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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章 現(xiàn)代女作家女性文學(xué)意識的理性宣言

中國現(xiàn)代女作家的女性文學(xué)意識 作者:吳玉杰,劉巍,李東,王春榮,穆重懷


第二章 現(xiàn)代女作家女性文學(xué)意識的理性宣言

中國現(xiàn)代女作家的女性文學(xué)意識經(jīng)歷自在、被動、自覺、被遮蔽與再自覺的嬗變過程。從自在到自覺、從被動到主動,她們走上文壇,從對文學(xué)的最初敏感到對文學(xué)的理性宣言,中國現(xiàn)代女作家的文學(xué)寫作基于不同的創(chuàng)作動機與內(nèi)在訴求:對“愛”和“溫暖”的詩意追求、“對著人類的愚昧”的啟蒙意識、革命見證人的責(zé)任意識、女性寫作的生存需求,等等。她們的寫作是女性生命的自然綻放、情感密碼的精致編譯以及身體敘事的精神狂歡。女性寫作,“賣文,不賣‘女’字”。不過在男性視域中,她們的創(chuàng)作是“越軌的筆致”,是“下半身寫作”,沒有守護“文藝女神的貞潔”。但是男性視域的“誤讀”并不能遮蔽女作家的創(chuàng)造性,她們在黑夜中思考,雖有“復(fù)仇”情結(jié),卻永遠向著“溫暖的憧憬”,追求“人生安穩(wěn)的永恒意味”。

第一節(jié) 女作家的理性宣言與主體的內(nèi)在訴求

中國現(xiàn)代女作家被“震上”文壇、被“帶到”文壇,她們是被啟蒙的對象,而進入啟蒙之列的她們,也開始用文學(xué)進行啟蒙。她們心中充滿對人類的愛,但是她們的表達方式有所不同:或直接“示愛”,追求愛的哲學(xué),憧憬“溫暖”;或直接批判,“對著人類的愚昧”;或二者融為一體。革命賦予她們崇高的理想,她們忘記自己是女性,以見證人的身份書寫大愛。她們心底蕩漾的愛,在文本中流淌,或在文本中潛行。從被動的生存需求到主動的精神追求,文學(xué)成為女作家自我生命的確證。

一 對“愛”和“溫暖”的永恒追求

“有了愛就有了一切?!边@句話伴隨著冰心的一生,她用這句話時時刻刻告白自己,獻出自己的愛。在她99年生命中,她確實無私地奉獻著世紀之愛。冰心歌頌童心、母愛、自然,洋溢著一種廣博的宇宙之愛、萬全的人類之愛,形成了以愛的哲學(xué)為底蘊的詩意宗教觀,或稱藝術(shù)宗教。1924年她這樣寫道:“愛在右,同情在左,走在生命路的兩旁,隨時撒種,隨時開花,將這一徑長途,點綴得香花彌漫,使穿枝拂葉的行人,踏著荊棘,不覺得痛苦,有淚可落,也不是悲涼。”

20世紀20年代的作家及其同齡人生活在嚴峻的現(xiàn)實中。外部世界對他們的心靈有著強大的沖擊力,這時作家用母愛去化解心中的煩悶。在現(xiàn)實中有了煩悶,就躲到母親的懷里,進而沉酣在母親的懷里,以求精神的解脫和靈魂的安放。這里的“母愛”首先是一種世俗的人間親情,源于冰心自身的情感體驗。但她進一步把這種情感體驗升華到另一個層面,即哲學(xué)層面,認為母愛是人間至愛,是世界和諧與友愛的本質(zhì)。

冰心對童心的歌頌也有兩個層面的意味:在感性層面,從兒童的天真、兒童的親情中體會人性的美;哲理層面的意味是冰心關(guān)注童心的主要內(nèi)涵,是用兒童無知無識的真純狀態(tài)與有知識即有揮之不去的煩悶的成人世界相對,贊美其“無”即大“有”的內(nèi)涵,將它理解為哲學(xué)中的最高境界,與之相通的審美趣味、哲理思索是對沉默、寧靜的充滿詩意的贊頌。

從這個意義上說,這個參照系是基于孩子世界與成人世界的對比建構(gòu)的。孩子的世界在文本中是一個單純的存在,而在冰心的世界中是一個對比的存在。童心的“真”對應(yīng)的是成人現(xiàn)實世界的“假”。感性層面的童心是其能指,哲理層面的童心是其所指。對“真”的贊美化于一片詩意當(dāng)中。當(dāng)作家重復(fù)表達對“真”的追求時,實際上童心的“真”的所指是青年人的煩悶以及他們所處世界的虛假。冰心對青年人的真誠告白是源于青年人的煩悶和憂愁,而她呼喚童心以及回憶時的甜蜜所表現(xiàn)出來的留戀意緒表明她對那個世界的規(guī)避,或許她也想通過童心去沖淡青年人內(nèi)心的繁重意緒吧?

