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一 無一字無來歷

詩詞賞析七講 作者:周嘯天


一 無一字無來歷

魯迅先生說:“文藝本應該并非只有少數(shù)的優(yōu)秀者才能鑒賞,而是只有少數(shù)的先天的低能者所不能鑒賞的東西?!x者也應該有相當?shù)某潭?。首先是識字,其次是有普通的大體的知識,而思想與情感,也須達到相當?shù)乃骄€。否則,和文藝即不能發(fā)生關系。”(《魯迅全集(七)·文藝的大眾化》)

周作人在贊美古代詩詞易讀易解,至多加點襯語和一二替代語意思便明了的同時,又強調“也有些詩句很是平易,但卻并不易懂,此乃是由于詩詞的措辭特別之故。例如韋莊的一首《金陵圖》:‘江雨霏霏江草齊,六朝如夢鳥空啼。無情最是臺城柳,依舊煙籠十里堤。’為什么‘六朝如夢’,為什么‘無情最是臺城柳’,這需要另外說明補充,在于文字的表面之外”(《唐詩易解》),這就講得很全面了。

文學形象與詩歌意象都是靠文字表達的,不能完全“不涉理路,不落言筌”,識字是須參透的第一關?!笆紫仁亲R字”,魯迅這里所謂“識字”是一般意義上或起碼意義上的。對于詩詞鑒賞來說,“識字”這個問題就遠不那么簡單,有時不是單靠字典辭書可以解決問題的。

由于詩歌從來就有種種形式、結構上的特殊要求,在語言詞匯上與散文也有較顯著的區(qū)別。詩歌較多保留著前代詩人運用過的語匯,較多地運用一些古典或不通用的詞,在中外古典詩歌都是一種通常的現(xiàn)象。在英語詩歌中,這甚至是詩與散文的一大區(qū)別。如名詞:散文用“peasant”(農夫),詩則用“swain”(鄉(xiāng)下年輕人,鄉(xiāng)下情郎);散文用“wave”(浪);詩則用“biuow”;散文用“wife”(妻),詩則用“spouse”(配偶)等等。又如形容詞:散文用“l(fā)onesome”或“l(fā)onely”(寂寞的),詩則用“l(fā)one”;散文用“unlucky”(不幸的),詩卻用“hapless”;散文用“foolish”(愚蠢的),詩卻用“fond”等等。而動詞:散文用“said”(說),詩用“quoth”;散文用“l(fā)isten”(聽),詩用“l(fā)ist”;散文用“worked”(工作),詩則用“wrought”等等。屬于不同系統(tǒng)的語匯,產生的語感自然也不完全一樣。

在我國古典詩詞中,存在類似的現(xiàn)象,前人稱之“妝點字面”。宋人沈義父在《樂府指迷》中說:

煉句下語,最是要緊。如說桃,不可直說破桃,須用“紅雨”、“劉郎”等字;說柳,不可直說破柳,須用“章臺”、“灞岸”等字。又用事,如曰“銀鉤空滿”,便是書字了,不必更說書字;“玉箸雙垂”,便是淚了,不必更說淚。如“綠云繚繞”,隱然髻發(fā);“困便湘竹”,分明是簟。

這段話將借代字,或“妝點字面”,作為一種修辭方法簡單地肯定、推廣,曾招致清人(如四庫館臣、王國維等)的非議,但它卻指出了古典詩詞在用語上存在的一種相當普遍的現(xiàn)象,就是“妝點字面”能產生一種美感,對于這種現(xiàn)象不能簡單地、一概地予以抹殺。

盡管古代詩歌語言也逐代豐富更新,但其中仍然保留有大量前人的詩歌語言材料,而形成一些相對穩(wěn)定的特殊的詩歌語匯。這些語匯,由于歷史的積淀,而被賦予特定的含義,能形成特定的詩歌意象。而后人常常借這些具有現(xiàn)成意義和習慣用法的語詞,以表達某種特定的思想感情,從而形成現(xiàn)代思路。這種特殊的詩歌語匯,較之借代字或“妝點字面”的運用,實在要普遍得多。如果讀者對這種語匯無所知曉,就很難懂透,未能懂透而事賞析,就只能是捫燭扣盤,似是而實非。

