母親:永不停歇的勞作
在我的印象中,母親總是在勞作,做飯,洗衣服,刷碗,打掃屋子,幾乎一刻不停,做完這件事,又做那件事。即便有時喘息一下,那也是為了接著再做下一件事,就這樣,幾十年如一日。母親屬于那樣一種類型的婦女:總得做點什么,一旦手中沒活了,反而會感到別扭,會感到難受。忙碌成了她的一種職責(zé),一種習(xí)慣,一種生存方式,甚至忙碌本身于她就是休息。這就是我們通常所說的勞碌命吧。
母親出身貧寒,從小失去雙親,在家中又排行老大,自然擔(dān)當(dāng)起了照顧弟弟妹妹的重任。那必定是一段極為艱難的時光??申P(guān)于那段日子,母親談得很少,只隱隱約約地說過為了生存什么苦都吃過。
這樣的背景使母親很早就練就了不畏艱險,不畏困苦的秉性。由于孩子多,年輕時的母親有很長一段時間在家里帶孩子。那時,家里七八口人僅靠父親一份工資維持著生計,困難程度可想而知。除了帶孩子,母親還得千方百計地替父親分擔(dān)。記得母親常常腌上一大缸雪里蕻或蘿卜條,我們往往一吃就是大半年,省下了不少買菜錢。
孩子漸漸長大,開銷也越來越多,僅靠父親一份工資無論如何也應(yīng)付不了各種開支了。母親就出去打工,先是做零工,在建筑工地,在塑料廠,在企業(yè)大食堂,一天八毛,一月二十來塊錢。那時,二十多塊錢能解決很多問題。終于,我們能吃上肉了,每月一到兩次,一般都在月初和月中。我們幾乎天天都在盼望。吃肉對我們來說就是過年。
貧困的時代,過年對于人們來說更多地具有物質(zhì)上的意義:吃上幾道好菜,穿上一件新衣裳,看上一部電影……過年了,母親出去買幾塊布,給我們每個孩子做上一件新衣裳;再買上一個豬頭,然后變花樣似的做成豬頭凍、豬頭糕、紅燒豬耳朵等種種好吃的。過年也是母親最最辛苦的時刻。一連五六天,母親基本上都在灶臺旁度過。別人在吃在喝在聊在玩,母親卻在忙碌。過年對于孩子是歡樂,對于母親實在是重軛。但年還得過,而且還得快快樂樂地過。
家里孩子多,母親全都一視同仁,誰也不偏袒。有好吃的時候,母親均均勻勻地給每個孩子分一份,免得孩子你爭我搶。弟弟姐姐往往一頓吃完,我卻每回都要省下一點,留到下一頓吃。待下次開飯時,我笑瞇瞇地拿出菜,擺在桌上,不緊不慢地吃上一口,饞得弟弟姐姐直流口水,忙不迭地討好我。我一心軟,便賞他們一口。母親嚴(yán)厲地批評我,說這是精神折磨,而且對身體也不利。
母親是一位好強的女性,無論在哪里工作,表現(xiàn)都很出色。母親一生不好吃,不好穿,不追逐時髦,但每每聽到別人的夸贊,就會感到無比的滿足。她喜歡聽別人的表揚。她也值得別人的表揚。
四十多歲時,母親成為一家企業(yè)的正式員工。母親格外珍惜這遲到的機遇,工作也就特別賣力,年年被評為先進(jìn)工作者,很快家里的墻上就貼滿了各種獎狀。母親望著這些獎狀,驕傲地笑。
母親并沒有受過多少正規(guī)的教育,但憑著樸素和善良的本性,她懂得必須做一個稱職的妻子,一個稱職的母親,一名稱職的員工,也就是說要對得起丈夫,對得起孩子,對得起工作,對得起這個家。于是,母親白天上班,晚上回家后還要做飯,照顧孩子,收拾屋子。父親長期擔(dān)任領(lǐng)導(dǎo),整天在外顛簸。家里的事,全由母親一個人撐著。母親就這樣不停地勞作著。
拉扯大我們幾個孩子之后,母親本該好好休息了。可她又主動承擔(dān)起了照看孫女和外孫女的勞苦。弟弟和姐姐的孩子都是母親一手養(yǎng)大的,在她們眼里,奶奶最親。有很長一段時間,她們不愿回自己舒適的家,寧愿整天跟爺爺奶奶住在舊平房里。
我回家探親的時候,常常見到這樣的情形:母親一邊做飯,一邊還要洗衣服。我們家是個大家庭,即便結(jié)婚后,哥哥姐姐弟弟也常回家吃飯,而且每個人回家的時候又不同。母親往往要做好幾頓飯,先讓兩個上學(xué)的孫女吃,再讓兒子和女兒吃,接著又要為老父親做飯,等到所有人都吃好后,自己才盛上一碗飯,隨便夾上幾口涼菜,匆匆吃完,然后又開始忙碌。母親實在是太累了。
父親最后的日子里,母親強忍著痛苦,精心照料著父親。差不多有半年,母親晚上幾乎睡不了覺,就這樣躺著,隨時注意父親的動靜,只要父親一聲招呼,連忙起身為父親倒水,備藥或做夜宵。父親在一次散步時對我說:你母親辛苦了一輩子,不容易啊!
