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篇短篇小說
我由切爾諾貝利鎮(zhèn)搭乘輪船,沿普里皮亞季河回到基輔。這年暑期,我是在切爾諾貝利鎮(zhèn)附近一位姓列弗科維奇的退伍將軍的荒蕪莊園里度過的。我的級任老師推薦我到列弗科維奇家當(dāng)家庭教師,給將軍頑劣的小兒子補習(xí)功課,他秋天有兩門課要補考。
老式的地主宅第筑在低洼地上。每到晚上,宅第周圍就彌漫著涼颼颼的迷霧。青蛙在四周的沼地里競相聒噪。磯躑躅花的氣味熏得人頭疼。
列弗科維奇的幾個兒子全都愛胡鬧,常常在喝晚茶時直接從涼臺上開槍打野鴨子。
至于列弗科維奇本人,一個唇髭已經(jīng)灰黃、眼珠鼓出、一臉兇相的大胖子,則成天坐在涼臺上的一把扶手椅里喘氣,他患有哮喘病。偶爾,他嘶啞著嗓子,沖著幾個兒子罵道:
“哪像個家,簡直是一幫二流子!簡直成了小酒館啦!我把你們統(tǒng)統(tǒng)攆出家門!取消你們的繼承權(quán)!”
可是誰也不理睬他聲嘶力竭的叫罵。掌管莊園和宅第大權(quán)的是他的妻子——“列弗科維奇夫人”。她還不算老,舉止輕浮,為人非常吝嗇。整整一個夏天,她都束著那種會吱吱作響的緊身衣。
除了這幾個吊兒郎當(dāng)?shù)膬鹤?,列弗科維奇還有個待嫁的女兒,年紀(jì)二十上下。家里人都管她叫“貞德[1]”。她從早到晚都按男子騎馬的姿勢,騎著一匹褐色的烈馬,做出一副異常強悍的女性的樣子。
她老愛翻來覆去地講“我鄙視”這幾個字,但是在絕大多數(shù)情況下,她這么講是沒有任何用意的。
人們向她介紹我時,她從馬背上把手伸給我,直視著我的眼睛,說:
“我鄙視!”
我做夢也沒想到自己居然能逃離這個瘋狂的家庭。所以當(dāng)我爬上大車,坐到用塊粗麻苫布蓋著的干草上,車把式“依納爵·羅耀拉[2]”——在列弗科維奇家,從上到下,人人都用個歷史人物的名字作為他的綽號;當(dāng)然隨便點兒,也可叫他伊格納特[3]——拉動韁繩,我們慢吞吞地、一步步地向切爾諾貝利鎮(zhèn)行去時,我大有死里逃生之感。
我們的大車走出莊園大門,長有矮小樹木的低洼地以它的恬靜送別我們。
到太陽落山時,我們才趕到切爾諾貝利鎮(zhèn),投宿在一家客棧里。因為輪船脫班了。
這家客棧的掌柜是個猶太人,姓庫舍爾。
他把我安頓在小客廳里睡覺,客廳里掛滿祖先的遺像,一色蓄著花白絡(luò)腮胡子、戴著緞子小圓帽的老頭子和戴著假發(fā)[4]、裹著花邊黑披肩的老太婆。
廚房里的燈散發(fā)出一股煤油味。我剛剛躺到厚厚的、悶熱的鴨絨褥子上,臭蟲就從所有的縫隙里蜂擁而出,成群結(jié)隊地朝我襲來。
我趕緊跳起身,急忙穿上衣服,走到門廊里??蜅V诤訛┻吷?。普里皮亞季河泛著昏暗的光。河岸上堆著一垛垛木板。
我在門廊里的長凳上坐下來,翻起中學(xué)生制服大衣的領(lǐng)子。夜寒料峭,我打著冷戰(zhàn)。
臺階上坐著兩個陌生人。在夜色中我看不清他們的模樣。其中有個人在抽馬合煙[5],另一個傴僂著腰,仿佛睡著了。打院子里傳來依納爵·羅耀拉震耳欲聾的鼾聲——他睡在大車的干草上,我此刻著實羨慕他。
“有臭蟲?”那個抽馬合煙的人用高亢的聲音問我。
根據(jù)聲音我辨出了他是誰。他就是那個愁眉苦臉、光腳穿著一雙套鞋的矮個兒猶太人。我跟依納爵·羅耀拉到達客棧的時候,他替我們推開院子的大門,為此向我們討十個戈比。我給了他。庫舍爾站在窗口看到了這件事,便大聲罵道:
“打我院里滾出去,臭要飯的!跟你說過多少回了!”
