關于新文化運動這一名稱
人們常說“五四”新文化運動,通行的現(xiàn)代文學史著作常把1915年陳獨秀創(chuàng)辦《青年雜志》(后更名為《新青年》)視為“五四”新文化運動的肇始,或者說,以《青年雜志》的問世作為“五四”新文化運動的主要標志。當然,這是文學史家的概括說法,即使“五四”運動發(fā)生在《青年雜志》創(chuàng)刊后四年(即1919年),即使這個雜志創(chuàng)刊時并沒有“新文化運動”這個說法,文學史家完全可以作出這種概括和判斷。事實上,這個概括和判斷很是流行,因為它在“本質”上符合歷史的實際。
顧名思義,“五四”新文化運動這一名稱當然是出現(xiàn)在1919年“五四”運動以后。那么,“新文化運動”這一說法是何人何時創(chuàng)立的呢?查了幾種《現(xiàn)代文學史》著作,筆者都沒有找到答案。我并無“考據(jù)癖”,再說也沒有條件去作考證,退而求其次,只想知道在新文化運動先驅者和當時的著名人物中,是誰最早采用“新文化運動”這一說法的。
據(jù)魯迅的文章,最早用“新文化運動”這一“名目”的不是《新青年》陣營中人,他于1925年寫的《熱風·題記》中說:“五四運動之后,我沒有寫什么文字,現(xiàn)在已經說不清是不做,還是散失消滅的了。但那時革新運動,表現(xiàn)上卻頗有些成功,于是主張革新的也就蓬蓬勃勃,而且有許多還就是在先譏笑、嘲罵《新青年》的人們,但他們卻是另起了一個冠冕堂皇的名目:‘新文化運動’。這也就是后來又將這名目反套在《新青年》身上,而又加以嘲罵譏笑的……”
魯迅1926年寫的《寫在〈墳〉后面》中也有一段話:“記得初提倡白話的時候,是得到各方面劇烈的攻擊的。后來白話漸漸通行了,勢不可遏,有些人便一轉而引為自己之功,美其名曰新文化運動?!濒斞附又终f這些“一轉而引為自己之功的人早已二次轉舵,又反過來嘲罵‘新文化’了。”
從上述魯迅的兩篇文章,可知“新文化運動”這個名稱是由原先反對白話文,嘲罵《新青年》的人最早提出來的,時間是在1919年“五四”運動以后。只是“一轉而引為自己之功”和“早已二次轉舵”云云,究竟指誰?不甚明了。《魯迅全集》于此處也無注釋。我曾疑指章士釗,但與“一轉而引為自己之功”不合。究屬何人,尚待方家揭示。
按章士釗在“五四”運動后,曾于長沙、南京、上海、杭州和北京等地講演,他的《評新文化運動》一文即據(jù)在杭州的講演內容“撮其概略”而成,發(fā)表在1923年8月21~22日的上?!缎侣剤蟆飞?。這是一篇著名的攻擊新文化運動的文章,所謂“兩個桃子殺了三個讀書人”的怪說即見于此篇。當年胡適和魯迅都有駁斥文章。
章士釗文中說:“愚昨以杭州暑期學校之招,講演本題……吾友胡敦復同游湖上,聞愚說而善之,以為可與天下人共見。邇來愚在長沙、南京、上海、北京等處,為此說者屢矣。久思筆述,因循未就。今因敦復之請,為撮其概略于茲,全文擬在《東方雜志》布刊之也?!?sup>[1]
章士釗文中說“為此說者屢矣”,那么他在上海的講演也應有抨擊新文化運動的內容。他在上海環(huán)球學生會做過講演,那是在1919年9月,即“五四”運動發(fā)生后的四個月,《東方雜志》于是年11月出版的第16卷第11號上曾發(fā)表他的講演稿,題為《新時代之青年》,文中對“近日學生及團體之運動”持肯定態(tài)度,并有條件地肯定了白話文運動:“友人胡君適之,提倡白話,反對古典文學,在一定范圍以內,其說無可駁者?!蔽闹胁恢挂淮紊昝魉皇鞘嘏f派,“決非助守舊者張目”,而是主張“逐漸變化之理想”,也即“新舊調和論”,并且希望青年“無論政治方面,學術方面,亦盡心于調和之道而已”。但文中未見“新文化運動”字樣。后來他在1925年又把《新時代之青年》一文“略加增削”,改題《新舊》,發(fā)表在《甲寅》第1卷第8號上。這篇文章中倒是有“新文化運動”之言,文中說:“自有新文化運動以來,區(qū)區(qū)之意無所變更,今日所見思想橫決文筆惡濫諸征,數(shù)年前即已頻頻忠告?!蔽闹杏终f,那篇《新時代之青年》,“訛奪頗多,未免迷誤讀者”,言下之意,是說該文系他人整理而成,或是說經人作過修改,所以他要“略加增削”。那么,他在1919年的講演中或許早已有“新文化運動”的說法。但就“文本”著眼,在《新時代之青年》一文中確實找不到“新文化運動”這個名稱。
