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磨坊血案

諾貝爾文學獎:大師作品精選 作者:(美)海明威 等著 吾蘊 編


磨坊血案

[丹麥]卡爾·耶勒魯普

卡爾·耶勒魯普(1857~1919),丹麥詩人、小說家。他出生于丹麥西蘭島一個鄉(xiāng)村牧師家庭。由于幼年喪父,他童年便隨養(yǎng)父舉家遷至鄉(xiāng)下,因此郊區(qū)生活成為此后他創(chuàng)作靈感的源泉,并出現(xiàn)在他大部分以丹麥為背景的作品里。耶勒魯普最初開始文學創(chuàng)作時,受席勒、歌德和康德等德國詩人的影響較大。這時的德國被稱為“詩人和思想家的祖國”,他的文學觀受德國和丹麥的雙重影響,有明顯的現(xiàn)實主義傾向。耶勒魯普的主要作品有詩劇《布琳德》,戲劇抒情詩《泰米瑞斯》,詩集《我的愛情之卷》,重要的小說有自傳性小說《明娜》和《磨坊血案》等。由于他“在崇高理想鼓舞下寫出了豐富多彩的作品”,于1917年與他的同胞、丹麥作家彭托皮丹分享了諾貝爾文學獎。

《磨坊血案》是耶勒魯普的小說代表作。它通過一個磨坊主家庭生活的波瀾,揭示人性中意識與潛意識的分裂狀態(tài),從而呈現(xiàn)了生命與道德的沖突。書中一座普通的磨坊就像一個庸俗煩瑣、循環(huán)的現(xiàn)實世界的象征,而那樁聳動的血案則是現(xiàn)實矛盾的想象性解決。該小說雖是世俗的,有著哥特式的恐怖意味,但其旨趣卻在于借靈肉沖突所產生的罪惡來超脫世俗,體現(xiàn)出了一種超現(xiàn)實主義的復雜內涵。

磨坊的光線已經暗下來了,在此讀書的伙計已經無法再讀下去了。他坐在那兒的一個袋子上,皺著眉頭的前額低俯在書頁上,不時吃力地抬起頭。他的眼睛已經瞇成了一條細縫,那樣子能讓一個偶然看見的人以為面前的這個人是一個可憐的天才,必須充分利用枯燥勞動中擠出的每一分鐘,以滿足他那天生而強烈的求知欲望??墒沁@個伙計并非天才,也并非刻苦學習者,事實上,老實的約爾根并不適合讀書寫字,而他正在勤奮攻讀的著作也只是一本帶插圖的民間歷書。這件珍品是約爾根最心愛的物品,因為它是圣誕節(jié)時,那個漂亮的女仆莉澤送給他的。

約爾根整天都像一匹馬一樣在磨坊里勞碌,因為眼下女主人病了,師傅就不再參與勞動,而那么多的活都落到了他的頭上。他有時候會忙里偷閑,溜到回廊上,看看師傅是否會出現(xiàn),一切是否看上去都讓人放心,是否可以停機了。他呼吸著磨坊里粉塵飛揚的空氣已經太久了,現(xiàn)在突然呼吸了清新的海風,幾乎有點兒不太適應,那是一陣從海峽吹過來的強勁的東北風。約爾根巡視了一番,不久之后便返回,剛巧看見醫(yī)生在走廊上穿大衣,接著在磨坊主陪同下出門上了車。不久,牧師被請來了。約爾根迅速跳下幽暗的階梯,推開通往門道的門,轉眼就來到伙計們住的房間的門口。不出所料,莉澤正在那兒?!澳阒浪颜l接來了嗎?”她問道。“知道,是牧師,他這會兒在里面,大概不會再拖很久了。”他說。他站起身,定睛注視著姑娘的眼睛。“喂,莉澤!要是她死了,我很清楚誰將是磨坊的老板娘。”“啊,你總是這么胡說八道!”“你自己心里最清楚?!崩驖赏俗屃耍澳憔瓦@么不愿意讓我當老板娘嗎?”“我不知道……這可是一件麻煩事啊!一般來說,如果她活下來,或是另外再來一位主婦,都一定會跟你鬧翻,把你趕走的?!崩驖善鹕碚镜剿赃?,朝窗外望去。前院有兩道光從樹叢的枝葉間閃過,這兩道光想必是從下邊山墻的一個窗口射出來的,那兒垂下了卷簾,屋里就躺著病人,是個快要斷氣的女人。這個女人就是磨坊的女主人,盡管她的病并非由莉澤而起,但至于后者是否毀了前者的生活,是否為她的死亡鋪平了道路,那就很難說得清楚了。畢竟這個時候又有誰能怪罪她?總不會因此就讓她下地獄吧!莉澤反復思量著這些,同時端詳著一支即將燃盡的蠟燭的燭光?!凹s爾根,”莉澤低聲說,“你是否覺得,從那邊屋里能瞧見這邊磨坊里發(fā)生的事?”“你怎么會這么想?這中間有一堵墻擋著啊。”“真的!師傅吻我,她馬上就知道了。她險些被氣死,因為她受不了這個?!薄皫煾滴橇四銌幔俊彼麄儌z沉默了幾分鐘。約爾根想著這個吻,心里非常激動。莉澤把這件事直截了當?shù)卣f出來,更使他感到煩躁不安。

