng)作形式,利用勻稱、對仗的詩句,將自然界種種不對稱、不規(guī)則、不一致的自然因素進行了精致、巧妙、恰當的整合與配對。這種在強烈的對比和反襯中利用整齊、簡潔的詩體形式,來應對奇異、變化景物的描寫方法,給讀者造成視覺上和聽覺上的同步沖擊,更加完美地表達了作者追求平衡、對稱、和諧和秩序的創(chuàng)作理念。
《溫沙森林》中所描述的自然界、社會與歷史的種種現象與事實,充分說明了在人類社會中,遵守和維護人與人之間的和諧與秩序是何等的重要,它初步顯露出來的關于自然、和諧與秩序的思想,成為蒲柏后來創(chuàng)作思想體系中的核心。雖然該詩在最后發(fā)表的時候,作者刻意突出了和平政治的主題,但從詩歌對于自然、社會與歷史的宏觀回顧和展望的意義上來看,它還從根本上表現了一種蘊涵在人類與社會各種現象之中的倫理秩序觀念。這種觀念是千百年來西方傳統(tǒng)思想史上流傳至今的、宇宙普遍的和諧與秩序觀念?!霸娋浞从吵銎寻貙τ诶硇灾髁x哲學的信仰,這是流行于他時代的人們對宇宙自然的普遍想法,他期待與渴望他所身處的社會正好與這種自然的和諧與秩序的信念相吻合”。[8]這種存在于矛盾中的和諧與秩序,既是大自然中萬物的秩序,也是人類社會與人類發(fā)展歷史的秩序。這便給全詩定下了基調,從而使自然、和諧與秩序成為貫穿全詩的核心思想。
我們知道,無論是在政治、哲學、文化、文學還是宗教領域,都不可能與道德無涉,而是與之緊密聯系、息息相關的。一個時代或一個階級的倫理、道德觀念作為一種最基本、最普遍的意識形態(tài),就從這眾多的意識形態(tài)領域中展現出來。從蒲柏的詩歌中所反映出來的和諧與秩序的倫理思想,是他在詩歌中表達的最基本、最普遍的思想意識,它從根本上顯現為對自然、和諧與秩序精神的向往和追求。因此,無論詩歌涉及政治、哲學、藝術還是宗教方面的議論,始終都脫離不了對宇宙的普遍秩序的關注和倫理思考。
二 “變形”的象征寓意
《溫沙森林》不但對自然界、對社會和歷史的種種現象以及事實進行了直接的對比和回顧,還借助古典詩歌中慣用的藝術手法,將現存的自然景觀和人類社會現象置換成古代神話故事里的場景。詩歌借助古典神話故事的情節(jié)模式,運用生動、形象的神話意象和象征性隱喻,再現了古代人類歷史和人類社會曾經發(fā)生過的種種矛盾現象和事實,并向人們發(fā)出警示:人類對于自然法則和社會秩序的違背、破壞,將可能給人類以及和諧的人際關系與正常社會秩序帶來某種危害或顛覆。
作者采用古典作家們所慣用的藝術手法——“變形”(metamorphosis),在豐富的神話意象以及象征性隱喻里,將人類社會的種種不協調、非理性現象,予以了形象化描繪,使它們獲得更加鮮明、生動的體現,從而賦予讀者更加持久的記憶和更為透徹的理解。
詩中,羅多娜(Lodona,172)是森林狩獵女神狄安娜(Diana,165)指揮下的一名水澤仙子,她實則泰晤士河(Thames)的一條小支流——羅東河(Loddon)的化身,在溫沙森林地區(qū)附近匯入英國的父親河——泰晤士河。在詩中,她被經過神話意象的置換與變形之后,以水澤精靈(Nymph,175)的面貌出現,成為羅東河的人格化象征,如下:
心急的水澤仙子急于追擊,
不慎跨越森林的自然邊境,
潘神一見鐘情,欲火中燒,
仙子拼命逃跑,潘神緊追不舍。(181-184)
在富于象征性意義的神話敘事中,讀者看到了這樣的畫面:羅多娜在追捕獵物時過于心切,不小心跨越了森林自然保護區(qū)的安全范圍,因此被欲火攻心的山林畜牧神——潘神(Pan,181)窺見并愛上。于是,羅多娜急忙逃離,而潘神則在她身后奮力追逐。
在古代神話里,狄安娜既是森林女神,又是貞節(jié)女神,她指揮下的仙女羅多娜當然也是自然和純潔的化身。在這里,羅多娜不慎跨越森林的自然安全保護區(qū),這個行為意味著她偏離了生活的正確軌道,象征著她對自然界原有的和諧與秩序的破壞,因此她遭受到了外來者的威脅和侵犯,并為此而受到了懲罰。那就是,她由原來的一個追捕者,現在變成了被追逐者。
詩中敘述,羅多娜拼命逃跑,就在即將被追上的一剎那,她向狄安娜大聲呼救,情急之下縱身跳入了泰晤士河。頓時,她與河流融合,匯聚一體。此刻,羅多娜所代表的自然和純潔險些遭到破壞,但是,她的窘迫和困境卻在詩人那富于想象的、理想化的詩句中得到了解救。泰晤士河清澈的流水維護了她的貞潔,并獲得了象征性的體現,如下:
‘Let me,O let me,to the Shades repair,
My native Shades——there weep,and murmur there.’
