論異名
1.我的異名的起源
在卡埃羅身上,我投入了我的全部戲劇性人格解體能力,在里卡多·雷斯身上,我投入了我的所有知識科學,塑造出適合他的音樂,對于阿爾瓦羅·德·坎普斯,我給予他我不允許自己的內(nèi)心和生活中出現(xiàn)的所有情感。我親愛的卡塞斯·蒙蒂洛,想想看吧,如果出版的話,所有這些都必將是費爾南多·佩索阿的接管者,他們不純潔,并且簡單!
現(xiàn)在我要來回答你的問題:我的異名從何起源。是否能給你一個充分的答案,還要拭目以待。
我首先要從精神病方面來說一說。從根本上來說,我的異名來源于我的癔癥,是癔癥的一個方面。我不知道我僅僅是個癔病患者,還是更應該說,我是個神經(jīng)衰弱癔病患者。我傾向于第二種假設,因為我身上確實有懶倦的證據(jù),準確地說,癔病的癥狀里并不包含這一點。我有人格解體和模仿的傾向,這個傾向持久且具有根本性,而我的異名的精神起源就在于此。有一點對我和其他人來說都很幸運,那就是這些現(xiàn)象會自行理智化,我的意思是,它們并不會出現(xiàn)在我的實際生活中,并不會出現(xiàn)在表面上,不會出現(xiàn)在我和其他人的交往中;它們只會在我內(nèi)心中爆發(fā),我與它們共存。如果我是一個女人,(在女性身上,如果爆發(fā)癔癥現(xiàn)象,就會變成攻擊行為等類似方式。)那么,阿爾瓦羅·德·坎普斯(或者是更為歇斯底里的異名者)的每首詩都會在街坊鄰里引發(fā)一場暴亂??晌沂莻€男人,而且對我們這些男人來說,癔癥則主要呈現(xiàn)出理智的一面;隨意,并且最后只會終結于沉默和詩歌中……
這勉強解釋了我的異名的根本來源?,F(xiàn)在我要實事求是地給你講一個關于我的異名的故事。我要從死者開始講起,還有那些我不再記得的人——那些人一直遺失在我的幼年那遙遠且?guī)缀跻呀?jīng)忘卻的過去之中……
從小我就喜歡在自己周圍創(chuàng)造一個虛構世界,讓一些并不存在的朋友和熟人圍繞在我身邊。(當然,我不知道,是他們不存在,還是我不存在。和所有事情一樣,在這一點上,我們不應該武斷。)我知道我自己是我自己,所以我記得在心里注意表情、行動、性格和歷史,這些各種各樣的非真實人物對我來說,就和我們妄稱為真實生命的人一樣清晰可見。自從我記得“我”是“我”之日起,我就有了上述這種習慣,而且一直沒有變過,這種習慣稍稍抑制了它令我著迷的音樂,卻從未停止用這種音樂迷惑我。
我記得我的第一個異名者,或者說,我的第一個并不存在的熟人。那時候我只有六歲,那個異名者叫希瓦利?!さ隆づ了?,通過他,我給自己寫信,他的樣子并非特別模糊,依舊控制著我那部分屬于渴望的情感。我記得另一個異名者,但印象不是很清楚,也想不起他的名字,只知道他也是個陌生人,是希瓦利埃·德·帕斯的敵人,但我不知道他們是怎么成為對手的……是不是所有孩子都這樣?興許是,興許不是。可在那樣一個時期,就和我現(xiàn)在一樣,我能感受到他們,因為我用那樣的方式記得他們,而且需要費很大力氣才能意識到他們其實并不是真實的。
這樣的習慣在我周圍創(chuàng)造了另一個世界,這個世界與真實世界沒有區(qū)別,只是換了不一樣的人,這個習慣與我的想象力緊密相連。這個習慣有各種階段,在我長大成人之后所處的這個階段也包含其中。一個沖動的靈魂來找我,他非常陌生,出于某種原因,我就是他,或者說,我覺得我就是他。我不由自主地立即對他說話,仿佛他是我的朋友,他的名字是我起的,他的歷史是我改寫的,我立即就發(fā)現(xiàn),他的身上有我的影子——臉、體型、衣著和舉止。我發(fā)明創(chuàng)造了從不曾存在的各種朋友和熟人,可直到將近三十年后的今天,我依然能聽到、感覺到、看到他們。我重復一遍:我能聽到、感覺到、看到……還能收到他們的問候……
1912年前后,除非是我弄錯了(這不太可能),否則我就是在那個時候想到要就異教徒寫一些詩。我胡亂寫了幾首自由詩體的詩,(不是阿爾瓦羅·德·坎普斯寫的那種類型的詩,而是一種半標準詩體。)然后放棄了這一嘗試。可在這模糊不清的混亂之中,我分辨出有個模糊的人形在寫作。(在我還不知道的情況下,里卡多·雷斯就誕生了。)
一年半或兩年之后,一天,我回想起要接受薩卡內(nèi)羅的挑戰(zhàn),創(chuàng)造一個十分復雜的田園詩人,并且要表現(xiàn)得他仿佛是一個真正的存在,雖然我不記得該如何做到。我花了幾天創(chuàng)造這個人,卻一無所獲。到了1914年3月8日,我終于放棄了,而就在那一天,我走到一張高桌邊,拿起一張紙,就這么站著寫了起來,就像我平時可以做到的那樣。我一首接著一首地寫了三十幾首詩,如同入迷了一般,我無法確切形容出當時的情形。那是我生命中的勝利日,我再也沒有遇到過這樣的日子。我寫的第一首詩名為《牧羊人》。接下來,有個人在我心里漸漸成形,從那時候開始,我管他叫阿爾伯特·卡埃羅。原諒我說出下面這個荒謬的句子:在我心中,我的導師出現(xiàn)了。這就是我的第一反應。那三十幾首詩根本不夠,于是我又抓起幾張紙,再一次一氣呵成,又寫了六首,其構成了費爾南多·佩索阿的《斜雨》。一口氣寫完……這是費爾南多·佩索阿/阿爾伯特·卡埃羅回歸到費爾南多·佩索阿本人?;蛘吒玫氖?,這是費爾南多·佩索阿對并不存在的阿爾伯特·卡埃羅所產(chǎn)生的反應。