可這個穿套鞋的人甚至都不屑回過頭去看庫舍爾一眼。他朝我眨了眨眼睛,說道:
“您聽到了嗎?他恨不得人家的每分錢都落進他的腰包。這人這么貪心不會有好下場的,您記住我的話!”
后來我問庫舍爾,那個開門的是什么人,他不大情愿地回答說:
“噢,約夏!是個瘋子。依我說,一個人既然是窮光蛋,那就得對別人尊敬點兒??雌鹑藖韯e像大衛(wèi)王[6]從寶座上看下邊那么神氣活現(xiàn)?!?/p>
“因為那些臭蟲,你還得另外給庫舍爾一筆小費呢,”約夏深深地吸了口煙,對我說,這時我看到了他臉上的胡子茬,“一個想發(fā)財?shù)娜耸鞘裁床灰樀氖露几傻贸鰜淼??!?/p>
“約夏!”那個傴僂著腰的人突然嗄啞著嗓子惡狠狠地說,“你為什么要害死赫莉斯嘉?都一年多了,我怎么也睡不著覺……”
“尼基弗爾,只有瘋子才會這樣胡說八道!”約夏氣呼呼地大聲說,“是我害死了她?!您可以去找你們的神父米哈伊爾,問問他究竟是誰害死了她。要不,您去問縣警察局長蘇哈連科也行?!?/p>
“我的朵尼亞呀!”那個叫尼基弗爾的痛不欲生地說,“我的太陽永遠(yuǎn)沉落了,落到泥潭里去了。”
“住嘴!”約夏喝住他。
“連追思彌撒都不允許給她做!”尼基弗爾不理睬約夏,照舊往下說,“我要到基輔去見都主教[7]。不赦免她,我就不罷休。”
“住嘴!”約夏又嚷道,“哪怕要我拿我這條倒霉的命去換她的一根頭發(fā),我也情愿。哪像您,只知道講空話,耍嘴皮子!”
約夏突然失聲哭泣起來,由于竭力想忍住,喉嚨里發(fā)出微弱的吱吱聲。
“哭吧,傻瓜,”尼基弗爾平心靜氣甚至頗為贊許地說,“要不是赫莉斯嘉生前愛你這個不中用的可憐蟲,我早把你干掉了。我也早就成了殺人犯了?!?/p>
“您干掉我吧!”約夏叫喊著說,“請您干掉我吧!興許這正是我求之不得的呢。我寧肯在墳?zāi)估餇€掉,也比這樣活著好!”
“你是個傻瓜,過去是,現(xiàn)在還是?!蹦峄枒n傷地回答說,“好吧,我從基輔回來,就把你干掉,免得你再來傷我的心。我好命苦,成了個孤老頭兒?!?/p>
“您要出遠(yuǎn)門,把房子托給誰看管?”約夏停止哭泣,問道。
“我誰也不托。把門窗釘死——不就完了!如今這房子對我來說,還不就像鼻煙對死人一樣,有什么用!”
聽著他倆交談,我莫名其妙,不知他們在說些什么。普里皮亞季河上騰起濃霧。潮濕的木板散發(fā)出刺鼻的藥材氣味。鎮(zhèn)上的狗有氣無力地汪汪吠著。
“連魔鬼的發(fā)面缸,我是說那條輪船,也跟咱們過不去,不知道什么時候才到!”尼基弗爾懊惱地說,“不然我跟你,約夏,也好上船去買它半瓶酒喝喝。酒能澆愁嘛??涩F(xiàn)在上哪兒弄酒去?”