She said,and melting as in Tears she lay,
In a soft,silver Stream dissov'd away.
The silver stream her Virgin Coldness keeps,
For ever murmurs,and for ever weeps;(201-6)[9]
在此處對河流描寫的詩行里,作者巧妙地運用音韻上的重復手法,如Let me…O let me,Shades…Shades,silver Stream… silver stream,weep,and murmur…murmurs,weeps,給讀者造成一種聽覺上和視覺上平滑、緩慢和持續(xù)不斷的效果,把讀者從前面激烈追逐的步伐和緊張的氣氛中,一下子帶入到另外一個緩緩流淌、延綿不絕的感官世界里。[10]這樣,隱含在其中的多層意義在音韻和節(jié)奏的變化與交替之中,獲得了不斷的釋放和擴張。
被打破的森林自然規(guī)律又恢復了原來的平靜與和諧的正常秩序。神話故事情節(jié)象征性地向人們示意:與其他的泰晤士河上游的任何一條小支流一樣,無論羅東河怎樣地蜿蜒、曲折或迂回流淌,她最終仍將匯入主河流——泰晤士河,與之和諧交匯。羅多娜的故事象征著自然的神圣和貞潔不容許被玷污,就如同宇宙規(guī)律和自然法則一樣不能夠被破壞。泰晤士河本身也代表著神圣不可侵犯的自然秩序,它亙古不變地、日日夜夜地向前流淌著,是穩(wěn)定與和諧的象征,是永恒不變的自然法則和自然秩序的象征。
這里,羅多娜的行為實際上意味著人類曾經對自然法則和人類社會規(guī)律的違背或顛覆,代表著自然界或人類社會出現的種種變幻無常、難以預測的現象,以及它們隨時可能帶來的危害和破壞因素。自然界和人類社會中的這些復雜現象和矛盾因素,在詩人對具有象征意義的神話典故的回顧和借鑒中獲得了栩栩如生的再現。
總而言之,上述種種自然、歷史、社會和人性的差異與對立,正是導致和產生和諧與秩序的前提和基礎。羅多娜的行為象征著對宇宙自然法則和人類社會規(guī)律的偏離和違背,但她終究要回歸到自然秩序規(guī)定了的正常軌道,這種意義體現在了羅東河經過蜿蜒、曲折的流淌之后,最終要匯入父親河——泰晤士河的神話象征里。《溫沙森林》中所描述的自然界、社會與歷史的種種現象與事實,也充分說明了在人類社會中遵守并維護人與人之間和諧的政治、倫理秩序是何等的重要。
赫拉克利特認為,“斗爭是萬物之父,而內在于這種對立表象的深處是和諧,世界的和諧是由對抗力量的均衡構成的,猶如弓箭的弓與弦的關系”。[11]可以說,《溫沙森林》在借助古代神話人物和事件進行象征性重塑中,對寓于對立統(tǒng)一關系之中的和諧與秩序思想進行了生動、活潑而形象的詩化闡釋。
三 自然的回歸
從朝廷和城市的轟轟烈烈的政治生活中隱退,或從喧鬧的城市和俱樂部隱居到森林、山區(qū)和鄉(xiāng)村,是18世紀英國的許多人,尤其是文人或詩人最向往的理想生活方式。平淡、安閑、簡樸的家居生活(home-felt Quiet,239),可以有利于人們親近大自然,安心于沉思、讀書和戶外活動。這種對大自然和宇宙萬物的靜默和反思,可以凈化人的靈魂,純潔人的思想,從而感悟人生和哲理并追問生命的終極意義,請看詩歌的第235至240行:
幸福??!那個被光明朝廷贊許的人,
被他的君主寵幸,被他的國家愛戴;
幸福啊!那個回歸大自然懷抱的人,
被自然美景陶醉,被繆斯賦予靈感;
他欣喜于自在的安詳、平淡與卑謙,