磨坊主克勞森已不再在山墻邊踱來踱去。他幾乎已經確信自己的妻子拖不過這一晚了,因為病人自己也有一種臨近死亡的預感。他非常害怕,不知道自己的結局會怎樣。他覺得那善良的家庭保護神似乎已經離他而去,把他孤零零地甩下了,使他成了邪惡魔法的犧牲品。因為他非常清楚,莉澤擁有能支配他的巨大力量,他也本能地感到,這種力量永遠也不會導向善良。牧師走了,磨坊主仍然站在大門口,目送著牧師的車子離去,磨坊主仍感覺得到牧師撫慰他時的手,看見那關切的目光??他惤z蒂娜可能說了我什么?啊,是的,她有充分的理由抱怨我不是安分守己的好丈夫,尤其是最近半年,我肯定不是!莉澤把我完全俘虜了,盡管我根本不明白這一切究竟是怎么發(fā)生的。我對妻子犯下了嚴重的過失,現(xiàn)在她要死了,一切都無法再彌補了!最后,他轉過身,遲疑地朝房子走去。他害怕進去看見妻子,可是又渴望見到她,他就是這么憂心忡忡地踱來踱去。他最后終于坐到她身邊,握住她放在鴨絨被上的手?!霸蹅冞€是談談我死了以后的情況吧,這是極有可能發(fā)生的,然后,你重新結婚?!蹦シ恢鲊樍艘惶@正是他害怕的話題。“磨坊里也得有個主婦,一個沒有主婦的家從來都不像個樣子。請允許我說,如果你娶親,也要想到讓漢斯有個好媽媽,這對一個可憐的孩子來說是最重要的事。”聽著妻子的臨終遺言,磨坊主機械地點頭。他毫不懷疑克麗絲蒂娜早就發(fā)覺了漢斯對莉澤比較反感,總之,這句話是針對莉澤的。磨坊主一動不動地坐在那兒,回想著所有這一切。他覺得這就好像是昨天的事,他趕車回到院子,她迎出門口收下熱氣騰騰的面包;他們倆并肩站在圓頂上看磨扇轉動;他還清楚地記得,那就好像是昨天,她曾在一次發(fā)高燒說夢話時喊到的:“他們被壓扁了,快停下,制動桿壓扁了他們!”他眼前有血有肉地浮現(xiàn)出當年她的娃娃臉,一頭綢緞般閃光的秀發(fā)垂下來遮住了臉蛋兒,她瞪著大眼睛,嘴角露出驚恐的表情?,F(xiàn)在克麗絲蒂娜大口地喘氣,她瞪大了眼睛卻看不見他,渾身發(fā)抖卻似乎又不要他扶。痙攣漸漸減弱了,她上身松弛無力地倒在他懷里,頭垂到胸前。“克麗絲蒂娜!”他絕望地連聲呼喚,讓她在枕頭上躺好。但是沒有跡象表明她還能聽見別人的聲音,她死了。