冰心以童心表現(xiàn)母愛,同樣以童心去表現(xiàn)自然。自然是她愛的哲學(xué)的第三個母題,它同樣具有兩個層面:感性層面是熱愛大自然的美,哲理層面則是在自然面前生命的頓悟。人與自然的和諧構(gòu)成了宇宙的大調(diào)和。在文本的敘述中,宇宙萬物與人類在同一旋律里踏著相同的生命節(jié)奏于短暫的生命運動中共同接受著宇宙的愛化,共同促成宇宙的大調(diào)和,共同實現(xiàn)宇宙的無限。

五四時期有和冰心一樣的女作家,如蘇雪林等,她們徜徉于自然之愛,獲得一份與世俗對抗的寧靜、安慰與補償。如果我們進一步拓展冰心愛的哲學(xué),會發(fā)現(xiàn)她所呼喚的是宇宙之和諧。放眼中國現(xiàn)代女作家的文本,我們會發(fā)現(xiàn),這些女作家,無論是寫俗世愛情悲劇,給人以無限悲涼,痛說“人生是一襲華美的袍,上面爬滿了虱子”的張愛玲,還是說“你將格外不幸,因為你是女人”的痛苦的理想主義者張潔,她們在內(nèi)心深處都曾經(jīng)有過對愛的幻想,而現(xiàn)實冰冷地粉碎了她們的幻想,所以,其文本才流露出那種與世決絕的清高與孤傲,在性別的對抗中完成“宿命”的寫作。換句話說,愛的哲學(xué),在她們的筆下呈現(xiàn)的是另外一種樣態(tài),在俗世與現(xiàn)實中不可能實現(xiàn)的存在,而只能是躲在她們精神世界的一隅,或許是孤芳自賞式的存在。

蕭紅在《永遠的憧憬和追求》中寫道:“可是從祖父那里,知道了人生除掉了冰冷和憎惡而外,還有溫暖和愛。所以,我就向這‘溫暖’和‘愛’的方面,懷著永久的憧憬和追求?!痹谧娓溉ナ乐?,她說:“我若死掉祖父,就死掉我一生最重要的一個人,好像他死了就把人間一切‘愛’和‘溫暖’帶得虛虛空空?!睖嘏蛺郏蔀榕骷矣谰玫你裤胶妥非?。在現(xiàn)實世界中越是感覺到冰冷和憎惡,就越是憧憬溫暖和愛,缺失性的心理補償成為她們內(nèi)在的訴求。作為女性,女作家更加深刻地體驗到低矮的天空對女性的壓抑,蕭紅是女作家當(dāng)中的突出代表。但她始終堅持“為著一種理想而生存”。寫作給予她的溫暖和愛使她獲得另一片天空,寫作成為她的“宗教”。

對于女作家來講,“女性的天空是低的”,這種性別體驗最為鮮明。蕭紅說:“我一生最大的痛苦和不幸都是因為我是女人?!薄芭缘奶炜帐堑偷模鹨硎窍÷涞?,身邊的累贅又是笨重的!……不錯,我要飛,但又覺得……我會掉下來?!笔捈t對女性的生存世界與精神世界的不幸與痛苦有著真實的體驗與清醒的認識,她以這種體驗與認識進行創(chuàng)作,因而文本具有鮮明的性別傾向性。“女性的命運乃是歷史的命運,女性的結(jié)局在這一歷史中是早已寫出的。惟一未曾寫出的,是男性陣營們又無暇或無力去寫的東西,乃是這淹沒了女性、個人的生存的,注定了女性、個人的一切故事的歷史本身,而這,正是蕭紅選擇去寫的東西,也是蕭紅與同時代女作家及男作家的根本不同。你不能不說,這是那時代女性給歷史提供的一份不可多得的貢獻?!?sup>[1]

