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韓愈散文藝術(shù)論 作者:孫昌武


如上一章所指出,韓愈是信仰與提倡儒道的。他一再提出一個傳道的統(tǒng)緒,即后來所謂的“道統(tǒng)”說:

  曰:斯道也,何道也?曰:斯吾所謂道也,非向所謂老與佛之道也。堯以是傳之舜,舜以是傳之禹,禹以是傳之湯,湯以是傳之文、武、周公,文、武、周公傳之孔子,孔子傳之孟軻。軻之死,不得其傳焉。荀與揚也,擇焉而不精,語焉而不詳。由周公而上,上而為君,故其事行;由周公而下,下而為臣,故其說長。(《原道》)

而他自己,則立言行事“務使合于孔子之道”(《與少室李拾遺書》),以發(fā)揚儒道為己任,以當世圣人自居。這決定了他的儒學復古的傾向,以及思想與政治上的保守、落后的方面。例如他在世界觀上講“天命”,在政治觀上重等級名分等等,都是儒學的落后方面,對形成他保守的政治態(tài)度起了決定性的作用。

但是一種思想、觀點、學說,只有隨著時代的發(fā)展而變化、改造,才能夠適應不同時代的需要,也才能傳繼與生存。儒學也是如此。在它長期的歷史發(fā)展中,在保存著基本面貌的基礎上,隨著現(xiàn)實社會的變化,不斷在補充、改變著它的內(nèi)容,甚至形成了一些對立的觀點學派。中唐以后的儒學復古,也是一定時代條件下的思想運動的一部分。它實際上已不同于漢儒“章句”之學,而開始沖破那種專守訓詁、嚴守家法、相信天人感應與讖緯迷信的舊傳統(tǒng),對繁瑣的、教條的“章句”開始批判,下開兩宋“義理之學”的先河。特別是當時的啖助、趙匡、陸質(zhì)的新《春秋》學,空言說經(jīng),以經(jīng)駁傳,專以己意解釋“圣人之意”,提倡“一家獨斷”的學風,在學術(shù)上是從舊章句束縛下的解放,在政治上則為當時的改革斗爭提供了理論武器。德宗、順宗之際“二王(王叔文、王伾)劉(禹錫)柳(宗元)”的政治革新,就是以這種新《春秋》學為理論基礎的。儒學上的這種變化,對韓愈也產(chǎn)生了一定的影響。

另外,從唐代“古文”的發(fā)展看,韓、柳的先行者大都有輕章句、重事功的傳統(tǒng)。唐代第一位在革新文風上做出成就的陳子昂,就慷慨有經(jīng)世志,“經(jīng)史百家,罔不該覽”(盧藏用《陳子昂別傳》,《全唐文》卷二三八),自負有管、樂之才,熱心于政治事業(yè);在陳子昂之后另一位在改革文風上有所貢獻的張說,也主張“博學吞九流之要”(《洛州張司馬集序》,《張燕公集》卷二十二);被稱為開元賢相的姚崇,批評“庸儒執(zhí)文,不識通變,凡事有違經(jīng)而合道者,亦有反道而適權(quán)者”(《答捕蝗奏》,《全唐文》卷二○六)。元結(jié)被認為是“筆力雄健,意氣超拔,不減韓之徒”的“特立之士”(歐陽修《唐元次山銘》,《集古錄跋尾》卷七),是陳子昂以后、韓愈以前寫作“古文”的第一人,但他卻“不師孔氏”(李商隱《容州經(jīng)略使元結(jié)文集后序》,《樊南文集詳注》卷七),自稱“元子”,即自列于百家中為一家。“古文運動”的先行者蕭穎士、李華、獨孤及、梁肅等人,都是提倡尊經(jīng)重道的,但他們之所重也不在先儒章句,而重在道德仁義、禮樂刑政、褒貶懲勸等實用之學。如獨孤及就“遍覽五經(jīng),觀其大義,不為章句學”(崔祐甫《朝散大夫使持節(jié)常州諸軍事守常州刺史賜紫金魚袋獨孤公神道碑銘》,《毗陵集》附錄)。梁肅親承他的指教,韓愈則是梁肅所汲引的。這可以說是“文人”對待儒學的傳統(tǒng),韓愈也繼承了這種思想傾向。

