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我這個人——塞克回憶錄 作者:塞克 著


我1906年農歷六月初六出生,河北省霸縣(今霸州市)人。家住霸縣縣城南五里后卜莊一個只有幾十戶人家的小村子,離大清河有十來里地遠,周圍是一片平原,少山缺水,我家住的是泥土平房。我父親叫陳緒堂,識幾個字,在北京學過手藝,回到村里就成了一個很了不起的人物。還當過七八十戶人家的村長,裝得像很有學問的樣子,但是,一點兒新思想也沒有,做事特別封建。我離開家的時候,他不到四十歲,他的脾氣也很擰就是了。我在小學念書,在縣里念到高小畢業(yè),那時高小畢業(yè)就等于是個秀才了。

我祖父喜歡喝酒,有時也灌我。喝醉了就發(fā)脾氣、鬧,我父親就勸他,說喝酒不好。他從此就不喝了。以后,來了客人我父親陪著喝酒,祖父就不在家里,自己到廟臺上坐著去。

有一次,祖父帶著我拔麥子去,干的時間長了,我嫌累,累得腰疼,我就哭了,那時就十來歲。他就說:“你不干就不干吧,你不干有你爹養(yǎng)活你,我不干就沒有飯吃?!彼苣芨桑迨藲q死的。他有三個兒子,我父親是老大。祖父的名字記不得了,也沒有人叫過他的名字。父親三兄弟都是農民,分家時一家分了四畝地。我的妹妹叫小翠,比我小五歲。

我們老家是河北省文安縣,老人講話是安徽口音。爺爺那一輩從文安縣搬到霸縣,祖墳都在文安縣大清河邊。霸縣和文安縣隔一條大清河。我念過幾年私塾,那幾年有些很有意思的事情:一個是寫字,一個是珠算。最初我都學得很好,很用心。寫字我很喜歡趙體,自己有一本趙孟頫字帖。但是,我父親卻反對我寫趙體,把字帖給撕了,他給我買了一本歐體字帖,說是歐體有勁。從他給我撕了字帖之后,我就不再寫毛筆字了,要不,我現在的字寫得那么壞!珠算,我很用心學過,有一次為學珠算我跟父親吵架,從那之后,我就再不練珠算了。

我有個舅舅,小的時候曾跟我講過一件義和團的故事:他從小練武術,他的武器是把匕首??h里派人去抓他,他就把紅木煙袋桿在腿上一折兩截,雙手拿著當匕首,沒有抓著他。聽說他是因為殺了一個縣里的什么人,把殺死的那個人扔到河里頭了。舅舅哥兒倆,弟弟也練武術。夜里回家不叫門,拿著紅纓槍一觸地就跳過院墻。我記得他家墻上掛著大刀片。到了冬天,老頭子領著年輕人就在廟前練武。舅舅的手法非常準,在大清河里叉魚,一截竹竿頭上安上鐵尖,后面拴上很長的繩子,在河邊離老遠看見魚,唰的一下拋出去,就把一條大魚叉上來了。我那時只有七八歲,在私塾念書,他叉魚,我就用柳條穿上,拎著一串魚跟著他。說起叉魚,我又想起了一件事情:有一天我打家雀,在葦塘里我看到一條白鱔,我不認識,以為是“長蟲”,嚇得我直喊:“長蟲!長蟲!”一個農民聞聲過來了,他用兩個指頭捏著拎走了。

我這個人要怎樣就得怎樣,誰說也不行。有一年夏天,我們家里蓋房子。吃了午飯,幫工的人都坐在外面玩。另外有一個跟我一般大的小孩,大人們就說:“你跟他摔一跤,你摔不過他。”我心想:“我怎么摔不過他?不行,得摔。”一摔就把我摔倒了。我說:“這不算,再來一次。”結果我又被摔倒了。這回沒臉再起來了,就趴在地上哭哇,哭哇,怎么也不起來了。有人就把我抱到家里去了,可是待了一會兒又跑出來了,我還找到那個地方,我還照樣趴在那兒,頭還沖原來的方向,趴在那兒就是哭,誰勸也勸不好。我舅舅過來了,抱起我就往家里走,我把他的襯衣都給撕了,一邊哭一邊鬧著撕他的衣服。有人說:“他還得回來?!惫黄淙唬矣只厝チ?。可是人家這回早有準備了,他們把四個泥繃子蘸上水就鋪在那兒了(泥繃子是一塊布拴四個角,當地農民用來提泥的)。我哭著來到這兒一看,躺不下了,怎么辦?我就繞著圈轉,就那么轉圈哭。

我父親很頑固,經常打我,還叫校長打我。有一次,他讓我給校長帶去一封信,我當時還很得意呢,其實那封信是讓校長打我。后來,我和母親到文安縣的姥姥家里去,到那兒,我就不回家了。母親不能總住在娘家,住幾天她就回去了,我就留下不走。家里一來人我就躲出去,餓著肚子躲在外面,幾次都這樣。一次,我爺爺來了,我又一天不回來,跟著一個拿火藥槍的人打鳥去了。到了黑天,我回家進屋一看,哎呀,老頭子坐在炕上呢,這回可糟糕了!老頭子讓我回家,我說:“不回家?!睜敔攩枺骸盀槭裁床换丶??”我說:“他(指我父親)總打我嘛。你要答應我的條件,我就回家。”爺爺問:“你都有什么條件?”我說:“不念書,不認字了,這是頭一條;第二條不許他打我;第三條不管他叫爸爸;第四條不許他到屋子里睡覺?!睜敔斦f:“這怎么辦呢?你叫他到哪里睡去?”我說:“家里不是養(yǎng)了一條大黃狗嗎?叫他到狗窩里去睡?!睜敔斅犃斯笮Γ即饝宋?。他說:“行啊,不念書了,不寫字了,行,咱們都能做得。不許他打你,他再打你我就打他。”他笑笑又說:“不管他叫爸爸了?!?/p>

到家后,前面兩條實現了,后面兩條不好辦,特別是不讓他進屋睡覺就實現不了。我見他在屋里睡覺就哭開了,誰也哄不好。我問:“他為什么到屋里睡覺?我非叫他到狗窩里睡不可!”這不好辦哪!從前吃飯,我趴在桌子上就吃。從那以后,我才不先上桌子呢,我一看他就討厭,我先上桌子他挨著我坐怎么辦?我就不好再躲了。我后上桌子,我看他坐這邊,我就坐那邊;他坐那邊,我就坐這邊。有時候,爺爺故意說:“吃飯了,叫你爸爸去!”從那以后,我出門就不再喊他了,我就挨家找,找到了他,我就說:“叫你吃飯去呢。”那時,我只有七八歲,是在念私塾的時候。

我念小學的時候,拿著兩個玉米面大餅子和幾片咸菜,到離家四五里地遠的縣城上學。頭幾年,功課很好,總是頭一、二名,沒出過三名,到畢業(yè)考試時,答卷就用鉛筆抹一抹,不在乎名次了。霸縣縣城有明朝修建的城墻、城門,我在小學念書的時候,常爬到城墻上去玩。城墻是斜坡修上去的。老師也常帶我們到城墻上去給我們講五四運動。這位老師我只知道他姓郝,他對我們很有影響。我讀私塾的老師就是他的長輩。郝老師在北京讀書時,參加過五四運動。我到哈爾濱后,家里托他給我寫過信,我沒回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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