69.夢:無墻之夜
雨,飄灑進夢里,激起細密無邊的呼喊:她在哪兒?她在哪兒?在哪兒?在哪兒……
煙雨迷濛的城市,肆無忌憚地鋪向虛玄的天際。密密麻麻的窗口仿佛塵埃,漫天飛揚而后被雨水打落,一排排一串串一摞摞,睜著空洞的眼睛??斩从稚衩亍?/p>
我獨步街頭——或不過是雨在風中徘徊,不過是風,在雨里行走。只聽得那呼喊好像就在近旁,卻又似總在別處。
街上不見一人。
沒有人,沒有車,連一星半點的標志都沒有。
這是哪兒呢?
連我也似虛無——雨即腳步,風即魂行,唯那呼喊證明我在。
或許會有伯格曼的空白的鐘?抑或達利的變形的表?[1]也沒有。只有墻。連綿不斷的墻。連綿不斷的墻走成街,走成巷,走成浩瀚的城市,走成走不出去的墻外的呼喊——也許,時間就是由這樣的呼喊構成?
自由即是迷宮;曠野也是牢獄;人,注定的,都是死者——有個名叫博爾赫斯的智者曾如是說。
墻,真實,堅固?;◢弾r,大理石,鋼筋和水泥……擊之有聲。但是沒人。我用力敲擊墻面——或不過是風吹和雨打,但無人應。有的還是那不絕如縷的呼喊,掠過墻面,掠過屋檐,掠過青石的臺階,嘶嘶噓噓時而尖嘯。
我背靠一處樓墻坐下——或不過是風停了,雨住了。雨水在樓前積成一汪,一汪如鏡,鏡面不斷被檐頭的殘雨滴碎,波紋蕩散,倏然碧平如初。如此反反復復。反反復復間忽現(xiàn)一團光影——啊,月亮!
月亮出來了。
月亮穿云破霧,時而皎潔,時而昏蒙。
空中,清光浮漫。地上,葉影斑駁。
遠處的呼喊悄然遁去時,近處紛紛然浮起嘈雜。隨之背后一空,我險些仰倒,怎么回事?墻呢,墻怎么了?
回身看時,墻都不見,唯一群空無所依的人形如懸如浮!
墻呢?不翼而飛,還是“本無一物”?
可那些人卻都不驚慌,高居低住,左右相鄰,各行其是,相互無視無睹仿佛四壁猶存……空墻透壁,如一座立體的舞臺——
有人在洗碗。
有人在飲茶。
有人在看報紙。
有兩個人面對面下棋。
有四個人圍坐桌前,可能是打牌。
一老者獨自坐在昏暗中,閃爍的銀屏時而照亮他木訥的臉。但他是在看電視呢,還是在看電視后面那個姑娘?電視后面,燈光切斷昏暗——
燈下,姑娘正在電腦前忙活,時而凝神苦想,時而嫣然一笑,“噼里啪啦”地按動鍵盤……而在她上方——
一個少年踩著凳子換燈泡,不小心燈泡脫手,眼看著要砸在下面那姑娘的頭上了,卻“砰”然而止,碎在半空。少年束手呆望……在他呆望的方向——
一對年輕夫婦正哄著孩子在玩飛鏢,嘻嘻哈哈,歡聲笑語。鏢靶實在是太小了,飛鏢更像是飛向前面的一個男人。前面,即那鏢靶背后,光線忽又轉暗——
暗淡的燈光下,那男人坐在馬桶上悠閑地踏著節(jié)拍,想必還哼著什么歌。投來的飛鏢有些垂直墜落在他腳下,有些穩(wěn)穩(wěn)地懸在他眼前……而他的斜下方燈火通明——
燈火通明,觥籌交錯,一群年輕人又喊又叫不知正在慶祝什么,或紀念什么……而就在他們身后,一盞燭光如豆——
燭光中可見一幅蒙了黑紗的肖像,肖像旁坐著個老婦人,一動不動;近旁的喧囂形同不在,或絲毫不能擾亂她的追憶……再過去,是兩間黢黑的空屋——
或者是等待中的婚房。月光照亮著門上的大紅喜字,隱約可見一串串彩鏈和五顏六色的氣球……而這空屋下面,也有一串串飄飄搖搖的氣球——
飄搖的氣球圍繞著一個熟睡的嬰兒。這孩子是否夢見了雨呢——哪兒來的“淺淺”的水聲?哦,是下面,稍遠處,那兒——
