生活之道
有一天,午休時與同事聊天。不意間談到宗教。同事是虔誠的天主教徒,每天中午參加彌撒。閑聊了幾句西方宗教后,同事問我,中國有沒有宗教。
有啊。大都是“進(jìn)口”的。佛教從尼泊爾、印度傳入;基督教由西方傳教士帶入;回教是伊斯蘭教的分支,崇拜自然的原始宗教不算?!澳敲?,道教和儒教呢?”
“道、儒都不是宗教?!蔽鞣綄W(xué)者大都把老莊和孔孟創(chuàng)立的“道家”和“儒學(xué)”歸入宗教范疇,受過東方文化熏陶的人未必同意,我也如此。
“為什么?”同事問。
沒有好好想過,又不好意思冷場,脫口而出:那些是研究人生的學(xué)問,探討“生活的道路”(way of life)。
哈,沒有在律師事務(wù)所白混十幾年“干飯”?!凹敝猩恰币擦T,“隨口狡辯”也好,反正沒有經(jīng)過“深思熟慮”。用前幾年時髦的話說,叫做“思而不思”。或者說,直覺,下意識的智慧。
晚上在飯桌上“重播”對話,孩子他爸,時常對我“憑著感覺走”的奇談怪論持批判態(tài)度,那次倒沒有挑剔。讓我得意了好幾天。這不,今天還舊事重提,抖出來“顯擺”做文章。
有人說,所謂“宗教”,其起源必定帶有神秘的、超越肉身的體驗,科學(xué)還不能“證實”或“證偽”的“奇跡”。比如,猶太教里“燃燒的灌木”、“從天而降的甘露”;伊斯蘭教不露真相的“先知”穆罕默德;基督教的“圣嬰誕生”、死而復(fù)活的耶穌、圣靈啟示。美國土生土長的摩門教,也有秘傳給約瑟夫·史密斯的“金葉經(jīng)書”。佛教則有輪回、轉(zhuǎn)世、涅槃等等的傳說。
道家儒學(xué),傳播為人處世的道理,事關(guān)“現(xiàn)世”,印象中沒有“神秘體驗”,也沒有“往世”、“來世”那些捉摸不定、虛無縹緲的成分。所以,更接近西方文化中的“哲學(xué)”。
十幾年前,一位朋友問:“是否考慮入教?”記得當(dāng)時的回答是:“還沒有?!薄澳敲?,以后呢?”“不知道。也許吧。某一天把握不住自己,迷失方向,必須找一個外力作為生活的依靠,藉以‘贖罪、得救’的時候?!?/p>
八九十年代陸續(xù)來北美“留學(xué)”的同輩人中,全心全意皈依基督教的,似乎不太多。第一,從小接受“無神論”教育,對“教義”、“福音”很難有感覺。第二,在老家,受“組織”、“家長”領(lǐng)導(dǎo)太多,好不容易自由,沒人管頭管腳了,加入教會,重受牧師、長老的約束,纏一道“緊箍咒”,犯不著。第三,到北美后,自己找導(dǎo)師、找房子、找工作,等等,一般比較自信,沒有頂禮膜拜某一個“偶像”的迫切需要。
還有,當(dāng)然是沒時間了。我們這代人都比較“認(rèn)真”?!叭虢獭绷?,每個周日“禮拜”,平時還有“查經(jīng)”,總不能“三天打魚,兩天曬網(wǎng)”吧?虛情假意,為了某種“功利”求神,有悖于道德底線。
其實,不入教會,不經(jīng)歷“受洗”、“見證”之類的程序,并不妨礙了解宗教知識,感受宗教文化。剛到北美的那幾年,我家每年都參加國家大教堂的“平安夜彌撒”。有一年圣誕夜,我們在佛羅里達(dá)的西基島旅游,也沒忘記找一個教堂,聽聽圣誕鐘聲和贊美詩。我去芝加哥參加培訓(xùn),周日也去過當(dāng)?shù)卮蠼烫寐犇翈煵嫉馈K脑轮醒?,我們還專程開車到DC東北區(qū),參加國家天主大教堂的全套傳統(tǒng)彌撒。儀式由俄克拉荷馬州的紅衣大主教主持,贊美詩、經(jīng)文全部用拉丁文吟誦,臺上的神職人員、臺下的天主教徒,一招一式、一舉一動,規(guī)范正統(tǒng),莊嚴(yán)肅穆,一如19世紀(jì)60年代梵蒂岡“宗教改革”之前的程式。我們這些后排觀摩的“非信徒”,也仿佛“身臨其境”,深受感染。