“女性的天空是低的”,沒有溫暖,沒有愛,是冰冷之在。蕭紅在散文集《商市街》中寫道:“沒有陽光,沒有暖?!彼谠娮鳌犊啾ざ分袑懙溃骸白蛲硭麑懥艘皇自姡?我也寫了一首詩,/他是寫給他新的情人,/我是寫給我悲哀的心的。”表達她精神上的寂寞、苦悶、失落、凄清。小說《小城三月》中的翠姨、《生死場》中的月英、《呼蘭河傳》中的小團圓媳婦和王大姑娘等,在男性遮蔽的低矮的天空中被冷眼相待,或抑郁而死,或被折磨而死,或貧窮、生病而死。那個“躲”在敘述者背后、遠在香港、只能望鄉(xiāng)不能歸鄉(xiāng)的蕭紅,在遙遠的后花園中重溫祖父給予的溫暖和愛,其實更能凸顯心境的冰冷與悲涼。

蕭紅把自己的性別體驗對象化到人物主體之中,生命在主體間綻放?!渡缊觥窌鴮憽氨狈饺嗣竦膶τ谏膱詮?、對于死的掙扎”,力透紙背,小說更突出的是在民族壓迫與男權(quán)壓制下女性的生存境遇與生命色調(diào)。金枝喊出恨男人、恨日本人、恨中國人,金枝到城里去,其中頗有深意?!霸谀行詫⑸眢w升華的地方,蕭紅停留并詳加質(zhì)疑。女性的身體在性與愛中通常都成為犧牲,而且對女性來說,身體的痛苦無可擺脫。經(jīng)歷身體的毀損而無法自救,比祥林嫂之類死后有沒有靈魂的精神問題,是更普遍的困惑?!?sup>[2]金枝“戀愛、妊娠、結(jié)婚、痛苦地生活著……金枝的境遇同作者十分相似。在這個故事中,金枝的形象帶著作者的印跡,是最有現(xiàn)實的人物。可以大膽地說,這部作品無論選擇怎樣的主題,如何發(fā)展,金枝的形象都必然會出現(xiàn)的。正如一位畫家在描繪人物群像中,其中常有自己的肖像一樣,作者在這幅農(nóng)民群像中,也會勾畫自己的形象的”。[3]蕭紅選擇自己熟悉的題材,她筆下的人物不僅牽動著自己的思戀情緒,而且在很大程度上與自己有著“驚人的相似之處”。

當(dāng)然這種相似,不是單純的某種經(jīng)歷的相似,而是內(nèi)在精神或心理的高度契合。進一步說,這種契合有時是出于作者的有意識,而有時卻是作者的無意識。《生死場》中的王婆因急于干活而疏于把孩子穩(wěn)穩(wěn)放下結(jié)果導(dǎo)致孩子被鐵犁扎死,小說中有一段王婆經(jīng)常給人講的故事:“孩子死不算一回事……起先我心也覺得發(fā)顫,可是我一看見麥田在我眼前時,我一點都不后悔,我一滴眼淚都沒淌下。以后麥子收成很好……到冬天我和鄰人比著麥粒,我的麥粒是那樣大呀?!焙⒆优c麥粒相比,麥粒更重要。如果王婆真的不后悔,她就不會像祥林嫂一樣不停地講這個故事。在她不后悔的自我表白中,我們似乎更清楚地看到了她內(nèi)心深處的波瀾。“不算一回事”“不后悔”成為一個有意識的理性認定,而透過這不在乎的表層,一個受傷母親滴血的心清晰可見。貧窮導(dǎo)致母性的暫時性喪失,或者說,貧窮使她沒有辦法實現(xiàn)母性。所以,不是王婆,而是惡劣的生存環(huán)境扼殺了一個孩子的生命。蕭紅把第一個孩子送給別人,似乎也有和王婆一樣的不后悔的“宣言”。但在她生命的最后時刻,卻囑托端木蕻良尋找這個孩子??梢韵胂螅谒膬?nèi)心深處有多少次去“想”這個孩子,這是不是構(gòu)成她一生無法言說的“痛”?第二個孩子剛生下不久,即抽風(fēng)而死,她以詩歌表達她的“痛”。她失去孩子的痛,我們只能透過文本的蛛絲馬跡去探尋。她寫金枝失去孩子的痛,她似乎羨慕《呼蘭河傳》中的王大姑娘雖然生病而死,卻有丈夫的愛與兩個孩子的溫暖。