倒是陳獨秀反駁《新時代之青年》的文章中出現(xiàn)了“新文化運動”這一名稱,那是在章士釗《新時代之青年》發(fā)表三個月以后,陳獨秀在1919年12月1日出刊的《新青年》第7卷第1號上披露《調和論與舊道德》,文中曾引用《新時代之青年》中的話,可見矛頭之一是針對章士釗的。陳文一開頭就說:“現(xiàn)在社會上有兩種很流行而不祥的論調……一是說物質的科學是新的好西洋的好,道德是舊的好中國固有的好。這兩層意見,和我們新文化運動及思想改造上很有關系,我們應當有詳細的討論,現(xiàn)在姑且簡單說幾句?!?/p>
這是我見到的新文化運動先驅者最早采用“新文化運動”這一名稱的“文本”,時間是在“五四”運動發(fā)生那年的12月份。接著,陳獨秀于1920年初披露《告新文化運動的諸同志》(見《大公報》1920年1月11~12日),又于同年4月初在《新青年》第7卷第5號上發(fā)表《新文化運動是什么》一文。后文劈頭就說:“‘新文化運動’這個名詞,現(xiàn)在我們社會里很流行;究竟新文化底內容是些什么,倘然不明白他的內容,會不會有因誤解及缺點而發(fā)生流弊的危險?”看來,正是由于這個名稱開始流行,陳獨秀企圖賦予它一種明確的內涵。
在這篇文章中,陳獨秀還引用蔡元培說的“新文化運動莫忘了美育”的話。經考索,這句話出自蔡元培的《文化運動不要忘了美育》(1919年12月l日《晨報副鐫》),文中說:“所以我很望致力于文化運動諸君,不要忘了美育。”陳獨秀引用時加了一個“新”字,大既在他看來,蔡元培所說“文化運動”即是“新文化運動”的意思。
值得注意的是,蔡文所作的描繪——“解放呵!改造呵!新思潮呵!新生活呵!在各種周報上,已經數(shù)見不鮮了?!边@描繪與章士釗《新時代之青年》中的敘述是一致的:“今日論壇上有最新之二名詞,曰改造,曰解放……上海最近所出之雜志,亦有以自由、解放等字標為旗幟者?!卑粗T史實,這正是“五四”運動后不久出現(xiàn)的情況。
1921年,魯迅的文章中也有“新文化運動”這個名稱,見《知識即罪惡》,該文是采用第一人稱的短篇小說,起首一段云:“我本來是一個四平八穩(wěn),給小酒館打雜,混一口安穩(wěn)飯吃的人,不幸認得幾個字,受了新文化運動的影響,想求起知識來了。”
郭沫若1921年6月14日寫的《致鄭振鐸》信中也有“新文化運動”語:“我國近年來新文化運動勃興,一般青年都很蓬蓬樸樸,努力向上,這是很可樂觀的了?!蓖?月18日郭沫若致田漢信中還提到成仿吾在1920年給他的信中的話:“新文化運動已經鬧了這么久?!保ㄒ陨暇姟豆魰偶罚┛梢?,在“五四”運動發(fā)生之后,“新文化運動”這個名稱十分流行。
到了1924年,陳獨秀在《新青年》(季刊)第4期上發(fā)表的《二十七年來國民運動中所得教訓》一文中對“五四”運動和新文化運動的關系有所說明,他認為“五四”運動的“優(yōu)點”之一是“隨之而起的文化運動和社會運動,對舊思想以重大打擊”。這里“隨之而起”云云,當不是意謂“五四”運動以后才有文化運動,實際上應是說“五四”政治運動使早已出現(xiàn)的新文化運動繼續(xù)推進和深化。
