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二章 小草

沉淀的不只是記憶 作者:李謨清 著


也許人們最不在意的是長在小路兩邊的馬鞭草。然而,不管春夏秋冬,任憑人畜踐踏,它總能一遍又一遍地泛出堅硬的墨綠色。

——題記

我的第一個記憶是甜美的。農歷4月上旬,母親到野外抱回打落了籽的干爽油菜枯槁,鋪在柴棚里。然后把已經不吃桑葉、長得肥胖透明、開始白天晚上都睡覺的蠶蟲,一條一條都輕輕放在油菜枯槁上。不到10天,蠶蟲不見了,油菜枯槁上長滿了漂亮的、形似紅棗的“白果子”。母親說,這是蠶蟲吐出的絲結成的窩,叫蠶繭。蠶蟲累了,它們都在窩里睡覺呢。母親拿起一個蠶繭用油燈照給我看,半透明的蠶繭里蠶寶寶果真蜷縮著身子,安祥地睡著了??臻e時,母親將蠶繭集攏來,抓幾把放在鍋里煮。到了她認為合適的時候,就撈起來。然后就坐下來,一個一個地把蠶絲連綿不斷抽出來放在篾制的籮盤里。三、四歲的我很耐心、很期待地坐在母親腳背上。母親抽完一個蠶繭,就把里面的蠶蛹送到我口里,我就滿足地咀嚼著。蠶蛹軟軟的、甜甜的,我吃了一個就安靜地等著吃第二個。

讓我萌發(fā)人生第一個感恩報答之情的,竟是牛而不是人。那時農村小孩的自然分工主要是兩件事:放牛、打豬草。而且多是男孩放牛,女孩打豬草。我6歲就放牛,而且是一頭大水牛。放牛必須每天兩次,早上牽出去,守著它吃草約兩小時,傍晚又牽出去約一個半小時,一年四季,風雨無阻。有一天早上我牽著牛到一小河里,讓牛吃河堤上的草。說是小河,實則是河底不到一尺寬的水溝,不過流水倒是清朗活潑。初夏的小草沾滿露珠,青翠甜嫩,牛不緊不慢剃頭式地吃著草。我坐在牛背上,仔細尋找著牛身上的虱子,找著一個掐死一個;同時搖擺著小樹枝,驅趕著不時從別處高密茅草叢中飛來的蒼蠅,我稱之為茅蠅。這蒼蠅不同于家里飯桌上的蒼蠅,它個大、干凈,但咬人咬牛都很痛。不久又來了一個放牛的小伙伴,他也把牛引到小河里,跟在我的牛后面。他放的是小黃牛,小黃牛的背是不能坐的。他眼饞我有牛坐,不容我同意,他也要爬上我的大水牛背。大水牛駝上兩個小孩是完全沒有問題的,但他不按規(guī)矩不講方法,抓住牛背的毛往上爬。水牛被他抓痛了,突然蹦了一下,把我蹦到了水溝里。我睜開眼一看,可怕極了:我四腳朝天,肚子上方正是大水牛的腳。牛腳往下踩,我不死也要踩出腸子去掉半條命。令我感激一輩子的是,水牛大概感覺到下面有我,它居然既不走動,也不吃草,懸著的腳也不放下,一直仰著頭,直到幾分鐘后我從水溝里他的腳下爬出來站在它眼前,它才走動吃草。我不知是驚嚇還是感動,突然一邊撫摸著它彎彎的牛角,一邊爆發(fā)式的大哭起來。從此后,我再也不用繩子、竹條、樹枝抽打這個牛了,而且不計遠近總是牽它到草最多、草最好的地方,看到它肚子吃得圓圓的才回家。

