5 我在哪兒見過她來著?
做文學教授的妙處之一是可以經(jīng)常與故友重逢。但是對初上道的讀者來說,似乎每個故事都是新的,很難把讀過的書融會貫通。某種意義上,你可以把讀書比作小學時做的圖畫作業(yè)連連看。我總是在把所有的點連起來后才能看出其中的畫來。別的小孩掃一眼滿是小點的紙說:“哦,那是頭大象?!薄拔?,那個是火車頭?!倍夷?,看到的都是小點。我想這是天賦問題——有的人比別人更擅長辨認二維圖像——但更主要的是靠練習:你做的連連看越多,就能越早看出圖畫來。文學也是如此。辨認文學模式部分靠天賦,但主要靠練習:如果你看書夠多,思考夠深入,就能在反復出現(xiàn)的情景中漸漸歸納出模式和原型。這同在小點中辨認圖畫一樣,你得學習如何看。不僅是看,還要知道看哪里,怎么看。正如加拿大偉大的批評家諾思洛普·弗萊所說,文學作品是從別的文學作品中生長出來的。因此,如果我們發(fā)現(xiàn)它與別的作品相似,也不應感到驚訝。讀作品時,記住這一點可能有好處:世間根本沒有完全原創(chuàng)的文學作品。一旦明白這一點,你就可以在書中尋覓故交,同時自問:“哎,我在哪兒見過她來著?”
我最喜歡的書之一是蒂姆·奧布賴恩的《追尋卡西艾托》(1978)。普通讀者和學生大多也喜歡這本書,這就可以解釋它為何會暢銷多年不衰。盡管書中涉及越南戰(zhàn)爭的暴力場面讓一些讀者望而卻步,但許多讀者發(fā)現(xiàn),書中有的描寫他們本以為會很惡心,結(jié)果卻被深深吸引了。讀者沉浸在故事(這故事確實很棒)之中,有時候并沒有意識到,故事中的一切幾乎都是從別處“抄”來的。為了免得使你沮喪地得出結(jié)論,說這部書乃剽竊之作,缺乏原創(chuàng)性,我得先說一句:我發(fā)現(xiàn)這部小說異常新穎,奧布賴恩借用的一切與他講的故事上下文都配合得天衣無縫,入情入理,而且一旦明白他如何利用舊有材料實現(xiàn)他的新目的,我們就會更加嘆服他舊衣新裁的才華。小說分為三個互相交錯的部分:第一部分是主人公保羅·伯林在戰(zhàn)爭中真正的經(jīng)歷,直到他的戰(zhàn)友卡西艾托當了逃兵;第二部分,想象中一個小分隊追蹤卡西艾托到巴黎;第三部分,漫漫長夜之中,在中國南海附近的觀察哨上站崗的伯林,努力要完成兩件了不起的腦力活動:一邊回憶戰(zhàn)爭經(jīng)歷,一邊編造想象中的追蹤。戰(zhàn)爭本身因為是真實發(fā)生的,他沒有多少施展余地。哦,有些事實他搞錯了,有些事件順序顛倒了,但主要還是限于對現(xiàn)實的回憶。但去巴黎的旅程就另當別論了。實際上一切都是保羅編造出來的,或說都是他早年間在哪兒讀到的。他創(chuàng)造的事件和人物都來自他所知道的小說和歷史,包括他自己的經(jīng)歷,他這樣做都是無意識的,真真假假、浮光掠影,在他記憶中紛紛浮現(xiàn)。奧布賴恩提供一個絕佳的視角,讓我們一窺文學創(chuàng)作的過程,并表達了對小說創(chuàng)作的看法,即故事多半不是來自真空。相反,大腦中閃過五花八門的零星片段——童年時的經(jīng)歷,以前讀的書,看過的每一部影片,上周在電話上和推銷員的爭吵——簡而言之,潛藏在他頭腦深處的一切。有些可能出于無意識,就像奧布賴恩的主人公做的那樣。但通常情況下,作者是很有意識有目的地利用以前的文本,正如奧布賴恩本人做的那樣。與保羅·伯林不同,作者清楚自己在借用劉易斯·卡羅爾或歐內(nèi)斯特·海明威。奧布賴恩建構了兩種敘事框架,以表明小說家和小說人物間的區(qū)別。
小說進展到一半左右的時候,奧布賴恩讓他的人物從路上跌進一個洞里。不僅如此,后來一個人物還說,要想回去還要往上跌回去。話已說得這么直白,你自然會想到劉易斯·卡羅爾。掉進一個洞里,就像《愛麗絲漫游奇境》(1865)。猜對了!這就是我們需要的。小分隊在路下面發(fā)現(xiàn)的世界,是越共挖的縱橫交錯的地道(盡管和真正的地道根本不是一回事),還有一個因犯罪被關押在那里的軍官,這一切與愛麗絲在她的歷險中遭遇的世界如出一轍。一旦你確定了這樣的看法,一本書——而且是一本關于男人的書,關于戰(zhàn)爭的書——竟然借用劉易斯·卡羅爾愛麗絲故事中的情境,那什么怪事都可能發(fā)生。心中有了這樣的念頭,讀者就會重新審視小說中的人物、情境和事件。這個好像借用了海明威,那個很像《漢賽爾與格萊特》,這兩件事好像是保羅·伯林在“真正”的戰(zhàn)爭中遇到的,就這樣隨著故事線索猜下去。這些因素你琢磨一段時間后——算是追蹤材料來源的“打破砂鍋問到底”的游戲吧,最終總會問起那個重大的問題:那莎瓊翁云呢?