我們不是窺探隱私,而是去尋找一個女作家的性別體驗與她創(chuàng)作的內(nèi)在關(guān)聯(lián)。有學(xué)者認為:“《生死場》表現(xiàn)的也許還是女性的身體體驗,特別是與農(nóng)村婦女生活密切相關(guān)的兩種體驗——生育以及由疾病、虐待和自殘導(dǎo)致的死亡?!?sup>[4]性別體驗貫穿蕭紅的創(chuàng)作,從女性主義批評視角觀照,可以拓展蕭紅性別經(jīng)驗藝術(shù)創(chuàng)作的獨到之處,也能體味蕭紅對溫暖和愛的憧憬與追求的深層動因。

蕭紅把自我的生命體驗融化到文學(xué)創(chuàng)作之中,透過文本,我們看到女性悲劇性的生存境遇與人類愚昧的精神自在,在悲涼的氛圍中,可以感知作者與人物的冰冷與憎惡,痛苦與不幸。但是,蕭紅絕不是人類悲哀的詠嘆者,她憧憬溫暖和愛,顯現(xiàn)她“為著一種理想而生活”的生存觀念。

“人需要為著一種理想而生活著”,“即使是生活上的很瑣細的小事,也應(yīng)該有理想”。在羅蓀的記憶中,蕭紅說這話的時候,“她使煙霧散漫在自己的面前,好像有著一種神秘的憧憬,增加她的幻想”。在友人的印象里,蕭紅非常“健談”,像一個“理論家”:“桃源不必一定和現(xiàn)實隔離開來,正如同現(xiàn)實主義,并不離棄浪漫主義,現(xiàn)實和理想需要互相作用……”[5]蕭紅所看到的現(xiàn)實與文本所描寫的現(xiàn)實盡管是冰冷、令人憎惡的,但她仍然追求自己的理想,追求溫暖和愛。蕭紅的理想是做一個獨立、有個性的“我”,獲得愛情,有個溫暖的家,成為一個畫家、作家。她的這些理想在現(xiàn)實中實現(xiàn)的是她果真成為一個作家,而其他的理想或部分實現(xiàn),或根本沒有實現(xiàn)。

蕭紅想成為獨立、有個性的“我”。娜拉式的出走或離開,是為了獨立,追求自己的個性。但是她最后的選擇往往與獨立相悖,成為依賴他人的“附屬品”。

蕭紅想獲得愛情,她大膽地追求愛。每一次情與愛的選擇,都是投向溫暖和愛,最初的情感與愛的交流,確實在一定程度上給予她溫暖,然而到最后,得到的恰恰是難以逼出的冰冷。每一次的投向,都是追求一種精神的升騰,最后都沒有獲得預(yù)期的理想的愛情。她總是一個人到魯迅先生家里“取暖”?!八龥]有一份好愛情,魯迅及許廣平曾經(jīng)給予她的愛護就是她唯一可以投奔的溫暖?!?sup>[6]沒有獲得愛情,又多被誤解。在人生的最后一刻,她說:“平生竟遭白眼,身先死,不甘,不甘?!?/p>

蕭紅想有個家。母親早逝,沒有母愛的溫暖;離開祖父和后花園,她從父親的家門逃出,生活無依。被父親開除族籍,她沒有家、沒有家鄉(xiāng)。在戰(zhàn)爭的顛沛流離之中,寧可貧窮、饑餓,也不再回父親的家門。她說:“家鄉(xiāng)這個觀念,在我本不甚切,但當(dāng)別人說起來的時候,我也就心慌了!雖然那塊土地在沒有成為日本的之前,‘家’在我就等于沒有了?!?sup>[7]她想有個自己的家,她追求愛,卻兩次不幸跌落在自我追求的“夫家”的門前。她在詩作《苦杯·八》中寫道:“我沒有家,/我連家鄉(xiāng)都沒有,/更失去朋友,/只有一個他,/而今他又對我取著這般態(tài)度?!彼谙愀弁l(xiāng)不能歸鄉(xiāng),以寂寞悲涼的心境書寫《呼蘭河傳》,深情回憶寂寞悲涼的小城,她的家鄉(xiāng)——呼蘭河。在生命的最后時刻,她想“與父親講和”。她想有個家,可她情歸何處,魂歸何處,家又在哪里?