舉個最簡單的例子,如“千門萬戶”一詞,出現(xiàn)在古典詩詞里面,那就不是千家萬戶那個意思。這詞有一個出處,即《漢書·郊祀志》的“建章宮千門萬戶”。在古詩人筆下,這個詞也就通指宮殿而言了。讀者宜聯(lián)系上下文仔細揣摩,切勿望文生義。如李德裕《長安秋夜》:“萬戶千門皆寂寂,月中清露點朝衣?!闭f的便是偌大宮室俱已靜寂,而自己身負重任獨不得眠。劉禹錫《臺城》“萬戶千門成野草,只緣一曲后庭花”,則是說故園宮殿荒蕪,乃緣陳隋君王之淫佚。有時省作“千門”,如盧照鄰《長安古意》“啼花戲蝶千門側”,即宮門側,杜牧《華清宮三絕句》“山頂千門次第開”,即華清宮門次第開。有時亦省作“萬戶”,如王維《凝碧池》詩“萬戶傷心生野煙,百官何日再朝天”,即傷心宮室遭此戰(zhàn)亂。杜甫《春宿左省(門下?。贰靶桥R萬戶動”,即言宮室高入星空。像這種用語,表面上沒有疑難,今選本亦多不注,是極易誤會的。讀者不能確認,理解上先有偏差,欣賞也難免隔膜。

如上所述,古代詩人筆下的詩歌語匯,有相當一部分是前人留下的語言材料。由于歷史的積淀,這些詩歌語匯往往具有某種特定的含義,能夠形成某一特定的詩歌意象。古代詩人常借用前人這種具有現(xiàn)成意義和習慣用法的語匯來表達某種特定的思想感情,此即所謂現(xiàn)成思路。對于這種詩歌語匯與現(xiàn)成思路的無知,往往會導致對古代詩詞的誤讀。

黃河遠上白云間,一片孤城萬仞山。

羌笛何須怨楊柳,春風不度玉門關。(王之渙《涼州詞》)

這是一首幾乎盡人皆知的唐人絕句,然而對其旨趣的解會卻不一致。明楊慎以為是“言恩澤不及邊庭,所謂君門遠于萬里”,看來是首諷刺之作了。這樣解釋“春風不度玉門關”,實未免于牽強。究其緣故,蓋在不曾“識字”。這首詩即有一現(xiàn)存思路,只在“孤城”、“楊柳”、“玉門關”等字面之間?!肮鲁恰弊鳛橐粋€詩歌語匯,有其特定含義。它往往與征夫之離緒相關,高適《燕歌行》之“孤城落日斗兵稀”興起下文“鐵衣遠戍辛勤久,玉箸應啼別離后”,以及王維《送韋評事》“遙知漢使蕭關外,愁見孤城落日邊”俱可參證。而“楊柳”一詞有兩個意涵,均與離別攸關。一是漢唐時均有折楊柳送別的風俗,以“柳”音諧“留”也。王之渙本人即有《送別》詩云:“楊柳東風樹,青青夾御河;近來攀折苦,應為別離多?!倍堑亚杏小墩蹢盍?,曲調內容為傷別,樂府《橫吹曲辭·折楊柳歌辭》云“上馬不捉鞭,反折楊柳枝。蹀座吹長笛,愁殺行客兒”是也。于是詩詞中出現(xiàn)“楊柳”一詞,往往積淀有惜別的感情內容。最后是“玉門關”一詞,亦與征夫離思有關,《后漢書·班超傳》云:“不敢望到酒泉郡,但愿生入玉門關?!倍按猴L不度玉門關”云,正是班超話的轉語。李白“秋風吹不盡,總是玉關情”(《子夜吳歌》),王昌齡“孤城遙望玉門關”(《從軍行》),所言“玉門關”皆關征夫離情。詩中這些具有特定含義的語匯,就構成一現(xiàn)成思路,能激發(fā)具有一定文化素養(yǎng)的讀者進行某種定向聯(lián)想,強有力地表現(xiàn)出戍邊者的鄉(xiāng)怨。對于這一點,宋人似較明人更能切實體會。范仲淹有一首著名的《漁家傲》,詞云:

塞下秋來風景異,衡陽雁去無留意。四面邊聲連角起,千嶂里,長煙落日孤城閉?! 峋埔槐胰f里,燕然未勒歸無計。羌管悠悠霜滿地。人不寐,將軍白發(fā)征夫淚。

詞中“千嶂里,長煙落日孤城閉”、“羌管悠悠霜滿地”,均化用王之渙詩——“一片孤城萬仞山”、“羌笛何須怨楊柳”等,只是把征夫別恨明確點出而已。

詩詞中離別的表現(xiàn)形態(tài)是千差萬別的,而與離情別緒相關的語匯也極為豐富?!肮鲁恰?、“玉門關”蘊涵的別緒是屬于征夫一類人的,同樣性質的還有“關山月”?!稑犯忸}》:“關山月,傷離別也?!碧貏e是表現(xiàn)征夫思家、思婦懷遠之情。“關山”與“月”二詞在邊塞詩詞中經??梢姡瑹o不含蓄此意味。如徐陵《關山月》“關山三五月,客子憶秦川”,王褒《關山月》“關山夜月明,秋色照孤城”,盧思道《從軍行》“關山萬里不可越,誰能坐對芳菲月”,王維《隴頭吟》“隴頭明月夜臨關,隴上行人夜吹笛”,王昌齡《從軍行》“更吹羌笛關山月,無那金閨萬里愁”,《出塞》“秦時明月漢時關,萬里長征人未還”等。林庚先生說,“這個‘月’、這個‘關’、這個‘山’,從秦漢一直到唐代,其中積累了多少人的生活史,它們所能喚起的生活感受的深度與廣度,有多么普遍的意義!且不說一首完整的詩,就僅僅‘關’、‘山’、‘月’三個字連在一起,就會產生相當形象的聯(lián)想?!?/p>

若涉及游子之離思,則有“浮云”、“落日”、“轉蓬”一類語匯?!案≡啤币辉~見漢古詩“浮云蔽白日,游子不顧反”,蘇李詩“仰視浮云馳,奄忽互相逾。風波一失所,各在天一隅”,故此詞多用于友人朋輩間。李白《送友人》“浮云游子意,落日故人情”,杜甫《夢李白》“浮云終日行,游子久不至”,韋應物《淮上喜會梁州故人》“浮云一別后,流水十年間”,皆系其例。

還有“春草(或芳草)萋萋”一詞也與游子思歸相關。須識得此詞出自“王孫游兮不歸,春草生兮萋萋”(《楚辭·招隱士》),方才會得崔顥《黃鶴樓》“芳草萋萋鸚鵡洲”句不僅是寫眼前所見之景,而且由眼前所見春回大地的景象而興發(fā)感動,產生出一段游子思鄉(xiāng)的情緒,此即宋人所謂“萋萋芳草憶王孫,柳外樓高空斷魂”(秦觀),故緊接便有“日暮鄉(xiāng)關何處是,煙波江上使人愁”的浩嘆。至于蘇東坡“枝上柳綿吹又少,天涯何處無芳草”(《蝶戀花》)的“芳草”則另有出處,那就是屈原《離騷》中靈氛的告語:“何所獨無芳草兮,爾何懷乎故宇!”據(jù)說朝云在惠州歌此二句便淚落衣襟,她顯然是把東坡比屈原,而不像某些選本所注,認為是“揭示了封建社會做妾的女性怕遭遺棄的憂慮”(見陳邇冬《蘇東坡詩詞選》)。據(jù)說朝云死后,東坡終身不復聽此詞(《林下詞談》),正是“朱弦已為佳人絕”(黃庭堅句)的意思了。

“碧云”一詞,則與情親間之相思有關。語出江淹“日暮碧云合,佳人殊未來”。例如杜牧《寄遠》“前山極遠碧云合,清夜一聲白雪微”,范仲淹《蘇幕遮》“碧云天,黃葉地,秋色連波,波上寒煙翠”,晏幾道《鷓鴣天》“碧云天共楚宮遙”,王實甫《西廂記》“長亭送別”一折中的“碧云天,黃花地,西風緊,北雁南飛”等。至于李益《鷓鴣詞》:“處處湘云合,郎從何處歸”之“湘云”,亦即“碧云”。