我由于穿著大衣,身子暖過來,不知不覺靠著墻壁打起盹兒來。
早上,輪船還沒有來。據(jù)庫舍爾說,由于霧太重,輪船停靠在什么地方過夜了。他叫我寬心,反正輪船在切爾諾貝利鎮(zhèn)要??亢脦讉€小時。
我喝飽了茶。依納爵·羅耀拉駕著車走了。
坐著也無聊,我便到鎮(zhèn)上去逛逛。大街上幾家鋪子已經(jīng)開門,打店堂里沖出一股鯡魚和洗衣皂的氣味。理發(fā)店門口的椽釘上掛著一塊招牌,一個穿著白大褂的滿臉雀斑的理發(fā)師站在門口嗑葵花子。
我反正沒事,便走進去修面。理發(fā)師一邊唉聲嘆氣,把涼絲絲的肥皂沫涂到我的腮幫子上,一邊和我敷衍,向我提出小地方的理發(fā)師為了表示客氣必然要提出的問題:我是干什么的?到這個小鎮(zhèn)上來有什么事兒?
突然,一群男孩子打著呼哨,扮著鬼臉,打窗外的木板人行道上跑過去,隨即傳來熟悉的約夏的聲音。他高聲地叫喊著:
我不會用雄壯的歌聲去驚醒
我的美人兒綺麗多彩的睡夢……
“拉扎爾!”有個女人在板壁后面喊道,“快把門閂上!約夏又喝醉了。真是造孽呀,天??!”
理發(fā)師閂上門,拉上窗簾。
“要是他看見理發(fā)店里有顧客,”理發(fā)師嘆了口氣,向我解釋說,“馬上就會跑進來,又是唱歌又是跳舞,又是哭鼻子?!?/p>
“他是怎么了?”我問。
但是理發(fā)師沒能來得及回答。從板壁后面走出一個頭發(fā)蓬亂的年輕女人,這個女人兩只眼睛由于激動而奇異地閃著光。
“顧客,聽我說!”她講道,“首先向您問好!其次,拉扎爾也講不出什么名堂,因為男人哪兒懂得女人的心。什么?!拉扎爾,別搖頭!您先聽我講,然后好好想想我講的話,也好讓您知道,一個姑娘愛上一個小伙子后,為了愛情,哪怕叫她下地獄,她也心甘情愿?!?/p>
“瑪妮婭,”理發(fā)師說,“你可別迷了心竅?!?/p>
這時約夏已在遠(yuǎn)處什么地方高聲叫喊著:
我兩腿一伸,
你就來上墳,
給我?guī)舷隳c,
外加燒酒一瓶!
“太慘啦!”瑪妮婭說,“這就是當(dāng)年那個小約夏!就是那個本來應(yīng)當(dāng)在基輔學(xué)當(dāng)醫(yī)士的約夏,就是切爾諾貝利鎮(zhèn)上心地最好的女人彼霞的兒子約夏。謝天謝地,她總算死得早,沒看見兒子這么丟人現(xiàn)眼。顧客,您懂嗎,一個女人甘愿為一個男人去受那么大的苦,她愛得該有多深!”