莎瓊翁云是保羅·伯林愛慕的女孩,他的夢中情人。她是越南人,熟悉地道,但不是越共。少女初長成,楚楚動人,但還不到讓未經(jīng)風月的年輕士兵無法自持的年齡。她不是“真實”人物,因為她是在伯林開始幻想后才出場的。細心的讀者會發(fā)現(xiàn)她“真實”的原型出現(xiàn)在一個戰(zhàn)爭場景的回憶中,士兵們搜查村民時,其中有個戴著同樣大耳環(huán)的女孩。不錯。但這是她那個人,而不是她那個人物。那她到底是誰呢?她出自哪里呢?泛泛地看,拋開個人細節(jié),把她當作一個類型的人物來看,試想一下,這種類型的人物你在哪兒見到過:一個棕色皮膚的姑娘,領著一群白人男子(主要是白人吧),說一種他們聽不懂的語言,知道往哪兒走,到哪兒找食物。帶他們往西走。對了。
不,不是波卡洪塔斯。她從來沒有把什么人領到什么地方去,不管流行文學怎么暗示。不知為什么,對波卡洪塔斯的宣傳做得更好,但我們要的是另一個。
薩卡加維亞。如果我需要有人引領我穿越敵境,就會選她這樣的人,她也是保羅·伯林需要的人。他急切需要這樣一個有同情心、善解人意的人,在他脆弱時她會堅強,最重要的是,能安然無恙地帶他去巴黎。此處奧布賴恩利用讀者對歷史、文化、文學知識的了解,他期望你能將莎瓊翁云與薩卡加維亞有意無意地聯(lián)系起來,因為這不光有助于塑造這一人物及其影響,還讓我們意識到保羅·伯林有什么樣的需求,這種需求有多么強烈。如果你需要一位薩卡加維亞,那說明你真的迷失方向了。
真正的重點并不是奧布賴恩的人物源自哪位土著婦女,而是有哪個文學或歷史原型走進他的小說,賦予其形式和目的。他本可以利用托爾金,而不是卡羅爾,盡管表面特征會有所不同,但道理還是一樣的。雖然變換一種文學模仿對象會使故事的發(fā)展方向也隨之改變,但無論哪種情況,隨著不同敘事層面開始顯現(xiàn),都會從以往作品中獲得某種共鳴。于是故事不再只停留于表面,而開始有了深度。我們現(xiàn)在做的,就是在讀這類東西時,學著像一位見多識廣的老教授一樣,學會發(fā)現(xiàn)那些熟悉的意象,就像在連點成線之前就能看到大象一樣。
你說過故事是從別的故事中生長出來的??伤_卡加維亞是真實存在的啊。
她確實真實存在,但從我們的角度來看,這無關緊要。歷史也是故事。你并沒有同她面對面,只是通過這樣或那樣的故事聽人講到她。她不僅是歷史人物,還是文學人物,是美國神話的一部分,正如哈克·費恩或杰伊·蓋茨比一樣,而且?guī)缀鹾退麄円粯硬徽鎸崱6罱K這一切,都是神話。正是這一點將我們引向那個重大的秘密。
這個秘密是:世間只有一個故事。好吧,話已出口,我也不好收回來了。只有一個故事。從來如此。只有一個。故事一直在進行,隨處可見,你讀到、聽到、看到的每個故事只是這唯一故事的組成部分?!兑磺Я阋灰埂?,《寵兒》,《杰克和豆莖》,《吉爾伽美什》,《O的故事》,《辛普森一家》。
T.S.艾略特曾說,一部新作品創(chuàng)作出來,就被置于紀念碑之間,進而增加或改變原有的秩序。這樣談論文學,在我聽來未免太像一塊墓地。我認為文學要鮮活得多,更像一桶鱔魚。當作家創(chuàng)作出一條新的鱔魚,它在桶里扭動身子鉆來鉆去,從它初來的地方游來,在密密層層的魚群中擠出一條路來。它是一條新來的鱔魚,但和桶里的鱔魚或曾經(jīng)在桶里待過的所有鱔魚一樣,具有鱔魚的共性。好吧,要是這個比喻還沒有掃了你讀書的興致,你就知道自己對文學是認真的了。
但重點在于,故事來源于別的故事,詩歌來源于別的詩歌。而且它們也不拘泥于體裁。詩歌可以向戲劇學習,歌曲可以向小說學習。有時候,影響是直接而明顯的,比如20世紀的美國作家T.科瑞赫辛·博伊爾寫的《外套續(xù)篇》(1985),是對19世紀俄國作家尼古拉·果戈理的經(jīng)典短篇《外套》的后現(xiàn)代改寫;威廉·特雷弗將詹姆斯·喬伊斯的《兩個街痞》升級為《又兩個街痞》;約翰·加德納
