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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節(jié) 前期上京紀行詩

元代上京紀行詩研究 作者:劉宏英 著


第二節(jié) 前期上京紀行詩

根據(jù)上京紀行詩的整個發(fā)展狀況,元代上京紀行詩可以分為兩個時期:一是前期,大致從元世祖中統(tǒng)元年(1260)開始,一直到元武宗至大四年(1311);二是后期,大致從元仁宗皇慶元年(1312)開始,一直到元順帝至正十八年(1358)上都被紅巾軍燒毀。前期為上京紀行詩的產(chǎn)生和發(fā)展時期;后期為上京紀行詩的成熟和繁盛時期。

前期是上京紀行詩的產(chǎn)生和發(fā)展時期。總的來看,此時期寫作上京紀行詩還未形成風氣,作家和作品數(shù)量都有限,還沒有形成規(guī)模,也沒有引起文壇的足夠重視。就作家而言,寫作上京紀行詩的詩人,大多數(shù)是宮廷大臣和政治家,且多為北方人(主要以兩河、兩山作家為主),如劉秉忠、王惲、胡祇遹、劉敏中等,他們在朝廷供職,有較多的機會陪同皇室來往于兩都,故而具備了創(chuàng)作上京紀行詩的條件。劉秉忠等人的上京紀行詩,題材比較狹窄,內(nèi)容多為描寫上都及沿途的風光,以及自己的館閣生活。在前期館閣詩人中,劉敏中是現(xiàn)存上京紀行詩數(shù)目比較多的文人,他的詩歌,和其他館閣文人相比,有了較大的突破,在內(nèi)容上,他除了描寫上京及沿途的風光、館閣中的生活,還寫他在上都的朋友以及他和朋友們的詩歌唱和。在體裁上,他有意識地寫了很多組詩,這些組詩,拓寬了上京紀行詩的體裁。

至元十三年(1276),南宋宮廷投降,宋三宮被拘押北上大都。宮廷琴師汪元量隨著三宮來到了大都,至元十九年(1282),汪元量隨南宋少帝遷往上都,他用詩歌的形式,記錄了此次的上都之行。他的詩歌,無論從內(nèi)容上,還是風格上,相比前期的館閣文臣,都有了明顯的突破,這主要表現(xiàn)在詩歌所表達的感情上,從他留存下來的上京紀行詩來看,可以說,每一首都充滿了血淚和哀愁,感情深沉,凄婉動人。除了汪元量,陳孚也給前期的上京紀行詩帶來了突破,作為較早北上灤陽的南方人,陳孚的上京紀行詩,視角獨特,注重細節(jié)描寫,感情細膩,淳樸清新,為前期上京紀行詩注入了新鮮的內(nèi)容。每年都有宗教人士參與兩都巡幸,親歷上都的宗教人士,成為上京紀行詩發(fā)展史上的一個特殊群體,宗教人士的作品,內(nèi)容豐富,意境深遠,成為前期上京紀行詩的一個重要部分。

上京紀行詩還經(jīng)歷了一個萌芽的階段。

在上京紀行詩正式產(chǎn)生之前,從蒙哥汗元年(1251)到蒙哥汗九年(1259),有十年左右的時間,是上京紀行詩的萌芽階段。

蒙哥汗元年(1251),忽必烈受命總領漠南漢地軍國庶事,承命后忽必烈駐扎于桓州和撫州之間的金蓮川。在金蓮川,他廣招天下名士,建立了歷史上有名的“金蓮川幕府”。上京紀行詩就是首先在忽必烈的金蓮川幕府人物中開始萌芽的,在這個過程中,郝經(jīng)發(fā)揮了重要的作用。

郝經(jīng)(1223—1275),字伯常,澤州陵川(今屬山西)人。家世業(yè)儒,祖父郝天挺曾是元好問的老師。郝經(jīng)少經(jīng)兵亂,后徙居順天(今河北保定)。家貧好學,于鐵佛寺苦讀五年。后館于順天守帥賈輔、張柔家,得博覽二家藏書。元好問曾經(jīng)勉勵郝經(jīng),說他像他祖父一樣,非常有才氣,并和他討論作詩作文的方法。蒙哥汗六年(1256),他受召北上,于沙陀拜見忽必烈,條上數(shù)十事,甚受器重,遂留王府。蒙哥汗九年(1259),大舉伐宋,命忽必烈總統(tǒng)東師進攻鄂州,郝經(jīng)跟從。蒙哥汗死后,他又多次上書建議忽必烈撤軍北還,爭取汗位。中統(tǒng)元年(1260),世祖即位,以郝經(jīng)為翰林侍讀學士,佩金虎符,充國信使,入宋通好。宋丞相賈似道懼怕自己私自與蒙古議和的事泄露,于是把郝經(jīng)拘留在了真州(今江蘇儀征),郝經(jīng)多次致書南宋君臣,以完成使命,皆不報。至元十一年(1274)伯顏伐宋,郝經(jīng)始得放還,被釋后不久病逝,年五十三,謚文忠。《元史》卷一百五十七有傳。郝經(jīng)在真州被羈押了十五年,期間以著述為事,著作有《陵川文集》三十九卷,今存。

郝經(jīng)的上京紀行詩,均作于世祖中統(tǒng)元年(1260)之前,即他出使南宋之前。其時,開平剛剛興建成一座富麗堂皇的草原都城。郝經(jīng)在第一時間詳細地描寫了這座皇城里雄偉壯觀的宮殿樓閣,并借對新城的歌頌,謳歌了元廷披荊斬棘、開疆拓土的功勛:

開平新宮五十韻

日月旋天蓋,星辰合斗樞。光騰掌內(nèi)鐵,氣繞澤中蒲。金帛羞重賜,弓刀奮一呼。真人翔灞上,天馬出余吾。尺棰初開辟,群雄競走趨。無勞為更舉,乘勝即長驅。蹴踏千年雪,驍騰萬里駒。長城沖忽斷,弱水飲先枯。肅殺威靈盛,驅除運會俱。華夷塵澒洞,天地血模糊。地盡諸蕃外,兵窮兩海隅。九州皆瓦礫,萬國一榛蕪。誰與重休息,徒為妄駭吁。治平須化日,殺伐豈良圖。圣子曾當璧,神孫會握符。鐵山深蘊玉,瀚海特生珠。歷數(shù)終當在,謳歌信不誣。欲成仁義俗,先定帝王都。畿甸臨中國,河山擁奧區(qū)。燕云雄地勢,遼碣壯天衢。峻嶺蟠沙磧,重門限扼狐。侵淫冠帶近,參錯土風殊。翠擁和龍柳,黃飛盛樂榆。岐山鳴鸑鷟,冀野牧騊駼。風入松杉勁,霜涵水草腴。穹廬罷遷徙,區(qū)脫省勤劬。階土遵堯典,卑宮協(xié)禹謨。既能避風雨,何用飾金朱。棟宇雄新造,城隍屹力扶。建瓴增壯觀,定鼎見規(guī)模。五讓登皇極,群生賜大酺。還聞卻走馬,即見弛威弧。簡策詢前代,弓旌聘老儒。恢弘回一氣,徼幸絕多途。雷雨施龐澤,乾坤洗舊污。直為提赤子,遂使出洪爐。遠檄收疲薾,窮邊罷轉輸。江壖遺鄂岳,石窟棄巴渝。刀槊存殘骨,膏粱換毒痡。卻令逢有道,免使叫無辜。契闊還同室,鰥惸得字孤。八荒皆壽域,六合極歡娛。白叟休垂泣,蒼生獲再蘇。只知期用夏,更擬論平吳。旭日冰天透,仁君雪國無。終能到周漢,亦足致唐虞。遇主得知己,逢時合舍軀。弭兵通信誓,奉詔敢踟躕。頓覺心田豁,還將肝紙刳。行行重回首,瑞氣滿闉阇。

開平城建于蒙哥汗六年(1256),用了三年的時間建成。在上京紀行詩中,郝經(jīng)的這首長篇五言詩《開平新宮五十韻》是最早描寫開平城及其宮殿的詩篇,可看作是開平建城的“奠基”詩作。在詩中,詩人表達了自己對剛剛落成的新首都的喜愛,他慶幸自己“遇主得知己,逢時合舍軀”,心里頓時感覺開朗豁達,于是決定用自己的筆記下這一歷史的壯舉。

郝經(jīng)是新生的蒙古政權的積極擁護者。作為忽必烈的重要幕僚,郝經(jīng)期待著國家的統(tǒng)一,也對忽必烈統(tǒng)一天下充滿了雄心壯志,他的《居庸行》言:

驚風吹沙暮天黃,死焰燎日橫天狼。巉巉鐵穴六十里,塞口一噴來冰霜。導騎局脊銜尾前,氈車轣轆半側箱。彈箏峽道水復凍,居庸關頭是羊腸。橫拉恒代西太行,倒卷渤海東扶桑。幽都卻在南口南,截斷北陸萬古疆。當時金源帝中華,建瓴形勢臨八方。誰知末年亂紀綱,不使崇慶如明昌。陰山火起飛蟄龍,背負斗極開洪荒。直將尺棰定天下,匹馬到處皆吾疆。百年一僨老虎走,室怒市色還猖狂。遽令逆血灑玉殿,六宮飲泣無天王。清夷門折黑風吼,賊臣一夜掣鎖降。北王淀里骨成山,官軍城上不敢望。更獻監(jiān)牧四十萬,舉國南渡尤倉皇。中原無人不足取,高歌曳落歸帝鄉(xiāng)。但留一旅時往來,不過數(shù)歲終滅亡。潼關不守國無民,便作龜茲能久長。汴梁無用筑子城,試看昌州三道墻。

來往于兩都間的文人,常常把居庸關作為寫作的詩料。想當年,無論是契丹的遼,還是女真的金,都曾經(jīng)以摧枯拉朽之勢占有了這“一夫當關,萬夫莫開”的險要之地。真可謂是“當時金源帝中華,建瓴形勢臨八方”??墒牵罢l知末年亂紀綱,不使崇慶如明昌。陰山火起飛蟄龍,背負斗極開洪荒”。由于“末年亂紀綱”,這些曾不可一世的民族都已經(jīng)退出了歷史的舞臺。而今,引領歷史潮流的是新興的蒙古族,他們“直將尺棰定天下,匹馬到處皆吾疆”。目前,只有逃避于江南一隅的南宋還在茍延殘喘,郝經(jīng)自信地說:“但留一旅時往來,不過數(shù)歲終滅亡?!彼M而希望新興的國家能夠“潼關不守國無民,便作龜茲能久長。汴梁無用筑子城,試看昌州三道墻”。郝經(jīng)的這首上京詩,就是通過對歷史的回顧,對未來的展望,歌頌了新王朝的昌明強盛,同時也表達了自己的美好祝愿。這種感情,只有在和新王朝的創(chuàng)建同患難、共甘苦的北人當中,才會產(chǎn)生,并且這么刻骨銘心。

經(jīng)過十年左右的醞釀,上京紀行詩開始產(chǎn)生和不斷發(fā)展。供職于朝廷的北方政治家,構成了前期上京紀行詩的創(chuàng)作主體。下面以河北作家劉秉忠、河南作家王惲和山東作家劉敏中為樣本,分析、探討元代前期上京紀行詩的產(chǎn)生和發(fā)展軌跡。

元朝的開國元勛劉秉忠,在上京紀行詩的產(chǎn)生過程中發(fā)揮了舉足輕重的作用。

劉秉忠(1216—1274),初名侃,字仲晦,自號藏春散人,邢州(今屬河北)人。劉秉忠十三歲時入帥府為質子,十七歲為邢臺節(jié)度使府令史。后為僧,法名子聰,自號藏春散人。蒙哥汗三年(1253),劉秉忠隨忽必烈征云南、伐南宋,贊以天地好生、王者神武不殺,所至不妄戮一人。蒙哥汗六年(1256),籌建開平城。中統(tǒng)元年(1260),世祖正位后,劉秉忠受命制定各種制度。至元元年(1264),拜光祿大夫,為太保,參領中書省事,更名秉忠。至元四年(1267)又奉命建筑中都(后改大都)。至元十一年(1274)卒,享年五十九,謚文貞。成宗時,贈太師,改謚文正。劉秉忠精通天文、卜筮、算數(shù)等,《元史》卷一五七有傳,著作有《藏春集》,現(xiàn)存詩六卷。

劉秉忠是忽必烈信任的幕府人物,也是營建上都和大都的主要籌劃者,同時又是一位飽讀詩書的詩文家。在早期追隨元世祖忽必烈時期,他經(jīng)常來往于兩都之間,在元廷開始兩都巡幸時,他也經(jīng)常在扈從之列,他的部分存詩記載了來往于兩都的經(jīng)歷和感想。