“瑪妮婭,你在說些什么!”理發(fā)師叫了起來,“人家顧客根本聽不懂你在講些什么?!?/p>
“我們鎮(zhèn)上過去有個集市,”瑪妮婭說,“有一回,有個姓尼基弗爾的鰥夫,是個護林員,帶著獨生女兒赫莉斯嘉,打卡爾皮洛夫卡來趕集。可惜您沒眼福,沒見到過她。要是見到了,嗬,準(zhǔn)會丟掉魂的。告訴您聽吧,她的眼睛藍(lán)得跟天空一樣,兩根辮子黃燦燦的,像是在金水里洗過的。那個溫柔勁兒,那個苗條,我都不知道該怎么形容!再說約夏吧,一見到她,就神魂顛倒,連話都說不出來了。他愛上了她。在這件事上,我跟你說,我認(rèn)為沒什么好大驚小怪的。哪怕沙皇本人見到了她,也準(zhǔn)會害相思病的。奇怪的是,她也愛上了約夏。您不是見到約夏了嗎?身材矮得像個半大小子,一腦袋紅頭發(fā),講起話來尖聲尖氣,滿腦門子的怪念頭。還是長話短說吧,赫莉斯嘉扔下父親,住到了約夏家里。您不妨去看看那個家,欣賞欣賞那間房子!連一只山羊住在里邊也嫌擠得慌,別說是他們?nèi)齻€人了。只有一樁事沒說的,屋里收拾得可干凈呢。您猜怎么著?彼霞把她像公主一般接進了家門。于是赫莉斯嘉就同約夏過起了日子,像是名正言順的妻子。他,約夏,高興得渾身都閃閃發(fā)光,活像盞燈籠。您可知道,一個猶太人跟一個正教的女人一起過活,是鬧著玩的嗎?他倆不能在教堂里舉行婚禮。整個小鎮(zhèn)像一百只抱窩的母雞那樣咯咯地叫開了。這時約夏決定改信正教,便跑到教堂去找米哈伊爾神父。可神父對他說:‘你應(yīng)當(dāng)先改信正教,然后再糟蹋正教的姑娘??赡銋s顛倒了過來,如今沒有都主教的特許,我不給你這個耶路撒冷的貴族舉行洗禮?!s夏罵了他幾句不好聽的話就走了。這時我們的拉比[8]出場了。他得知約夏想歸化正教,便在會堂[9]里為這事詛咒了約夏的十代祖宗。而尼基弗爾又偏偏在這個時候來湊熱鬧,跪在赫莉斯嘉面前,求她回家去。她只是一個勁兒地哭,就是不回家去。不用說,肯定是有人攛掇小孩子們說臟話。他們一看見赫莉斯嘉就大喊大叫:‘喂,赫莉斯嘉,你是塊猶太人吃的肉!你想不想嘗一塊禁食之肉?’同時還向她做下流的手勢。她一上街,大伙兒都回過頭來看她,或者望著她的背影笑話她。有時候,有人拾起一把牲口糞,打柵欄里擲到她的背上。彼霞大嬸家的房子前前后后都涂滿了柏油[10],您想象得出嗎?”
“唉,彼霞大嬸!”理發(fā)師嘆了口氣說,“那才叫女人呢!”
“別插嘴,讓我把話說完!”瑪妮婭喝住他,拉比把彼霞大嬸叫去,對她說:“尊敬的彼霞·以色列芙娜,您治家不嚴(yán),竟聽任家里人做出這種傷風(fēng)敗俗的穢行。您違犯了教規(guī)。為此我詛咒你們?nèi)?,耶和華會把你視作叛教的女人而降罰于你,您應(yīng)當(dāng)憐惜自己的一頭白發(fā)?!笨赡浪窃趺椿鼐此膯幔∷f:“您不是拉比,您是個警察!人家相親相愛關(guān)您什么事,您干嗎要伸出油漬的爪子去拆散人家!”她啐了口唾沫就揚長而去。于是拉比又在會堂里詛咒她。瞧,我們這兒整起人來有多狠毒。我這話您可別去給別人講。全鎮(zhèn)的人把全副心思都用到了這件事情上。最后,連縣警察局長蘇哈連科也出馬了,他把約夏和赫莉斯嘉叫到他那兒去,說道:“鑒于你,約夏,辱罵東正教會神職人員米哈伊爾神父,我要把你交付法庭審判,讓你在我這兒嘗嘗服苦役的味道。至于赫莉斯嘉,我要用強制手段把她送回父親家去。我給你們?nèi)鞎r間去考慮。你們倆把全縣鬧得雞犬不寧。因為你們的事,我準(zhǔn)會挨省長大人的訓(xùn)斥?!?/p>