“秋風”一詞則往往興起倦宦思歸之意,出典在《晉書·張翰傳》“(翰)因見秋風起,乃思吳中菰菜、莼羹、鱸魚膾,曰:‘人生貴得適志,何能羈宦數(shù)千里以要名爵乎!’”張籍《秋思》的“洛陽城里見秋風,欲作家書意萬重”,即言因秋風而起掛冠歸去之意,不得已而作家書。戴叔倫《題稚川山水》的“行人無限秋風思,隔水青山似故鄉(xiāng)”,亦指欲歸之思。雍陶《和孫明府懷故山》“夜半見月多秋思”,“秋思”亦即“秋風思”也。

至于“歸雁”一詞所蘊含的思歸之意,適用范圍更為廣泛。武后一朝有七歲女子《送兄》詩云:“所嗟人異雁,不作一行歸?!泵鼽c思歸之意。李涉《潤州聽暮角》“驚起暮天沙上雁,海門斜去兩三行”所表現(xiàn)的,就蘊藉得多,然仔細品味,那不正是詩人有家未歸,而天涯海角越走越遠的寫照嗎?韋應物、劉禹錫、趙嘏各有聞雁詩,措意皆同。古人認為秋雁南飛不越衡山回雁峰,詩人錢起依據(jù)于此,由歸雁想到其棲息地——瀟湘,又從而聯(lián)想到湘靈鼓瑟的神話傳說,及瑟曲《歸雁操》,于是寫成一首朦朧的詩:

瀟湘何事等閑回,水碧沙明兩岸苔。

二十五弦彈夜月,不勝清怨卻飛來。(錢起《歸雁》)

詩意初讀似迷離惝恍,但只要把握住“歸雁”這個關鍵的語匯,即能“識字”,則不難體味詩中借充滿客愁的旅雁所表現(xiàn)的,無非是詩人宦游他鄉(xiāng)的羈旅之思。關于詩詞中各種鳥類所包含的特定含義,有賈祖璋《鳥與文學》一書可資參考。最典型的實例,是辛棄疾《賀新郎》(別茂嘉十二弟)的前數(shù)句:“綠樹聽鵜NFDA2。更那堪、鷓鴣聲住,杜鵑聲切。啼到春歸無尋處,苦恨芳菲都歇。算未抵人間離別?!惫霉?jié)錄夏閎分析(原文見《唐宋詞鑒賞集》)如下:

暮春鳥聲是觸發(fā)感情的誘因,后面積蓄的是有關這三種鳥名的詩文傳說的種種復雜內含?!熬G樹聽鵜……苦恨芳菲都歇”,融化《離騷》“恐鵜之先鳴兮,使夫百草為之不芳”成句,明寓時機蹉跎,眾芳衰歇意。鷓鴣,據(jù)說“多對啼,志常南向,不思北徂”(《埤雅》)。它的鳴聲有自呼、有“鉤辀格磔”、有“行不得也哥哥”諸說,還有一說是“但南不北”(《北戶錄》引《廣志》)。在歷來詩人的心目中,這是一種特別使南來的北人傷心的鳥?!吧晋p鴣,爾本此鄉(xiāng)鳥,生不辭巢不別群。何苦聲聲啼到曉。啼到曉,惟能愁北人,南人慣聞如不聞?!保ò拙右住渡晋p鴣》)至于杜鵑,流傳極廣的神話傳說此鳥是蜀國望帝失國后魂魄所化,又名怨鳥,“夜鳴達旦,血漬草木,凡鳴皆北向也?!保ā肚萁洝罚Q聲若曰:“不如歸去?!痹娙擞靡栽?img alt="" src="https://img.dushu.com/2022/09/26/15373290433790.jpg" />國鄉(xiāng)土之恨者不勝縷舉?;諝J失國,俘死異域;中原淪喪,故鄉(xiāng)久違;和戰(zhàn)紛紜,國是莫定?!昂迍e鳥驚心?!庇|緒紛來,即目之情可感,因襲之義抑亦可思,以三種鳥聲興起,作者的深衷苦情固已溢于言表。

