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韓偓詠梅詩解讀

韓偓論稿 作者:吳在慶


韓偓詠梅詩解讀

唐末詩人韓偓詠花詩并不多,不過他對梅花卻情有獨鐘,突然在天祐元年冬作有以下三首寫梅詩:

早玩雪梅有懷親屬

北陸候才變,南枝花已開。無人同悵望,把酒獨裴回。凍白雪為伴,寒香風(fēng)是媒。何因逢越使,腸斷謫仙才。

梅花

梅花不肯傍春光,自向深冬著艷陽。龍笛遠(yuǎn)吹胡地月,燕釵初試漢宮妝。風(fēng)雖強暴翻添思,雪欲侵凌更助香。應(yīng)笑暫時桃李樹,盜天和氣作年芳。

湖南梅花一冬再發(fā)偶題于花援

湘浦梅花兩度開,直應(yīng)天意別栽培。玉為通體依稀見,香號返魂容易回。寒氣與君霜里退,陽和為爾臘前來。夭桃莫倚東風(fēng)勢,調(diào)鼎何曾用不材。

為什么此前并未專門寫過詠梅詩的詩人,卻突然在這么短的時間里先后三次作有詠梅詩呢?這些詠梅詩是否具有特殊的寓意呢?我們說盡管韓偓詠花詩作得不多,但他對某些花如紫薇、梅花卻有一份特別的感情與關(guān)愛。他有《早起探春》詩,前四句云:“句芒一夜長精神,臘后風(fēng)頭已見春。煙柳半眠藏利臉,雪梅含笑綻香唇?!?sup>又有《亂后春日途經(jīng)野塘》詩,其中寫道:“世亂他鄉(xiāng)見落梅,野塘晴暖獨裴回?!劭闯谐闪旯?,始信昆明是劫灰?!?sup>詩人喜愛春天,早起探春最關(guān)注的是梅花,見到“雪梅含笑”,詩人不禁為此“長精神”,而當(dāng)亂中見到梅花凋落,詩人則憂傷徘徊,感受到陵谷變遷、國家城內(nèi)庭將亡的悲哀。此處詩人已明顯地將梅花的凋落與家國的興亡聯(lián)結(jié)在一起。這種將詠花與家國興亡、身世際遇聯(lián)結(jié)在一起的政治情結(jié),在其《甲子歲夏五月自長沙抵醴陵……村籬之次忽見紫薇花因思玉堂及西掖廳前皆植是花遂賦詩四韻聊寄知心》詩中尤其明顯。此詩前半云:“職在內(nèi)庭宮闕下,廳前皆種紫薇花。眼明忽傍漁家見,魂斷方驚魏闕賒。”詩人對紫薇花的關(guān)愛,并不獨在賞花愛花之心,而且在于紫薇花對他來講具有特別的情感意義。韓偓曾為唐昭宗所特別倚重,任命為中書舍人、翰林學(xué)士承旨?!暗鄯凑瑒罹?,偓處可機密,率與帝意合,欲相者三四,讓不敢當(dāng)?!?sup>唐宮廷中的中書省等處種有紫薇花,因此中書省舍人又稱為紫薇舍人。韓偓作此詩在天祐元年(即甲子歲)五月,其時他已被權(quán)臣朱全忠所嫉恨,外貶流寓于湖南。此時在偏遠(yuǎn)的鄉(xiāng)村籬邊見到紫薇花,他不禁追撫在朝中受到昭宗倚重的經(jīng)歷,并清醒地認(rèn)識到眼下正遭受迫害,遠(yuǎn)離宮闕,避害湘中。明白他這一身世際遇,就可懂得他對紫薇花的關(guān)愛是與他的這一身世遭遇,他的刻骨的政治情結(jié)融匯在一起的。而這種身世與政治的情結(jié),也正是我們解讀其詠梅詩的鑰匙。

