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西娜

“我破產(chǎn)了!很抱歉!”
她們也有數(shù)十年未曾謀面,而西娜發(fā)現(xiàn)自己對凱特脫口而出的話題,竟然是她糟糕的財務狀況——天哪!她使勁咬了咬自己的嘴唇,努力控制顫抖的身體,然后張開雙臂擁抱這個把太陽鏡推到頭上、面帶笑容的高個子女人。
“我……啊,凱特!見到你真是太高興了,你看起來光彩照人!”
南迪機場的進港大廳里演奏著歡快的迎賓旋律,一個尤克里里樂隊歡迎著穿著短褲的游客們。一位歌手穿著花哨的襯衫,耳朵后面別著一朵花,他朝西娜眨了眨眼,西娜則又往凱特身邊靠近了一些。
“你好??!”
西娜的愁眉在老友的擁抱中舒展開來?!澳氵€好吧?最重要的是,你現(xiàn)在到這里了。我們一次解決一件事情,一切都會順利的。先讓我看看你?!眲P特推開西娜,沖她展開了燦爛的笑容,像極了從前的樣子,接著她又把西娜拉過來抱住,“你真的來了,我簡直不敢相信!”
“我也是呀!”
西娜忍住了淚水。經(jīng)過將近48小時的旅程,再加上尤克里里樂隊響亮的迎賓演奏有些嚇到她,西娜感到筋疲力盡,身體微微顫抖。這時,只見一個女人,穿著帶有橙色花卉圖案的短褲,扭著臀部走過來說:“你好,夫人,歡迎來到斐濟!”她笑起來露出一排白得發(fā)亮的牙齒,為西娜戴上一個花環(huán)。西娜緊緊地握住行李推車把手,但還是在跟著凱特走進濕熱的10月的黑夜時,絆了一下。這里距離科羅托托卡還有兩小時車程。
*
這里的夜色比家鄉(xiāng)的更濃。當她們駛離機場的燈光照亮的區(qū)域之后,就好像走在一個沒有墻的隧道里,既局促又寬敞,這導致西娜有些頭暈。
“看那些星星。”凱特說道。西娜抬頭透過敞開的車窗望去,夜空像一個由萬千繁星砌成的迷宮,仿佛定格在煙花綻放的那一瞬間。她重新低下頭,視線回到車里。凱特正微笑地看著她說:“非常驚艷,是不是?”突然凱特踩下剎車。西娜朝前傾斜過去,不過安全帶穩(wěn)穩(wěn)地拉住了她,她看見一匹瘦馬沖過了馬路。凱特搖了搖頭,再出發(fā)時速度慢了一些。
“晚上開車過村子的時候有些危險,那些動物總是四處漫步,你永遠不知道什么時候一頭牛會出現(xiàn)在路中間?!?/p>
路的一邊是大海,另一邊是樹林和沙丘,還種著一些西娜認不出來的植物?!案收?,”凱特點頭說,“蔗糖和玉米是這里的兩大主要產(chǎn)物?!?/p>
夜色不時被路過的房屋群打斷,四處閃著燈光。西娜瞇著眼,想看清那些建筑物的形狀。她看到其中一些房子,只是用波紋金屬蓋成的小棚屋。難道自己和朋友們之后要住的地方也是這樣嗎?她是第一個到斐濟的,英格麗德和莉斯貝絲還得過幾周才到?,斞乓彩?,她說有一些健康問題必須和她的醫(yī)生討論一下。西娜心里升起一絲不安——這里的房間夠住嗎?她可不希望大家被擠到一起疊羅漢。
但凱特之家可不是波紋金屬棚。她們抵達科羅托托卡后,開進了一條兩邊都是房屋的狹窄道路,它朝著海灘延伸過去。凱特解釋說:“這是主路?!毙兄两值赖谋M頭,凱特下車走向右邊的一個院子,“我們到家啦!”
她把車停在了一座相當大的房子外面,這房子只有一層,屋頂就像一頂尖帽子。寬敞的門廊上面,屋檐延伸出來,覆蓋著整個前側(cè)。走廊的房頂由三根纏著粗繩子的柱子支撐著。幾個小棚屋坐落在院子邊上,一條圓石頭鋪成的小路消失在房子后面。走廊上放著幾把藤椅和一張吊床,樓梯下面的火把照亮了這里。
正當西娜從車上跳下時,一扇紗門嘎吱嘎吱地打開,紗門后面出現(xiàn)一個矮小而強壯的人,她卷曲的頭發(fā)像是燈光的光暈。
“您好,夫人,歡迎您!”