圖2:已是知天命之年,我仍念念未忘是牛給了我第二次生命。

我有時白天也會出去幫助姐姐打豬草。女孩好結伴而行,男孩則打鬧在一起。由于我年齡、個子都小,不喜耍鬧,打豬草很專心,常打得比其他男孩還多?;氐郊?,大姐和大嫂也夸我很能干。但好景不長,有的男孩在回家的路上經常搶我的豬草,不給就打耳光、踢屁股,搞得我哭哭啼啼。他們還說:不準哭,再哭就打死你這個二流子的崽。此后我不敢與他們結伴,常常是一個人獨往獨來。

哥哥和嫂子是1951年結婚的。那時哥哥18歲,嫂子13歲。哥嫂年輕也勤快,但他們卻因我父親是“二流子”,也常常遭受村人的冷眼和窩囊氣。土改工作組組長經常號召要孤立和監(jiān)督“二流子”,同時百般挑唆和鼓動哥嫂獨立門戶。其實哥嫂并未都成人,還不能完全自立。但他們無法擺脫工作組的“教育”,不得不在1952年與我父母分了家。哥嫂的分開、村民的歧視,父親不能講話,母親不敢講話,我和細姐也常常畏縮在家不敢出門。一些土改“積極分子”常常闖進家門來,不說話、陰著臉,到處轉一下,又離開。我姐弟倆不知他們又要對父親做什么,大氣都不敢出,見他們來了就往門角落里躲。

雪上加霜的是,母親可能是因為常年流淚度日,30多歲眼睛就得了白內障,1953年底眼睛全瞎了。送一個大火籠(烤火用)給她,如不碰她的腳又不說話,她全然不知。母親女工不能做了,飯也不能做了。此時我剛滿7歲、細姐9歲(大姐15歲出嫁了),上面還有年近80、常年病臥在床的祖母,可真難煞了父親。窮人的孩子早當家,此后家里的飯就由我和細姐在母親的口授下來做了。1954年父親聽一個來販賣辣椒、乳豬、狗肉的萍鄉(xiāng)人講,母親的眼睛可治。父親像撈到一根救命稻草一樣攀上這個萍鄉(xiāng)人。按照萍鄉(xiāng)人的建議,就在次年5月,賣掉家里的牛和豬,他扶著母親步行走了兩天來到萍鄉(xiāng)福田求醫(yī)。過了不到10天,父親、母親竟神奇般地回來了,母親的眼睛完全恢復正常了(直至90多歲還能穿針引線)。母親治病那段日子,我與細姐孤苦地度日如年,有時怕被人欺負,白天也關著大門(農村里白天是不關大門的,否則不吉利)。看到父親、母親回來,我們又哭又笑,一擁而上,緊緊抱著他們的雙腿不放。

姐姐帶弟弟,這在農村是自自然然的事。細姐比我大兩歲,她到離家兩里路的教學點讀書,還要帶著我。在路上,她一直牽著我,有4個地方要涉水過河,是那種可赤腳趟過去的小河,她就赤著腳、卷起褲腿背我過去。日復一日,天天如此。我是個坐得住、靜得下來的小孩。姐姐上課,我就和她共坐一條短櫈,或者就站在姐姐課桌旁。有一次老師提問,全班無聲,見此情景我就脫口而出,而且答對了。突然老師和全教室二十幾雙眼睛一起投向我。老師笑瞇瞇地走下講臺,問我多大了,愿不愿意發(fā)蒙(啟蒙)讀書。我說要回家問父親。那時這個教學點是復式班教學,一、二、三年級共20多人,都坐在一個教室里;老師每個年級都教,什么課都教;老師、班主任、校長“一肩挑”。這個老師叫蘇汝南。他當天晚上就到我家,把我的情況告知我的父母。父親高興地說,聽老師的,并請老師幫我取了“李謨清”這個學名。

第二年,這個教學點遷到了我家鄉(xiāng)楠木荊村。原因是楠木荊村比周邊其他村大得多,學生主要是這個村的。從此我也不要姐姐帶了,自己可以單獨蹦蹦跳跳去家門口上學了。在學校里,可以認字、寫字,還學唱歌、畫畫,老師和我們一起做游戲,比在家里好玩多了。