磨坊的女主人死了,到了第二個星期三,人們在磨坊里為她舉行了葬禮。對莉澤來說,這是繁忙的一天,也是得意的一天,因為這次活動能最充分地顯示她的才干,為她下一步的行動提供最好的機會,她可以當著客人的面像主婦那樣忙活。若說在這個磨坊里,人們感覺不到主婦的存在,那簡直是荒唐透頂?shù)摹@驖芍匦伦哌M廚房時看到管林人的妹妹,她的情敵漢娜正毫不拘束地站在窗邊,為莉澤切著菠菜??吹叫〗愀蛇@種家務活,莉澤感到極為不快:她已經做出好像這是在自己家里的樣子了!她已經做出是家庭主婦的樣子了!莉澤站到她身邊,一邊擦刀子,一邊開始閑談,詢問墓地上的情況。漢娜很友好地回答,詳細地報告她所知道的一切,以便讓這個很想送女主人下葬的好心姑娘對那個莊嚴肅穆的葬禮有個大致的了解。然后,她開始提問,要莉澤講女主人最后幾天病危的情形。是的,那種病難以治好,這樣反而好些,不然許多人都會受到拖累。磨坊主還年富力強,一旦悲哀平復,續(xù)弦的事情就會接踵而來,磨坊里總得有個主婦嘛。談話以這樣的方式轉折使?jié)h娜感到有些尷尬。主婦剛剛入土,莉澤就已經想到要填補她的空位了。

磨坊主站在一片挺拔的云杉樹林邊緣,離管林人的房子大約有50步的距離。長久以來,他的心緒一直處于重壓之下,現(xiàn)在壓力終于去掉了,因此行走在這自由自在的林間就顯得特別興高采烈。磨坊院里的整個氣氛都是壓抑的,恰似近些天的天氣,這些一連串沒有陽光的、烏云密布的日子,直到今天早晨才放晴。這或許正是他決心來樹林里拜訪朋友的原因。磨坊主同管林人談得相當熱烈,他們談論的話題包括談伐木,談新的苗圃,談秋天的拍賣,談著談著,他突然變得寡言少語了,似乎在想些什么事情?!肮芰秩?,”磨坊主面帶引人注目的莊重神情開口道,“我那過世的妻子在生命的最后一刻曾想到你的妹妹,而且是非常親切地想到她?!薄笆堑?,可是她并沒有說起漢娜。”“說了,她說了,她說,如果我續(xù)弦的話——因為她認為我應當這么做,尤其是為孩子們著想,首先應當考慮娶個信仰基督教的姑娘?!薄霸瓉硎沁@么回事,嗯,你認為她指的是漢娜嗎?漢娜很快就要到出嫁的年齡了,這終究是女人的命運。”“嗯,如果她嫁過來,那咱們就成親戚了?!薄斑@倒不是一件壞事,我想?!惫芰秩诵χf。談完話之后,兩個人熱烈地握手,然后快步穿過草地走過了云杉林。

約爾根一邊忙活著他的面袋,一邊尋思著他那不幸的愛情。因為自從那個美好的8月夜晚以來,他和莉澤的關系就沒能再進一步。他覺得為了自己的愛情,不能再這樣繼續(xù)下去了!當初,她在石磨上吻他,他本應該有所準備??墒撬麉s老老實實地站在那兒,只是心懷感激地、被動地接受了那個吻;而且,在他仔細地刷掉她身上因為自己大膽放肆而留下的面粉印以后,竟沒有把她再一次緊緊摟在懷里。莉澤的腦袋從面粉堆后面露出來了,她端著個托盤,托盤上有三個碟子。他激動地迎著她走過去,從她手里接過托盤,放到最近一堆面袋壘起的平臺上。接著,把她緊緊地摟在懷里,盡情地狂吻起來。對于約爾根的吻,莉澤只是忍受,不敢大聲抗議,因為她不愿讓周圍的人聽見。