那兒水花迸濺,水霧迷濛,綠瑩瑩的柔光中一個悠然沐浴的女子……(那窈窕的形影怎么有些眼熟?)我于是像丁一那樣看她,看得癡迷??礊醢l(fā)貼在她白皙的肩頭,看水簾鋪灑過她挺聳的胸前……看泡沫在那陷落的地方聚集,聚集,最終沿一道動人的彎曲被溪流沖散……細細的溪流在她的臀尖滴淌,流過腿彎,漫過腳趾,平平地鋪開,托起她動蕩的身體……正如丁一所說“她是那么自由、舒展、蓬勃”……然后水聲停了,她慢慢擦干著濕發(fā),擦干處處,展臂,弓腰,屈膝,輕輕一跳……(怎么這跳躍的姿態(tài)也好像在哪兒見過?)她赤裸著走出浴室,走過廳廊,走過安睡的花草,走過警醒的時鐘,腳步輕柔,周身的肌膚浪也似的流動……正如丁一所愿,她是“那樣的不加防范,旁若無人”,每一個動作都是那樣坦然,坦然得令人心驚……她走進臥室,走到床前,獨自靜靜地坐一會兒,不管拿起什么扇一扇,驅走夏夜的燠熱……然而她忽又跳到鏡前,不,不是為了梳妝,是要看看自己。(她怎么有點兒像……像誰呢?)她輕輕地轉動著身體,看自己……正如丁一所料,那“無比的安靜中埋藏著難以想象的熱烈”……她平伸雙臂,踮起腳尖,欣賞著自己,或欣賞著夏娃的居身……??!是她嗎?夏娃?會不會她就是夏娃?會不會,夏娃已進駐她中?可就在這時候有人敲響了房門——
昏暗的樓道里站著個郵遞員,“電報!電報”地嘶喊。
“哎,來了!”鏡前的夏娃平安頓逝……“好了,聽見啦!”赤裸的夏娃東一把西一把地抓,樣子雖有些可笑但還是不躲不藏……“對不起請稍等一會兒,稍等一會兒好嗎?”狼狽的夏娃急慌慌地穿衣,里一件外一件地穿呀,套呀……那情景真令人沮喪,令人憂傷——你等著看吧,很快她就不是夏娃了……
郵遞員悠閑地哼著小曲兒。
門響了。門開處一團虛白刺目的光芒。
但當那女子出來時,夏娃已藏進別人——衣冠楚楚,言笑得度,謹小慎微……
我跳起來向她撲去——也許是想讓時間停止,讓時間倒退,讓這女子回到自由,回到剛才,回到夏娃。然而,空墻透壁忽似舞臺大幕徐徐閉合……
閉合成墻。
真實而且堅固的墻外,只有我獨自呆望。
云縷如流,忽而洶涌。
月似行舟,須臾隱沒。
依然是煙雨迷濛的城市,煙雨迷濛的街巷。依然是風裹魂飛,雨載我行,細密無邊的呼喊在墻外浪人似的徘徊:你在哪兒?你在哪兒?在哪兒?在哪兒……
那兒!丁一大夢驚醒,一骨碌坐起來喊,她,她就在那兒呀!
哪兒?我順著他的視線看,你說誰?
丁一愣愣地望著天上,似仍在夢中。
誰呀?丁一你到底看見了誰?
素……素白衣裙的女……女子。
噢,我說呢,怎這么眼熟!我再問那?。?span >哪兒?告訴我,她在哪兒?
在戲……戲劇里頭!
戲?。?/span>
對呀戲……戲??!她就在那兒。——那丁兩眼直勾勾地看著我,好像是說:你不應該不懂。
你是說《白雪公主》?
不,我是說戲……戲??!
什么戲劇?
那丁哈欠連天,中了魔似的隨時可能又睡過去。
我趕緊搖晃他,努力撐住他沉重的身體:快,快說!哪出戲劇?
倒不一定是……是哪出,就是戲……戲劇……
我稍一松懈,那丁已是鼾聲又起;好像那夢境勾魂攝魄,不想放他走似的。
嗚呼,我竟一時懵懂,半天才反應過來這是個好消息呀,實在是個好消息!夢,原是我的領地,看來這丁真是浪子回頭要來歸在我的麾下啦。好哇好哇,那就讓他睡吧,盡情地睡吧,夢吧,夜的眼睛會看得更真切,夜的耳朵會聽得更深遠。
只是這“戲劇”二字來得蹊蹺,一句胡話?還是一個預言?啊,勿急勿躁,那還要等到未來——未來我與丁一注定要一同走進戲劇,領會它的玄機,或從中諦聽生命的奧義。
[1] 伯格曼,瑞典著名導演,其影片《野草莓》的一幕場景中,街頭時鐘均無指針與刻度。達利,西班牙著名畫家,其畫作《記憶與時間》中的鐘表皆扭曲變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