將中世紀的《貝奧武甫》改寫為后現(xiàn)代小杰作《格倫德爾》。還有時候,影響就不那么直接,更加微妙。有時很模糊,一部小說的形式讓讀者聯(lián)想到更早的某部小說,或者某個現(xiàn)代吝嗇鬼讓人聯(lián)想到狄更斯筆下的斯克魯奇。當然還有圣經(jīng):除其他許多功能外,它也是那則龐大故事的構成部分。一個女性人物可能讓我們聯(lián)想到《飄》中的郝思嘉或《哈姆雷特》中的奧菲利亞,甚至是波卡洪塔斯。經(jīng)過大量閱讀練習,這些相似之處——或許是直接的,或許是諷刺的,或許具有喜劇或悲劇色彩——漸漸呈現(xiàn)在讀者眼前。
有這些相似當然很好,但這對我們的閱讀有什么意義嗎?
問得好極了。如果我們看不到參照意義,參照不就沒有意義了嗎?我們一直在讀同一個故事,卻仿佛對那些文學先行者視而不見。最壞也不過如此,沒什么大不了的。如果能看到什么,不就是意外的驚喜嗎?其中一小部分,我稱之為啊哈因素,那種發(fā)現(xiàn)以前讀過的東西時感到的愉悅。那瞬間的快樂,雖然感覺很棒,但還不夠,而意識到相似性會引領我們向前。通常出現(xiàn)的情況是,我們辨認出以前文本中的成分,開始進行比較,發(fā)現(xiàn)相似性,結(jié)果可能會很奇妙,或相互矛盾,或很有悲劇性,或任何可能。一旦這樣,我們對文本的理解就會改變,不再只是為紙面上的文字所左右。我們再看看《追尋卡西艾托》。當小分隊從路上的洞里跌下去,作者運用的語言讓人回想起《愛麗絲漫游奇境》,我們順理成章地期待他們跌進去的地方會是一個獨具特色的奇境。確實,從一開始就是這樣。牛車和莎瓊翁云的姑姑們比她和士兵們跌落得更快,盡管這違背了萬有引力定律,因為根據(jù)這一定律,所有落體都以每平方秒三十二英尺的速度運動。因為下落很慢,保羅·伯林可以看到一個越共地道的情況,而在現(xiàn)實生活中這是不可能的,因為他有恐高癥。實際上那個想象的地道比真正的地道要更復雜,更嚇人。那個受懲罰的敵軍軍官被關押在地道里,直到戰(zhàn)爭結(jié)束。他遵循的邏輯十分怪誕,足以令劉易斯·卡羅爾稱奇。地道中竟然還有一只觀測鏡,透過它,伯林能夠回望真實戰(zhàn)爭中的場景,回望他的過去。顯然,無須援引卡羅爾,這一場景也可以呈現(xiàn)這些特點,但是與奇境的類比能豐富我們對伯林創(chuàng)作的理解,讓我們更深刻地感受到他想象成分中的奇異怪誕。
這種新老文本之間的對話一直在某種層面上進行。批評家稱這種對話為互文性,即小說或詩歌之間持續(xù)進行的互動。這種互文性對話豐富和加深了閱讀體驗,使文本產(chǎn)生多重意義,其中有些意義讀者可能根本不曾留意。我們越多地意識到所讀文本與別的文本之間對話的可能性,就越可能注意到它們之間的相似性與對應性,文本就變得越鮮活生動。我們以后還會談到這點,但現(xiàn)在我們只需要指出,新作品和老作品之間在進行一場對話,而它們通常是通過間接參照或大量引用等方式來援引舊作,以暗示對話的存在。
一旦作家知道我們了解這種游戲規(guī)則,規(guī)則可能就會變得錯綜復雜。已故作家安吉拉·卡特在她的小說《明智的孩子》(1992)中描述了一個以表演莎士比亞而著稱的戲劇之家。我們多少會預料到小說中會出現(xiàn)莎劇中的成分,所以當一個叫蒂凡尼的被拋棄的年輕姑娘,走進一個電視節(jié)目現(xiàn)場,神經(jīng)錯亂,自言自語,衣服滴著水,簡而言之,發(fā)了瘋;離開后不久她就不知所蹤,好像是淹死了,我們并不驚訝。