韓愈論“圣人之道”,以為孟子以后,“大經(jīng)大法,皆亡滅而不救,壞爛而不收”,“漢氏以來,群儒區(qū)區(qū)修補,百孔千瘡,隨亂隨失,其危如一發(fā)引千鈞,綿綿延延,浸以微滅”(《與孟尚書書》)。這樣的論斷,除了表明他對孔、孟之道的推尊與衛(wèi)道的熱情而外,還包含有一舉掃蕩兩漢以來一切儒家繁瑣章句的意思。這與柳宗元批評那些“陋儒”“黨枯竹,護朽骨”(《唐故給事中皇太子侍讀陸文通先生墓表》、《柳河東集》卷九)的教條主義,在精神上是相通的。他把近千年的經(jīng)學史的發(fā)展說成是一片衰敝和混亂,這才替自己改造和重建儒學體系建立了條件。在孟子以后,他大力推崇的是揚雄。這除了因為揚雄在文章方面的成就被他重視外,恐怕還由于揚雄在思想與學風上的特點。揚雄的“太玄”是一套唯心主義的哲學體系,但在他的思想中卻多有批判宗教迷信、神仙方術(shù)的內(nèi)容。例如,他認為“天”是“無為”的(《法言》卷四《問道》),神怪是“茫?!钡模ā斗ㄑ浴肪硎吨乩琛罚?,都閃現(xiàn)著理性主義的光輝。他在治學方法上,也是否定章句注疏的繁瑣學風的。他雖然努力模擬“圣人”,卻又企圖建立自己的思想體系。在這方面韓愈與他精神相通。韓愈在《讀皇甫湜公安園池詩書其后》一詩中又說:“《春秋》書王法,不誅其人身,《爾雅》注蟲魚,定非磊落人。”明確表示不滿于注疏之學,而注重微言大義的闡發(fā)。何焯評論這段詩說:“此類是《春秋》大義,忽自韓公發(fā)之,殷員外及啖氏三家,豈得以其專門驕公哉?”(《義門讀書記·昌黎集》卷一)殷員外指殷侑,啖氏三家即啖助、趙匡、陸質(zhì),都是當時倡導新學風的經(jīng)學家。陳沆則解釋說:“言君子學務其大,則不屑其細,茍誠知道,則衡盱古今……”(《詩比興箋》卷四)韓愈稱贊友人盧仝“《春秋》三傳束高閣,獨抱遺經(jīng)究終始”(《寄盧仝》)。也指的是那種以經(jīng)駁傳、一家獨斷的治經(jīng)方法。他的另一個友人樊宗師著《魁紀公》、《樊子》、《春秋集傳》等書,他稱贊它們是“必出于己,不襲蹈前人一言一句”(《南陽樊紹述墓志銘》)。以前人們理解這個評價,只強調(diào)主張造句矜創(chuàng)的一面,而忽略了還有稱贊思想內(nèi)容不循章句的意思。韓愈曾就學于當時著名經(jīng)師施士丐。從韋絢記錄的《劉賓客嘉話錄》看,施士丐講《毛詩》,純粹是緣詞生訓,主觀臆斷。后來唐文宗李昂評價他的《春秋》學是“穿鑿之學,徒為異同”(《新唐書》卷二○○《啖助傳》)。而韓愈寫《施先生墓銘》,卻稱贊“先生之興,公車是召,纂序前聞,于光有耀。古圣人言,其旨密微,箋注紛羅,顛倒是非”,也明確否定繁瑣注疏,要求不拘章句,直探奧旨。他在《縣齋有懷》中說:“少小尚奇?zhèn)?,平生足悲咤。猶嫌子夏儒,肯學樊遲稼?”在經(jīng)學發(fā)展史上,孔子弟子“諸儒學皆不傳,無從考其家法;可考者,惟卜氏子夏”(皮錫瑞《經(jīng)學歷史》卷二)。相傳子夏作《易傳》、《詩序》、《儀禮·喪服》等,公羊高、穀梁赤都是他的門人,所以后人以為《詩》、《書》、《禮》、《樂》,定自春秋,發(fā)明章句,始于子夏。那么韓愈“猶嫌子夏儒”一句的反章句、反傳統(tǒng)的意義就很明顯了。他在《此日足可惜贈張籍》一詩中又說:“孔丘歿已遠,仁義路久荒。紛紛百家起,詭怪相披猖。長老守所聞,后生習為常。少知誠難得,純粹古已亡?!彼藗冊诹曇詾槌5摹伴L老”傳授的教條之外去探尋“純粹”的經(jīng)義,這就再一次表明了他反對一切繁瑣章句的態(tài)度。