他在讀書、散步與悠閑中心滿意足。(235-240)
從這段詩行可以看出,回歸自然、向自然歸皈是《溫沙森林》的另一個主題。前面我們曾經談到,《溫沙森林》在一定程度上是在德納姆的自然詩《庫柏山》啟發(fā)下產生的結果。蒲柏在創(chuàng)作這首詩歌前半段的時候,還沒有將和平的主題納入其中,而主要以歌頌大自然來展開聯想,抒發(fā)感情,但在后來正式出版該詩之前,為了要突出和平政治的主題,蒲柏對詩歌又進行了一些增補和修改。[12]
這里,詩歌從原來的四句變?yōu)楝F在的六句,可以清楚地看出作者的用心。1904年開始寫作該詩的時候,蒲柏主要是歌頌淳樸、自然、安詳和遠離世俗的簡單鄉(xiāng)村生活,并沒有過多地涉及社會活動和政治生活方面的內容。如今,蒲柏的朋友蘭斯登議員的政治活動和愛國舉動激發(fā)了他的民族感情和愛國之心,使他產生了新的想法和觀點,那就是,在隱居于鄉(xiāng)村與活躍于城市之間,在參與政治活動與潛心詩歌創(chuàng)作之間,兩者并不相沖突,兩者可以恰當地協調起來并完美地結合在一起,這便成為蒲柏所追求的理想生活和精神狀態(tài)。
詩歌一開頭就提到過溫沙地區(qū)的自然森林是一塊綠色的棲息地(thy green Retreats,1),它充滿了詩情畫意,是詩人們誕生和向往的地方。而在最后結尾的一段詩人再次表達了希望親近大自然、渴望向自然回歸的田園理想:
我謙卑的歌兒,帶著安寧恬淡的曲調
描繪這綠色的森林與茂盛的平原;
……
在這里我度過幽靜、閑散的時光,
滿足于孤獨,遠離世俗喧囂和贊譽。(427-32)
在英國17世紀后期,出現過好幾位使蒲柏為之仰慕的自然抒情詩人,比如德納姆、考利等。蒲柏在《溫沙森林》中也幾次提到他們,他這樣歌頌:
這里,高貴的德納姆譜出他那最初的詩行;
這里,最后的音符從考利的舌尖緩緩吟唱。(271-2)
德納姆和考利都是17世紀優(yōu)秀的自然詩人,他們都是蒲柏力圖學習和效仿的榜樣。然而,這種遠離世俗的生活態(tài)度絕不意味著與世隔絕。蒲柏所要提倡和學習的,是遵循自然的處世原則和生活態(tài)度。在他看來,蘭斯登議員就是一個極好的例子和榜樣。蘭斯登既積極參與朝廷和國家的政治事務,又不拒絕自然、悠閑和恬淡的鄉(xiāng)間生活。他不但是當時英國上議院的成員之一,常常參與國家和朝廷大事,而且還是詩人蒲柏在文學創(chuàng)作和詩歌興趣方面很好的良師益友。況且,蘭斯登議員本人也算是一位詩人。不唯如此,他還具有激發(fā)其他詩人(比如蒲柏)的創(chuàng)作靈感的非凡才能,蒲柏在這首獻給蘭斯登議員的詩歌中就這樣深情地歌唱道,“是你,給這塊美妙的綠色圣地帶來祝福,呼喚詩神們回到他們古老的住處(溫沙森林),將豐饒的森林地區(qū)描繪得煥然一新”,“使森林永遠戴上綠色的王冠,使溫沙森林的群山在層層疊疊的詩歌中矗立,高聳云霄”(284-287)。
詩中還特別強調,如果要把參與社會和政治的嘈雜、熱鬧的公共生活,與平靜、單純的隱退生活和諧地協調起來,仍然要以遵循自然為根本原則。因為,只有遵循了自然法則,才能夠使這兩種完全不同的生活方式融合起來,變得協調一致。詩人這樣教導人們:
遵守中庸,才是善待自己,
遵循自然,關注它的目標。(251-2)