于是我們大致上可以了悟,為什么我們的古代詩歌以凝練含蓄為其一大特色。這事與特殊的詩歌語匯大有干系。正由于一些詩歌語匯能夠引起讀者的定向聯(lián)想,所以我們的詩人常能以精練的文字表達出無限深長的意思,近人李叔同有一首歌詞《送別》,就運用了這一傳統(tǒng)的做法,頗有意趣:

長亭外,古道邊,芳草碧連天;晚風拂柳笛聲殘,夕陽山外山。

歌詞的開頭運用了一連串與離別相關的古代詩歌語匯,諸如長亭、古道、芳草、楊柳、笛聲、夕陽、山外山……無不勾起讀者對于離別情事的聯(lián)想,可以說是浮想聯(lián)翩,在并未涉及具體離別情事前就把別情渲染得濃濃的了。作者受舊體詩詞的濡染很深,所以在運用這種手法上也很到家。這歌曲對受過傳統(tǒng)文化熏陶的人,極易產生共鳴之效用;而對于并不“識字”的青少年,則不免有幾分隔膜了。有人說詩詞文字質地稠密,詩詞文字是半透明文字,這一事實顯然與歷史積淀而產生出特殊語匯那一事實是聯(lián)系著的。

通觀上述詩歌語匯,便會發(fā)現(xiàn),這些語匯都有一個較早的出處,并由此規(guī)定了其基本的含義,是通過世代詩人的沿用,積淀了某種特定意蘊的。而古代詩詞創(chuàng)作常用的手法——用典,也就是源源不斷產生這類語匯的“工廠”。“用典故成語乃是古代詩文的通例。春秋戰(zhàn)國之文引典是《詩》、《書》、傳說,以前的積累不多,本身即成典故。漢代起用典漸多。魏晉六朝便大量運用這一積累。以后的作品,若不熟悉典故成語,很難讀出滋味,甚至難懂用意。望文生義往往出錯。文學語言有繼承性,不用典故成語是不可能的。用得太多了,陳詞濫調堆砌成篇,當然不好,那就板滯不能生動了。以上所說,自陸機、沈約、劉勰以來,即為讀書人常識,所以很少有詳細說明的(多仗口授)。評文常依此為基礎而論列己見。今人讀古人文不可以不注意古人不說的常識?!保ń鹂四尽墩f八股》)仔細區(qū)分,可將用典分為兩類:一為語典,即就語言形式言,是前人曾經運用過的;一為事典,即其出處與某一故事有關。無論哪一種,只要是用典,就可以使讀者就其語源或事源,發(fā)生定向的聯(lián)想,從而大大豐富詩意感受。唐人張旭《山中留客》詩:

山光物態(tài)弄春暉,莫為輕陰便擬歸。

縱使晴明無雨色,入云深處亦沾衣。

此詩不但有情致而且有意味,要充分體會這意味,便須識得“沾衣”二字語有出典,即陶潛《歸園田居》:“道狹草木長,夕露沾我衣。衣沾不足惜,但使愿無違?!睆亩蓵堅娔┒涞臐撆_詞。李白《山中與幽人對酌》:

兩人對酌山花開,一杯一杯復一杯。

我醉欲眠卿且去,明朝有意抱琴來。

能否充分領略個中風趣,也要看你是否知“我醉欲眠”句與“抱琴”云云皆有出典?!稌x書·隱逸傳》云:“(陶)潛不解音聲,而畜素琴一張,無弦,每有酒適,輒撫弄以寄其意。貴賤造之者,有酒輒設。潛若先醉,便語客:‘我醉欲眠,卿可去’。其真率如此?!睂φ粘龅?,更覺李白詩雋永有味??梢姟白R字”,即追尋詩語的來歷,一則可使我們對詩意理解正確,再則能使我們充分玩味詩詞的豐富含意——那含意往往是潛藏在字面以下的。

岳飛《滿江紅》發(fā)端即云:“怒發(fā)沖冠,憑欄處,瀟瀟雨歇。抬望眼,仰天長嘯,壯懷激烈。”看來只是直抒胸臆,未有補假。其實措語頗有來歷,讀者容易忽過。首先“怒發(fā)沖冠”出自《史記·刺客列傳》寫荊軻將辭燕入秦時,餞宴座中人“發(fā)盡上指冠”一語,可以假定此詞作于出征之際,詞中有以“虎狼之秦”暗喻金邦之意,而主人公誓死與強虜抗戰(zhàn)到底,以身許國之意亦悠然可會。進而讀者便會覺得連“瀟瀟雨歇”一語亦神似易水之歌,頗壯勇士之行色。再就是聯(lián)系魏晉故事,須知“長嘯”是用來抒發(fā)語言難以傳達的情懷的方式,可以“如數(shù)部鼓吹”的,由此可想其壯懷之激烈!