韓偓這三首寫梅之作,其內(nèi)含主旨如何?先談第一首?!氨标憽笔變删湟悦坊ㄗ钤缌韬_放,歌頌了梅花的不畏嚴(yán)寒,凌風(fēng)傲骨的風(fēng)骨氣派?!皟霭籽榘椤眱删?,著重從梅花在凜冽的嚴(yán)寒冰凍中仍然潔白自守,永葆一縷寒香這一冰清玉潔、幽香貞芳的崇高品質(zhì)上贊美她。這一對梅花風(fēng)骨氣派、崇高品質(zhì)的贊頌,當(dāng)然寄托著詩人本來就懷有的對梅花的賞愛贊美之情。但除此之外還有無別的寓意呢?詩人在被南貶之前雖然也早已賞愛梅花,但并沒有特意寫下詠梅詩,而在南貶流寓中卻有此詠梅之作,其中應(yīng)還有他自身遭遇寄托的觸發(fā)因素。如前所述,韓偓在天祐元年五月已遭朱全忠等權(quán)奸排擠外貶,流寓于醴陵,見紫薇花而思及在朝中的恩遇,不禁有“魂斷方驚魏闕賒”的感慨。而此詩乃作于同年冬天,其身世處境大抵相同于作前詩時,只是此時昭宗已被朱全忠從長安逼遷洛陽,并于八月被殺害,形勢更嚴(yán)酷。昭宗被弒消息傳到被貶的詩人耳中,當(dāng)在秋末冬初,這時亦可謂“北陸候才變”,一變而為更嚴(yán)寒冷酷的冬天。在這時節(jié),詩人恰見到梅花凌寒而開,則其以素所賞愛的梅花自寓,以梅花之堅貞純潔自勵之情愫實殊為自然。因此此詩中的梅花,實際上正是處于嚴(yán)酷迫害下的詩人品格處境的形象寫照。詩末“何因逢越使”兩句,當(dāng)然還是用陸凱《贈范曄詩》的“折梅逢驛使,寄與隴頭人。江南無所有,聊贈一枝春”的詩意,表示對親人的思念問候之情。不過我們似乎還可以作這種理解:詩人之欲寄梅花給親屬,還意在用梅花向親人含蓄地表明,盡管他處境險惡,但他會如梅花一樣堅貞自守,寒香獨處。

如果說第一首的主旨乃在于以梅自寓自喻的話,那么第二、第三首詠梅詩的內(nèi)含就更豐富而深隱了。除了自寓外,其中的政治情結(jié)遠(yuǎn)比第一首深厚與強烈。這兩首詩中的“風(fēng)雖強暴翻添思,雪欲侵凌更助香”、“玉為通體依稀見”、“寒氣與君霜里退,陽和為爾臘前來”等句,從上述以梅自寓的角度來加以闡釋,并結(jié)合韓偓遭際處境來解讀,并不難理解。但此外的一些詩句則蘊含深邃,詩人借此要表明什么,就不易從詩句字面的淺層意思解讀了。其詩中三昧又如何呢?只要解讀兩詩中的一些重要詩句,則通首之意能豁然明白。