那時,村里人都認為讀書就是兩件事,一是認字寫字,二是打算盤。這兩件事恰恰是我父親拿手的事。于是他儼然也像老師那樣教我寫字打算盤。白天他有農活,晚上他總是隔三差五地把在屋外場地上玩得起風的我拉回家練毛筆字。為了節(jié)省燈油(殷實人家都用茶籽油點亮燈盞),他把水浸后再曬干的竹篾片子插在墻縫里,一根接一根地燒著照明。我確實是個認真、專心的伢子,讀到三年級時,我居然能代替父親幫別人寫字了。老師也??洫劊骸斑@個孩子,讀書最好。”與我一起讀書的孩子卻因為我會讀書、自己不會讀書而受到父母的責罵和鞭打。漸漸地我發(fā)現,別人對我這個“二流子”的兒子的眼光也不一樣了。同時我也發(fā)現,除了家里,還有地方(即學校)讓我感到快樂和留戀。

1955年在本村讀完三年級,我就應該轉到離家三里遠的下坪村小學讀四年級。但是父親、母親很擔心一些本村孩子在上學和放學的路上欺負我,于是決定讓我住到離楠木荊五里多路的大姐家,轉學到大姐家附近的南棚村小學讀四年級。

住大姐家讀書是我童年時期最快樂的時光。

首先是,大姐出嫁前一直是帶著我的,在家里除了母親我最依戀大姐。因此在大姐家里,我雖然10歲還不到,但生活上、情感上沒有離開父母的孤獨和失落。

更重要的是,離開了楠木荊的一些大人和孩子,由于父親受管制而給我?guī)淼膲阂?、冷眼、被欺負也因到了大姐家而離我遠去了。我能夠沒有憂慮地、輕松地笑和大聲地說話了。

其次是我很喜歡放牛,大姐家那里的山更大,放牛不必牽著、守著,而是早上送牛進山,下午放學就到山里找回來。牛很乖,吃飽了不走遠,甚至躺著睡覺。到了傍晚,你即便不去牽它,它也會不急不慢地自己回家。

我要永遠感激我姐夫(他名叫彭太菊)的爸爸媽媽。他們對我的到來由衷的高興。當時我姐夫正在萍鄉(xiāng)師范學校讀書,長年不在家,家里還有兩個比我小一、二歲的弟弟,這也是個大家庭。但姐夫的爸媽把我看得比誰都重。夏末秋初姐夫爸帶我到稻田里捉回好多魚,做成熏魚干留著。他們很少吃,卻要保證我每天上學帶午飯有一塊干魚吃。魚干稍熏一下,煎一下,好香好香,這是我的最愛。大姐很能干,戶外的農活她賽過男勞動力,全鄉(xiāng)插秧比賽她還得過第一名。大姐“李清秀”在全鄉(xiāng)是個很響的名字,為此我也感到驕傲和自豪。大姐帶我一起睡,但她常在鄉(xiāng)里開會很晚才回家。這時我就反復唱在學校里學的歌給自己壯膽,唱著唱著就睡著了。

在大姐家住讀小學四年級時,我還有一個很好的去處,那就是我姑媽家。姑媽家離我讀書的小學更近,站在學校操場上可以看到姑媽家全貌。姑媽有4個兒子3個女兒,是大戶人家;只有一戶鄰居。姑媽家周圍環(huán)境很獨特,很優(yōu)美:背靠高山,屋前有一條清澈見底、長流不斷、大約6米寬的河,河里絲草像少女的長發(fā),不知疲倦地飄擺;絲草下面不斷有一群群小魚在無憂無慮地跳躍、瀟瀟灑灑地游動。比我大一歲的表哥和小一歲的表弟夏天下午一放學就光著屁股滾到河里去了。他們最喜歡打水仗和水中捉迷藏,一不留神不見了人、一會兒又從幾米遠的水里探出頭來了,直讓路過的小孩眼饞。