阿爾伯特·卡埃羅一出現(xiàn),我就出于本能且下意識地去為他找門徒。從他那虛假的異教信仰中,我拉出了潛藏著的里卡多·雷斯,我為他起了這個名字,并且讓他適應了這個名字,因為在那個階段,我已經(jīng)在那里看到他了。突然之間,在與里卡多·雷斯相反的地方,一個新人物從我的心里沖動地出現(xiàn)。即刻,在打字機之上,出現(xiàn)了阿爾瓦羅·德·坎普斯的《凱旋頌歌》,沒有間斷,沒有修正——一首叫這個名字的頌詩和一個叫這個名字的人。
然后,我創(chuàng)造了一個虛構的小團體。我為它安排了真實的模式。我設定了他們的影響力,我知道他們的友誼,我聽到在我的內(nèi)心之中,他們在討論,還存在意見分歧,而在這個小圈子里,似乎我這個一切的創(chuàng)造者最沒有存在感。似乎一切都獨立于我而繼續(xù)發(fā)生。現(xiàn)在情況仿佛依然如此。如果有一天我可以出版里卡多·雷斯和阿爾瓦羅·德·坎普斯之間的美學大討論,你就能看到他們之間存在著多大的差異,而我對此是多么無能為力。
當《俄耳甫斯》即將出版之際,必須在最后時刻刪掉一些內(nèi)容,以免篇幅過長。接下來,我向薩卡內(nèi)羅提了一個建議,我加入一首“舊”詩,從這首詩中可以看出阿爾瓦羅·德·坎普斯在認識卡埃羅之前是什么樣子,在受到他的影響之后,又是什么樣子。于是我寫成了《癮君子》,我嘗試在這首詩中表現(xiàn)出阿爾瓦羅·德·坎普斯的全部潛在傾向,與以后表露的一致,但不包含任何與他的導師卡埃羅有關的暗示。這首詩來源于我寫的詩,或者說我讓自己作的詩,通過我不得不形成的人格解體所具有的雙重力量,我才能寫出那些詩??烧f到底,我并不相信那首詩的結果會很遭,而且詩中的確表現(xiàn)出了阿爾瓦羅在初期的樣子……
我想我已經(jīng)為你解釋了我的異名者的起源。如果有些地方依舊需要進一步說明(我寫得很快,而當我寫得很快的時候,我的頭腦并不是特別清楚),我會在適當?shù)臅r候為你充分解釋。說真的,如果都補足了肯定會讓我變得歇斯底里,因為在以阿爾瓦羅·德·坎普斯的名義,寫《概述紀念我的導師卡埃羅》的某些段落時,我真的流眼淚了。你可以由此得知你真正與之打交道的人是誰,我親愛的卡塞斯·蒙蒂洛!
對此,我要多說幾句……在我面前這個黑白但真實的夢境空間里,我看到了他們的臉和姿勢,他們是阿爾伯特·卡埃羅、里卡多·雷斯和阿爾瓦羅·德·坎普斯。我能分辨出他們的年紀和他們的生活。里卡多·雷斯于1887年(不過我不記得月份和日期了,但我肯定把它們記在了某個地方)出生于波爾圖,是個醫(yī)生,現(xiàn)居于巴西。阿爾伯特·卡埃羅生于1889年,死于1915年。他生在里斯本,但一生都差不多住在鄉(xiāng)下。他沒有從事任何行業(yè),也沒受過任何教育。阿爾瓦羅·德·坎普斯于1890年10月15日(下午一點半,這是費雷拉·戈梅斯告訴我的,這話不假,因為我用占星術算過了)生在塔維拉。你也知道,他(在格拉斯哥)做海軍工程師,可現(xiàn)在他住在里斯本,是個無業(yè)游民??òA_中等身高,盡管他身體不好(死于肺結核),不過他看起來并不那么虛弱。里卡多·雷斯的個子矮了點兒,但也不是那么矮,要壯實很多,但為人精明。阿爾瓦羅·德·坎普斯很高(高一米七五,比我高兩厘米),身材頎長,有一點佝僂。他們幾個都把胡子刮得很干凈:卡埃羅面色蒼白,有一對淡藍色的眼睛;雷斯的頭發(fā)是淺褐色的;坎普斯有一頭金發(fā),膚色黝黑,有點像葡萄牙猶太人,因此頭發(fā)很順滑,一般都是偏分,戴單片眼鏡。前面說過,卡埃羅沒受過教育,只上過小學;他的父母很早就去世了,他一直留在家中,靠一小片土地帶來的收入為生,和一個上了年紀的阿姨住在一起。我說過,里卡多·雷斯是個醫(yī)生。從1919年開始就住在巴西。到了那里,他立刻就放棄了原國籍,因為他是個君主主義者。通過在學校里的培訓,他成為了一個拉丁語專家,通過他自己的努力,他成為了一個半專業(yè)古希臘文化研究者。阿爾瓦羅·德·坎普斯高中畢業(yè)。他后來去了蘇格蘭學習工程,一開始從事機械方面的工作,后來加入了海軍。他會在假期的時候去東方,他就是從那里得到了靈感,寫出了《癮君子》。他來自貝拉市的牧師叔叔教會了他拉丁語。
我怎么以這三個人的名義寫作?對卡埃羅名下的作品,我的靈感很純粹,來得在意料之外,我不知道我要寫什么,或者說,我并沒有刻意去想我要寫什么。至于里卡多·雷斯,在一些抽象的深思之后,突然之間,頌詩就這么成形了。而用坎普斯這個名字寫作時,我會突然感覺到一股沖動,想要寫作,卻不知道這是什么沖動。我的半異名者貝爾納多·索阿雷斯在很多方面都與坎普斯相像,似乎永遠疲倦不堪或是昏昏欲睡,所以他的推理能力和抑制力都不怎么樣;他是在一個從未間斷的白日夢中寫文章。他之所以是個半異名者,是因為對我而言,他并不具有完整的性格,他與我之間的差異并不大,他扭曲自己的性格,并將之作為他的脾性。我本人正是缺乏理性、缺乏感性。他的文章,除了那些在我心里并不重要的理由,和我的一樣,他的葡語也和我的一模一樣。實際上,卡埃羅的葡語很糟糕;坎普斯的葡語還過得去,卻小錯不斷,比如他會說eu propio,而不是eu mesmo;雷斯的葡語比我的要好,卻有修辭癖,可我卻覺得那有些夸張。對我來說,很難以雷斯(依舊未經(jīng)編輯)或坎普斯的名義寫文章。模仿詩作要來得容易得多,因為我能更為自然地寫出詩來。