解讀這些詩句,韓偓的家國興亡的政治情結(jié)依然是一把金鑰匙,這也就必然要弄清楚與兩詩有關(guān)的時事背景與政治局勢?!懊坊ú豢习汗?,自向深冬著艷陽?!睆谋砻嫔峡?,這兩句詩乃就梅花趕在春前的深冬迎寒開放的習(xí)性而贊頌她。這確也是切題之詠,乃一般詠物詩之常規(guī)。但是,韓偓此句之真正含義決不僅于此,而是有深刻寓意的。這首詩乃天祐元年十二月作,此時詩人仍在被貶避難的湖南境內(nèi)。但值得注意的是,其一,這時昭宗已被殺害,唐昭宣帝在朱全忠的挾制下即位,實際上已是改朝換代了。《舊唐書·哀帝紀(jì)》于天祐二年十月記“時政出賊臣,哀帝不能制”。又于稍后的十二月載朱全忠飛揚跋扈,極為“忿恨,語極不遜”,“帝憂之。甲午上召三宰相議其事,柳璨曰:‘人望歸元帥(按指朱全忠),陛下揖讓釋負(fù),今其時也。’帝曰:‘運祚去唐久矣,幸為元帥所延。今日天下,非予之天下,神器大寶,歸于有德,又何疑焉。他人傳予意不盡,卿自往大梁,備言此懷。’乃賜璨茶、藥,便令進(jìn)發(fā)”。以上所記具體時事盡管韓偓作此詩時尚未聞知,但“運祚去唐久矣”的時局,韓偓久已了然。這一在朱全忠控制下的朝廷,也就是韓偓詩中含有譏意的“春光”之所指。其二,朱全忠是個耍弄權(quán)術(shù),狡詐虛偽之輩。為了掩惡飾非,他在派人弒殺昭宗之后,卻能“陽驚,號哭自投于地,曰:‘奴輩負(fù)我,令我受惡名于萬代!’癸巳,至東都,伏梓宮慟哭流涕,又見帝自陳非己志,請討賊”。與此相類,為了收買人心,他也通過昭宣帝向素所嫉恨的韓偓發(fā)出了招賢復(fù)官的消息。韓偓得知復(fù)官消息大致在賦此詩稍前,其時他有《病中初聞復(fù)官二首》。詩人對復(fù)官的態(tài)度又如何呢?在這兩首詩中,詩人回憶了往昔在朝的遭遇:“燒玉謾勞曾歷試,鑠金寧為欠周防。也知恩澤招讒口,還痛神祇誤直腸?!庇直砻鲬B(tài)度云:“聞道復(fù)官翻涕泗,屬車何在水茫?!?,“宦途巇崄終難測,穩(wěn)泊漁舟隱姓名?!彼诔袝r曾因受昭宗寵信,又忠直敢言,不依附權(quán)奸,敢于據(jù)理力爭,以致觸怒邪佞,招來讒謗排擠?!缎绿茣ろn偓傳》如下記載可讓我們明白韓偓上述詩句的具體內(nèi)涵。當(dāng)時宰相韋貽范喪母,按當(dāng)時禮制應(yīng)在家守孝。但他謀求還位,昭宗只好讓韓偓起草起復(fù)的詔書。但韓偓據(jù)理拒絕草制書?!皩W(xué)士使馬從皓逼偓求草,偓曰:‘腕可斷,麻不可草!’從皓曰:‘君求死邪?’偓曰:‘吾職內(nèi)署,可默默乎?’明日,百官至,而麻不出,宦侍合噪。(李)茂貞入見帝曰:‘命宰相而學(xué)士不草麻,非反邪?’艴然出?!榷畚访?,卒詔貽范還相,(姚)洎代草麻。自是宦黨怒偓甚。”又載“(朱)全忠,(崔)胤臨陛宣事,坐者皆去席,偓不動,曰:‘侍宴無輒立,二公將以我為知禮。’全忠怒偓薄己,悻然出。有譖偓喜侵侮有位,胤亦與偓貳”。又韓偓因薦王贊、趙崇為宰相而觸怒朱全忠,“全忠見帝,斥偓罪……欲召偓殺之。鄭元規(guī)曰:‘偓位侍郎學(xué)士承旨,公無遽?!夷酥?,貶濮州司馬”。從這幾件事,可以看到詩人在朝中的險惡處境。他后來在《安貧》詩中回憶這一段經(jīng)歷說:“謀身拙為安蛇足,報國危曾捋虎須?!?sup>現(xiàn)在朱全忠控制的朝廷出于收買人心的需要,又想以復(fù)故官招回韓偓,詩人又怎能不三思而后行呢?對于朱全忠政權(quán)的本質(zhì)他是早已認(rèn)識清楚的,并已領(lǐng)教其滋味了,他是決不肯復(fù)官回朝與他們沆瀣一氣、同流合污的。這正如他《息兵》詩中所說“多難始應(yīng)彰勁節(jié),至公安肯為虛名”。出于這樣的考慮,詩人當(dāng)然拒絕回朝,而決心“穩(wěn)泊漁舟隱姓名”了。這也就是他“梅花不肯傍春光”句之深層含義。