凱特跟她說過,雖然很晚了,但是管家可能還在等著她們?!翱靵砀⑻厣騻€招呼,”凱特一邊說一邊拖著西娜的行李箱上樓,“知道你要來,她可開心了。”
西娜伸出手說:“很高興認識你?!钡⑻厣]有伸出她圓嘟嘟的手,而是捂著嘴,即使這樣,也遮不住她那從指間漏出來的笑聲。她整個人興奮得像要抽搐,而后她急忙走過來從凱特手里接過箱子:“我?guī)瓦@位夫人拿進去吧?!?/p>
西娜不知道哪個更令自己驚訝:是不曾料到的笑聲,還是第一次被別人稱為“夫人”?但這些念頭很快就隨著凱特招呼她去走廊的欄桿那里消失了。
“現(xiàn)在雖然看不到景觀,但你可以聽到,對吧?”
西娜聽得到。她面朝大海,聽到了斐濟的歡迎:她聽到海浪拍打沙灘的聲音,聽到月光下海水奏出優(yōu)美的樂曲,盡管她還無法解釋自己為何會答應來到這里。微風溫暖著她濕冷的肌膚,她感受到一股莫名的親切和滿足,像是舌頭被滴上了一滴蜂蜜。
在房子和海灘之間,是一排高矮不一的樹木,它們背對著灰白的月亮挺立在黑暗中?!澳切┚褪悄阏f的可可樹嗎?”西娜問道。凱特搖了搖頭。
“不,不是的。種植園要更遠一點,在村子的另一邊。這些是椰子樹,在這里到處都有?!?/p>
她抓著西娜的肩膀抱了抱她?!澳銜凵线@里的,西娜,”她說道,“一切都會好起來的?!?/p>
西娜點了點頭,自言自語地重復道:“一切都會好起來的?!?/p>
但這無法改變她已經(jīng)破產(chǎn)的事實,她名下已經(jīng)分文不剩了。西娜簡直不敢相信自己竟然真的付諸實踐了——關(guān)上家里的門,把一切都拋下:房子、漏水的煙囪和要換新雪地胎的車子。在這異國他鄉(xiāng),西娜躺在陌生的床上,身無分文。阿曼德也一樣吧。西娜輾轉(zhuǎn)反側(cè),深深地嘆了口氣。但阿曼德什么時候沒破產(chǎn)呢?破產(chǎn)就像是他的中間名,她記得兒子護照上的照片下面印著“阿曼德·B.古托姆森[1]”。
他的護照蓋滿了印章。在阿根廷,他錯過了郵輪起航的時間?!皨?,我不是故意的,”他是這樣說的,“他們通知我的起航時間是錯的!”在俄羅斯,他流連于賭場?!拔掖虬?,那兒有數(shù)不清的錢——多到他們不知道該怎么花!”還有加勒比的房地產(chǎn):“他們給我看了海灘上的房產(chǎn),圖片上看著特別美。我哪兒知道這些都是騙人的。”秘密,加拿大的石油巨頭,馬來西亞東海岸的一個豪華度假勝地:“你不知道,這可是個千載難逢的機會??!只需要拉來一些隨身攜帶巨款的游客,那就是個金礦哪!”
然而沒得到過什么金子,她卻總充當那個礦了,西娜沉浸在思緒里,緊了緊裹在身上的薄床單。她是一個被挖空了的礦,不,是被吸干的,就為了那些閃閃發(fā)光的東西和謊言。她翻了個身,紗窗外的黑夜里刮著海風,還傳來一些陌生的聲音:干枯的棕櫚葉發(fā)出沙沙的聲響,以及滾滾驚雷一般的海浪聲。
她仍舊不敢相信自己到了這里。西娜·古托姆森,66歲,退休了,現(xiàn)在是這所房子里的新住客。不,按他們的叫法,應該是“草屋”,而且是在斐濟。斐濟??!她之前甚至都不知道這地方在哪里——她曾掏出一張南太平洋的地圖,仔細搜尋新西蘭北邊那些小點,那些小點就像是從澳大利亞東海岸被撕掉的碎屑,在瓦努阿圖和湯加之間漫不經(jīng)心地散布在大洋上。太平洋,她的心臟在胸腔里猛烈地跳動,她的心,永恒不變地、持續(xù)不斷地跳動著。
*
三個月前,在魯格戴維恩19世紀的老舊廚房里。又是夏天中糟糕的一天即將結(jié)束,又是一個下午,伴著微溫的咖啡等待著。她嘗試了看電視,讀雜志,碰運氣——買彩票,和往常一樣7個數(shù)字中了5個,在“年過60尋愛網(wǎng)”上也沒看到新面孔。煙灰缸里扔了6個煙屁股,廚房里寂靜無聲。墻上那個有著紅色塑料框的鐘表貪婪而迅速地吞噬著時間:現(xiàn)在呢?你會去嗎?為什么不呢?凱特的信就在面前的桌子上。
西娜,你可能已經(jīng)懷著忐忑的心情拆開信封了吧?,F(xiàn)在你怎么想呢?你會擔心在世界另一邊的某個人想從你這里得到些什么嗎?