《溫沙森林》雖然贊賞和向往那種遠離世俗、親近大自然的隱退生活,但仍然強調,不要忘記隨時關注國家大事和政治事態(tài)的發(fā)展。這種對于生活的雙重態(tài)度便是詩中所指的“遵守中庸”(T'observe a Mean,251)的道德原則體現。其實,向自然歸皈的潛在意義就在于能夠使人們更加清醒地觀察和面對社會與現實,并同時從大自然中獲取心靈的恬淡、寧靜、平衡與和諧。因此,回歸自然的真正意義在于心靈上的安詳、和諧與平衡。
遵循自然,回歸自然,向自然歸皈的“和諧”意識,從另一個角度再次體現了詩歌所表達的核心思想——孕育在大自然中的、普遍的宇宙和諧與秩序。
四 和諧與秩序的社會價值
《溫沙森林》在對廣袤的大自然雜多現象進行觀察同時,引發(fā)了對人類、社會和歷史的聯想,描繪了存在于自然界、社會和歷史中的種種雜亂、不協調和非理性因素。作者還借助古典作家們慣用的藝術變形手法,將自然界的景物和現代社會置換成古代神話故事里的情節(jié)和事件,借助豐富的神話意象和象征性隱喻,向人們揭示了這樣一個事實:人類對于自然法則和自然秩序的違背和破壞,將可能給人類社會以及和諧的人際關系帶來某種危害與顛覆。最后,作者對過去英國社會生活中的某些政治與歷史事件進行了回顧,并有意識地突出了和平政治的主題。
在這里,蒲柏所追求和歌頌的是一個詩意化的理想世界。他對于神圣的宇宙秩序以及現存的社會秩序堅信不疑,而這種信念始終被籠罩在他對“和諧”的追求的理想光芒之中。當時,盡管牛頓理論發(fā)現了宇宙間事物運行的某些規(guī)律,但并沒有揭示宇宙的起源。因此那個時候的人們仍普遍認為,世界萬物是在某個神靈或上帝那只看不見的巨手指揮與控制之下的。人們這種對于宇宙間永恒不變的神圣秩序的信念,后來被證明不過是那個時期人們對于社會和平與穩(wěn)定的一種期盼和向往,這種期盼和向往就在蒲柏詩歌《溫沙森林》中被象征性地體現了出來。
第二部分是作者在1713年發(fā)表之時增補進來的,蒲柏有意識地涉及了和平政治的主題。詩中回顧起在英國歷史上曾經顯赫一時的種種人物,如愛德華三世和他的兒子。他們都贏得了海上爭奪戰(zhàn)爭的光榮勝利。另外兩位就是在英國國內戰(zhàn)爭,即“玫瑰戰(zhàn)爭”中爭奪王位的死對頭——亨利六世和愛德華四世。然而,如今,他們誰都分不出高低和勝負,無論是征服者,還是失敗者,他們的墓穴一個個并排地連接起來,相互緊挨著,被埋葬在了溫沙地區(qū)附近的圣·喬治小教堂里。歷史就像一位頗善諷刺的老人,對世界上的蕓蕓眾生進行了莫大的嘲弄!請看:
墓穴一個連著一個,大人物安息于此,
無論是壓迫者還是被壓者都混在一起。(316-8)
這里,當我們回憶起詩歌開頭的那句“一切千差萬別,都和諧共處”。(And where,tho'all things differ,all agree),似乎又看見了自然界那“混雜與和諧交織的”景象,并再一次感悟到了那無所不在的、貫穿詩歌始終的核心觀點:“變化中的秩序”(Order in variety)。
為了反面襯托和突出當前斯圖亞特王朝統(tǒng)治時期的和平盛世景象,詩中還提及近代英國歷史上發(fā)生的幾起不協調、非理性的動亂事件。除了前面提到過的持續(xù)不斷的各種政權內部紛爭,還有1665年在英國爆發(fā)的大瘟疫和發(fā)生在1666年的倫敦大火,在形象生動的詩句中讀者仿佛看見人民在痛苦中掙扎,民不聊生、生靈涂炭。
終于,這種混亂、動蕩的不利局面,在安妮女王的統(tǒng)治之下又歸于安詳、寧靜與平和,一切又恢復了原有的和諧與秩序。詩人這里采用戲擬的手法,給安妮女王戴上了上帝的面具,只見她模仿著《圣經》里上帝的語言,向世人發(fā)出神圣的指令:
終于偉大的安妮發(fā)令:停止爭斗!