一般說來,事典容易體認,而語典則較難分別。因為前人勝語,一經詩人化用,多如自己出。未識來歷,固然無礙理解。然而一經拈出來歷,會平添許多興味。讀詩者能否“獵微窮精”,多賴于此。如李益《度破訥沙》云“平明日出東南地,滿磧寒光生鐵衣”,看似信口道出,其實順便改造了樂府詩句?!叭粘鰱|南地”即《陌上?!贰叭粘鰱|南隅”,暗關征戍者在西北也。“寒光生鐵衣”出《木蘭詩》“朔氣傳金柝,寒光照鐵衣”,再聯(lián)系下文“將軍百戰(zhàn)死,壯士十年歸”,讀來平添多少意味。蘇颋《汾上驚秋》:

北風吹白云,萬里渡河汾。

心緒逢搖落,秋聲不可聞。

這首詩表現(xiàn)極為空靈,從字面上幾乎把握不到什么實在的東西。然前二句乃出自漢武帝《秋風辭》:“秋風起兮白云飛”、“泛樓船兮濟汾河”,概括地暗示著漢武帝到汾陰祭后土的歷史往事,表現(xiàn)了作者對唐玄宗時代的某種現(xiàn)實的殷憂,即漢武帝所謂“歡樂極兮哀情多”?!鞍彩分畞y”中岑參有《虢州后亭送李判官使赴晉絳得秋字》詩云“君去試看汾水上,白云猶似漢時秋”,亦與蘇詩同致,不過完全是時事的嗟傷了。像這類詩句,不知來歷,總覺歸趣難求。

韋應物《長安遇馮著》詩,有云:“問客何為來,采山因買斧?!辈蛔R古典者,以為這是直說,是即事好句,贊嘆道:“你們的語言真可怕,竟常常如此因生活的美而成為永久?!保ò唷对娬摗罚┢鋵嵾@里的語言全是有書本來歷的,并非直接取自生活?!安缮健闭Z出左思《吳都賦》“煮海為鹽,采山鑄錢”,“買斧”化用《易經·旅卦》:“旅于處,得其資斧,我心不快?!薄安缮揭蛸I斧”大意是說馮著來長安是想采山發(fā)財,但只得到一片荊棘,還得買斧斫除,言其謀仕不遇心中不快。詩趣在俏皮,并非在“生活之美”。望文生訓,難免誤會。俞平伯先生說:

直說和用典是古詩常用的兩種方法,如不能分辨,詩意便不明白,有時兩兩密合,假如當作直說看,那簡直接近白話;假如當作用典看,那又大半都是典故,所謂無一字無來歷。

以杜甫《題張氏隱居》為例(詩云:“之子時相見,邀人晚興留。霽潭鳣發(fā)發(fā),春草鹿呦呦。杜酒偏勞勸,張梨不外求。前村山路險,歸醉每無愁?!保┲赋觥爸印?、“鳣鮪發(fā)發(fā)”、“呦呦鹿鳴”并見毛詩,而“鹿鳴”原詩就有宴樂嘉賓之意,豈不貼切。杜康是造酒的人,“張公大谷之梨”見于潘岳《閑居賦》。詩中用“杜酒”、“張梨”本此,言酒本是我們杜家的,偏勞你來勸我;梨本是你們張府的,待客當然現(xiàn)成。用典造成風趣,又蘊藉不覺。如此精微之論,全有賴于識字。