(選自給阿道夫·卡塞斯·蒙蒂洛的信,日期為1935年1月13日)
2.介紹異名者
(方面:《投射版本作品》的前言)
這部完整作品(這是第一卷)從大體上來說生動逼真,不過形式上并不相同,這里的是散文章段,而在其他書里都是詩作和哲學論文。至于創(chuàng)造這部作品時的心境,我不知道那是一種天賦,還是一種病態(tài)??刹还苁悄姆N情況,事實自然是這些文章的作者——我也不太清楚他是不是這些書的作者——從來不曾擁有單獨的人格,只會強烈地思考或感覺,即通過一個虛構人物,使其所擁有的感覺超過他自身所能擁有的程度。
有些作者會寫戲劇和小說,而在那些作品中,作者會把感覺和思想分配給作品里的人物;如果這些感覺和思想被認為是作者自己的,他們就會很懊惱。在這里,雖然形式不同,但本質(zhì)是一樣的。
對于這些書的作者在心中慢慢創(chuàng)造出來的每個人物,作者都會給予他們富于表現(xiàn)力的性情,并把人物看成是一本書或數(shù)本書的作者;在那些思想、情感和藝術之中,他,真正的作者(或是表面上的作者,因為我們不知道實情是什么),從未發(fā)揮任何作用,而在寫出他們的過程中,他只是他自己創(chuàng)造出的角色的媒介。
在這部作品或隨后的那些作品中,根本找不到創(chuàng)作者的影子。對于書中的內(nèi)容,他既談不上同意,也談不上不同意。他寫作時就好像有人把書中的內(nèi)容口述給他一樣,仿佛是一個朋友進行口述,因此這個朋友有理由要求他把聽到的寫下來,而他覺得口述的內(nèi)容有意思(也可能是因為他們之間的友誼),便一直在寫。
這些書的人性化作者沒有在他自己身上找到與任何人物相似的地方。如果他碰巧感覺到有個人物在他心里出現(xiàn),那他很快就會認為這個存在有別于他自己,不過他們是有些類似的——他是他的精神后代,或許會具有遺傳特性,但他是另一個人,他們是不同的。
作者的這種特質(zhì)可能是一種癔癥,或許是一種所謂的人格分裂,對此,這些書的作者既不反對,也不贊成。作者受到他們自己這種多重性人格的控制,對他們來說,支持這樣或那樣與這種多重人格創(chuàng)造出來的作品有關的理論,根本一點用也沒有。
這樣一個創(chuàng)造藝術的過程看起來有些奇怪,一點也不足為奇;奇則奇在作者應該創(chuàng)造出并不奇怪的東西。
作者現(xiàn)在堅持的某些理論是從這些人物那里得到了靈感,有那么一會兒,可能是一個小時,也可能更久,他們的性格與他自己的性格融為一體。
這些人物各有不同,輪廓分明,沒有軀體的限制,可以在靈魂中遨游,這些書的作者無法堅持證明這些人物并不存在,因為他并不知道存在的是哈姆雷特,抑或是莎士比亞,分不清他們哪個更真實,更實在。
與此同時,下列這些書是有疑問的:第一本,也就這一本,《不安之書》,寫此書的人希望叫自己韋森特·格德斯;第二本是《牧羊人和其他詩作、片段》,作者是阿爾伯特·卡埃羅(他的作品同樣越來越少),于1889年生于里斯本附近,于1915年死于出生地。如果有人對我說,談論并不存在的人十分荒唐,那么我會回答,我無法證明里斯本是否存在,無法證明我這個寫文章的人是否存在,也證明不了一切是否存在。
這個阿爾伯特·卡埃羅擁有兩個門徒和一個哲學方面的追隨者。兩個門徒里卡多·雷斯和阿爾瓦羅·德·坎普斯走了兩條不同的路:第一個加強了卡埃羅發(fā)現(xiàn)的異教,從藝術上將正統(tǒng)變成了異教,第二個以卡埃羅這部作品的另一部分為基礎,發(fā)展出了一套完全根植于感覺的不同系統(tǒng)。那個哲學方面的追隨者是安東尼奧·莫拉(他們必須叫這些名字,就和那些人物一樣,他們的名字都外界強加給他們的),他有一兩本書要寫,他在書中將徹底闡述異教在抽象和實際兩方面的真理。這個異教學校還有一個哲學家,然而,他的名字尚未出現(xiàn)在我的視覺和內(nèi)心聽覺前,他會用完全不同的理由和其他論據(jù)來捍衛(wèi)異教。
對于這個基于真正現(xiàn)實的流派,有可能稍后還會有別人加入。我不知道;可在我的內(nèi)心世界里,我永遠歡迎他們,在那里,他們與我相處得要比我與外部現(xiàn)實相處得要好。無須多言,我同意他們的一些理論,對其他的則不敢茍同。這些事根本不重要。如果他們的作品很美好,那么它們的美則與它們“真正”作者的抽象思考毫無關聯(lián)。如果在他們的哲學理論中包含有真理——如果真理存在于一個什么都沒有的世界里——那么,這樣的真理與表明真理的人所有的意圖或“現(xiàn)實”毫無關聯(lián)。
如果能按照這樣的方式改變我自己,那么最差的情況是我會變成一個擁有崇高夢想的狂人,最好的則是我不再是個孤立的作者,而是擁有整個文學,到了這個時候,有一點很令我滿意,那就是我自己的娛樂不會再增加,而是我會提升這個宇宙,因為不管是誰在去世的時候留下一行美麗的詩文,都能讓天空和大地變得更加豐富,而這就是星辰存在、人類在情感上更為神秘的理由。
在文學匱乏的現(xiàn)今,一個有天賦的人除了把他自己——僅他一個人——變成文學,還能做什么呢?現(xiàn)今人類做不到和平共處,一個感性的人除了發(fā)明朋友,至少是發(fā)明靈魂伴侶,還能干什么?