桓撫道中

老煙蒼色北風寒,驛馬趨程不敢閑。一寸丹心塵土里,兩年塵跡撫桓間。曉看太白配殘月,暮送孤云還故山。要趁新春賀正去,蓬頭能不愧朝班。

過也乎嶺

一夜陰云風鼓開,嶺頭凝望動吟懷。煙分雪阜相高下,日出氈車競往來。天定更無人可勝,智衰還有力能排。中原保幛長安道,西北天高空九垓。

清明后一日過懷來

居庸春色限燕臺,山杏凝寒花未開。驛馬蕭蕭云日晚,一川風雨過懷來。

“老煙蒼色北風寒,驛馬趨程不敢閑”?!皶钥刺着錃堅?,暮送孤云還故山”?!绑A馬蕭蕭云日晚,一川風雨過懷來”。字里行間,都透露著來往于兩都的艱辛。當然,劉秉忠作為政治家,盡管深受元世祖的信賴,但他卻一直保持著高度的政治敏感,也有著身居高位,“高處不勝寒”的苦惱。他在自己的上京紀行詩中,也隱隱透露出這種官場感悟,他的《寓桓州》中說:

百年行止料皆難,今是昨非豹一斑。辜負夙心泉石畔,累垂短發(fā)縉紳間。夢回枕上聞歸雁,雨霽城中見遠山。三徑就荒松菊在,人生底事不能閑。

為政之難溢于言辭。劉秉忠現(xiàn)存的上京紀行詩均為七言詩,氣勢宏大,感情充沛,透著政治家的老練和成熟,如《過居庸關》:

車箱來往若流泉,絕壁巉巖倚翠煙。限破中州四十里,鑿開大路幾千年。函關不謂平如地,蜀道誰知險似天。萬里揮鞭猶咫尺,誰能掌上保幽燕。

劉秉忠既是政治家,又是文學家,他有深厚的文學功底,又親歷上京,常年來往于所謂的大漠之地,故而其上京紀行之作多融匯古今、抒發(fā)歷史滄桑之感。

元初著名文士王惲也曾寫作上京紀行詩,他對上京紀行詩的產(chǎn)生和發(fā)展也起到了重要的作用。

王惲(1227—1304),字仲謀,號秋澗,衛(wèi)州汲縣(今屬河南)人。中統(tǒng)元年(1260),左丞姚樞宣撫東平,辟為詳議官。時初建省部,即被選入京師,擢為中書省詳定官。二年春,轉翰林修撰、同知制誥,兼國史院編修官。元世祖初期詔書辭令,多出其手,其間曾隨中書省官赴開平會議,有《中堂事記》三卷,記載頗詳。至元五年(1268),建御史臺,首拜監(jiān)察御史。上書列論一百五十余章,疏陳時政,彈劾奸邪,均直言無畏,《烏臺筆補》多作于此時。至元九年,授承直郎、平陽路總管府判官。十四年,入為翰林待制。十八年,向皇太子真金進獻《承華事略》二十篇,深受贊賞。十九年春,改山東東西道提刑按察副使,一年后因疾還。二十二年春,以左司郎中召,其時作《玉堂嘉話》八卷,記述見聞軼事、典制沿革等。二十六年,授少中大夫、福建閩海道提刑按察使。二十九年,召回京師,向世祖上萬言論政事書,授翰林學士、嘉議大夫。元貞元年(1295),成宗即位,又進獻《守成事鑒》二十五篇。大德元年(1297),進為中奉大夫。二年,求退未允。大德五年,再上章求退,得請歸。八年六月,卒。追贈翰林學士承旨、資善大夫,追封太原郡公,謚文定。《元史》卷一六七有傳。著作有《秋澗先生大全集》一百卷,今存。

王惲基本生活在蒙古政權逐漸統(tǒng)一全國并走向繁榮興盛的階段。作為世祖政權的核心人物之一,他較早地參與了元代早期的政治文化活動,多次陪同皇帝巡幸兩都,在新建的上都宮殿里辦公。這些典型的個人經(jīng)歷,成為他創(chuàng)作上京紀行詩的“生活體驗”。在王惲的上京詩中,大部分記敘的是他在上都的生活和工作,以及他的所思所想,略舉數(shù)詩如下:

夏日玉堂即事

悠悠時事百年心,歲月徒成昨與今。萬一寸長能及物,不愁華發(fā)已盈簪。

失時已抱周人恨,濟物長深永叔懷。鈴索不鳴朝日靜,坐看簾影轉苔階。

世愿登瀛不作卿,玉堂更比憲臺清。只緣白獸樽中醴,當日元王為穆生。

陰陰槐幄冪閑庭,靜似藍田縣事廳。細草近緣春雨過,映階侵戶一時青。

日長上直玉堂廬,思入閑云待卷舒。重為盛時難再遇,等閑羞老蠹書魚。

開平晚歸

龍首岡邊野草深,秋風灤水動歸心。百年蓬巷開圭竇,一日恩光照士林。吟鬢有光浮鏡玉,家書封喜認泥金。料應曉月簾櫳底,乾鵲飛來報好音。

在前期的館閣文人中,用組詩的形式來寫作上京紀行的,寥寥無幾。而王惲的《夏日玉堂即事》,突破性地用五首七言絕句記錄了他在上京的生活,抒發(fā)了他的歲月之嘆。《開平晚歸》是他在七月一日剛剛被提拔為翰林院職官時所寫,字里行間充滿了升職時的喜悅。他渴望著天上的喜鵲能及時地把這一“好音”傳回到家里,“料應曉月簾櫳底,乾鵲飛來報好音”。

新興草原都城開平,雖然外表看來雄偉富麗,豪華氣派,但是許多辦公條件還很不完善,官員的生活環(huán)境也不是很好。王惲在他的《開平夏日言懷》里描述他的辦公、生活環(huán)境為:“土屋罌燈板榻虛,一瓶一缽似僧居。半編翰草從人讀,兩鬢霜華向曉梳。客子衾裯殘夢短,暑天風物暮秋初。”生活條件的簡陋,光陰歲月的流失,使他懷念起了家鄉(xiāng),“故園松菊荒多少,豈不懷歸畏簡書”。故園的松樹、菊花之類,是不是因為自己離開得太久了,以致荒蕪了呢?懷鄉(xiāng)之情傾瀉無余。