她的表現(xiàn)與英語中最著名的戲劇中發(fā)瘋淹死的奧菲利亞——王子哈姆雷特的戀人——一樣令人心碎。但卡特的小說不只是關于莎士比亞,也是關于奇跡的,表面上溺水而死只是一個經(jīng)典的誤導而已。貌似死去的蒂凡尼后來又現(xiàn)身了,這讓她花心的情人頗為不安??ㄌ睾芫鞯仡A料到我們會牢記“蒂凡尼=奧菲利亞”這一公式,所以她可以反過來把她用作莎劇的另一個人物希羅,在《無事生非》中,希羅佯裝死去,讓她的朋友們給她舉行葬禮,目的是教訓一下她的未婚夫??ㄌ夭粌H利用先前文本中的材料,而且還利用她對我們對這些材料的反應的了解來欺騙我們,引誘我們進入思維定式的圈套,從而能夠玩弄一個更大的敘事花招。相信蒂凡尼已死,對她的到來感到震驚,這無須了解莎士比亞也可以做到,但是對莎劇了解越多,我們的定式反應就越根深蒂固。卡特的敘述手腕挑戰(zhàn)我們的閱讀期待,使我們時時嚴陣以待,但它也需要那些老掉牙的事件,并通過與莎劇的相似提醒我們,青年男子辜負愛他們的女人不是什么新鮮事,那些在兩性關系中的弱者總是需要費盡心思,設法主動掌控局勢。她的新小說講的是個老故事,而這個老故事又是那個龐大故事的組成部分。
可我們要是看不到這些相似性該怎么辦?
首先,別著急。如果一個故事不怎么樣,就算是以哈姆雷特為藍本也白搭。人物必須像樣,而且講得通,有獨特的個性。莎瓊翁云首先得是個精彩的人物,她確實也是,然后我們才會操心她和我們認識的哪個著名人物類似。如果一個故事寫得好,人物也合情合理,可你沒有領會其典故、參照和相似性,那你最不濟也就是讀了個好故事,見識了一些難忘的人物。但如果你開始覺察到這些其他因素,這些相似和類比,那你會發(fā)現(xiàn)自己對這部小說的理解更加深入,更加有意義,也更加復雜了。
可我們不是每本書都讀過啊。
我也沒有啊。沒有人讀過所有的書,連哈羅德·布魯姆這樣學富五車的大學者也沒有。當然啦,剛上路的讀者稍稍處于劣勢,而這也體現(xiàn)了教授的用處,給你們提供更廣闊的語境。但你們靠自己也絕對做得到。小時候我常跟爸爸去采蘑菇。我總是看不到蘑菇,可他會說:“那里有朵黃色的松菇”或“那里有幾朵黑色的尖頂菇”。因為我已經(jīng)知道蘑菇在哪里,所以視線會更集中,不再那么漫無目的。過了一陣子,我自己也開始能看到蘑菇,不是每個都看得到,而是其中幾個。一旦看到新鮮的蘑菇,你就欲罷不能了。文學教授做的事與此相似:在你接近蘑菇的時候,提醒你一下。但是一旦你知道這一點(而且通常你也確實接近了),你就可以獨自采蘑菇了。
- 諾思洛普·弗萊(1912-1991),加拿大文學批評家、神學家,主要作品有《批評的解剖》《偉大的代碼:圣經(jīng)與文學》等。
- 蒂姆· 奧布賴恩(1946- ),美國著名越戰(zhàn)作家,主要作品有《追尋卡西艾托》《士兵的重負》《林中湖》等。《追尋卡西艾托》獲1979 年美國圖書獎。
- 格林童話中的一則,又名《糖果屋歷險記》。
- 波卡洪塔斯(1596?-1617?),印第安酋長的女兒。美國殖民時期探險家、作家約翰·史密斯在他的《弗吉尼亞,新英格蘭及夏日群島通史》中記載,她曾經(jīng)救過史密斯。1995 年迪士尼據(jù)此制作了動畫片《風中奇緣》。
- 薩卡加維亞(約1787-1812或1884),肖肖尼印第安人婦女,曾背負幼兒,隨劉易斯與克拉克遠征隊跋涉蠻荒,進行考察。她是馳名遠征隊的向?qū)Ъ胺g,幫助遠征隊完成了到達太平洋彼岸的旅程。
- T·科瑞赫辛·博伊爾(1948-),美國當代小說家,代表作為《世界的盡頭》。
- 約翰· 加德納(1933-1982),美國現(xiàn)代派作家,其長篇小說具有強烈的哲學思考色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