至于我自己,一開始,我想到要匿名出版這些作品,并且通過實例,和各種不同的作家一起合作,建立一個葡萄牙的新異教信仰,并將之發(fā)揚光大??捎捎谄咸蜒乐R環(huán)境貧乏,而且沒有信心維持相當水平,所以事實證明,用來維持知識環(huán)境的腦力勞動純屬徒勞。
通過我所謂的內(nèi)心視覺(這只是因為我把固定的“世界”稱為外部世界),我完全弄清楚了(清晰無比)這些人物的相貌、性格痕跡,以及生命、家族,有時還包括死亡日期。有些人物彼此相熟,有些則不。除了阿爾瓦羅·德·坎普斯,他們沒有一個認識我本人??扇绻魈烊ッ绹?,我應該立即就會碰到真正的里卡多·雷斯,我總覺得他還在那里活在人世,即便我的靈魂感覺驚訝,我的身體也不會表現(xiàn)出任何跡象。這是賜予,甚至在那之前,賜予就存在了。生活是什么?
1930年
3.關于作品
以下列書籍的出版為始的系列叢書在文學界并非新程序,而是用新的方法來運用舊有的程序。
我想要做個神話的締造者,這是所有人能以人類為藍本創(chuàng)造出的最高神秘。
將這些作品放在一起,并不表明任何一種特別的極抽象觀點。我的意思是,我寫現(xiàn)實的這些“方面”,將這些方面具體化在那些可能擁有它們的人身上,我并不是意指某種哲學,而其暗示的是只有將現(xiàn)實的這些方面變成虛幻或不存在之物,才能發(fā)現(xiàn)現(xiàn)實。我沒有也不反對這樣一種哲學信仰。在我所在的文學行業(yè)中,我是個有優(yōu)越感的專業(yè)人員,也就是說,我是個科學工作者,不允許奇怪的意見進入他的文學專業(yè),接管他的位置。沒有這樣或那樣與將這些和人有關的書組合在一起有關的哲學意見,并不代表我是個懷疑論者。這個問題存在于一個平面上,在那里,形而上的思辨由于不允許進入,而沒有這些或其他一些特點。就好像物理(物理實驗室里沒有任何形而上的東西)并不承認臨床診斷,這并不是因為它不能承認,而是因為……所以我的形而上問題并不存在,因為它不能存在,也不必存在于這些我用別人的名義寫的書里。
1930年
4.導師阿爾伯特·卡埃羅
a.介紹阿爾伯特·卡埃羅的詩
里卡多·雷斯著
可以拿誰和卡埃羅比較?這樣的詩人鳳毛麟角。但不要和塞薩里奧·威爾第比較,因為威爾第就好像卡埃羅在文學方面的始祖。塞薩里奧·威爾第對卡埃羅的影響只是激發(fā)了他的靈感,卻沒有任何靈感的傳遞?,F(xiàn)在來說一個讀者比較熟悉的例子,即夏多布里昂對雨果所具有的真正影響力,夏多布里昂是個完全不同的人,無論是在文學上,還是在社交上,都是個出色的人。
寥寥幾個或許可以拿來和卡埃羅比較的詩人是惠特曼、弗朗西斯·雅姆和特謝拉·德·帕茲科埃斯。不管我們是不是仔細思考,這要么是因為他會(或者說或許會)讓我們想起他們,要么是因為可以當作他受到了他們的影響。
他最像惠特曼。其次是弗朗西斯·雅姆??吹剿?,我們就會想起帕茲科埃斯,是因為從根本上來說,他對自然的態(tài)度是形而上的,是自然主義,是所謂的一心一意的態(tài)度,在這些方面,他和帕茲科埃斯一模一樣,然而卡埃羅以同樣的方式顛倒了帕茲科埃斯。
和惠特曼一樣,卡埃羅也會讓我們不知所措。因為這樣一個特別的現(xiàn)象,我們拋棄了我們的那些批判態(tài)度。我們從未見過類似的情況。甚至是在惠特曼之后,卡埃羅也是那么陌生,令人震驚,前所未聞。即便是在我們這個時代,在我們以為沒什么能讓我驚詫或讓我們大呼新奇的時候,卡埃羅卻的確使我們驚訝,周身都散發(fā)著絕對的新穎氣息。在我們這樣一個時代能做到這一點,絕對證明了他的天賦。
他是那么新穎,以至于有時候很難去清晰地理解他所有的新奇之處。他是那么新奇,他那過度的新穎影響了我們對他的看法,恰如所有過度的事物都會影響我們的視角一樣,不過他太過新穎了,以至于新穎本身很難成為重要的事,因過度而影響人的視角。可這仍是一件非凡的事。即便這樣的新穎和表現(xiàn)新奇的方式是卡埃羅所擁有的新奇。他不同于其他所有詩人,而這種不同與偉大詩人和偉大詩人之間的不同存在差別。他的個人特征有別于在他之前所有詩人的特征。惠特曼在這一方面存在不足之處。若要解釋惠特曼,即便是以承認他所有可能的新奇為基礎,我們?nèi)孕枰獙⑺敵梢粋€熱愛(原文是intense liver,liver可能是個筆誤,應該是lover)生活之人,他創(chuàng)作詩篇,正如花朵從灌木叢中開放。但同樣的方法并不適合卡埃羅。