生活在元代前期的館閣文臣劉敏中,是一個在上京紀行詩發(fā)展過程中值得一提的北方文人。

劉敏中(1243—1318),字端甫,號中庵,濟南章丘(今屬山東)人。劉敏中自幼卓異不凡,鄉(xiāng)先生杜仁杰很喜歡他寫的文章,極力稱贊。至元十一年(1274),由中書掾擢兵部主事,拜監(jiān)察御史。權臣桑哥秉政,劉敏中劾其奸邪,不報,遂辭職歸鄉(xiāng)。后起為御史臺都事,出為燕南肅政廉訪副使,入為國子司業(yè),遷翰林直學士,兼國子祭酒。大德七年(1303),除東平路總管,擢陜西行臺治書侍御史。九年,召為集賢學士,商議中書省事。武宗即位,被召至上京,庶政多所更定,授集賢學士、皇太子贊善,仍商議中書省事。不久,拜河南行省參知政事,改治書侍御史,出為淮西肅政廉訪使,轉山東宣慰使。遂召為翰林學士承旨,因為疾病還歸鄉(xiāng)里。延祐五年(1318)卒,享年七十六,謚文簡?!对贰肪硪黄甙擞袀?。著作有《平宋錄》三卷、《中庵集》二十五卷。

《元史》本傳記載劉敏中有《中庵集》二十五卷,今有版本為二十五卷清抄本《中庵先生劉文簡公文集》。據(jù)此版本可知,劉敏中有上京紀行詩41首,另外還有上京紀行詞5首。在元代前期,他是寫作上京紀行詩較多的作家。

劉敏中在朝廷供職期間,曾數(shù)次扈從上京之行。至元十三年,他首次奔赴上都,行走在望云道中,他賦詩道:

初赴上都至赤城望云道中

曉日曈昽過赤城,風煙遙接望云亭。好山解要新詩寫,瘦馬能搖宿酒醒。高下野桃紅曼曼,縈回沙水碧泠泠。人家剩有升平象,滿地牛羊草色青。

詩人第一次途經(jīng)赤城和云州,雖然是土生土長的北方人,但還是不禁為這里的風光所吸引。那滿山遍野的野桃,鮮紅欲燃;那一望無際的青草,嫩綠堪染;那小河彎彎的流水,清澈冰冷;更為壯觀的是,在那風景獨特的青山綠水當中,遍地是吃草的牛羊。這里到處是一片升平的景象,作者完全陶醉在了這“天蒼蒼,野茫茫,風吹草低見牛羊”的草原景象中。

劉敏中在大德四年的上都之行中,曾和鄭潛庵同行,他作詩記錄下了他們一起游合聚從的情況。

大德四年(1300)四月,劉敏中和鄭潛庵一起趕赴上都,途中在獨石驛休息。二人看見在獨石驛的東邊山脈中,有七個小山峰,森布離立,狀若北斗。訪詢當?shù)匕傩?,百姓告訴他們這叫“七星山”。他們覺得這七星山非常奇特,劉敏中頗有感慨,想到自己已經(jīng)是第四次途經(jīng)這里了,而現(xiàn)在才注意到這七星山,“豈以其塵容俗狀,方役役于得失奔走之中,而不暇顧也。而此山超然物表,靜閱萬古,豈復有得失奔走之患乎?然則茲山之識汝也,顧已久矣,乃作詩,同潛庵一笑”。于是詩人寫道:

今來獨石驛,始識七星山。隱隱魁杓見,離離霧靄間。乾坤通寶氣,上下?lián)硖礻P。無補山應笑,空然四往還。

到了上都,他們同住在翰林院里,當時劉敏中已經(jīng)將近花甲之年,身體不是很好。但朝廷有旨,集賢翰林不許請老補外,于是他們便日以吟詩酬答為樂。以翰林院里視草堂前面的鰲峰石為題,鄭潛庵曾作詩吟詠,劉敏中次其韻,也做了十首詩。翰林院視草堂是他們生活和工作的地方,他們每天的生活就是“眼花書冊倦,茗碗坐來添。人對鰲峰靜,天臨鳳闕嚴”。生活清凈悠閑,面對著院里的鰲峰石,他們喜歡變換著角度、詩韻來反復吟詠這塊大石,劉敏中在《用鰲峰韻自遣呈潛庵》(二首)中曰:

象戲四老人,偶墮只橘擘。顧瞻風雷發(fā),已在飛龍脊。人生配三才,一氣無二脈。胡為塵土中,屈曲蝸轉壁。黃金積如阜,高人才一擲。不見柴桑翁,蛻心在彭澤。

哲人飛上天,日覺道術擘。尚哀逍遙叟,矯咈吮劍脊。我思天地心,不語存正脈。堅白既交戰(zhàn),戶牖各穿壁。諦觀魯璠珍,竟作燕石擲。獨留中天月,夜夜明九澤。

在上都之行中,最令劉敏中欣慰的是他在這里結識了好多朋友,這些人對劉敏中關懷備至,令他體會到了異鄉(xiāng)的溫暖。在上都,劉敏中有個朋友叫韓從益,他在灤水之上建了一座小樓,取名為“江山勝概”,樓下面是潺潺的泉水,取名為“無憂”。作為好朋友,劉敏中作《韓云卿新居》詩對朋友的喬遷新居表示祝賀,詩曰:

我愛西城韓御使,新居樂事總相宜。泉中就啜無憂水,樓上閑吟勝概詩。紅燭瑣窗秋晚后,蒼山老樹雨晴時。內(nèi)來一念無人識,說與沙頭白鳥知。

新居落成,韓從益很高興,請劉敏中等好朋友一起來賞月,于是大家紛紛作詩祝賀,劉敏中也作《和韓云卿江山勝概樓賞月》詩相和。

劉敏中在上都結交了好多當?shù)氐呐笥?。每次他來開平,邢伯宜、邢伯才兄弟都熱情地接待他,使他心中充滿了感激。但是,大德十一年(1307),他最后一次再來上都時,兄弟倆都已經(jīng)亡故了,他們的侄子邢遵道拿著兄弟倆留下的家傳給劉敏中看,睹物思人,劉敏中吟《題邢氏家傳》詩抒發(fā)了自己的哀痛之情,詩為:

憶在友于堂,元方映季方。情隨懷抱盡,德并姓名香。別去今有畿,重來我獨傷。呼門見孤侄,相對淚滂滂。

劉敏中的上京紀行詩誕生在他的兩都之行中,發(fā)展和成熟于他的兩都之行中??梢赃@樣說,在前期的上京紀行詩詩人中,劉敏中的詩作較能體現(xiàn)上京紀行詩的產(chǎn)生和發(fā)展過程。他在至元年間的上京紀行詩數(shù)量不多,且多為零散的詩篇。而大德年間所作詩篇,大多為組詩,數(shù)量也明顯增多。組詩除了上面提到的《次韻鄭潛庵應奉鰲峰石往還十首》,比較有名的還有《上都長春觀和安御使于都事陳秋巖唱和之什》:

乘風真到海仙堂,醉袖猶殘玉醞香。他日遇君君度我,只烹白石作蒸羊。

病懷寥落坐虛堂,銷盡西窗午后香??嘤杲宋嵋褏?,小見休學舞商羊。

讀罷遺經(jīng)月入堂,微言獨覺靜中香。季恒不識春秋筆,團物區(qū)區(qū)問土羊。

十年旅食市中堂,正味無分各異香。若見易牙君試問,肥豚何似食羸羊。

冰炭終難共一堂,熏猶畢竟不同香。此心得失分明在,愛禮如何復愛羊。

奧休言必自堂,豈知逐臭卻聞香。寥寥月旦千年后,文質何人辯虎羊。

歸去來兮舊草堂,安排掃地凈燒香。自烹新鯉供慈母,不望高官吃爛羊。

李泌家書舊滿堂,天隨杞菊浼仍香。謀生卻被陶朱笑,豕貴頻年只販羊。

玉川活計一苑堂,七碗茶澆兩腋香。猶有賞音韓縣尹,月中沽酒買肥羊。

豐年和氣滿村堂,社酒才過蠟酒香。須信安民要良吏,莫教猛虎衛(wèi)群羊。

有意識地寫作上京紀行組詩,標志著上京紀行詩已經(jīng)開始向著成熟邁進了關鍵的一步,而這一步,在元代前期上京紀行詩的北方詩人中,劉敏中是邁出步伐較大的一人。

總之,元代前期的上京紀行詩,從詩作來看,數(shù)量不是很多,多為不成系統(tǒng)的零星之作,大部分是詩人來往于兩都時的即興之作。從作者來看,他們大多是北方人,往往既是政治家,又是文學家。他們身處館閣,往往有機會陪同皇帝兩都巡幸,故而能夠親臨大漠之地,親見塞外風光,能夠親身體驗扈從巡幸的甘苦,他們用自己的詩歌記錄著這一歷史的過程。因為是身居高位的館閣文人,他們在文壇上的影響力和號召力都是在野文學家所無法比肩的。他們創(chuàng)作上京紀行詩的實踐,對于上京紀行詩的傳播及寫作都有著極為深刻的影響。而真正給上京紀行詩帶來創(chuàng)新性變化的是南方詩人的到來,南方詩人北上,并創(chuàng)作上京紀行詩,是前期上京紀行詩飛速發(fā)展、并最終走向繁盛的重要力量。

汪元量是一位較早北上開平并留下上京紀行詩歌的南宋人。

汪元量(1240—1320),字大有,號水云,亦自號水云子、楚狂、江南倦客,錢塘人,南宋末宮廷琴師。至元十三年(1276),蒙古鐵騎直搗杭州,由于國弱君幼,宋皇室不戰(zhàn)而降。在元軍的押解下,汪元量隨三宮北徙大都。在大都,汪元量以琴藝受到元世祖忽必烈的賞識,但這并不能撫平汪元量內(nèi)心的亡國之痛,他日思夜想希望回到江南。在大都逗留了十二年后,汪元量在元世祖忽必烈的許可下,以道士的身份南歸。

汪元量著有《水云集》《湖山類稿》等,多有散佚。今人孔凡禮先生根據(jù)清人汪森輯本《湖山類稿》和鮑廷博刻本《湖山類稿》及《水云集》附錄的可靠資料,博考《詩淵》《永樂大典》等有關諸書,共輯錄汪元量詩計480首,詞52首,并對其詩詞作了大致的編年,命名為《增訂湖山類稿》。迄今輯錄汪元量詩詞最為詳備的就是孔凡禮先生的《增訂湖山類稿》,本書所引用汪元量的詩歌,即以此為依據(jù)。汪元量的詩歌記載和反映了當時重大的歷史事件和歷史人物,被譽為“宋亡之詩史”,具有禆補正史的史學價值。

至元十三年,即德祐二年(1276)一月十九日,元相伯顏帶軍逼近臨安。謝太后見欲戰(zhàn)不能,求和不成,只得派人赴伯顏處,送上傳國玉璽和降表,表示投降。汪元量和三宮一樣,作為戰(zhàn)俘屈辱地被押往大都。初到大都,元世祖忽必烈對宋廷一行還是禮遇有加的,他命宰相出通州迎接,黃羅張幔,先宴三宮于會同館,然后十次開大宴來款待他們,月支萬石糧,日支羊肉六千斤,這在汪元量的詩集中都有記載。汪元量在《湖州歌九十八首》中有十首詩歌是專門記載元廷為宋三宮所舉辦的十次大宴:

皇帝初開第一筵,天顏問勞思綿綿。大元皇后同茶飯,宴罷歸來月滿天。

第二筵開入九重,君王把酒勸三宮。駝峰割罷行酥酪,又進雕盤嫩韭蔥。

第三筵開在蓬萊,丞相行杯不放杯。割馬燒羊熬解粥,三宮宴罷謝恩回。

第四排筵在廣寒,葡萄酒釅色如丹。并刀細割天雞肉,宴罷歸來月滿鞍。

第五華筵正大宮,轆轤引酒吸長虹。金盤堆起胡羊肉,樂指三千響碧空。

第六筵開在禁庭,蒸麋燒麂薦杯行。三宮滿飲天顏喜,月下笙歌入舊城。

第七筵排極整齊,三宮游處軟輿提。杏漿新沃燒熊肉,更進鵪鶉野雉雞。

第八筵開在北亭,三宮豐燕已恩榮。諸行百戲都呈藝,樂局伶官叫點名。

第九筵開盡帝妃,三宮端坐受金巵。須臾殿上都酣醉,拍手高歌舞雁兒。

第十瓊筵敞禁庭,兩廂丞相把壺瓶。君王自勸三宮酒,更送天香近玉屏。

從詩中可以看出,宋三宮剛到大都,元廷對他們恩遇有加,又是問寒問暖,又是用最豐盛的酒席招待他們。當然,元廷這樣做,也是為了做給世人看:他們是優(yōu)待俘虜?shù)?。更重要的是,他們要用這樣的方式來慶祝他們滅宋的勝利。

至元十九年(1282),因河北有義軍活動,揚言要劫獄救文天祥、搶回少帝。元世祖忽必烈對宋王室起了疑心,遷少帝至上都開平,汪元量以教師的身份隨行。一路上,他們出居庸關,過李陵臺,拜昭君墓,觀雪天山,經(jīng)歷了許多艱難困苦,汪元量用詩歌的形式零星記載了此次上京之行。從目前留存的詩歌來看,汪元量的上京紀行詩并不多。根據(jù)詩題及詩歌內(nèi)容判斷,可以明確肯定是此次北上所寫的詩歌有十三首,但其中五首寫在前往天山路上及天山的活動。減去這五首,目前留存下來汪元量的上京紀行詩,可以確定的就只有八首了,這八首詩歌分別為:《出居庸關》《長城外》《寰州道中》《李陵臺》《昭君墓》《開平雪霽》《開平》《草地寒甚氈帳中讀杜詩》。這為數(shù)不多的八首上京紀行詩,成為了解宋三宮被遷往開平經(jīng)歷的珍貴資料。汪元量創(chuàng)作詩歌所遵循的原則是“走筆成詩聊紀實”(《鳳州》),現(xiàn)實主義的創(chuàng)作原則使他的上京紀行詩成為記載歷史事件的“詩史”。