獲得愛情,擁有家,這些理想對于蕭紅來說都非?!吧莩蕖保硐肱c現(xiàn)實之間的差距非常大。但是,她成為作家的理想在10年間實現(xiàn)。早在哈爾濱讀書的時候,她的理想是成為畫家。但她沒成為畫家,她成為一個作家,當(dāng)然成為作家也是她的理想。在自己的創(chuàng)作中體現(xiàn)繪畫之美,是不是也是自己理想的實現(xiàn)?

蕭紅一生都在“為著一種理想而生活著”。她不斷向命運抗?fàn)?,憧憬并追求愛與溫暖。在創(chuàng)作中也是如此。文本給我們呈現(xiàn)的濃濃的溫暖和愛是在后花園中與祖父一起度過的時光。雖然蕭紅的文本多有悲涼,但她時常在文本中透出一絲光亮,《生死場》中冬閑時女人坐到炕上一起聊天,暢所欲言時的幽默、歡喜與痛快,王婆等看望病重的月英的深情,《呼蘭河傳》中的王大姑娘與馮歪嘴子的愛,《手》中“我”和王亞明讀書交流的快樂等。這些“好的故事”與“美的場景”嵌在悲涼的文本中,就像是掀開了一道縫隙,陽光照進來,讓我們感覺到溫暖和愛。正如魯迅《野草》中除了《雪》《好的故事》等,絕大多數(shù)散文詩給人以黑暗、壓抑甚至窒息感,但恰恰表明魯迅對光明的追求一樣,蕭紅在濃郁的悲劇氛圍中對一絲光亮好似“輕描淡寫”,對不幸、痛苦、愚昧、麻木、冰冷與憎惡“精雕細琢”,似乎“情有獨鐘”,但恰恰表明她對溫暖和愛的強烈的渴望與追尋。

女作家在創(chuàng)作中往往以特殊的意象表征溫暖和愛。后花園的意象寄寓蕭紅對溫暖和愛的憧憬,而當(dāng)代女作家孫惠芬則以“狗皮袖筒”寄托她對溫暖和愛的渴望?!豆菲ば渫病肥菍O惠芬創(chuàng)作的短篇小說?!肮菲ば渫病钡囊庀笏甘悄赣H的溫暖。母親的溫暖是一種平常的卻又是人間最大的溫暖。雖然孫惠芬的少年時代可能并不缺少愛,但她是被忽視的?;蛘哒f,至少她認為自己是被母親忽視的,她竟然認為,在她成長的歲月,被忽視是她的“宿命”。她的被忽視是因為母親處處為別人著想,而她不是那些幸運的“別人”。因為被忽視,所以才格外渴望母親的撫摸與寵愛,渴望觸手可及的溫暖。她把這種情緒記憶“轉(zhuǎn)嫁”給《狗皮袖筒》中的吉寬和吉九兄弟,他們失去母親,再也沒有母親的溫暖。而孫惠芬卻讓他們發(fā)現(xiàn)母親留下的“狗皮袖筒”,并重溫溫暖。這個意象不僅讓母親的溫暖留下,而且能夠觸摸得到。

《狗皮袖筒》中冬夜的寒冷、身體的冰冷與母親曾經(jīng)給予的溫暖形成了鮮明的對比。狗皮袖筒是母親給他們兄弟留下的最珍貴的禮物,這種珍貴不是說它多么昂貴,而是在他們心中所占的位置。吉寬找到它,就像一個孩子找到什么寶貝,母親的身影會在眼前浮現(xiàn),母親的溫暖就在身邊,熱乎乎的、暖絮絮的。它會驅(qū)逐冬天里的寒冷。因為狗皮袖筒,他生發(fā)從未有過的細心,為弟弟做飯;弟弟因為它,獲得一種溫暖。以前弟弟在夢中重溫母親的溫暖,現(xiàn)在哥哥的做法讓他感受到母親的溫暖,而正是這種溫暖使弟弟獲得了活著的滿足,可以坦然地投案自首。母親和狗皮袖筒是一體的,他們最想要的也是“像媽一樣的溫暖”。小說雖然極力渲染二妹子酒館的溫暖,但這種溫暖更多的是一種自然的屋子里的溫暖,雖然這種溫暖也帶有一種母性的味道,但是和母親的無任何功利性的給予是不同的。在二妹子的熱情之下,也略微帶有要吉寬多掏出口袋里的錢的意思。狗皮袖筒的意象是一種溫暖,然而作者越是強化這種溫暖,越是讓人感受到這種無功利性的樸素而至高無上的溫暖在現(xiàn)實生活中的匱乏,因為這種溫暖更多的時候只是或只能在夢中出現(xiàn)。