即便我們把他視作一個生活在文明之外的人(當然了,這是一個不可能的假設),視作萬物異常清晰的幻影,這也不能合乎情理地在我們的思想中創(chuàng)造出一個類似《牧羊人》的結果。帶著柔情對待萬物,視之為純粹,這是我們所認為的那種人的特征,但這并不是卡埃羅的特征。他有時候會溫柔地說起事物,可他請求我們原諒他這么做,還稱他這么做只是因為考慮到我們那些“愚蠢的感覺”,使我們感覺到事物的“絕對真實存在”。如果只是他自己,他對任何事物都不會有柔情,他對他自己的感情都不會溫柔對待。就這樣,我們觸及到了他最大的新奇之處,也就是他幾乎令人難以置信的客觀性。他只用眼睛去看萬物,卻不會用心。當他看著一朵花,他不會讓任何想法產(chǎn)生。他從石頭中看不到啟示,他甚至從來都不讓自己認為石頭能帶來啟示。對他來說,石頭包含的唯一啟示在于石頭是一個存在。石頭告訴他的唯一一件事就是它沒什么可以告訴他?;蛟S會有與此類似的心理狀態(tài)??梢粋€詩人絕不會懷有這樣的心境。這種看石頭的方式或許會被描述成為毫無詩意的看石頭方式。關于卡埃羅有一個驚人的事實:正是在這種情感下,或者說,正是在沒有情感的情況下,他創(chuàng)作詩篇。他只會主動去感覺那些負面情緒。換位思考一下:當你看著一塊石頭,但不去想這塊石頭,那么你對這塊石頭有什么想法?再來想想看:如果你根本沒在想一塊石頭,你對這塊石頭又有什么想法呢?這個問題當然很荒誕。這個問題的奇怪之處在于,對于卡埃羅的詩所基于的情感,你會發(fā)現(xiàn)根本不可能將之當成一種可以存在的情感。對于卡埃羅的靈感的非凡本質(zhì),他的詩所具有的異常新奇性,他的天賦和態(tài)度所具有的令人驚詫的驚奇之處,或許我并沒有真的說明白。
據(jù)說阿爾伯特·卡埃羅很為一個詞感到遺憾……他的門徒(一個相當奇怪的門徒)阿爾瓦羅·德·坎普斯先生用“感覺主義”來形容他的態(tài)度,形容他創(chuàng)造出來的態(tài)度。如果卡埃羅抗議這個詞,指其很像一個流派,比如自然主義,那么他說的不錯,而這有兩個原因。如果將流派和文學運動應用在這么未開化和自然的詩中,聽起來會很遭。雖然他至少有兩個“門徒”,可事實上他對他們的影響相當于一些詩人(比如塞薩里奧·威爾第)對他的影響:他們兩個一點都不像他;不過卡埃羅對他們的影響要比塞薩里奧·威爾第對他的影響明顯得多,他們的所有作品中都可以見到他的影子。
可事實是——僅此一次拋開這些考慮——沒有其他詞能更好地形容他的態(tài)度了。他的詩就是“感覺主義”,其基礎在于用感覺替代思想,不僅將感覺作為靈感的基礎(這一點可以理解),還當作表達的手段(如果我們可以這樣說的話)。此外,他的兩個門徒與他不同,互相也有差異,其實也是感覺主義者。因為里卡多·雷斯醫(yī)生雖然是個新古典主義者,可他從骨子里相信有異教神明的存在,他是個純粹的感覺主義者,不過他是個不同的感覺主義者。他對自然的態(tài)度和卡埃羅的一樣,對思想具有攻擊性;他從萬物中讀不到任何意義。他只能看到他們,如果看起來他看萬物的方式與卡埃羅的不同,原因則是,盡管他看到的萬物和卡埃羅看到的一樣,沒有智慧,沒有詩意,可他看萬物是通過一個絕對的宗教宇宙概念,即異教信仰,純粹的異教信仰,而這必然改變了他的直接感覺方式??伤莻€異教徒,是因為這個異教是尊崇感覺主義的宗教。當然了,像卡埃羅這樣一個純粹和完整的感覺主義者有足夠的邏輯頭腦,所以沒有宗教信仰,而宗教不在純粹與直接的感覺所具有的直接事實中??衫锟ǘ唷だ姿箯募兇獾母杏X主義來處理他態(tài)度中的邏輯。據(jù)他所說,我們不僅應該屈服于純粹的萬物客觀性(因此也要屈從于他的感覺主義和新古典主義,因為古典主義詩人對萬物的評論,至少是直接評論,最少),還應該屈從于自然中必要事物所具有的等同的客觀性、現(xiàn)實性和天然性,而宗教感情就是其中之一??òA_這個純粹和絕對的感覺主義者就屈從于感覺來源于外部這個概念,此外再也不承認其他。里卡多·雷斯則不那么純粹;他也屈從于我們這個自然中的初級元素,我們的原始感覺對他來說,就和花朵樹木一樣真實自然。因此,他是一個教徒。他是一個感覺主義者,他在他的宗教中是個異教徒,這不僅是因為感覺的本質(zhì)曾被想象成為承認了某種宗教,還由于他的感覺主義讓他受那些古典讀物的影響。