汪元量此次陪同宋三宮上都之行,是作為俘虜被迫前往的。特殊的身份及被奴役的境遇,使他從一上路就充滿了憂傷和哀愁,《出居庸關》中寫道:

平生愛讀書,反被讀書誤。今辰出長城,未知死何處。下馬古戰(zhàn)場,荊榛莽回互。群狐正從橫,野梟號古樹。黑云滿天飛,白日翳復吐。移時風揚沙,人馬俱失路。躊躇默吞聲,聊歌《遠游》賦。

此次北上灤陽,生死未卜,前程堪憂,一切的一切,都要由大元皇帝的喜好來定。作者痛心地自嘲:“平生愛讀書,反被讀書誤。”讀了那么多書,也無法力挽狂瀾,無法改變宋宮室被俘被拘押的命運,更無法改變宋朝滅亡的命運。上京之行,注定是一次伴隨著血淚的凄苦之行。在汪元量的上京紀行詩中,幾乎首首都含著“淚”,首首都凝結著“愁”。“嘆息此骷髏,夜夜泣秋月。”(《長城外》)“孤兒可憐人,哀哀淚流血。書生不忍啼,尸坐愁欲絕。”(《寰州道中》)“月落淚縱橫,凄然腸斷裂。”(《李陵臺》)血淚哀愁是汪元量上京組圖的主色調。他有時直抒胸臆,表達自己孤寂之旅的愁苦心理,有時,又借古人來抒發(fā)自己的哀愁。李陵、王昭君、蘇武是他筆下抒懷的主人公。李陵兵敗,被迫投降,滯留在胡地不能歸漢;王昭君被迫作為和親的犧牲品,遠離家鄉(xiāng);蘇武,也是被迫留在匈奴而不能歸漢。這些歷史人物,都有一個共同點,那就是:被迫羈留異國他鄉(xiāng)、深懷故國。汪元量在他們身上看到了自己,在自己身上又感受到了他們的痛苦,惺惺相惜,借詠歷史人物,汪元量抒發(fā)了自己的哀痛和愁苦。

讀汪元量之詩,令人墜淚幽憂,肝腸寸斷,正像元人趙文所言:“讀汪水云詩而不墮淚者,殆不名人矣?!?sup>李玨在《湖山類稿跋》中云:“往時讀《泣血錄》,為之淚下。因嘆德祐之事,意必有杭之文章鉅公書于野史,后人見而悲之,未必不若余今日之讀《泣血錄》也。一日,吳友汪水云出示《類稿》,紀其亡國之戚,去國之苦,艱關愁嘆之狀,備見于詩,微而顯,隱而彰,哀而不怨,欷歔而悲,甚于痛哭,豈《泣血錄》所可并也?……水云之詩,亦宋亡之詩史也,其詩亦鼓吹草堂者也。其愁思抑郁,不可復伸,則又有甚于草堂者也。噫!水云留詩與后人哀耶?留詩與后人愁耶?可感也,重可感也。敬賦二十字,書綴卷尾云:‘天地事如許,英雄鬢已斑。淚添東海水,愁壓北邙山?!?sup>

去國離鄉(xiāng),使汪元量強烈懷念著江南故鄉(xiāng);而作為俘虜被拘押北遷,又使他備感斷腸泣血,幽憂沉痛。除了借古人來抒發(fā)沉痛,汪元量在上京紀行詩歌中,還注意對景物“精雕細刻”,借寫景來抒懷。在汪元量的筆下,情因景生,景隨情變,情和景達到了和諧的一致。汪元量生長在“杏花春雨”的江南,北上大都,所見之景物和江南已經(jīng)是迥異。來到塞外之地,景物、氣候更是與江南大相徑庭。王國維在《人間詞話》中說:“以我觀物,故物皆著我之色彩?!痹谕粼康纳暇┘o行詩中,塑造的就是這種“有我之境”。因為心中悲戚,所以景物都染上了一層濃重的“哀愁”,“群狐正從橫,野梟號古樹。黑云滿天飛,白日翳復吐?!?《出居庸關》)“下馬登斯臺,臺荒草如雪。妖氛藹冥濛,六合何恍惚?!?《李陵臺》)在汪元量等宋舊宮人的眼里,塞外之地,就是黑云滿天飛,陰云壓身濕,而這其實正是作者心境的展現(xiàn),是景物皆“著我之色彩”。再看下面的《開平》詩:

冷霰撒行車,呻吟獨搔首。須臾大如席,風卷半空走。母子鼻酸辛,依依自相守。書生倒行囊,沽來一尊酒。暫時借溫和,耳熱豈長久。萬木舞陰風,言語冰在口。氈房耿無眠,兀兀聽刁斗。

從小生活在風和日麗、風景秀麗的江南水鄉(xiāng),而今卻帶著哀愁艱難地行走在鐵馬秋風的塞外,汪元量感到這“異域”之氣候實在是惡劣至極。風大,天又冷。為了取暖,只好“書生倒行囊,沽來一尊酒”。而此時此刻,更令人肝腸寸斷的是宋室的孤兒寡母,“母子鼻酸辛,依依自相守”。孤兒寡母相依相偎,戰(zhàn)栗于寒風中。此情此景,讀者不禁也腸斷泣血了。

汪元量留存下來的上京紀行詩并不多,但卻慷慨悲歌,風格迥異,其述亡國之戚、去國之苦、間關愁嘆之狀,讀來令人泣涕增哀,是元代前期上京紀行詩的奇葩。

南宋的滅亡,是以汪元量為代表的宋人的不幸,但卻是上京紀行詩發(fā)展史上的幸事。汪元量的上京紀行詩,從寫作內(nèi)容和詩人感情上都給詩壇帶來了一股清新。

繼南宋三宮之后,浙江人陳孚上《大一統(tǒng)賦》,不久入京,官翰林編修。新來的南人陳孚,隨即成為上京紀行詩壇上一顆璀璨的新星。

陳孚(1259—1309),字剛中,號笏齋,臺州臨海(今屬浙江)人。小時候清峻穎悟,長大后博學有節(jié)氣。至元二十二年(1285),以布衣上《大一統(tǒng)賦》,江浙行省聞于朝,署上蔡書院山長。不久入京。至元二十九年(1292),吏部尚書梁曾再使安南,元世祖以陳孚為翰林國史院編修官、攝禮部郎中,為梁曾之副。使還,除翰林待制,兼國史院編修官。朝中大臣因為陳孚是南人,頗嫉忌他,于是出為建德路總管府治中,再遷衢州。秩滿,特授奉直大夫、臺州路總管府治中。至大二年(1309)卒?!对贰肪硪痪农栍袀鳌V小蛾悇傊性娂啡?,包括《觀光稿》《交州稿》《玉堂稿》各一卷。