吉寬和吉九在一個冬天也沒有暖過的身體,在母親的狗皮袖筒中暖和起來。他們的冷,是來自在外打工“漂游”的惡劣環(huán)境以及非人待遇。這種冷,更重要的是心理之冷,人情之冷。這種人情之冷、人心之隔,似乎在《歇馬山莊的兩個女人》之中也能找到。源于作者情緒記憶的其所渴望的溫暖就這樣在人情之冷中失落,只能在狗皮袖筒中棲居。由此我們看到,女作家對冷的敏感、對溫暖的期求。

女作家不僅善于在意象中追尋溫暖,更善于在文本中建構(gòu)善良氣場的溫暖圖式。有創(chuàng)造性與個性的作家都有自己的小說美學(xué)品質(zhì),在卡夫卡是一種“恐懼”,在米蘭·昆德拉是一種“智慧”,[8]在魯迅是一種“反抗絕望”,而對于葛水平來說則是一種“善良”。一種善良的氣場在文本中建構(gòu)了溫暖的圖式,然而這種溫暖的圖式又往往被現(xiàn)實所粉碎。富有意味的是,越是被粉碎得嚴重,越是渴望一種溫暖。所以,葛水平小說善良氣場的溫暖圖式往往以一種悖論的方式存在。

葛水平推崇“上善若水”,[9]認為“善是這個社會的終極目標”。[10]可見,善是她熱情關(guān)注的高尚的生命品質(zhì),也是她極力追求的終極的人文情懷。善在她筆下是一種“生命存活的主因”,更是一種生命的可愛,“優(yōu)秀的人身后都有一團氣養(yǎng)著,那就是‘善’,善不一定能助長學(xué)歷高,卻能讓素養(yǎng)好”。[11]在葛水平看來,善良是一種“氣場”。氣場是隱性的,然而它是存在的。葛水平說有一種氣場叫善良,是談善良的普泛性、吸引力與擴張力。蝸居在城市里的葛水平所說的、所要的善不在城市,而在故鄉(xiāng),她現(xiàn)實的抑或精神的故鄉(xiāng),她知道,“無盡的樸素與長存的良善一定在故鄉(xiāng)”。善是山里人的本性,她在《喊山》中寫道:“山里人實誠,常常顧不上想自己的難老想別人的難,同情眼前事,恓惶落難人?!?/p>

葛水平的善良理念與氣場美學(xué)影響了其文本中的人物塑造和情節(jié)安排?!犊盏亍分械膹埍<t一直本著這樣一條原則:“幫了人家我少啥,心里還很熨帖,我要不幫人家,我?guī)滋煨睦锒疾混偬∧軒筒粠湍俏一畹倪€叫一個人嗎?”在張保紅這里,善良是人的一種生命的本能,是人的一種原初的品性。葛水平的小說中多個人物都具有這樣的本能和品性,如《守望》中的米秋水在自家生活非常窘困的情況下?lián)斓奖贿z棄的嬰兒并收養(yǎng)了她。耐人尋味的是,米秋水作為一個從農(nóng)村到城市討生活的人完成了葛水平的善良,營造了一種善良的氣場。我們隱隱約約覺得,在葛水平的理念世界中,只有農(nóng)村人而且是故鄉(xiāng)的農(nóng)村人才有這樣的善良。

然而,善在葛水平的小說中不是單向性的存在,而是一種矛盾性的存在。善良的葛水平相信人的善良本性,而惡是后天所致,她善于在善惡的互化中觀照人物復(fù)雜的內(nèi)心世界。《天殤》中天性善良的上官芳說“人善被狗欺”,“她決定不虧待自己的生命,生命的這一頭是望不到那一頭的,她覺得報仇和活命都一樣神圣”。所以走上復(fù)仇之路,做了刀客首領(lǐng),然而等待她的是自我生命的毀滅。她發(fā)出去的第一顆子彈射殺了自己的二兒子。她找到仇人,卻射殺了無辜的春香。春香這個瘋傻的女兒在關(guān)鍵時刻用身體和生命救了父親。這是一個善良的悖論,也是一個復(fù)仇的悖論。上官芳“從一個小姑娘到一個小婦人,到一個含辛茹苦的娘,再到一個刀客,生命的形式就像一條河,在等待一場雨或一場雪”。上官芳走向“惡”是因為他者的“惡”,作者把她寫成一個復(fù)仇的女神,在背離善的情境之下,她走向“惡”的“絕頂”。