胡適在1922年為紀念《申報》創(chuàng)辦50周年而撰的《五十年來中國之文學》長文中,對“五四”運動和“新文學運動”的關系作了闡說,他說:“民國八年的學生運動與新文學運動雖是兩件事,但學生運動的影響能使白話的傳播遍于全國,這是一大關系;況且‘五四’運動以后,國內明白的人漸漸覺悟‘思想革新’的重要……文學革命的運動因此得自由發(fā)展,這也是一大關系?!焙m所說的兩大“關系”,實際上也是說“五四”運動推進了新文學運動。胡適此處所說“新文學運動”,在很大程度上,可視為“新文化運動”的同義語。因此,從時間上說,在新文化運動的先驅者中,胡適是闡釋“五四”運動與新文化運動關系的第一人。
這時也有人反對把“五四”運動與新文化運動聯(lián)系起來,那就是“學衡派”的主將吳宓。攻擊新文化運動的吳宓,并不反對“五四”運動,這有他的文字為證,他在1922年第4期《學衡》上發(fā)表的《論新文化運動》中說:“五四運動與女子解放,此亦時會所趨。至于李純之自殺損資,陳嘉庚之毀家興學,皆個人之義舉。今論者必欲以此種種均歸美于新文化運動,亦可謂貪天之功,以為己力矣。”
吳宓這個態(tài)度,相擬于章士釗,章氏抨擊新文化運動是一以貫之的,但在上述《新時代之青年》一文中,他確實說過“近日學生及團體之運動”關系“至為重大”的話,只是到了“略加增削”的《新舊》一文中,這段文字被刪去了,因為那時他已自言“作吏”,也就是當了北洋政府的司法總長兼教育總長了。
同樣批評新文化運動的梁漱溟倒不把“五四”運動和新文化運動割裂開來,他在1922年出版的《東西文化及其哲學》中說:“有人以五四而來的新文化運動為中國的文藝復興,其實這新運動只是西洋化在中國的興起,怎能算得中國的文藝復興?若真中國的文藝復興,應當是中國自己人生態(tài)度的復興;那只有如我現(xiàn)在所說可以當?shù)闷稹!彼^“五四而來”,似也不是規(guī)定新文化運動出現(xiàn)在“五四”運動以后,因為他又說過:“經他們幾位提倡了四五年,將風氣開辟,于是大家都以為現(xiàn)在要緊的是思想之改革——文化運動——不是政治的問題。”這里所說的“他們幾位”是繼上文“《新青年》陳獨秀他們幾位先生”而來的,即指陳獨秀等人。文中還有“近三四年來,如陳仲甫(今按:陳獨秀字仲甫)等幾位先生全持此種論調”之言。梁氏《東西文化及其哲學》是據(jù)1921年濟南講演記錄稿,參酌1920年北大講演記錄稿編纂而成的。所以文中所說“提倡了四五年”云云,當指1919年“五四”運動發(fā)生以前的“提倡”。事實上,梁氏在談到“文化運動”時,不止一次引用陳獨秀的《吾人最后之覺悟》,陳獨秀的這篇著名文章正是在1916年發(fā)表的。那么,梁氏的“五四而來的新文化運動”也是一種籠統(tǒng)說法。
胡適晚年不喜歡文化運動這個說法,他在《中國文藝復興運動》中說:“那個時候,有許多的名辭,有人叫做‘文學革命’,也叫做‘新文化思想運動’,也叫作‘新思潮運動’。不過我個人倒希望,在歷史上——四十多年來的運動,叫它做‘中國文藝復興運動’。”事實上,“新思潮運動”是他自己起的名,見《新思潮的意義》一文,發(fā)表于1919年12月1日出刊的《新青年》7卷1號。陳獨秀于次年1月1日《新青年》披露的《自殺論》中也用過這個名稱。胡適《新思潮的意義》一文中有“這兩三年新思潮運動的歷史”和“這幾年新思潮運動的大教訓”話語,所謂“兩三年”,當指1917年以來的“兩三年”,那年他和陳獨秀披露“文學革命”發(fā)難文章。到了1930年,他在《胡適文選自序》中回顧《新思潮的意義》一文時,卻又用了“新文化運動”字樣,有“民國六年以后的新文化運動”之言。此外,1929年他還在《新月雜志》上發(fā)表過一篇題為《新文化運動與國民黨》的文章呢!
(原載《學林漫錄》1999年總第14輯)
[1] 此文在1925年《甲寅》第1卷第9號重新發(fā)表時,“全文擬在《東方雜志》布刊之也”句改作“其詳當俟異日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