“蘇哈連科當(dāng)場就把約夏關(guān)進看守所——事后他說只不過是為了嚇唬嚇唬約夏。結(jié)果出了什么事,您料得到嗎?您聽了也不會相信的,赫莉斯嘉死了,傷心死的。當(dāng)時見到她真叫人難過。所有善良人的心都碎了。她一連哭了好幾天,哭到后來連眼淚都哭干了,眼睛干枯了。她什么東西也不吃,只求讓她到約夏那兒去。就在開庭那天晚上,她睡著了,從此再沒有醒過來。她躺在那兒是那樣地潔白,那樣地幸福,想必是感謝主把她召了回去,讓她脫離了卑鄙的塵世。為什么要這樣厲害地懲罰她,硬要她愛上那個約夏?請您告訴我——為什么?!難道世界上就沒有別的人可以愛了?蘇哈連科趕緊把約夏放了出來,可他已經(jīng)精神錯亂,打出獄那天起,就開始縱酒,靠討飯過日子。”
“要是我的話,寧可死掉,”理發(fā)師說,“舉起槍來,對準(zhǔn)自己的腦門兒就是一槍?!?/p>
“嗬,你可真是條好漢!”瑪妮婭大聲說道,“不過要是這種事當(dāng)真落到你頭上,你不躲開死神一百俄里[11]才怪呢。你根本不懂得愛情能把一個女人的心燒成灰?!?/p>
“女人的心也罷,男人的心也罷,有什么兩樣!”理發(fā)師回答說,聳了聳肩膀。
我從理發(fā)店出來后,回到客棧。無論約夏還是尼基弗爾都不在那里了。庫舍爾穿著一件破舊的坎肩坐在窗口喝茶。肥碩的蒼蠅在屋里嗡嗡地飛來飛去。
小火輪直到傍晚時才到。它在切爾諾貝利鎮(zhèn)一直待到夜里。我買到一張客艙票,沙發(fā)鋪位是漆布面子的,已經(jīng)褪色。
半夜里,又起了霧。輪船把船頭對著岸停泊下來。直到第二天上午霧散之后才又開動。我在船上沒找到尼基弗爾。想必他同約夏喝酒喝得誤點了。
我之所以不厭其詳?shù)財⑹鲞@件事,是因為我回到基輔之后,立即就把那幾本寫滿了我早期詩歌的練習(xí)簿付之一炬。我毫不惋惜地看著那些典雅纖巧的詩句化作灰燼,看著“泡沫般的水晶”“藍(lán)寶石般的蒼穹”隨同酒吧間和西班牙吉卜賽女郎的舞蹈,一起走向萬劫不復(fù)的毀滅。
我恍然大悟。原來伴隨愛情而來的并不是“垂死的百合花的苦楚”,而是牲口的一攤攤糞便。人們把這種糞便擲到美好的、一往情深的女人的背上。
我一邊這么想,一邊決定寫我的第一篇短篇小說,我對自己說,這是一篇以赫莉斯嘉的身世為主題的“真正的短篇小說”。
我嘔心瀝血,花了很多時間才寫完。我弄不懂為什么我這篇小說那么蒼白無力,盡管寫的是生離死別、悲歡離合。后來我明白了。首先是因為小說通篇用的都是人家的話,其次是因為我全神貫注于赫莉斯嘉的愛情,忽略了小鎮(zhèn)殘忍的習(xí)俗。
我重寫了這篇小說。我自己也覺得奇怪,這篇小說中怎么也“安插不進”典雅、華麗的辭藻。小說要求的是真實和質(zhì)樸。
我把我的第一篇小說送到那個過去發(fā)表過我詩作的雜志的編輯部,編輯跟我說:
“年輕人,您的心血白費了。這個短篇不能發(fā)表。光是那個縣警察局長就可以叫我們吃不了兜著走。不過總的來說,小說寫得挺棒。您還是給我們一點兒別的東西吧。而且請您務(wù)必使用筆名。您還是個中學(xué)生,校方會因為您寫稿子把您開除的?!?/p>
我把小說拿回家,藏了起來。直到下一年春天,我才把它拿出來看了一遍,于是又明白了一件事:在這篇小說中,感覺不到作者的存在,既看不到他的憤怒,也看不到他的思想和他對赫莉斯嘉愛情的崇敬。
于是我又一次重寫了這篇小說,然后送給那位編輯看——不是為了發(fā)表,而是請他評定一下好壞。
編輯當(dāng)場看完了小說,然后站起來,拍拍我的肩膀,說了三個字:
“祝賀您!”