葛水平的善良還在于她對筆下人物的描寫,她并沒有把“惡人”推向極端,而是在懺悔中度日,如《天殤》中的王書農(nóng)騙得侄媳婦上官芳賣地,逼得她一家先后做了刀客,結(jié)果都命喪黃泉。最后,傻女兒春香因救他而死。作者一方面寫了他的冷漠殘酷,另一方面也揭示其形成原因,他在繼父家受虐待、被排擠的生活養(yǎng)成這樣的心理。所以,作者最后讓他反思自己,找回自己,“有淚流下來,淚水把眼睛洗得越發(fā)亮了”。供奉著沁水無常(上官芳)的排位,把上官芳看成“胡子神”。王書農(nóng)所走的路也是一條復(fù)仇之路,他搭上了自己女兒的性命,也只有這樣的代價才能讓他開始反思自己。正如葛水平自己所說:“我始終相信每一種惡的背后都有善的存在?!?/p>

葛水平相信人的本性是一種向善的力,然而,善在其小說文本中以一種悖論的方式存在。善言善行,并沒有相應(yīng)的善果,而是走向它的反面?!犊盏亍分袕埍<t好心借錢給一女人,以為其是給孩子買奶粉,結(jié)果那個女人雇車逃走,離家棄兒而去;張保紅心疼毛伲,帶他玩、為他買東西,結(jié)果這個孩子吃核桃弄傷了自己的眼睛。《守望》中的米秋水收養(yǎng)棄兒,“處處與人為善,并不計算,也沒有招誰惹誰的,整個一個與世無爭的好人,總想著消災(zāi)避禍,相反,禍倒跟著自己了”。在這里,我們似乎讀出宿命的味道、讀出作家的困惑。

葛水平的文本體現(xiàn)了生活的真實性,善的矛盾性存在具有一定的不可抗拒性,善的悖論性在現(xiàn)實中也有它的必然性。盡管如此,葛水平還是執(zhí)著地表現(xiàn)善,追求善,用善良之心去體味善良,用藝術(shù)之光去照亮一個溫暖的世界,給人物,給自己。她筆下的人物往往為尋找溫暖而努力,《比風(fēng)來得早》中的吳玉亭懂得“溫暖一個人的心,最基本的東西是給這個人溫暖”,雖然他用心溫暖的世界卻是那樣的“天穹和深淵”,是用金錢堆積的權(quán)力世界;沒有溫暖,才有《天殤》中王書農(nóng)和上官芳的復(fù)仇,這無疑讓他們走向了善的反面,而他們的結(jié)局正說明了背離善的代價。

作家用善良之心設(shè)置情節(jié),建構(gòu)善良的氣場和溫暖的圖式?!侗蕊L(fēng)來得早》中吳玉亭被官場拋棄之后找到自己生活的另一半,作者是否暗含這樣的深意:為了在官場,失去個人的幸福;而離開官場,盡管是被官場拋棄,但收獲了個人的愛與幸福?!兜栏窭埂分型鯊V茂被日本鬼子丟向澇池的孩子并沒有死亡,給了苦難生活中的人們最溫暖的回報。在這部抗日戰(zhàn)爭題材的小說中,葛水平也喜歡寫普通中國人的民族情懷以及溫暖的情感。她通過美國飛行員的感覺來寫一種溫暖,一個中國母親唱給剛剛出生的孩子的歌,“歌聲讓他一度忘記自己目前岌岌可危的處境,懷想一些無序的片段,一種無名的溫暖正尖銳地頂撞著他,他確實有想哭的意思”。而月月的笑、馬寶貴的笑以及王廣茂的笑,這些善良、樸實而真誠的中國人的“飽含著溫暖而嗆人的笑聲”,讓道格拉斯感覺“整個窯洞里的黑四下里推開了”,溫暖讓他疼痛的身體安寧下來?!都堷澴印分械哪赣H何明兒要讓兒子知道,“家是天下最好的溫暖”,兒子吳所謂卻試圖離家出走,“這個家已經(jīng)沒有溫暖了,溫暖似風(fēng)中之旗,他的溫暖在另一個世界里,那個世界是自己的,自由的……”,他指的是網(wǎng)絡(luò)中的世界。母子二人的隔絕使他們活在自我的生活假象中,那種表面的歡樂與決絕似乎到生命的絕處才能暫時卸妝式地回歸。母子二人最后沒有生命的告別,而是在曇花綻放中品味片刻的溫暖。葛水平?jīng)]有把這個故事寫成悲劇,她給這個母親留下期待與希望?!妒赝分械穆樘锸敲浊锼甑纳?,是她一生的守望,而最后她命喪麻田?!瓣柟庖稽c點升起,移到麻田的光線正好溫暖了她的半邊臉?!?/p>