韓愈重視《論語》。據(jù)張籍《祭退之》詩:“《魯論》未訖注,手跡今微茫?!保ā度圃姟肪砣巳┒顫h《昌黎先生集序》也記載他“注《論語》十卷”。現(xiàn)存《論語筆解》二卷,內(nèi)容是他與李翱討論《論語》某些章節(jié)的片段意見,或許就是他準備為《論語》作注的殘稿?!墩撜Z》的記載重于政治倫理、人生哲學,被宋儒大力推重,朱熹列之為“四書”之首,開風氣之先的就是韓愈?!墩撜Z筆解》中所使用的完全是臆斷的方法,與韓愈一貫主張的學風是相一致的。如解釋孔子“溫故而知新”一語,說:“先儒皆謂尋繹文翰,由故及新。此是記問之學,不足為人師也。吾謂‘故’者,古之道也;‘新’謂己之新意,可為新法。”(《論語筆解》卷上)實際上,反對“記問之學”,要求出“己之新意”,這與孔子“述而不作”的精神正相反對,而恰是唐代啖助一派的治學態(tài)度。又如其中解釋《雍也》篇“君子博學于文,約之以禮,亦可以弗畔矣夫”,釋“畔”為“偏”,“弗畔”就是不流于一偏,與歷來釋為“違畔”截然不同;解釋《先進》篇“賜不受命而貨殖焉”時,認為“貨殖”是錯字,是“資權(quán)”之訛,即資于權(quán)變,更是出以臆說。李翱很贊揚他的這種態(tài)度,說:“古文闊略,多為俗儒穿鑿,遂失圣人經(jīng)旨。今退之發(fā)明深義,決無疑焉?!保ā墩撜Z筆解》卷上)而李翱也正是宋學的前驅(qū)者。韓愈在論及一些具體問題時,更常常表現(xiàn)出突破傳統(tǒng)章句教條的精神。他的《復仇狀》,分別引述了《公羊》、《禮記》、《周官》對“復仇”的主張,得出結(jié)論說:“然則殺之與赦,不可一例,宜定其制曰:凡有復父仇者,事發(fā),具其事申尚書省,尚書省集議奏聞,酌其宜而處之,則經(jīng)、律無失其指矣?!边@顯然是把經(jīng)與律區(qū)分為二,與當年董仲舒以《春秋》斷獄的態(tài)度不同,并進而要求行事斷以當世之“宜”。唐代“三禮”之學比較發(fā)達,而韓愈卻認為“《儀禮》難讀”,并把它等同于百氏雜家之列(《讀〈儀禮〉》)。他的《子產(chǎn)不毀鄉(xiāng)校頌》,談到“以禮治國,人未安其教”,顯然對儒家禮治表示不滿。他的《與李秘書論小功不稅書》,對《禮記·擅弓》記載曾子說的“小功不稅”表示懷疑,并論定“禮文殘缺,師道不傳”。他的《石鼓歌》提到《詩經(jīng)》,說“陋儒編《詩》不收入,二《雅》褊迫無委蛇。孔子西行不到秦,掎摭星宿遺羲娥”,對孔子所刪定的經(jīng)書并不那么恭敬。他曾表示過“曾經(jīng)圣人手,議論安敢到”的恭慎態(tài)度,但一接觸實際則完全不是那樣一回事了。

總之,時代變了,學術(shù)不能不變。韓愈講“圣人之道”,也要適應現(xiàn)實要求,提出自己當時的理解。當然,對古代一種思想理論體系的發(fā)展和運用,也要反映一定階級、階層的利益,會是各種各樣的。如韓愈的儒學與柳宗元的儒學就有很大的不同。韓愈較多保留和發(fā)揚了原始儒學的唯心主義內(nèi)核,加之他保守的政治態(tài)度,他的儒道也有保守、落后的傾向。但他處于時代矛盾中,思想上也是矛盾的。他的儒學后來產(chǎn)生了那么深刻的影響,總有其合理的符合時代潮流的方面。

后來不少人對他的儒道不純提出批評。除了宋代理學家外,如王令說:“今其書具存而可考。其它亦多與孟子不合。然則愈之視楊、墨以排釋、老,此愈之得于孟子者也。至于性命之際,出處致身之大要,而愈之與孟子異者固多矣?!保ā墩f孟子序》,《廣陵先生文集》卷十四)汪琬說:“顧先儒必言文為載道之器,琬竊謂此惟‘六經(jīng)’、《語》、《孟》足以當之。他如退之之《原道》、永叔之《本論》,則猶舉其粗而遺其精,沿其流而未溯其源也。夫當其去陳言、辟邪說,毅然以起衰立教為己任,亦豈遂瞀瞀于道者。然其中之蹐駁疏漏支離而附會者,已為不少矣?!保ā杜c曹木欣先生書二》,《堯峰文鈔》卷三十二)章學誠則說:“后代辭章之家,多疏闊于經(jīng)訓。韓昌黎文起八代之衰,乃云‘凡為文辭,宜略識字’?!宰R’云者,不求甚解,僅取供文辭用也。又云‘《爾雅》注蟲魚,定非磊落人’,又苦‘《儀禮》難讀’,蓋于經(jīng)學不專家也。”(《報謝文學》,《文史通義》外篇卷三)實際上,韓愈經(jīng)學上的蹐駁不純,往往是他的新鮮思想的表現(xiàn);而表達這些思想,也就需要新的語言形式。他在文章上以“復古”為名行“創(chuàng)新”之實,與他的這種思想傾向是密切相關(guān)聯(lián)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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