就這樣,我第一次證實了對作家來說最重要的是,在任何作品中,甚至是在這樣一篇短短的小說中,都要毫無保留、毫不吝嗇地表達自己,從而表達自己的時代、自己的人民。任何情況——無論是不必要地?fù)?dān)心在讀者面前出丑,還是生怕重復(fù)(當(dāng)然是用另一種方式)其他作家已經(jīng)說過的話,或者是對批評家和編輯的顧慮——都不應(yīng)該阻止一個作家去表達自己的思想和感情。
在寫作的時候應(yīng)該忘掉一切,好像這是在寫給自己看,或者世上最親近的人看的。
必須讓自己的內(nèi)心世界自由馳騁,必須為它打開所有的閘門,于是你會突然驚異地發(fā)現(xiàn)你意識中所蘊含的思想、感情和詩的力量遠(yuǎn)比你想象的要多。
創(chuàng)作過程本身在其進程中自會獲得新的素質(zhì),自會更加復(fù)雜和豐富。
這頗似自然界中的春天。太陽的熱能一年四季是不變的。然而春天卻能使冰雪消融,使空氣、土壤和樹木轉(zhuǎn)暖。大地上充滿喧聲、汩汩聲、滴水和雪水的嬉鬧聲——真是春光處處,然而其時,我再重復(fù)一遍,太陽的熱能并未改變。
創(chuàng)作中也是如此。意識就其實質(zhì)來說是不變的,然而在寫作時,意識卻能喚起新的思想的、新的形象的、新的感受的和新的語言的旋風(fēng)、洪流、瀑布。所以有時作者本人也會對自己的作品感到驚喜交加。
只有能多少向人們講出一點兒新的、有意義的、有趣味的東西的人,只有能看到許多旁人所沒有覺察到的東西的人,才可能成為一個作家。
至于說到我本人,我當(dāng)時很快明白了,我能夠講出來的東西少得可憐。而且我還明白了,我的創(chuàng)作激情如果缺乏營養(yǎng),就會像它的產(chǎn)生一樣,輕而易舉地熄滅。當(dāng)時我所積累的對生活的觀察太貧乏、太狹窄了。
那時候我的書本知識多于生活,而不是生活多于書本知識;我必須用生活最大限度地充實自己。
我在明白了這一點之后,便完全放下寫作(達十年之久),像高爾基所說的那樣,“到人間去”,開始在俄羅斯各地流浪,經(jīng)常更換職業(yè),同各色各樣的人交往。
但這并不是人為創(chuàng)造的生活。我并不是一個職業(yè)觀察者或者資料搜集者。
不,不是的!我只是生活罷了,壓根兒沒想到要為未來的書記錄點兒什么下來,或者記住點兒什么。
我生活、工作、戀愛、痛苦、憧憬、幻想,只知道一點——到我成年的時候,或者甚至到我年老的時候,遲早我是要開始寫作的,但是我之開始寫作,絕不是因為我以此為任務(wù),而是因為我的整個身心要求我去做這件事。還因為對我來說,文學(xué)是世界上最壯麗的景象。
[1]貞德(1412—1431),英法百年戰(zhàn)爭末期抗擊英國侵略軍的法國女英雄。曾率軍六千,重創(chuàng)英軍,扭轉(zhuǎn)了戰(zhàn)局。后被封建主出賣,在康邊要塞附近被俘。教會法庭秉承英人旨意,誣其為“女巫”,判處火刑。翌年就義。
[2]依納爵·羅耀拉(約1491—1556),西班牙貴族,天主教耶穌會創(chuàng)始人。
[3]伊格納特這個俄國名字與依納爵這個西班牙名字的俄文譯音近似。
[4]據(jù)猶太教教規(guī),凡已婚婦女都必須戴假發(fā),不得露出真發(fā)。
[5]一種劣質(zhì)煙草。
[6]大衛(wèi)王是《圣經(jīng)》里的人物,傳說是公元前962年以色列—猶太王國的國王。
[7]系東正教高級職稱,按城市劃分職權(quán)區(qū)域,僅次于東正教最高首腦牧首。
[8]猶太教負(fù)責(zé)執(zhí)行教規(guī)、律法并主持宗教儀式的人。
[9]系猶太人的公共祈禱場所。
[10]俄舊俗,把柏油涂在人家門上,表示這家人家的女子有不軌行為,以示侮辱。
[11]俄里約等于1.06公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