聽到過一個笑話:西方人看到一百張中國人的臉,搞不清是一百個不同的人,還是看到一百次同一張臉。
在北美感受基督教文化,我也常常有類似錯覺:究竟是同一個上帝,被不同教派賦予不同的解釋,穿上不同外套?還是不同的宗派各有自己的上帝,彼此排斥?猶太教、基督教、伊斯蘭教源于同一個父親——亞伯拉罕。后代為了爭奪“特選”長子權(quán),你死我活,打了幾千年仗?;浇虄?nèi)部,又有羅馬天主教、東正教、新教的不同。新教中,還有圣公會、長老會、浸禮會、衛(wèi)理公會、路德教、卡爾文教、貴格會、科學(xué)教、耶和華證人……北美還有摩門教。五花八門,不計其繁。加上同一教派中的原教旨派、革新派、溫和派。同一個道德或社會問題,分屬不同教派的“使者們”,公婆各有理,互不相讓。讀過一點書的“知識分子”實在難以盲從。
《新約》四部福音——馬太、馬可、路加和約翰——完成于公元65至110年,都是大同小異的基督故事。教導(dǎo)信徒身體力行,全心全意以基督為榜樣,傳播基督“重新降臨”的福音。據(jù)說,根據(jù)成書年代,這幾部“福音”,語氣越來越肯定,“故事”的成分日漸式微。到了耶穌遇難一百多年后的《約翰福音》,“遇難重生”、“圣靈再降”等教義成了“板上釘釘”、不容置疑的“絕對真理”:我就是道路,我就是真理,我就是(上帝指派的)那一個。只有通過我,才能遇到天父。(I am the way,I am the truth,I am the one.No one comes to the Father except through me)
《約翰福音》里的基督成了獨一無二的“人生道路”。
可惜,條條大路通羅馬——梵蒂岡所在地。每個教派都在堅持自己對《圣經(jīng)》的詮釋,遵循各自的習(xí)俗禮儀。再加上與天主教有別,不朝圣“羅馬”的新教徒,哪一條是“真正的基督之路”呢?“一元的上帝”要在21世紀(jì)征服全世界,為每個信徒指出惟一的“康莊大道”,可以說困難重重!
有人說,既然不能全盤接受,又不能徹底否定目前誰也說不清的“奇跡”和“預(yù)示”,那么,相信“基督為我們犧牲了”,“爭取做一個像基督般的好人”,總可以接受吧?聽起來有點道理。不過,這樣的人生境界,不也是佛教、日本神道、印度教、道學(xué)、儒家、柏拉圖、蘇格拉底、康德、黑格爾……尋找的人生智慧嗎?區(qū)別又在哪里呢?“至善大愛”、“己所不欲,勿施于人”等基本道理,哪里一定要“牧羊人”來吆喝?蕓蕓眾生,尋求“真理”,找到一條“身心一致”、“天人合一”的人生道路,一定非要通過“組織”(教會)嗎?
路,總得自己走。摸爬滾打,跌撞磕絆,也都是自己的事。萬一錯進(jìn)“堵煞弄堂” ,“牧羊人”也負(fù)不起全數(shù)責(zé)任。而抱怨“從不露相”的圣父或“遇難犧牲”的圣子,恐怕就更沒有道理了。
2010.7
華盛頓特區(qū)街景
- 上海話,意思為“走不通的弄堂,死胡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