莉澤坐在她那小房間的窗前織著東西,表情就像是在織一張帶來死亡的魔網。她坐在那兒已經許久了,不知時間是怎么過去的,最后她終于站起身來,沒有點燈就脫掉衣服上床睡覺了。她聽見磨坊主跨進走廊,走進廚房,點亮了一盞燈。她靜靜地聽著,心怦怦直跳,她既充滿期待又飽含恐懼?,F(xiàn)在,磨坊主靜悄悄地停住了,在一陣寂靜之后,忽然響起了敲門聲。門輕聲開了?!澳胍裁磫幔瑤煾??要我起來給您沏杯茶嗎?”“哦,打雷了,暴風雨就要來了,你最好能起來一下。”莉澤跳下床,飛快地穿上衣服,走到窗邊。他撫摸她的臉蛋兒,小心翼翼地撫摸著,這讓莉澤的臉蛋兒有些發(fā)燙,他的手是如此冰涼潮濕。“我想你,莉澤!”“你說服不了我,先生,你剛才到了外面,是在小姐那里吧?!彼D過身去,似乎是滿懷妒忌之情。他把她重新拉到懷里,想解釋點什么。莉澤抗拒著,用兩臂抵住他的胸口?!耙驗槲沂莻€可憐的女傭,不得不伺候人,可您決不會這樣對待小姐吧?您要跟她結婚,可是卻到這里來對我動手動腳。在您眼中,我根本算不了什么!”憤怒的情緒引出了莉澤的淚水,即使她的眼睛里可能并沒有淚,但她的聲音里卻含著淚。她很清楚,她不能跟人家比,她不是個小姐!不過,即便她不會彈鋼琴,也沒有燙金的詩集可以到處借閱,但她卻不是一個“壞女人”,這一點她深信不疑。是的,她只是個生于沼地的窮孩子,生于貧賤,沒有出身于管林人家。她的父親和哥哥都是低賤的偷獵手,盡管他們的槍法也許和管林人一樣好,甚至比他更好,但這一切都無濟于事。當然,這大概也算不上是什么罪過吧?難道地主們的野物還不夠多嗎?盡管人們叫她“射手家的莉澤”,但她卻是個正派人。是的,她喜歡他,這點她不想否認,這大概也不是什么罪孽吧,可是她十分清楚,這事不會有什么結果。有時候她很絕望,她只不過是個伺候人的窮孩子,不配得到主子的愛,她只希望一切能維持現(xiàn)狀。當然,她并不指望他也這樣想?,F(xiàn)在完了,一切都完了!莉澤從抽屜里取出一頂帽子和一條圍巾。她彎下腰,顯得十分傷心。就在她說“一切都完了”的時候,她又從柜櫥底下拿出一雙皮鞋?!澳隳眠@圍巾和皮鞋干什么?”磨坊主問?!拔蚁胱摺!薄奥犞驖?。”磨坊主說,“別再說了!你不能離開這房子,現(xiàn)在更不行。我回我的房間,你如果愿意可以把門閂上。”于是,他們達成了暫時的和解。不過,莉澤考慮得很周到,并沒有閂上門。借此,她朝著她的目標又向前邁了一大步。