全世界都服從,于是一切都和諧!(327-8)
這時,安妮女王搖身一變,仿佛成為那全能的上帝的化身。她不但阻止了隨之而來的在國內戰(zhàn)爭中的未來兩黨——托利與輝格之間逐漸升溫的爭斗,還制止了英國與法國之間將要發(fā)生的激烈戰(zhàn)爭?!昂推健薄@個在談判桌上往往被派上用場的制勝法寶,不但可以終止歐洲大陸長期以來的戰(zhàn)爭,還是調和全世界所有敵對與沖突的黏合劑。[13]
最后,蒲柏滿懷著愛國熱情,動情地描繪和展望起英國的現在與未來。在他的筆下,讀者仿佛看到:祖國到處都井井有條、欣欣向榮、和諧安詳。在泰晤士河的中上游,無數小支流從古老的原始地區(qū)流出,經過兩岸各大繁華都市,最后都匯入橫跨英國的泰晤士河,流進廣闊無邊的海洋。原始森林(這里指溫沙地區(qū)的森林)的古老樹木從偏僻的山區(qū)被泰晤士河帶到了繁華的城市,又被運往世界各個遙遠的角落。這樣,泰晤士河儼然就像一位神圣的和平使者,把祖國的各個地區(qū)匯聚到海洋,大海又把被大陸分割的各大洲重新連接起來,使世界各地甚至最遙遠的天涯海角都匯聚起來,連成一片,互通有無,好一幅世界大同、宇宙和諧的美好景象啊,如下所述:
如海洋或風一樣自由的時刻終將來臨,
廣闊的泰晤士河為全體人民奔騰不停,
所有民族隨著它的潮漲潮落匯集于此,
海洋把被陸地分割的世界各地連接起;
地球每個遙遠的角落都有我們的光榮,
新的現代世界還要追懷古老優(yōu)良傳統(tǒng)。(397-402)
空間與時間在詩人大膽的想象中結合起來。代表古代人類文明的希臘、羅馬優(yōu)秀文化傳統(tǒng),經過了幾個世紀的傳承和發(fā)揚,深深吸收到了人們的思想意識里,內化成他們的精神氣質,成為人們始終所信奉、所追隨的傳統(tǒng)價值觀念。雖然,它們身上攜帶著古老的氣息,但這些傳統(tǒng)的價值仍然為新時代的人們所渴望、所訴求,古代原始自然與現代文明進步相互融合、和諧并處。作為一名啟蒙主義者,基于對理性與和諧社會理想的追求和向往,憑借著對詩歌藝術創(chuàng)作的靈感和天才般的想象,蒲柏此刻構想起一個現代版的“烏托邦”來。他呼吁:“啊!美麗的和平,讓你的領域無限延伸吧!直到遍及世界五大洲、四大洋,直到沒有侵略、戰(zhàn)爭、壓迫、奴隸買賣,等等。到那時,所有不公平、不道德、無秩序現象統(tǒng)統(tǒng)都將不復存在,被和平使者拋進深淵般的地獄里,人們從此幸福、安詳地生活,一切最終都恢復到遠古時期的平靜、美滿與和諧。”(407-413)這時,詩人心目中那神圣的宇宙秩序再次發(fā)揮了它無比的威力,詩歌在開頭時描寫的上帝的樂園又以新的面貌重返人間。
《溫沙森林》的作者通過從大自然景色、神話和人類歷史這三個視角進行描寫和議論,闡述并揭示了“和諧”思想的深刻內涵,即和諧寓于矛盾和沖突之中。這就是所謂的宇宙間萬事萬物都處于“對立統(tǒng)一”關系之中的辯證思想,而這種基于對立統(tǒng)一辯證思想而產生的和諧思想意識,正是作者以及他所處的那個時代對于永恒的自然法則或宇宙秩序的堅定信念和必然表現。
《溫沙森林》的編撰者認為,雖然這首詩可以被看做由兩個部分拼合而成的,但它們仍然構成了一個和諧的整體。他們這樣評論道:“……任何對于這首詩的研究都可以發(fā)現,溫沙森林有關‘自然’的早期描寫,始終反映了上帝神圣的或人類社會的自然秩序;在第二部分的第7至42行的長段中,反映的不但是上帝統(tǒng)治下的神圣宇宙萬物和秩序,而且還是斯圖亞特女王統(tǒng)治下一個王國的和平與豐盛,因為道德和政治的主題從一開始就暗藏在詩歌當中。”[14]
和諧與秩序思想的萌芽在《溫沙森林》前半部分對自然的觀察和歷史的回顧中早已明朗、清晰,而后半部分作者刻意增添的“和平”政治主題,使得這一思想得到了更加深入、有力的闡述和論證。和諧與秩序的思想在《溫沙森林》得到了初步的顯露和反映,是蒲柏在詩歌創(chuàng)作中從始至終所要探索和闡述的中心思想,為他在隨后創(chuàng)作的一系列作品中,能夠更加深入、全面地探討和論述他的倫理和政治思想,做好了鋪墊,打下了堅實的基礎。