兩詩中還有“應(yīng)笑暫時桃李樹,盜天和氣作年芳”、“夭桃莫倚東風(fēng)勢,調(diào)鼎何曾用不材”等句,對其內(nèi)容的理解也是解讀的關(guān)鍵。從詩中可以看出,詩人對“桃李”、“夭桃”是極為輕蔑的,之所以如此,乃在于“夭桃”的“倚東風(fēng)勢”以及“盜天和氣作年芳”?!疤依睢?、“夭桃”指誰?“調(diào)鼎”句為我們提供了線索。《尚書·說命》下:“若作和羹,爾惟鹽梅?!闭{(diào)鼎即調(diào)鹽梅之意,亦即指宰相之職。因此此人此時必為宰相,這個宰相即是柳璨。據(jù)《新唐書》卷七三上《宰相表》,柳璨天祐元年正月從左拾遺超資級驟升宰相。柳璨乃逢迎依附朱全忠,并在韓偓作此詩后不久即大肆讒害朝臣的小人。《舊唐書·柳璨傳》記朱全忠的爪牙“蔣玄暉、張廷范謀殺衣冠宿望難制者,璨即首疏素所不快者三十余人,相次誅殺,班行為之一空,冤聲載路”。《新唐書·奸臣傳》下《柳璨傳》亦記他“為人鄙野,其家不以諸柳齒。……崔胤死,昭宗密許璨宰相,外無知者。日暮自禁中出,騶士傳呼宰相,人皆大驚?!煲灾G議大夫同中書門下平章事。起布衣,至是不四歲,其暴貴近世所未有。裴樞、獨孤?lián)p、崔遠(yuǎn)皆宿望舊臣,與同位,頗輕之,璨內(nèi)以為怨。朱全忠圖篡殺,宿衛(wèi)士皆汴人,璨一厚結(jié)之,與蔣玄暉、張廷范尤相得。既挾全忠,故朝權(quán)皆歸之”。柳璨就是這樣一個依勢讒害朝臣,且又粗鄙為人不齒的小人。他的暴貴也是出于偶然的機遇。《舊唐書》本傳載“昭宗好文,初寵待李谿頗厚。洎谿不得其死,心常惜之,求文士似谿者?;蛩]璨高才,召見,試以詩什,甚喜。無幾,召為翰林學(xué)士?!钊諏W(xué)士,上謂之曰:‘朕以柳璨奇特,似可獎任。若令預(yù)政事,宜授何官?’承旨張文蔚曰:‘陛下拔用賢能,固不拘資級。……若循兩省遷轉(zhuǎn),拾遺超等入起居郎,臨大位非宜也?!墼唬骸林G議大夫可乎?’文蔚曰:‘此命甚愜?!匆灾G議大夫平章事,改中書侍郎。任人之速,古無茲例”??梢娏仓E貴,正如韓偓詩所譏嘲的“應(yīng)笑暫時桃李樹,盜天和氣作年芳”。詩人對于這樣一個倚仗朱全忠邪惡勢力的小人充滿了鄙視與輕蔑,并發(fā)出了警告和詛咒,故有“夭桃莫倚東風(fēng)勢,調(diào)鼎何曾用不材”之句。果然如詩人所預(yù)言,柳璨因行惡太露太過分,以致連朱全忠也心惡之,遂在不久后除掉他。《舊唐書》本傳記他“臨刑呼曰:‘負(fù)國賊柳璨,死其宜矣’”,可見他自己也知其罪當(dāng)誅。詩人對這個“盜天和氣作年芳”,一旦“倚東風(fēng)勢”便猖狂的小人,真不愧有先見之明。

明白了上述的時事史實,我們對韓偓這幾首詠梅詩就可以得到合理的解讀,并由此懂得這些詩并不是一般的寫物詠物之作,而是滲透著詩人的身世遭遇與家國興亡政治情結(jié)的寄托遙深的作品。

原刊于《古典文學(xué)知識》2000年第6期

  1. 彭定求等《全唐詩》卷六八○,中華書局1960年版,第7792頁。
  2. 《全唐詩》卷六八○,第7792頁。
  3. 《全唐詩》卷六八○,第7793頁。
  4. 《全唐詩》卷六八一,第7800頁。
  5. 《全唐詩》卷六八一,第7814頁。
  6. 《全唐詩》卷六八二,第7815頁。
  7. 歐陽修、宋祁《新唐書》卷一八三《韓偓傳》,中華書局1975年版,第5389頁。
  8. 劉昫等《舊唐書》卷二○下,中華書局1975年版,第801頁。
  9. 《舊唐書》卷二○下,第803頁。
  10. 司馬遷《資治通鑒》卷二六五,中華書局1956年版,第8637頁。
  11. 《全唐詩》卷六八○,第7793頁。
  12. 《新唐書》卷一八三,第5388-5389頁。
  13. 《全唐詩》卷六八一,第7807頁。
  14. 《全唐詩》卷六八○,第7794頁。
  15. 《舊唐書》卷一七九,第4670頁。
  16. 《新唐書》卷二二三下,第6359-6360頁。
  17. 《舊唐書》卷一七九,第4670頁。
  18. 《舊唐書》卷一七九,第4671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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