沒什么可擔心的,沒人想騙你或者逗你。這只是一個邀請,邀請你去擁有一個微風拂面的良夜,一個坐在門廊的藤椅上就能看到太平洋的地方。你想要這些嗎?你敢來嗎?
電話鈴聲響起時,她直接從椅子上跳起來了。家里的電話在走廊里,冗長而尖銳的鈴聲就是從那個灰塑料包著的老古董里發(fā)出來的。難能可貴的是,來電者的電話簿里還存著西娜的座機號。
“喂?”
稍微猶豫之后,她的聲音更急切了一些,她重復了一遍。只是急切,并不是害怕——阿曼德從來不打家里的座機。他總想著要在她最意想不到的時候打給她。
“是西娜嗎?”
“是我,你是?”
“嗨……我是莉斯貝絲?!?/p>
莉斯貝絲。她的聲音一點兒也沒變,音色沙啞,語調(diào)緩慢。凱特來信的最后一句話在西娜的腦海里閃過:這樣,你可能就收不到這封信,也就不會看到這些問題了。
她本可以故意裝傻,當高中的老朋友問她是否也收到了來自南太平洋的信時,直接否認。那不過就是一封可笑的信件,信里的提議荒謬至極,自以為是地假設(shè)我們這些待在家里的傻瓜過著無所事事的無聊生活,勸我們與其如此還不如立刻放棄一切,趕上最快的航班,去和凱特琳·薇兒重聚。
“你好啊?!?/p>
西娜明白,在開口的瞬間自己已經(jīng)背叛了自己。她既沒有故作驚訝,也沒用輕蔑的語氣,這就是她出賣自己的證明。在這個7月的星期三,她廚房的餐桌上也躺著一封已經(jīng)拆開的信件,同樣地,郵票上印著鬣蜥和一種熱帶鳥類的圖案?;乇芤褵o可能。
“那你……你是不是也收到那封信了?”
“是的,今天剛收到的?!?/p>
“也是凱特的來信吧?!?/p>
西娜能想象到莉斯貝絲說這話的時候,她那沒什么光澤的粉色嘴唇里發(fā)出嘆息的樣子。
“她……”
她想說什么呢?在讀完了那封手寫信之后,把它揉成一團,又攤平鋪開,重新又讀過一遍后,她在想什么呢?
“她還是一點兒也沒變?!?/p>
“是啊……”
莉斯貝絲似有些驚訝地咯咯直笑,像一只小動物剛剛擺脫了陷阱一樣。
又是一陣沉默,西娜任由時間一秒一秒在她們之間滑過,直到自己忍不住了。
“好吧,不就是去趟南太平洋,這不挺好的嘛!只要能負擔得起?!?/p>
一如既往的簡單,就像以前她經(jīng)常拋棄莉斯貝絲一樣簡單。西娜在說完這些話后就知道了:只要她對莉斯貝絲通過婚姻所獲得的財富有一丁點兒嘲諷,莉斯貝絲的自信心就會多一道裂痕,她的局促不安和自我懷疑就會滲透在她妝容的各個層面。她修長的手指會緊張兮兮地撥弄自己的頭發(fā)。西娜這些年都沒見過比那更快的動作,但她料想那深褐色的一綹頭發(fā)依然濃密,依然抹著發(fā)膠,堅硬無比。