外面的霧濃極了,莉澤醒來時也像那天的天色一樣無精打采。這時,響起了敲窗聲。莉澤像貓一樣無聲無息地跳下床,來到窗前。在那個被火藥熏黑的、沾有血跡的拳頭下面,是她的哥哥佩爾在那兒。莉澤悄悄地走到五屜柜旁邊,從抽屜里取出一雙毛襪。她悄悄地打開窗戶,用襪子交換項圈,再小心翼翼地把小拇指塞進項圈的鈴鐺,不讓它發(fā)出任何響聲。這是漢娜的寵物——小鹿燕尼頸上的吉祥物,而這會兒,小鹿已經被佩爾打死了。磨坊主在客廳那邊聽見了莉澤愉快的歌聲。磨坊主有個奢侈的習慣,每當他大約10點或10點半從面包房里出來的時候,必喝兩杯咖啡,而且要喝好咖啡。莉澤也感到有必要讓自己的外表與喜悅的心情更加協(xié)調。她用烙鐵把前額的鬈發(fā)重新燙過了。一陣打扮之后,她的整個身子都顯得光彩照人,這也引起了磨坊主的注意。他愉快地朝她笑了笑:“你也來一杯,坐下一起喝吧?!彼吲d地道謝,照辦了?!澳憧?,咱們經常這樣坐在一起多好!你喜歡嗎,小莉澤?”“啊,當然,我怎么會不喜歡呢?”“現(xiàn)在磨坊已經離不了你,磨坊主也離不開你了。我想,如果咱們倆結婚,也就克服了一切困難!”話終于說出來了,這些話,她早就盼望的話,她期待已久的話,這些姍姍來遲曾使她極為失望的話!如今,她當真聽到這些話了!目標的突然實現(xiàn)使她心潮澎湃,她的反應簡直與有幸高攀的喜出望外如出一轍。莉澤站起來,有些害羞地說,他不該跟一個可憐的女傭開這樣的玩笑,因為這不現(xiàn)實,而且這是不可能的事。莉澤趁著她的嗓音還沒有哽咽說出了這番話。

磨坊里的機器在一刻不停地運轉著,這個時候,一切喧囂的魔鬼也都出籠了:撞擊聲和轟鳴聲,叮當聲和吱嘎聲,嗡嗡聲和咝咝聲,還有一種呼呼的嘯聲,宛如來自地下的瀑布。所有這些都強勁地沖擊著耳鼓,眼睛卻幾乎看不出這兒有什么運動:六根立軸消失于屋頂,其中只有四根在劇烈地震蕩,以飛快的速度繞軸旋轉。

姑娘麻木而拘謹?shù)卣驹跇翘葸叴蠹s有一分鐘之久。然后,她向前邁出幾步,于是便發(fā)現(xiàn)了約爾根:他坐在一個袋子上,向前弓著腰,雙手抱頭?!霸瓉硎悄阊剑驖?!我還以為是師傅呢,近來他總監(jiān)視我?!彼谏ひ糁兄宦犌辶恕皫煾怠边@個詞?!拔夷腥送獬隽?!”她喊?!罢l?”“我男人,我男人要和我結婚了!”她沖著他的耳朵吼叫。他后退一步,瞪大眼睛?!敖Y婚?”“就快啦,他進城了,進城去領結婚許可證。對,為結婚的事找牧師商量去了!”約爾根毫無表情地呆望著她。“啊,你怎么一言不發(fā)呀?你不為我高興嗎?”面對興奮的莉澤,約爾根并不回答,而是指指此刻引起他注意的項圈?!澳愀绺玳_槍打死了小鹿燕尼!”他們彼此相視一笑,會意地點點頭。他想起了8月的那個晚上,她曾經坐在那兒告訴他,她要說服哥哥殺死那只鹿。這么說來,她說到做到了!盡管目的已經達到,但這件事多少使他有點兒感到毛骨悚然。

莉澤懷著難以形容的欣喜眺望著她的磨坊,磨坊整個都展現(xiàn)在她的腳下。她對于眺望這些真實的和可能的財產極為滿意。她想到她的主人此刻正在路上奔波,他一定早就到城里了,也許他已經把結婚許可證揣在口袋里。這時,約爾根大膽地抱著她在棒形軸、圓頂、冠狀齒輪和制動桿之間的狹窄空間里站定,又把她熱烈地按緊在胸前。

“你想干什么,你這個壞家伙?”她喊,“你就這樣對待你的女主人?”“我就想這樣,你其實也想。”他痛快地吻了她一通?!拔梗蹅冏甙??!崩驖珊暗馈<s爾根走下了幾級樓梯。這時他身后響起了一聲低低的驚叫。他轉過身。原來她正要向下邁步,身子卻被拖住,她的衣裳被制動桿的一塊裂片從身后掛住了?!霸撍赖哪绢^!”她抱怨道。