阿爾瓦羅·德·坎普斯是個好奇的人,他持相反的觀點,與里卡多·雷斯截然不同。然而,他是卡埃羅的門徒,是一個感覺主義者,程度一點也不比后者低。他從卡埃羅那里接受的不是基本必要的東西和客觀,而是可推斷和主觀,而這是他態(tài)度的一部分??òA_一直堅持感覺就是一切,認為思想是一種病。通過感覺,卡埃羅感覺到了對萬物的實際感覺,沒有用個人的思想、感情或任何其他的靈魂歸屬來為萬物增添任何一個元素。對于坎普斯來說,感覺就是一切,但感覺到的不是萬物的本來面目,而是感覺中的萬物。因此,他主觀地去感覺,他用盡所有努力,不是在他內(nèi)心之中形成對萬物本來面目的感覺,而是對萬物的各種感覺,甚至是對同一件事物的各種感覺。去感覺就是一切:那么得出這樣一個結論就很合理了,即最好通過各種方式去感覺各種事物,或者說,正如阿爾瓦羅·德·坎普斯對自己所說:“用一切方式感覺一切事物?!庇谑牵屗约合窀杏X國家那樣感覺城鎮(zhèn),像感覺不正常那樣感覺正常,像感覺好一樣感覺壞,像感覺健康那樣感覺病態(tài)。他感覺他永遠都不會有疑問。對于感覺,他是一個不守原則的孩子??òA_有一條原則:必須感覺事物的本來面目。里卡多·雷斯有另一個原則:必須去感覺事物,不僅要感覺它們的本來面目,還要符合某些理想的古典方式和原則。對阿爾瓦羅·德·坎普斯來說,只要去感覺事物就可以了。
但是,顯而易見,這同一個理論截然不同的三個方面有一個共同的起源。
卡埃羅只有真誠這一個道德準則。里卡多·雷斯擁有異教的道德規(guī)范,一半是享樂主義者,一半是禁欲主義者,但他的明確道德規(guī)范賦予他的詩以崇高品質(zhì),而暫且不談卡埃羅的導師身份,雖然他的天賦更高,卻不能獲得這樣的崇高品質(zhì)。在阿爾瓦羅·德·坎普斯身上,找不到一點道德規(guī)范的影子;即便他沒有主動做一個道德敗壞的人,也是與道德扯不上任何關系,因為根據(jù)他的理論,他自然應該去愛更強大的感覺,而不是去愛脆弱的感覺,而強大的感覺起碼是自私的,偶爾這感覺里還包含殘忍和欲望。因此,阿爾瓦羅·德·坎普斯是他們?nèi)齻€中最像惠特曼的??伤麤]有惠特曼的同志情誼:他永遠遠離人群,當他感覺和他們在一起,很顯然他要取悅他自己,給予他自己殘酷的感覺。讓一個八歲的孩子道德敗壞這個想法絕對會討他喜歡(《頌歌二》到結尾)《凱旋頌歌》,因為這個想法……使得兩個非常強大的感覺得到了滿足,即殘酷和欲望。對于卡埃羅,最有可能被稱為不道德的地方在于他不在乎人類的疾苦,病人的存在很有意思,因為這是一個事實。里卡多·雷斯就不會如此。他住在他自己的心里,擁有異教信仰和悲傷的享樂主義,不過他的態(tài)度之一恰恰是不去傷害任何人。他不在乎別人的任何事,甚至不會對別人的痛苦或存在感興趣。他是個道德的人,因為他自給自足。
將這三位詩人比作宗教精神的三種秩序,暫且(或許并不合適)將感覺主義比作一種宗教,或許可以說,里卡多·雷斯是那種信仰的正常宗教信徒;卡埃羅則是純粹的神秘主義者;阿爾瓦羅·德·坎普斯則是一個過渡的研習儀式者。因為卡埃羅忽略了自然的本質(zhì),無法用感覺去感覺,看不見萬物中的萬物。而坎普斯則是因為感覺太多而失去了感覺。
1917年
b.阿爾伯特·卡埃羅:《譯者》的前言
里卡多·雷斯著
乍一看,這些詩作中包含了一些惠特曼的元素。我不知道卡埃羅會不會外語,尤其會不會英語和知道惠特曼;然而,從表面上判斷,再加上泛讀過他的詩,我懷疑他會外語的可能性微乎其微,而會英語和知道惠特曼的可能更是為零。不管情況如何,經(jīng)仔細檢查發(fā)現(xiàn),他的詩里沒有任何一點惠特曼的跡象。這充其量只能算是偶爾出現(xiàn)的一個巧合,這個巧合只是涉及語氣而已,因此,表面上的影響高于實際影響。根本差別非常大。
這兩位詩人的共同特點在于對自然的熱愛和單純,以及驚人的敏銳感覺。然而,惠特曼堅持賦予自然抽象的意義,而卡埃羅的態(tài)度并沒有超出這一點;事實上,卡埃羅的態(tài)度和惠特曼的正好相反。惠特曼的感覺有極大的不同,包括自然和人為兩方面的感覺,包括形而上和形而下,而卡埃羅則一貫排斥甚至是較為“自然地人造”事物,并且只在極其負面的情緒下才會表現(xiàn)出形而上的一面,而這正是他態(tài)度的新奇性之一。
卡埃羅具有一種明確而清晰的哲學。這個哲學或許在詞句方面并不如哲學家所說的清楚連貫;可他不是個哲學家,他是一個詩人?;蛟S這個哲學從一開始并不清楚,可隨著我們的閱讀,它變得越來越明確,在最后的詩篇《牧羊人》之中,這種哲學不容置疑地形成了。這種哲學具有明確與絕對的客觀性——不管是來自哲學家還是來自作者,那都是我們所擁有的最完整且絕對的客觀體系?;萏芈脑娭写嬖谥粋€哲學,可那是詩人的哲學,而不是思想家的哲學;在有哲學的地方,并非原本的哲學,只有感覺是原始的。但卡埃羅并非如此,在他身上,思想和感覺都是全新的。