即便這樣,母親還總怕自己做得不夠好,總怕別人會說自己的不是。母親似乎總是在為別人活著。
我們家鄉(xiāng)周圍盡是些風(fēng)景如畫的城市:蘇州,上海,杭州,無錫,南京,等等,等等。但母親除了去過一兩回上海和南京外,幾乎一直守著家門。我曾好幾次邀請母親到北京住一段日子,可每回母親總是說到北方她會水土不服的。有一次,我特意回家想帶父親和母親到上海轉(zhuǎn)轉(zhuǎn)。母親和父親商量后說,他們年齡大了,走不動路了,還不如在家里看看電視。其實,我心里明白,母親怕打擾我們,怕我們花錢。母親不知道,她這一次次的拒絕反而給我們增添了不少心理負(fù)擔(dān),讓我們永遠(yuǎn)感到愧疚和不安。母親倘若真的體諒我們,就該給我們一些機會,好讓我們以自己的方式盡盡孝心。
母親總是清清楚楚地記得我們每個人的生日。但母親的生日我們卻總是記不住。我?guī)状蜗牒煤媒o母親過一次生日,可臨到末了又都忘了。母親從不計較,總是說自己沒有過生日的習(xí)慣。在我的記憶中,母親也從未過過生日。我們這些做兒女的實在是有罪呀。
得知父親去世的噩耗時,我立即撥通了家里的電話。這一回,電話線的另一端是母親。聽到母親蒼老疲憊的聲音,我禁不住失聲痛哭。我實在不知如何安慰母親。母親反倒安慰起我來了:別哭,別哭,孩子,你父親也算高壽了,而且,他的后事辦得很隆重。
年邁的母親近來常對我說:你都快四十了,還不要個孩子。趕緊生一個吧,趁我現(xiàn)在身體還行,還可以幫你們帶帶孩子??晌颐靼祝幢阌泻⒆?,也決不讓母親操心。帶孩子是件極為辛苦的差事。我心疼我的母親。
母親年已花甲,腰不好,又有嚴(yán)重的風(fēng)濕性關(guān)節(jié)炎,一到陰天,渾身疼痛難忍。我們都希望她放下手中的活,好好養(yǎng)老,也像那些瀟灑的老人們一樣,出去旅游旅游,或者去打打麻將什么的,可母親就是不愿離開家。對她而言,家意味著一切。
母親說她和父親一輩子誠實為人,光明做事,只是能力有限,沒有為我們創(chuàng)造太好的條件,總覺得欠我們什么。其實,父母永遠(yuǎn)不欠我們什么,而我們欠父母的太多太多。
我在歐洲,遠(yuǎn)離故土,難以照顧家中的母親,只能時常給母親打打電話,和母親說說話,并祝她老人家健康長壽。
是的,母親健康長壽,是我最大的心愿!
2002年1月17日寫于黑海之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