在她向后轉身并彎腰把衣裳扯開的動作中,有一種朦朦朧朧難以辨清的東西使約爾根由微醉發(fā)展到了狂喜的程度。他毫不猶豫地一步跳上去,兩人正好雙雙跌倒在最高一級樓梯上。她沒有注意到一只大蜘蛛正好吊到她的眼睫毛前面,在有彈性的蛛絲上升升降降,就好像這位織網大師正在觀察形勢,考慮該從哪兒下手,才能把這對男女織到一張沖不破、扯不壞的大網之中。

磨坊主跨進了磨坊的門道,對莉澤并沒有蹦蹦跳跳地迎來有些納悶兒??墒撬诜孔永锏教幎颊也坏剿▓@里也看不見她。這時,他想去察看約爾根正在干什么,一心指望他或許待在下面的伙計房里。他輕輕地打開門往里看,可屋子里面也是空蕩蕩的。隨后,他走進了磨坊,除了他這個磨坊師傅以外,別人的耳朵都會忽略這種情況:磨粉機似乎在空轉!他也終于得出結論,磨子里已經沒有東西可磨了。

他登上最近一臺磨粉機的架子,用手在容器里摸了一把,果然全空了。讓三臺磨粉機在這兒空轉,真行啊!他從第三臺磨粉機上跳下來,剛想罵一聲“懶驢”,就發(fā)現(xiàn)下面的陰影里有什么人在活動。他向前探過身去,原來是兩只瘋狂扭打的貓。莉澤養(yǎng)的貓皮拉圖斯怎么到這兒來了?人人都知道,它從來不上磨坊來,從來不會,絕對不會!除非莉澤也到磨坊來了,想到這里,磨坊主的臉色大變。剛才他還氣得滿臉通紅啊!他觀察著這只通常不會到這兒來的公貓。在黑暗的角落里,他踏上狹窄的樓梯緩慢地向上攀登。

果然在那里,磨坊主看到了不該看到的一幕,他不動聲色地咬緊牙關,獨自出神。突然,他有了一個罪惡的想法,他干嗎不轉動圓頂呢?啟動柄已經準備好了。他發(fā)出一聲幾乎是狂喜的叫喊,全身撲在鐵桿上。絞盤真的動了,嗡嗡地動了起來,輪子艱難地向前滾動,搖搖晃晃的主桿嘎吱嘎吱地移動。磨扇迎風旋轉,轉得越來越快,帆布歡快地發(fā)出啪嗒聲和嗖嗖聲。他到底干了什么?他轉動了磨子。這有什么關系?為什么想到這兒他就渾身發(fā)抖?他感覺到額頭上響了輕輕的一聲“滴答”!隨后,又是一下,險些落進眼睛里。他不由自主地用手一抹,發(fā)覺手濕了。他急忙劃亮一根火柴:手已經染紅了。火柴從顫抖的手中跌落,在樓梯上燃燒,四周的面粉中顯出了一大塊紅跡。在火柴熄滅前,只聽“噗”的一聲,又出現(xiàn)了兩塊紅跡。從高高的圓頂上,血如雨下。

磨坊主叫來了管林人,管林人提著小燈,艱難地攀登上磨坊的頂部。

管林人說話了,“上面有兩個人死了,是約爾根和莉澤,他們兩人被磨坊的制動桿壓扁了?!?/p>

“萬能的主?。 蹦シ恢鹘械?。

“他們死于罪孽之中?!惫芰秩苏f。

兩盞小燈都處于艱苦掙扎的狀況。磨坊主重新陷入了沒有結果的沉思,一小時一小時地打發(fā)著日子,重新體驗整整一年前發(fā)生的事情。他引著牧師進屋看克麗絲蒂娜,然后是他在前院的山墻前來回踱步:從放下窗簾的窗口射出兩道目光,跟病室里那發(fā)燒的目光盯著他一樣。此刻呢?此刻他正在外面大門口徘徊,被那個想法苦惱著:莉澤和約爾根肯定正一起待在伙計房里。

突然,響起了一聲叫喊。他看到一張布滿雀斑的蒼白而驚慌的臉,紅頭發(fā)一綹綹像火焰般豎起,兩只手抓進頭發(fā)里,仿佛要讓它更加蓬亂似的。他已經不再坐在面袋上,而是直直地立著,盯著這張臉?!拔抑饕d??!”