當這支毒箭從她嘴里射出時,她立刻就后悔了——閉嘴吧,西娜,別說了!別管人家。即使是莉斯貝絲,也變老了。她真的說出口了嗎?莉斯貝絲也一定變老了,也不同往日,而變得越發(fā)脆弱了。剛過30歲,時間就爬上了眼周,在40歲左右的時候,它會抓住你的嘴角往下拉,也開始讓你的頭發(fā)褪去顏色,它還會把你在牙醫(yī)那里猛增的賬單遞給你。
“說得沒錯?!?/p>
莉斯貝絲仍舊不愿做出任何承諾,說話時模棱兩可,像是兩個碰巧遇到而后再不會有交集的人握了握手。這之后的沉默持續(xù)了很久,仿佛在尋找著什么。也許是在尋找一個領(lǐng)頭的人,或是一個能共同消磨時光的人。
*
而現(xiàn)在,西娜已經(jīng)來到斐濟。時差、飛機上的寒冷引起的鼻竇發(fā)癢,以及畏怯的情緒,都被這個南太平洋的小島重新帶了出來。這不是什么特殊的同學聚會,而是她們要真正在一起生活。在這個走廊鋪滿草席的房子里,能夠把大家維系在一起的只有凱特。這是一座只有老女人的房子!這樣的想法像怪物一般若隱若現(xiàn)地藏在她的眼皮之下。她做了什么?她怎么會淪落至此?四面的墻薄如蟬翼!她聽得到?jīng)_馬桶的聲音,像春天時從房子穿流而過的小溪。她躺在簡陋的單人床上,想著自己在月光下的沙灘上的許諾。西娜出賣了自己嗎?她是那樣小心謹慎。她努力想平靜下來。對自己說:“振作起來,你只是把房子租出去了,又沒有賣,你想什么時候回去都行。”
但她當然不能回去,雖然凱特說如果她反悔了,會借回程的機票錢給她,但她無法接受。一旦接受,如何償還?阿曼德總是要錢,房租和雜貨也花費不少。她從不買高價的食品,盡管那輛小車耗不了多少油,但她幾乎從不開車,而是偏愛騎車。是的,還是錢的問題,從來都是錢的問題?,F(xiàn)在距離阿曼德12歲生日的前一天,真的已經(jīng)過去34年了嗎?那時候她的錢包里躺著僅有的4美元[2]。她試著跟阿曼德解釋,他們沒法在生日那天舉辦生日派對了,可能晚一些可以,等她發(fā)了薪水……他一言不發(fā)地看著她,轉(zhuǎn)身走開,背影像一個充滿怨恨的感嘆號。她做了意大利面和肉丸,在他的盤子中間插了蠟燭,端上桌時為他唱起了生日快樂歌。可他連笑臉都沒給。
決定離開時,她也不知道自己是怎么想的。她,西娜,去生活在斐濟的一個瘋狂的小鎮(zhèn)上?西娜·古托姆森,零售收銀員,圖書館的讀者,警覺謹慎的自行車手。雙手有早年間得關(guān)節(jié)炎的痕跡,褲腰帶綁不住的贅肉越來越多,她要解決的問題實在太多。單身媽媽西娜·古托姆森,小心翼翼地生活在萊維克[3],住在最舊的房子里,一邊盯著兒子,一邊盯著錢包。即便如此,她也已經(jīng)對這樣的生活了如指掌,她可以應付得了??墒庆碀??她翻了個身,嘴張開,將溫暖濕潤的空氣吸入肺中,就像蒸桑拿時吞咽蒸汽一樣。小螞蟻們排成窄窄的一隊從桌子上走過。在濃濃的雞蛋花的味道中,凱特的雙手愉快地握著她的手:“我真不敢相信你真的在這里了!”