陳孚是繼汪元量之后,較早北上,并寫有上京紀行詩的南方人。陳孚現(xiàn)存上京紀行詩27首,在前期的南人上京紀行詩作中,數(shù)量相對是比較多的。更為可貴是,他的這些上京紀行詩,無論是思想性,還是藝術性,都具有頗高的價值。

有元一代,南土文人備受壓抑,總是被摒落在政治的外緣,所謂“自世祖以后,省臺之職,南人斥不用”。陳孚在元代前期來到排擠南人的朝廷,其政治環(huán)境可想而知。但是,難能可貴的是,陳孚在朝為官,表現(xiàn)得卻很豁達,他的思想境界也很高,這在他的《出健德門赴上都分院》中有充分的展現(xiàn):

北樓急鼓絕,南樓疏鐘鳴。盥櫛未及竟,騶官戒晨征。三年去鄉(xiāng)井,已覺身飄零。今朝別此去,又有千里行。懷君豈不愿,王命各有程。小車如雞棲,軋軋不得停。出門見居庸,萬仞參天青。鄰家三數(shù)嫗,對我清淚傾。問我善飯否,慮我衣裘輕。大笑揮之去,我豈兒女情。

健德門是陪同皇室前往上京的第一個驛站。北樓的一陣急鼓之后,詩人還沒來得及梳洗完畢,就急匆匆地踏上了出發(fā)的行程。孤身飄零到大都,已經(jīng)有三年的時間了,而今又要行程千里,前往離家更為遙遠的上都,他的心里隱隱地有些難以割舍。但是他還是決定以大局為重,“懷君豈不愿,王命各有程”。小車一路上吱吱呀呀地前行著來到了居庸關。他的鄰居舍不得他走,眼淚汪汪地問他是否習慣北方的飲食,所穿衣服是否能抵御北方的嚴寒。但是,詩人卻大笑著和他們揮手告別,“大笑揮之去,我豈兒女情”,這一揮,揮出了南方男兒的豪氣。

一路上,陳孚都在思念著故鄉(xiāng),他時時刻刻沒有忘記自己是個南方人,“誰憐家萬里,有客擁衾眠”?!胺髟贫焉祥e回首,無數(shù)征鴻帶夕陽”?!暗腊l歟三嘆息,古袍古帽江南客”。這些詩句,都寄托著他的故土之思。他魂里夢里都是故鄉(xiāng)情,他的《赤城驛》詩中寫道:“一溪流水繞千峰,宛與天臺景物同?;陦舨恢胰f里,卻疑只在赤城中?!?sup>赤城驛是去上京途中的一個驛站。陳孚是臺州人,臺州曾名赤城郡,因境內(nèi)有天臺赤城山而得名。詩人來到赤城驛,因其同名而萌生故園之思,深摯動人。但是,雖然思鄉(xiāng),他的心情卻很開朗舒暢,他以南方人所獨有的細膩,從一個南方人的視覺角度,仔細地觀察著塞外的山山水水,抒發(fā)著自己躊躇滿志的胸懷,其中描寫最為細膩生動的是《懷來縣》,詩云:

榆林青茫茫,寒煙三十里。忽聞雞犬聲,見此千家市。石橋百尺橫,其下跨溈水。人言古溈州,殘城無乃是。民家坐土床,嬉笑圍老稚。糲飯侑山蔥,勸客顏有喜。足跡半天下,愛此俗淳美。醉就軟莎眠,夢游葛天氏。

該詩時間、地點、人物、客宿的過程交代得清清楚楚,其中幾個場面細節(jié)描寫是詩的點睛之筆:“民家坐土床,嬉笑圍老稚。糲飯侑山蔥,勸客顏有喜?!币患胰死侠仙偕賴谕量簧铣燥垼『⒄{皮搗蛋,老人說說笑笑。飯食不很好,是當?shù)氐奶禺a(chǎn)山蔥拌米飯,但主人很好客,熱情地招呼客人,勸讓客人多加餐。主人的熱情,驅散了客人的疲勞和孤獨,這是多么溫馨的場面??!多么淳樸好客的風俗啊!細膩生動的細節(jié)描寫,使得整首詩歌具有很強的藝術感染力。

陳孚的上京紀行詩還很注意選擇獨具特色的意象,其《居庸關》詩云:“車棱棱,石角角。車聲彭彭斗石角,馬蹄蹴石石欲落。不知何年鬼斧鑿,僅與青天通一握。上有藤束萬仞之崖,下有泉噴千丈之壑。太行羊腸蜀劍閣,身熱頭痛懸度索。一夫當關萬夫卻,未必有此奇巘崿。吾皇神圣混地絡,烽火不紅停夜柝。但有地險今猶昨,我扶瘦笻息倦腳。欲叩往事云漠漠,平沙風起鳴凍雀。”車子、石頭、馬兒、山崖、噴泉、火燭、風沙、凍雀、該詩就是通過這一系列的主體意象展現(xiàn)了北國的神采。

陳孚的上京紀行詩中,最為拿手的是七絕。他的上京紀行詩中,有10首為七絕。他的七絕短小精悍,意境渾融,典范之作如《明安驛道中》:

野鵲山頭野草黃,野狐嶺上月茫茫。五更但覺天風冷,帳頂青氈一寸霜。

貂鼠紅袍金盤陀,仰天一箭雙天鵝。雕弓放下笑歸去,急鼓數(shù)聲鳴駱駝。

黃沙浩浩萬云飛,云際草深黃鼠肥。貂帽老翁騎鐵馬,胸前抱得黃羊歸。

風吹灤水涌如淮,十萬雕弓飲馬來。長笑一聲鞭影動,金鞍飛過李陵臺。

整組詩歌描寫明安驛道中的氣候、特產(chǎn)、狩獵等,有野鵲、野草、野狐,有黃鼠、黃羊,還有那戴著貂帽、騎著鐵馬、抱著獵物的老翁,富有詩情畫意。該組詩看似隨意揮灑,不事雕琢,其實作者的才情和創(chuàng)作技巧正是滲透在這自然天成、不留痕跡中。