最后,雖然他們兩個都是“感覺主義者”,但卡埃羅的感覺主義與惠特曼的并不屬于同一類型。這中間的差異雖然看來很微妙,而且難以解釋,卻顯而易見。這個差異主要在于:卡埃羅抓住了單一主題,并且將它看得很清楚,即便他似乎用復雜的方式去看這個主題,最終也會發(fā)現(xiàn),這是將那個主題看得更清楚的一種方式。惠特曼也在努力去看,不過他不是要看清楚,而是要看得更深刻??òA_只是看到物體,盡可能努力將其與其他所有物體分開,與那些不屬于這個物體的感覺或思想分開。惠特曼的做法則正相反:他努力將其他所有物體和這個物體聯(lián)系起來,和靈魂、宇宙、上帝聯(lián)系起來。
最后,這兩位詩人的性情也是不同的。即便是在思考的時候,惠特曼的思想是他的感覺的一種模式,或者說,他的思想絕對是一種情緒,處于一種常見的頹廢感中。即便是在卡埃羅感覺的時候,他的感覺則是他的思想的一種模式。
他們之間的差異不止如此?;萏芈欠N暴力又民主的感覺與卡埃羅對各種博愛主義的厭惡形成了鮮明對比,惠特曼對各種具有人性的事物都有興趣,卡埃羅則對人類的感覺、痛苦或快樂都冷漠以對。
畢竟,就各方面而言,當我們消除他們的詩作韻律特點之間的表面相似性,消除對于文明的抽象厭惡,他們之間就不再有任何相似之處了。
況且,惠特曼具有真正的韻律感;雖然是一種特殊形式,卻真實存在??òA_則明顯缺乏韻律,他是那么理性,字里行間沒有任何感覺可以衍生出韻律。
歸根究底,卡埃羅的價值在哪里?就如俗話所說,他給了我們什么信息?要想判斷,并不難。對于一個充滿了各種主觀性的世界里,他帶來了絕對的客觀主義,比異教徒的客觀主義還要絕對。對于一個文明過度發(fā)展的世界,他將絕對的自然帶了回來。對于一個充滿人道主義、工人問題、道德社會問題和社會運動的世界,他帶來了對人類命運和生命的絕對蔑視,如果經(jīng)過過度思考,那么這份蔑視至少對他來說是自然的,而且是一個非凡的糾正方法。華茲華斯曾用自然人來反對人造人;對卡埃羅而言,除了大自然,“自然人”和其他任何東西一樣,都是人造的。
我們對卡埃羅的第一印象就是所有人都知道他在告訴我們什么,因此沒必要說出來??蛇@是關于哥倫布和雞蛋的老生常談了。如果每個人都知道他在說什么,為什么還要說出來呢?如果不值得一說,但卻是事實,那么為什么每一位詩人都要說相反的呢?
c.關于我的導師卡埃羅的回憶
阿爾瓦羅·德·坎普斯著
我和我的導師卡埃羅結識于意外情況下——這就和生活里所有情況一樣,特別是有些情況本身沒什么特別,但從結果來看,它們都是互相聯(lián)系的。
我是個海軍工程師,在蘇格蘭語課程快上到四分之三的時候,我離開了,我隨船去了東方;在返航途中,我去了馬賽,感覺提不起精神,不想繼續(xù)了,于是我從陸路去了里斯本。有一天,我的一個表親帶我去里巴特茹遠足。他認識卡埃羅的一個表親,和他有生意關系。就是在那位表親的家里,我見到了那個即將成為我的導師之人。當時的情形沒什么可說的,因為就和所有受精一樣,那不過是小事一樁。
我至今仍帶著清晰的思維去看那時的情形,記憶的淚水并沒有模糊視線,因為那個場景并非存在于外界……我看到它就在我面前。那時的場景將永遠追隨我,每次看都仿佛第一次看到。首先,他擁有一雙藍眼,很像一個毫不畏懼的小男孩;其次,他的顴骨有一點點突出,面色相當蒼白,外表有點像奇怪的希臘人,發(fā)自內(nèi)心地鎮(zhèn)靜,而不是外部的面部表情顯得鎮(zhèn)靜。他有一頭濃密的金發(fā),但若不在陽光下,頭發(fā)便是棕色的。他身高中等,但看起來身材頎長,有些佝僂,肩膀有些松垮。他的臉色蒼白,他的笑容如故,聲音還是原本的聲音,他的語氣好像那些人無法嘗試說任何東西,他們說的話既不高也不低,清晰無比,沒有刻意、猶豫或羞怯。他那雙藍色的眼睛在不看任何東西的時候會露出縹緲的眼神。如果我們在觀察下找到了任何奇怪的東西,他都會發(fā)現(xiàn)。他的眉毛不會挑得高高的,卻十分有力,而且他的眉毛是白色的。我重復一遍:他的白眉比他蒼白的臉色還要白,他的威嚴正是來源于此。他的手指修長,卻并不引人注目;他的手掌很大。人們最后注意到的便是他嘴上的動作,仿佛對這個人來說,說話并不重要,他嘴唇的動作像是一個微笑,人們會用詩文說那是美麗的毫無生命之物,那個笑只為了讓我們愉快,就和花朵、郁郁蔥蔥的草地、灑滿陽光的水面一樣,那是一個存在的笑容,而不是要說話的笑容。