窗邊椅子上的手提包里,裝著她的護照,一張咖啡色的登機牌存根,以及魯格戴維恩19世紀的房子的鑰匙。一個透明的塑料袋里,裝著她的口紅、一小瓶洗手液和一支迷你管護手霜,還有一部缺少有效SIM卡的手機。
西娜用被單擦去頸背上流下的汗。她拿起放在床邊地板上的塑料瓶,喝了一口溫水。凱特之家,凱特的房子。但在這里吃飯也是需要花錢的。平攤費用意味著每個人都要有所貢獻。不管你在哪兒生活,用電、香皂和廁紙都不免費。她的腦海里閃過一個疑問:“他們這里用廁紙吧?”在想起來答案是肯定的之前,她看到浴室墻上用編織繩掛著一個紙卷。
凱特到底是怎么變得這么有錢的?西娜的思維直接從廁紙問題跳到了凱特的財富問題上。她是怎么擁有一個可可莊園的?她擁有一所房子和22英畝的土地,還有個管家替她操心這塊地的日常運營,到了收獲時節(jié)她還會額外雇用幫工——她在車上可不就是這樣說的嗎?凱特的學歷并不比其他任何一個人高,她在畢業(yè)后的那個夏天,跟一個頭發(fā)又卷又長的瑞典人一同登上飛機離開了。結(jié)果人家把生活過成了一本奇遇故事書。在這里過三年,在那兒生活四年,再換個地方生活六年。她在阿富汗建了一所女子學校,給印度農(nóng)村帶去太陽能電池板,在危地馬拉建立了一個公平交易的咖啡農(nóng)場。凱特也曾在尼泊爾隱居冥想時患上傷寒,在湯加潛水看鯨魚時被深水珊瑚割傷導致血液中毒。她的護照一定像阿曼德的一樣:上面有一連串的蓋章、簽證和特別許可證。但和阿曼德不一樣的是,她真的做了那些事情,西娜一邊這樣想一邊躺下,試圖避開枕頭上那片被汗水浸濕的地方。凱特做成了很多事。她不斷前行,把遭受的傷寒和瘧疾當作戰(zhàn)斗的傷疤、榮耀的勛章,以及她和尼克拉斯所實現(xiàn)的成就的證明。他們給予當?shù)厝藥椭坏诹怂?,還向村里的接生婆授課,整整降低了20%的嬰兒死亡率。
跟凱特的傷寒和瘧疾比起來,阿曼德肚子里的寄生蟲可算不得什么勛章,他護照上蓋的戳有些褪色,顯得乏味,那只是他所經(jīng)歷的慘敗的提示罷了,而這些讓他每次帶著新的要錢的借口出現(xiàn)在她門前時顯得更加渺小和可悲。投資方案沒成功,合作伙伴不講信用,當?shù)氐纳倒峡床坏窖矍暗纳虣C。這就是當她每次打開門,拿出自上次他站在門前至今,她銀行賬戶里所有的微薄積蓄時,他所給出的說法。畢竟血肉至親,她還能怎么做呢?
*
她控制住了自己,沒去問莉斯貝絲打算在這趟旅程上花多少錢。要是坐頭等艙或者商務艙得多花多少錢呢?這兩種待遇西娜可從沒享受過。她挺想知道從來不用關(guān)心價格是種什么樣的感覺?,斞藕陀⒏覃惖碌呢攧諣顩r她知之甚少,不過至少她們這輩子都在努力工作,工作崗位也不錯。
英格麗德是郡公交服務中心的簿記員,不過現(xiàn)在聽說改叫首席會計師了。像她這樣聰明的女孩,每科成績都好,自然也就有大把的機會。她從來不會入不敷出,而且總是惜“譽”如金。因此英格麗德自然有豐厚的積蓄,去斐濟的機票費用對她肯定也不值一提。
瑪雅去了師范學院上學,后來當了高中老師。她嫁給了斯泰納爾,他后來毫無意外地成為學校的一名行政人員。他的鼻子很有特點,鼻孔很大,鼻子上架著眼鏡,這讓他看起來并不平易近人。西娜想,教師夫婦可能永遠也不會太富有吧,但去斐濟的錢瑪雅肯定還是有的。她和斯泰納爾就一個孩子——是個女孩,嫁給了一個外國人。他是一個畫風景畫的藝術(shù)家,西娜在報紙上見過他幾次。她也不介意阿曼德娶個外國人,即使他得去國外生活也沒關(guān)系。只要他能和一個人確定關(guān)系,能找到任何能夠讓他穩(wěn)定下來的事情做。她昏沉的腦子里閃過這樣一幅畫面:阿曼德和一個深色頭發(fā)的女人在一起,可能是個亞洲人,就像家里那棟公寓樓樓下的鄰居那樣。而這份永恒的期許,像一根細線一般連接著她和那位本與她毫無關(guān)系的上帝,她祈禱:只要阿曼德肯去做點事情,任何事情都行!我66歲了,西娜邊想邊用手揉搓著眼睛,66歲,卻要躲著兒子。
西娜在南十字星座下的第一個不安的夢里,她又遇到了凱特。
“我破產(chǎn)了,”她說,“我負擔不起來這里的費用?!?/p>
“海里有魚,”凱特說,“你不會餓著的?!?/p>
“我會烘焙?!蔽髂然貜偷?。
“五條面包,”凱特說,“就夠你湊足路費來這里一趟了?!?/p>
[1] 此處的B暗指Broken(破產(chǎn))。——譯者注
[2] 1美元約合人民幣6.7元?!幷咦?/p>
[3] 萊維克,挪威第二大城市卑爾根的一處地名?!g者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