到姑媽家必須先過一座高高的、幾十米遠就可以看見的木橋。我一下橋就大喊“姑媽,我來了!”姑媽一聽到我的聲音,就三步并做兩步走出來,取下我的書包,并告知我表哥表弟已經到河里玩去了,且立即回頭高聲叫喚:“松焜(我的二表哥),湖南伢子(我的乳名)來了,快去搞碗魚來!”二表哥便立即取下曬在門口場地上的漁網,走到木橋下游,僅撒一網,就撈起10多條兩指寬的魚,一餐是肯定吃不了的。還有好玩的是,不僅屋前有大河,屋后山腳下還有一條大約半米寬的小河,家鄉(xiāng)人都稱之為圳。這小河的水是專門用來推動水輪車舂米、榨茶油的。所以姑媽一家人一天到晚就生活在吱吱呀呀、嘩啦嘩啦的車轉、水流聲中。我到了姑媽家就不想走。姑媽家讓我最留戀的,是姑媽見到我時那開懷、爽朗的笑聲,又總可以吃到剛捕撈的鮮魚,表哥撈魚就像到菜園里摘菜那樣隨時、方便。特別那條河太讓我自由自在了,也許是本能所致,在水里我不知不覺就能狗爬式的游泳了。

讀完四年級,我就回到了楠木荊我自己的家。因為我會游泳、會讀書,那些發(fā)小們竟然天天跟著我轉,好像我就是他們的“頭”了。

還有不少至今仍想折回去的童年生活。上了小學,多少能做點農活了。秋收之后,有兩件事自然落到了我們男孩頭上。一是堆草垛,即把滿地都是曬干了的扎成小人似的稻草收集起來,堆成一個個蒙古包樣的大草垛。由于上面呈張開的雨傘型,下面的稻草一般不會被雨淋濕,在冬季和早春季節(jié)這就是牛的干糧了。最好玩的是翻草垛。草垛堆成后不到一個月,里面就必定會有老鼠做的窩。我們幾個男孩常常相邀去把一些草垛掀掉,興高采烈地圍捕老鼠。當然圍捕完后又將草垛恢復原樣。因為這是些吃草的老鼠(我們稱為田鼠),很干凈,不臟,我們每次都可帶回好多戰(zhàn)利品,在家里由大人剝皮刮肚,用柴火熏制成臘味,美味極了。第二件事是上山砍柴??巢袷遣慌露亲羽I的。到了秋冬季節(jié)山上有很多野果,降霜以后果子還特別甜;山下旱地里有好多紅薯。上山時我們就先挖一些紅薯放在已燒好的柴火堆里,待砍完柴下山時又回到此處,大家飽吃一頓熱烘烘、香噴噴的烤紅薯。更令我們向往的是,降霜之后是打獵的好季節(jié),碰上打獵人,我們就跟上去看他們怎么圍獵大的野獸,如野豬、野山羊、野狐貍等。有經驗的獵戶首先會選定打獵的山頭,然后放出獵狗。獵狗則憑借靈敏的嗅覺發(fā)現野獸的蹤跡(如野獸屎尿的氣味)找到它們的藏身之處,然后一陣狂叫將野獸從它們的窩里趕出來,這時獵人們便趁機圍剿??吹竭@種像打仗一樣的場面真夠過癮。更讓我們意外和滿足的是,獵人有個鐵定的規(guī)矩:上山打獵,戰(zhàn)利品見人有份。也就是與他們一起跑,不管是大人、小孩,按人頭算,每人一份獵物。只不過打獵頭功者一定要分個整頭,據他們說頭是最有補的??上н@些與大自然親密接觸、充滿童趣的種種活動,當下的孩子們幾乎是無緣享受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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