我的導師,親愛的導師,我這么快就失去你了!再次見你是在我自己給自己設定的陰影里,在我為已死的我保留的回憶中……
正是在我們的第一次談話中……事情是怎么發(fā)生的,我不知道,而他說:“那邊那個年輕人,里卡羅·雷斯,見到他的人都會很開心——他與他自己有很大的不同?!备?,他又說:“一切都和我們不同,這就是萬物存在的理由?!?/p>
這句話猶如塵世中的箴言,如同地震般讓我震撼,如同第一桶金,動搖了我的靈魂根基??膳c物質(zhì)誘惑相反,這句話對我的影響力突然貫穿了我的所有感覺,讓我體會到了從未有過的純潔。
對萬物的直接了解是卡埃羅之感覺的特點,我善意地故意用毫無生氣的語言引用華茲華斯的詩:
“河畔有一株報春花,
黃色的報春花送給他,
僅此而已。”
而我的翻譯是這樣的(我沒有確切翻譯成報春花,因為我對花朵或植物的名字一竅不通):“岸邊有一朵花,一朵黃花送給他,僅此而已?!?/p>
我的導師卡埃羅哈哈笑,“那個單純的人看得很清楚:一朵黃花其實就是一朵黃花?!?/p>
可他突然間變得若有所思。
“取決于你是否認為那朵黃花是各種花朵中的一朵,還是就是那朵黃花本身,”他說,“就會有不同之處?!?/p>
隨即他又說:“你說的那位英國詩人想表達的是:對于這樣一個人,黃花只是一個普通的經(jīng)歷,或是一個眾所周知的東西。可現(xiàn)在這就說不通了。我們所看到的一切永遠都應該是第一次看到,因為真的就是我們第一次看到。所以每一朵黃花都是一朵全新的黃花,雖然這朵黃花據(jù)稱就是昨天的那朵?,F(xiàn)在,人不是同一個人;那朵花也不是同一朵花。此時連黃色本身都變得不一樣了。遺憾的是,人類沒有不變的眼睛去認識這一點,不然我們都會很幸福?!?/p>
我的導師卡埃羅并不是異教徒;他只是懷有異教信仰。里卡多·雷斯是個異教徒,安東尼奧·莫拉是個異教徒,我是異教徒;如果不是內(nèi)心混亂糾結,費爾南多·佩索阿本人也一定是個異教徒??衫锟ǘ唷だ姿箯男愿裆蟻碚f是個異教徒;安東尼奧·莫拉則從智慧上像個異教徒;我的叛逆性讓我成為了異教徒,也可以說,我從性情上來說是個異教徒;而對于卡埃羅,無從解釋他在哪個方面是異教徒,只能用同質(zhì)說來解釋。
我對此下定義的方式就是別人定義無法定義之物的方式——通過懦弱的例子。我們與古希臘人最明顯的差別之一在于,古希臘人缺乏無窮的概念,對無窮懷有憎惡之情。在這個方面,現(xiàn)在我的導師卡埃羅也有這樣一個概念。在此,我要轉(zhuǎn)述我們之間的那次對話,他正是在這個時候向我揭露了他的這個概念,而我認為我所做的轉(zhuǎn)述一字不差。
他提到了《牧羊人》中的一首詩,他告訴我,他不知道是誰曾經(jīng)叫他“唯物主義詩人”。盡管無法確定這個形容詞是正確的,因為沒有任何具體的詞來定義我的導師卡埃羅,我反倒認為那個判斷也不完全算是荒唐的。我還向他解釋了古希臘人的唯物主義是什么??òA_在聽的時候,神情專注而憐憫,并且直率地對我說:“可這太愚蠢了。這里面涉及到了不信奉任何宗教的祭祀,因此沒有任何正當理由說他是唯物主義?!?/p>
我很驚訝,并且向他指出除去根據(jù)后者創(chuàng)作的詩作之外,在唯物主義和他的信條之間所具有的各種相似之處。卡埃羅表示反對。
“可你口中的詩作就是一切。一切不在詩中,而在于看見。唯物主義者都是盲人。你說過,他們說空間是無限的。他們在空間中的何處看到了這一點?”
我偏離了自己的主題:“可難道你不認為空間是無限的嗎?你不把空間當作無限?”
“我不認為存在無限的事物。我怎么才能把一個事物想象成無限的?”
“人類,”我說,“將空間視作理所當然??臻g之外還是空間,空間之外還是空間,無窮無盡。”
“為什么?”我的導師卡埃羅問。
我經(jīng)歷了一場思想地震?!凹僭O空間有盡頭,”我大聲說道,“那么空間之外是什么呢?”
“如果空間有盡頭,那么空間之外則是虛無。”他說。
這種爭論十分單純,具有女性氣質(zhì),卻無可辯駁,讓我的思想麻木了片刻。
“可你就是這么想的嗎?”我終于說道。
“想什么?認為萬物有界?老天!沒有界限的事物是不存在的。存在就是要成為其他,因此萬物皆有界限。認為一個事物是一個事物,并不總是這個事物之外的其他事物,為什么那么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