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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章 聶耳:想進電影界的音樂人

起來:《風(fēng)云兒女》電影攝制與《義勇軍進行曲》創(chuàng)作歷程紀實 作者:吳海勇


第一章
聶耳:想進電影界的音樂人

九一八噩耗傳來

九一八事變發(fā)生的那一天,聶耳接到聯(lián)華影業(yè)公司通知,明天要樂師穿禮服拍戲。這是續(xù)拍前些天就參與開拍的影片《銀漢雙星》的一幕,那年聶耳19歲。

因被同一共青團小組里的叛徒出賣,剛剛畢業(yè)、原本有望在玉溪做縣督學(xué)或在縣中教書的聶耳(聶耳《致二哥[聶子明]》,1930年6月19日),緊急避險來滬,至此已經(jīng)一年有余。通過三哥的關(guān)系,聶耳1930年7月18日到滬,即投奔云豐申莊(薛振青、張倉榮《回憶聶耳[摘錄]》,《聶耳年譜(增訂稿)》),在虹口公平路同春里(今公平路185弄86號2樓)棲身。兩天后,他拿著三哥給的介紹信,照上面的地址四處求職。英語專業(yè)的師范學(xué)校畢業(yè)生,在湖南、廣東當(dāng)過數(shù)月的兵,曾考進歐陽予倩在廣東主持的戲劇研究所,有些表演小天賦,向往音樂、文學(xué),如此種種,在上海找工作并不容易,留洋博士還失業(yè)呢!整整十天一大圈兜下來,還是回同春里做云豐申莊的店員。起初沒有工資,不久改為“駐申稽查員”,開始有每月15元的津貼。

“云豐”做的是由滇匯款到滬,購買“大聯(lián)珠”香煙運滇銷售的生意。從精華工廠提貨、包裝、付郵、打電報,忙時忙,閑時閑,聶耳此外還要兼任記賬、打掃、買菜等雜務(wù)。所住是市井陋巷,蒼蠅,蚊子,臭蟲,骯臟的被窩,幾個人擠通鋪,遇到他們打麻將聶耳就設(shè)法躲開。鄰居有經(jīng)常酗酒打老婆的白俄,還有能講英語、日語及多地方言卻不會寫字的輪船火頭。晨起,但見黃包車、巡捕、老虎灶、馬桶,西牢的洋崗警,推小車,小紅燈,提著飯盒上早班的工人,工廠的煙囪,輪船的煙囪,汽車、洋房……(聶耳日記,1930年12月4日)(1)

聶耳沒有忘懷政治,何況上海那時正是進步人士向往的革命中心。八一世界反帝戰(zhàn)爭日,又是南昌起義3周年紀念日,聶耳正忙,但還是特別留意警察“嚴怖”的街面,看到第二天上海報紙,這才知道“原來昨天的事”“依然大肆活動”(1930年8月2日)。惦念著11月7日是蘇聯(lián)十月革命節(jié)紀念日,聶耳午后到英大馬路(今南京東路)、南京路、跑馬場、北四川路一帶轉(zhuǎn)悠,但見華洋巡捕密布,眼光閃著兇神惡煞,那天飛行集會沒能實現(xiàn)。就在初到上海的日子里,聶耳回顧了既往經(jīng)歷,思想有了新的進步。他抽空整理了自己的所謂年譜:1912年2月生人,4歲喪父,兄三姐二,靠父親留下的藥材鋪勉強維持生活,6歲上玉溪縣立師范的附屬小學(xué),10歲入私立求實小學(xué)讀高小,演新劇,音樂已成全校之冠,13歲進云南省立第一聯(lián)合中學(xué),15歲進云南省立第一師范學(xué)校,從軍,復(fù)學(xué),等等(10月19日)??戳藥灼锩膶W(xué)論文,他心領(lǐng)神會:“現(xiàn)在的藝術(shù)運動的主要任務(wù)是要大眾化”,明確自己今后不再作個人呻吟,要“向著新的藝術(shù)運動的路上跑去?!保?0月19日)“由于該時代的社會經(jīng)濟基礎(chǔ)之特性,產(chǎn)生了依附于該社會經(jīng)濟基礎(chǔ)之特殊的意識形態(tài)——思想、學(xué)說、理論等,”《讀書月刊》上的格言也被他認真地抄寫在日記本上,“而這意識形態(tài)——思想、學(xué)說、理論等,恰恰足以解決了當(dāng)時代的社會問題。”(11月10日)通過鄭雨笙(鄭易里),聶耳11月和虹口的反帝大同盟聯(lián)系上了。聶耳之所以尊稱鄭為七叔,是因為自己的三哥與他的侄女訂婚,其實二人相差不過5歲。鄭雨笙是中共黨員,是中國組織翻譯《資本論》的第一人,對聶耳在滬發(fā)展起到了關(guān)鍵的呵護作用。據(jù)鄭回憶,有一次,聶耳身穿一件藍布大褂,參加了南京路的示威游行(鄭易里《回憶聶耳二三事》)。