葛水平說,她“只是想給善良的人一個事后溫暖。仔細想來當(dāng)時的創(chuàng)作可能是那一時那一地的我正處于一個完全的精神狀態(tài),一個很美好的情景突然闖進來了,雖然普通,但一下子就和我的精神攪和到了一起,難舍難分。我寫的人物,我便不想讓他(她)再受更多的苦難,人間的生命之鏈,應(yīng)該是美麗的、良善的,一個永遠也走不到頭的苦難,我希望它不在人間。我需要做的事情只是從小說中分出一點心來關(guān)注他們的存在,當(dāng)我把他們的一生固定在紙面上時,我甚至想給閱讀的人一個美麗的顏色——活著——總有希望”。[12]葛水平的善良營造了溫暖的氣場,在這一點,葛水平和魯迅在《藥》《明天》中所采取的策略一致。

善良氣場的溫暖圖式是葛水平在小說中一直試圖建構(gòu)的,然而,當(dāng)她面對煤,面對煤與人生命的關(guān)系時,“沒有辦法不寫到死亡”,當(dāng)她“看到或聽到更多的生命倒下時,她溫暖不起來”,所以她寫了《官煤》。煤給人的是溫暖,而現(xiàn)在給人帶來的卻是巨大的災(zāi)難和徹骨的悲涼。殘酷的現(xiàn)實擊碎了她的溫暖圖式,而越是在觀照現(xiàn)實的悲涼時,她越渴望一種善良與溫暖,并極力在文本中給予她的人物以溫暖。善良與溫暖在她的文本中構(gòu)成一種內(nèi)在的張力。

善良是葛水平的生存觀念與創(chuàng)作理念,是她獨特的個性心理結(jié)構(gòu)。善良氣場的溫暖圖式在文本中產(chǎn)生一種特別的氣場效應(yīng),也是一種美學(xué)效應(yīng),成為她內(nèi)在的精神底蘊。她在一篇《創(chuàng)作談》中說:“生命的價值僅僅在于,我是否向真、向善、向美,即使目的地并未走到,但我是朝向這個目的地行走,行走得認真,摒棄了種種誘惑,走得執(zhí)著?!边@也十分吻合冰心在《關(guān)于女人》的后記中所說的:“世界上若沒有女人,這世界至少要失去十分之五的‘真’、十分之六的‘善’、十分之七的‘美’?!备鹚较嘈派频臍鈭鲂?yīng),善是她的目的地,她的文學(xué)創(chuàng)作就是一股向善的力量,或者說,她執(zhí)著地行走在善的氣場之中,建構(gòu)溫暖的圖式。

對愛和溫暖的詩意追求、對真善美的執(zhí)著探尋,凸顯父權(quán)文化與滄桑世事之下女作家獨有的生命體驗、藝術(shù)追求與精神坐標,在一定程度上意味著中國現(xiàn)代女作家的精神成長。

二 “對著人類的愚昧”的啟蒙意識

有的女作家愛的表達方式是直接的,在文本中清晰可見這種印記。但是,有的作家表達愛的方式不是直接的,文本的呈現(xiàn)好像在一種“黑暗”中進行,透過這“黑暗”,我們看到的是女作家那種穿越黑暗的“悲涼”,而這悲涼源于對人類、生活與人生的愛。她們寫作的出發(fā)點是“對著人類的愚昧”(蕭紅語)。女作家把對生活的感受、對社會的認識、對人類心理的透視通過文本傳達給讀者,試圖通過啟蒙照亮人們的內(nèi)心世界,使人們意識到自我存在的意義、自由追求的價值,從而獲得自我認知的尊嚴,使人類抵達新的境界。我們不能評判哪一種更有價值、更具意義,對于文學(xué)創(chuàng)作來說,文學(xué)的價值取向自存在文本之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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