湘夫人¹

[先秦·楚]

屈原

帝子降兮北渚，目眇眇兮愁予²。

嫋嫋兮秋風，洞庭波兮木葉下³。

登白兮騁望，與佳期兮夕張⁴。

鳥何萃兮中，罾何為兮木上⁵？

沅有茞兮醴有蘭，思公子兮未敢言⁶。

荒忽兮遠望，觀流水兮潺湲⁷。

麇何食兮庭中，蛟何為兮水裔⁸？

朝馳余馬兮江皋，夕濟兮西澨⁹。

聞佳人兮召予，將騰駕兮偕逝¹⁰。

筑室兮水中，葺之兮荷蓋¹¹。

蓀壁兮紫壇，播芳椒兮成堂¹²。

桂棟兮蘭橑，辛夷楣兮藥房¹³。

罔薜荔兮為帷，擗蕙櫋兮既張¹⁴。

白玉兮為鎮(zhèn)，疏石蘭兮為芳¹⁵。

芷葺兮荷屋，繚之兮杜衡¹⁶。

合百草兮實庭，建芳馨兮廡門。

九疑繽兮并迎，靈之來兮如云¹⁷。

捐余袂兮江中，遺余褋兮醴浦。

搴汀洲兮杜若，將以遺兮遠者。

時不可兮驟得，聊逍遙兮容與¹⁸。

——注釋——

1 本篇出自《九歌》，是湘君思念湘夫人的口吻，祀神時由男巫扮湘君歌唱。首句寫湘君遙望“帝子降兮北渚”同《湘君》寫湘夫人“夕弭節(jié)兮北渚”緊密相應，兩篇為一個整體。兩篇中湘君和湘夫人均未相會，使作品上帶濃重的悲劇氣氛，極纏綿悱惻之至；想象之豐富，文辭之瑰麗，也少有其匹。

2 “帝子”二句：寫湘君遙望湘夫人降臨北渚，不得同她相會，心里非常愁苦。帝子：指湘夫人，她是堯帝（傳說中的古代部族首領）的女兒。眇（miǎo）眇：極目遠視的樣子。愁予：使我愁苦。予：湘君自稱。據下文，湘君此時尚在“西澨（shì）”。

3 嫋（niǎo）嫋：細長的樣子，形容秋風不斷吹拂。“嫋嫋”二句是說，秋風一起，洞庭湖泛起微波，樹葉紛紛飄落。

4 登白（fán）：登上長滿白草的洲島。白：秋天長于近水陸地的一種草，大雁以它為食。騁望：縱目遠望。與佳期：謂同湘夫人早有約會。佳：佳人，美好的人。期：約會，作動詞。夕張：傍晚就將陳設起來。張：陳設。

5 萃：聚集。：水草名。罾（zēng）：一種漁網。鳥不集樹上而聚于中，網不置于水中而掛在樹上，喻所愿不得，以喻湘君會見湘夫人的愿望不能實現。

6 芷（zhǐ）：即白芷，香草名。公子：即帝子。因見眼前芷、蘭，因而想到湘夫人，是以香草喻其美好。因為思之極深而又不可得見，故“未敢言”。

7 荒忽：渺渺茫茫、若有若無的樣子，寫天將黑時遠望情景。

8 麋（mí）：即麋鹿，又稱“四不象”。蛟：傳說中龍一類的動物。水裔：水邊。麋當在山林，而在庭中；蛟當在深淵而在水邊，與上文鳥罾之喻義同，再次悲嘆湘夫人不可得見。

9 “朝馳”二句：寫一天的行程。夕：點明時間，同《湘君》“夕弭節(jié)兮北渚”相應。濟：渡過。西澨：洞庭湖的水邊。澨：水涯。湘君傍晚尚在西澨，待渡水到達北渚，湘夫人已離開此處，故終不得見。

10 “聞佳人”二句：寫這次行程的目的。召余：即上文“與佳期”，亦即湘夫人同湘君的約會，并非此刻召喚湘君。騰駕：飛騰起車駕。寫心情的愉快。偕逝：指與湘夫人同往，是到此處來時原來的打算。下文即寫湘君原來安排的他和湘夫人相會后同去之居室情景。

11 葺（qì）：用草蓋屋。荷蓋：荷葉。謂用荷葉蓋屋頂。

12 “蓀壁”二句：謂用蓀做墻壁，用紫貝嵌砌庭院，用花椒和泥粉刷堂壁。紫貝是有暗褐色斑紋的圓殼，是一種水產寶物。楚人稱庭院為“壇”。播：撒布。后代后妃居室以椒涂壁，取其溫暖芳香和祛除邪氣。成：同“盛”，涂飾。

13 桂：桂木。棟：屋梁。蘭：指木蘭。橑（lǎo）：屋椽。辛夷：香草名，又稱木筆，即玉蘭樹。楣（méi）：門楣。藥房：用白芷裝飾臥室。藥：即白芷。

14 罔：古“網”字。詩中指編織。帷：帳幔。擗（pǐ）：剖開。櫋（mián）：室中的隔扇，古稱屋聯。句意謂剖開蕙草做成的隔扇也已陳設好了。

15 鎮(zhèn)：鎮(zhèn)壓座席的東西。古人席地而坐，座下鋪席。疏：稀疏。謂分散陳列石蘭以取其芳香。石蘭：香草名。

16 “芷葺”二句：謂在荷屋上面再鋪上白芷，屋子周圍再用杜衡繚繞起來。杜衡：香草名?！昂狻惫乓糇xháng。以上寫室內裝飾陳設，全用香草香木，以喻居者之尊貴高潔。

17 “合百草”四句：是湘君想象他和湘夫人相會后眾神來迎的盛大熱烈場面。庭：中庭。建：置，陳列。芳馨：泛指各種芳香之物。廡（wǔ）門：廡和門。廡：廊。九疑：指九疑山之神，即下句的“靈”。相傳舜葬于九疑山（又名蒼梧山，在今湖南省寧遠縣南?！耙伞币嘧鳌搬凇保?。“繽（紛）”“如云”形容神的眾多。以上都是湘君原來的計劃、安排和想象。實際上他并未會到湘夫人，故下文轉到現實，寫湘君的怨恨悵惘和對湘夫人的不盡思念。

18 “捐余袂”六句：與《湘君》末六句意同。袂：同“褹”，音yì，為“復襦”，有里子的外衣。褋（dié）：又稱“禪衣”，沒有里子的內衣。兩者均為女子之物，當為湘夫人所贈。以衣物贈人以結恩情為古代風俗。汀（tīng）：水中平地。遠者：指湘夫人。驟：頻，多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