[1] “對立因素的和諧統(tǒng)一”借用了朱光潛先生的譯文,例如,“音樂是對立因素的和諧的統(tǒng)一,把雜多導致統(tǒng)一,把不協調導致協調”。因此,筆者認為,這里“和諧”思想應該被理解為一個辯證的哲學概念。參見北京大學哲學系美學教研室編《西方美學家論美和美感》,北京:商務印書館,1980,第14頁。
[2] concordia discors為拉丁文,是古希臘科學家和哲學家們在他們的著述中提出的一個哲學概念。許多蒲柏批評專家不約而同地指出,蒲柏在詩歌中所表述的一個重要思想就是“和諧的不和諧”(concordia discors)。在蒲柏的《溫沙森林》中,有與該詞語意義相對應的英文表達:order in variety或harmoniously confus'd.該拉丁文出處可參見Maynard Mack,Alexander Pope. London:Yale University Press,1985,p.634。另可參見Paul Baines,The Complete Critical Guide To Alexander Pope. Routledge,11 New Fetter Lane,London EC4P 4EE.2000,p.58。另外,在克拉克的專著里,也出現類似的術語“和諧來自不和諧”(discordia concors),具有同樣的含義。參見Donald B. Clark,Alexander Pope. New York:Twayne Publishers Inc. 1967,p.25。
[3] Butt,John,ed. “Windsor-Forest”,The Poems of Alexander Pope. London:Methuen & CO LTD,1963,p.195. 以下文中凡出自該書的英文引文,均按照此注方法直接在引文后注明章節(jié)數和詩行數,中譯文除了已經作出標注了的之外,均為本文作者自譯。
[4] 北京大學哲學系美學教研室編《西方美學家論美和美感》,北京:商務印書館,1980,第15頁。
[5] 北京大學哲學系美學教研室編《西方美學家論美和美感》,北京:商務印書館,1980,第16頁。
[6] 宋希仁主編《西方倫理思想史》,北京:中國人民大學出版社,2004,第16頁。
[7] E.卡西勒:《啟蒙哲學》,顧偉銘等譯,濟南:山東人民出版社,1988,第118頁。
[8] Gooneratne,Yasmine. Alexander Pope. London:Cambridge University Press,1976,p.53.
[9] 這一段詩歌利用重復手法,使音韻的運用與意義結合,富有特色。為了保持詩歌風格的原貌,使讀者更好領略其原有詩歌語言藝術的韻味,故不作翻譯。
[10] 對這段詩歌的詳細分析請參見Fairer,David. The Poetry of Alexander Pope. London:Penguin Books LTD,1989,p.45。
[11] 宋希仁主編《西方倫理思想史》,北京:中國人民大學出版社,2004,第16頁。
[12] 蒲柏本人在對詩歌的注解中,注明了原來詩中的第235行及以下一段如下:
Happy the man who to the shades retires,
But doubly happy,if the Muse inspires!
Blest whom the sweets of home-felt quiet please;
But far more blest,who studyjoins with ease.
參見Butt,John,ed. “Windsor-Forest”,The Poems of Alexander Pope. London:Methuen & CO LTD,1963,p.202。
[13] Baines,Paul. The Complete Critical Guide to Alexander Pope. London:Routledge,p.63.
[14] Butt,John.(Gen.ed.)The Twickenham Edition of the Poems of Alexander Pope,Ⅵ,London:Muthum,1969,pp.133-13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