與陳孚北上幾乎同時的是程鉅夫的南下訪賢。至元二十三年(1286)三月,程鉅夫下江南訪賢。至元二十四年(1287),程鉅夫攜舉薦者二十余人(均南方人)入京,其中有詩文集傳世者主要有趙孟頫、張伯淳、何夢桂、方逢振、吳澄等等。程鉅夫的這一舉動最直接的結果就是大量的南人北上,而后,越來越多的南方士子前赴后繼地開始了北上,這給大都和上都的文壇帶來了新鮮和活躍。兩都由全國的政治中心開始轉變?yōu)檎魏臀幕闹行摹T谶@個過程中,越來越多的南土文士開始加入上京紀行詩的創(chuàng)作活動,他們獨特的寫作視角,細膩的寫作手法,豐富了上京紀行詩,使得處于發(fā)展中的上京紀行詩越來越走向成熟和繁榮。

把上京紀行詩推向成熟的除了北上的南方士子,還有一個詩人群體,就是宗教人士。元代實行宗教信仰自由的政策,容許各種宗教的傳播,并優(yōu)待教士。在上都和大都,都建有宗教寺廟,而且每年要在兩都舉辦盛大的宗教活動。因為要舉辦各種宗教活動,所以從元世祖忽必烈開始,元代諸帝巡幸上都時,都要帶領宗教人士跟隨。這些宗教人士,好多都能文善詩,具有很高的文學修養(yǎng)。在陪同皇帝巡幸中,他們除進行宗教活動之外,也常常寫作上京紀行詩。盡管元代世祖統(tǒng)治前期,南人士子很少能夠北上,但是南方的宗教人士,卻由于特殊的身份,能夠北上兩都,親自經(jīng)歷巡幸活動,并且較早地用他們的詩歌來紀行。在南方宗教人士中,陳義高是較早寫作上京紀行詩的詩人。

陳義高(1255—1299),字宜父(義甫),號秋巖,閩(今福建)人。龍虎山玄教道士,至元二十五年(1288)提點洪州玉隆宮,后入晉王邸。大德三年(1299)卒,年四十五。有《秋巖詩集》二卷。元世祖至元年間,陳義高曾兩次隨駕北行上都。至元十七(1280)庚辰,他第二次隨駕北行上都,他作詩《庚辰春再隨駕北行二首》云:

天地蒼茫闊,其如旅況何。冰融河水濁,沙接塞云多。土穴居黃鼠,氈車駕白駝。棲棲無所樂,遠近聽朝歌。

四更催蓐食,結束鬧比鄰。人去留殘跡,車行擁后塵。云開還有月,風冷不知春。幸得狐裘在,溫存逆旅身。

陳義高留存下來的上京紀行詩不多,但他是較早經(jīng)歷巡幸、并創(chuàng)作上京紀行詩的南方道士。

在前期的宗教人士中,寫作上京紀行詩比較多、在上京紀行詩發(fā)展過程中作用比較大的是道教人士馬臻。

馬臻(1254—1316),字志道,別號虛中,錢塘人。少慕陶貞白之為人,著道士服,隱于西湖之濱。大德五年辛丑(1301),嗣天師張與材到大都行內(nèi)醮。未幾辭歸,手畫《桑乾》《龍門》二圖傳于世。嘗從褚雪巘游,肆力吟詠。所著有《霞外詩集》十卷。

大德五年(1301)五月十六日,馬臻作為南方道士,陪同天師張與材赴大都、上都,行內(nèi)醮之事。在上都,他們朝見了成宗皇帝。馬臻隨即詠詩三首,名為《大德辛丑五月十六日灤都棕殿朝見謹賦絕句》,詩為:

黃道無塵帳殿深,集賢引見羽衣人。步虛奏徹天顏喜,萬歲聲浮玉座春。

殿中錫宴列諸王,羽分班近御床。特旨向前觀妓樂,滿身雨露濕天香。

清曉傳宣入殿門,簫韶九奏進金樽。教坊齊扮群仙會,知是天師朝至尊。

這三首七言絕句,寫出了宗教人士朝見皇帝時的壯觀場面,是了解元代宗教人士活動的重要資料。馬臻的上京詩,喜歡描寫元代的第二都城上都,他寫上都的太陽、上都的夜晚,還有自己在上都的寓所,如他的《開平寓舍》:

雨陰六月摧驕陽,開平客舍白日長。官街污泥沒馬股,出門忽似河無梁。土風不解重魚鳥,東鄰西舍惟烹羊。山人肺腑蔬筍氣,對此頗覺神不揚。昨日樓頭望遠色,海霧不動晨光涼。青山四面拱城闕,龍盤虎踞爭翱翔。乃見宸京勢宏大,囊括造化吞洪荒。惟甘槁木臥林壑,豈意野服朝明光。太平天子崇道德,繪麗琳宇開清揚。列仙縹緲環(huán)佩下,五里十里聞天香。惟皇上帝降百祥,煌煌大業(yè)垂無疆。山人歌詩忽起舞,山川草木騰文章。山川悠悠望不極,白云飛去之何方。故鄉(xiāng)親舍白云下,悵望山川空斷腸。何當振翮附黃鵠,萬里天風吹渺茫。

讀馬臻的上京紀行詩,會發(fā)現(xiàn)總有一種玄理滲透在其間。有時,這種玄理通過景物描寫滲透出來,如“涼風吹秋來,萬葉謝深碧。悠悠念遠道,坐見山月出”。有時,作者又直接點出詩理,如“吾宗貴清靜,教在不言中”?!柏M無親與朋,晤嘆天一方。物色可憐人,悠揚動微芳。題詩道遠意,此意何能忘?!?sup>盡管詩歌貴含蓄,忌說教,但是,馬臻還是用他自己的實踐豐富了上京紀行詩。在上京紀行詩中寓玄理,是道士詩歌的一個特點,這個特點在馬臻的詩里比較明顯。

在從上京返回的路上,馬臻畫了兩幅畫,一幅是《桑乾》,另一幅是《龍門》,并且作題畫詩歌詠這兩個地方:

題畫龍門山桑乾嶺圖

昔我經(jīng)龍門,晨發(fā)桑乾嶺?;乇P郁青冥,驅車盡絕頂。驛騎倦行役,苦覺道路永。引領望吳楚,日入眾山暝。歸來愜棲遲,山水融心境。寸毫寫萬里,歷歷事可省。理也存自然,疇能搜溟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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