用語用事之能豐富詩意,往往因為它事實上是一種“節(jié)用”,借助讀者的文化知識,能以片言兼包余意。比如王昌齡《巴陵送李十二》云:“山長不見秋城色,日暮蒹葭空水云?!毖端陀讶恕罚骸八畤筝缫褂兴潞缴采n蒼。”雖節(jié)用《詩經》“蒹葭”一語,卻能兼包“蒹葭蒼蒼,白露為霜”以下“所謂伊人,在水一方。溯洄以之,道阻且長,溯游從之,宛在水中央”的詩意,以傳達友人遠去,思而不見的懷戀情緒。曹操《短歌行》“青青子衿,悠悠我心”二句,節(jié)取自《詩經·鄭風·子衿》,兼用其下“縱我不往,子寧不嗣音”二句含意,暗示自己與所思賢才有故舊情誼,稍含責己之意?!斑线下锅Q,食野之蘋。我有嘉賓,鼓瑟吹笙。”四句則節(jié)取自《詩經·小雅·鹿鳴》,且兼含其下“吹笙鼓篁,承筐是將,人之好我,示我周行”意思,表示自己渴望禮遇賢才,“人有以往善我者,我則置之于周之列位?!保ㄠ嵭{)曹植《雜詩》“高臺多悲風,朝日照北林”二句,則出自《詩經·秦風·晨風》“彼晨風,郁彼北林”,為的是使人聯(lián)想起以下“未見君子,憂心欽欽”二句,烘托懷人之情。

秦觀《鵲橋仙》“此情若是久長時,又豈在朝朝暮暮”,“朝朝暮暮”,讀者向來只作朝夕相處之意解會,殊不知它還是宋玉《高唐賦》“朝為行云,暮為行雨,朝朝暮暮,陽臺之下”的節(jié)語,猶如“云雨”暗示做愛一樣,“朝朝暮暮”不但指朝夕共處,而且意味著性愛。所以這兩句更深一層的意思是:如果雙方真?zhèn)€是銘心刻骨地相愛,又何必非同床共枕而后快呢!換言之,也就是把性愛升華到純情的境界,認為只有這樣才算得地久天長。

此外還有拉雜使用古人語句的情況。如《西廂記》第二本第一折〔混江龍〕“系春心情短柳絲長,隔花陰人遠天涯近”,假使讀者不知“人遠天涯近”出自朱淑真《生查子》,還不妨礙體會曲意的話,那么,他至少應該知道前句是出于唐人何希堯《柳枝詞》“飛絮滿天人去遠,柳條無力系春心”,否則便不能很好地玩味曲意。

特殊的詩歌語匯,在古代詩詞的創(chuàng)作和欣賞中是一種普遍的現(xiàn)象。但這并不等于說詩人在創(chuàng)作時都是有意識地借助前賢,拾人牙慧。更多情況恰恰相反,乃是由于含英咀華,浸淫較深,而出以潛在意識,運用而不自覺。像北宋詞人賀鑄那樣自認“吾筆端驅使李商隱、溫庭筠奔命不暇”,亦多在有意無意間。所以在作者一面,即使“說者無心”,在讀者亦須“聽者有意”。朱自清說得是:

有些人看詩文,反對找出處;特別像陶詩,似乎那樣平易,給找了出處到損了它的天然。鐘嶸也曾從作者方面說過這樣的話;但在作者方面可以這樣說,從讀者的了解或欣賞方面說,找出作品字句篇章的來歷,卻一面教人覺得作品意味豐富些,一面也教人可以看出哪些才是作者的獨創(chuàng)。固然所能找到的來歷,即使切合,也還未必是作者有意引用;但一個人讀書受用,有時候卻便在無意的浸淫里。作者引用前人自己盡可不覺得;可是讀者得給搜尋出來,才能有充分的體會。(《評古直〈陶靖節(jié)詩箋定本〉》)

向來治詩,箋注之學頗盛,是有其深刻原因的。

昔人熟悉古典,“識字”并非突出問題,然已需作注。今人閱讀古代詩歌,也就更離不開前人箋注,是為“識字”之不二法門。許多今注、簡注本,多解釋詞意而不注來歷,在幫助“識字”方面局限頗大。所以具有相當文化程度的讀者,不妨多參考較好的箋注本,以其對詩詞用語來歷探尋用力較勤,非貴遠賤近之意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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