他一直在想與管林人的談話。有兩種可能性緊迫而嚴肅地擺在他眼前:自己去法庭自首,或者跟漢娜結婚。磨坊主在審查中安然過關了,沒有什么嫌疑落到他身上。難道現(xiàn)在他反而去自首?或者是出于悔恨?嗯,他真的感到后悔嗎?他跟莉澤攪到一起是有罪的,先是對不起自己的妻子,后是對不起漢娜。這個虔誠的姑娘作為守護神,當他的生活伴侶是合適的,可是他卻與魔鬼結了盟。他雙手箍緊額頭,由于莫名的恐懼而顫抖不已。

一道閃電似乎把天空撞開了,石磨從黑暗中顯現(xiàn)出來,顫抖著矗立在藍色的光亮中。他站在啟動柄旁邊,就像那天晚上一樣,現(xiàn)在該轉動它了。他像狂人一般轉動了啟動柄,跟當時一模一樣。他根本沒有想到自己會這么做。他沒有半秒的時間去考慮,連他自己都沒有意識到,就已經動手了。這就好像是最最可怕的懲罰:仿佛他命中注定要站在那兒,轉動啟動柄,并且永遠不停地殺人!

雷聲滾滾,追隨閃電的軌跡越來越緊,就好像一定要追上那金光閃閃的電龍似的。約爾根和莉澤站在那兒。他們的態(tài)度并沒有威脅恐嚇或鄭重其事的意味。他們站在那兒,完全是平時的模樣,就像他們以前有時在這個地方站的模樣。他們甚至并沒有發(fā)現(xiàn)他。她穿著一件灰色舊連衣裙,那是她常穿的,磨坊主知道,她死時就是穿這件衣服。

約爾根朝她耳朵里嚷什么,這可以從他嘴唇的蠕動看出,但聽不見聲音。她把頭向前探,同時傾聽和注視著偎在她腳下的貓。貓像先前一樣閃閃發(fā)光,他們倆也熠熠閃光——或許是閃電?他連忙往后一跳。

忽然,一道光非常刺眼,就好像世上所有的光都匯入了這光焰。同時,宛如大炮發(fā)出的短促的震耳欲聾的巨響,把所有的玻璃都震碎了——上面?zhèn)鞒鲟枥锱纠驳谋懀蠡鹩臣t了暗夜,幾乎整個圓頂同時滑落下來。

熊熊燃燒的大束麥草被狂風刮過田野,像著火的掃帚一樣掠過初生的莊稼。大火照亮了整個地段,空中彌漫著火紅的煙云,甚至連天上的云彩也在反光中映紅了。

磨坊主又回憶起另外一幕。一天夜里,他的妻子正處在發(fā)高燒的幻覺之中,突然挺身坐起來喊道:“快停下,制動桿壓扁他們了!”當時,他以為這喊聲只是對童年那件往事的回憶,現(xiàn)在才恍然大悟,恰恰相反,那是一次預見。真怪,他以前從來沒想到這一點!毫無疑問,他的妻子借助患病而獲得的神秘能力,預見到了這次謀殺。

在他所經歷的所有可怕的瞬間中,這也許是最可怕的。就好像遮住一件圣物的帷幕被吹到了一邊,露出了上帝不愿讓人看到的秘密一樣。磨坊主倒在朋友的懷里,輕松地舒了一口氣,仿佛心上墜著的一個比全部磨石都沉重的負擔終于落地了:他抬頭仰望,這場可怕的大火的火星似乎已飛上了永恒的星空。

大約一年之后,霍爾森監(jiān)獄的牧師給管林人和漢娜寄來了一封信。在信里,牧師通知他們,磨坊主雅可布·克勞森已經去世,死的時候他已皈依基督,并滿懷悔恨地向他們以及他的兒子致以最后的問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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