跨入1931年,2月9日聶耳迎來他到滬以來的第一場雪。用凍僵的手畫出“一個赤熱小心”,那天正是心中所愛袁春暉的生日。繼續(xù)英文修煉,并補習(xí)日文,重讀豐子愷《音樂入門》,因而注重小提琴的基本練習(xí),買一本口琴吹奏法搞定口琴,轉(zhuǎn)又研究攝影術(shù)。軋馬路,逛“大世界”,游龍華,會同鄉(xiāng),偶爾無聊到在買菜時跟蹤年輕女子,他在日記中稱此為“追小白兔”并加追悔(1931年2月20日)。這種閑適日子不會長久,云豐申莊主要是靠郵局的一個股東將高額的特種消費稅瞞過以營利,聶耳察覺后就不看好它(聶耳《致二哥[聶子明]》,1931年2月13日),再說環(huán)境也不能讓他滿意。3月3日,他曾報考國際無線電臺打字員,到場不由得慨嘆“在上海謀職業(yè)之不易”。16天后,“青天白日中突來一個霹靂”,“云豐”商號逃稅事在昆明被查獲,并處于高額罰款,本店連同申莊一同倒閉,店員做不成了,一時衣食無著(3月19日)。

“回去嗎?還是找別的事?”(3月19日)“左思右想:為思想,為理智,為感情,為飯碗,為拉violin,為身體……著實想不出一條頭頭顧及的路業(yè)。”最終思考進一步聚焦:“你除了這尚有一線希望的地方可以混一混飯吃,別的路還有可走的嗎?有固然是有,但你又不能不想到那些相聯(lián)系的問題”(3月27日)。這樣,聶耳就留意起報上廣告,第二天便在《申報》一角看到上海聯(lián)華影業(yè)公司音樂歌舞學(xué)校的招生啟事,除招歌舞組女生3名外,還招音樂組男生3名,待遇相同:入校不但不收學(xué)費,每月還有3元津貼。聶耳當(dāng)天就到愛文義路一二九甲號(今北京西路1298號)報了名??吹健坝皹I(yè)”字樣,聶耳心里就是一動:“明明知道他們要騙兩塊錢,不過拍一點影片也還有趣。”(3月30日)

上海,當(dāng)時中國的影都,聶耳身不由己地向電影靠攏。1930年8月1日,聶耳去郵局途中路過天一影片公司,正遇在拍電影,好奇心驅(qū)使他進片場參觀。后又幫著昆明朋友廖伯民等輾轉(zhuǎn)聯(lián)系到“天一”老板邵邨人,商洽租借“天一”與明星影片公司電影拷貝事宜。為此,還收到朋友寄來的100元謝金,除匯了一半給母親,其余聶耳用來置了冬衣、買了一把小提琴(聶耳《致二哥[聶子明]》,1931年1月8日),以及一臺“白郎寧”牌美國舊照相機。至于來滬初對家人所作的“不敢進一次電影院”的承諾(聶耳《致二哥[聶子明]》,1930年8月31日),早就不能作數(shù)?!段骶€無戰(zhàn)事》《淘金記》《蕩婦愚夫》《瑞典女王》(克林斯汀娜),以及《五十年后之新世界》等盡數(shù)觀賞,有時是一夜看兩次電影(1931年2月12日),有時是“餓著肚子看電影”(3月8日),“為愛看電影的緣故,不知曾哭過多少次”,特別是看不得嘉寶在銀幕上流淚(3月6日)。2月19日恰巧買了幾張電影明星照片,翌日“又買了大批的畫片”,聶耳仿佛成了追星族。

招員的其實是黎錦暉創(chuàng)辦的明月歌劇社,當(dāng)時正與聯(lián)華公司商談協(xié)作事宜。聯(lián)華影業(yè)公司為拍攝有聲電影,準備辦一個歌舞班,“聯(lián)華”老板在奧迪安大戲院專場觀摩明月社演出后,決定將該社收編為聯(lián)華歌舞班。于是,明月社面向社會擴招成員(黎莉莉《回憶中華歌舞團、明月歌劇社》)。

聶耳加緊練習(xí)《小小畫家》《三蝴蝶》等黎錦暉音樂作品。臨考前一天,他跑去看了中國首部有聲電影《歌女紅牡丹》(1931年3月31日),可能是為了穩(wěn)定情緒。來到考場,發(fā)現(xiàn)應(yīng)試者云集(后來得知竟有130多人)且不乏專家(曉龍[鄭易里]《想起了聶耳》),“半路出家者”不免怯場,臨場發(fā)揮并不如意。焦躁中,聶耳于4月3日收到復(fù)試通知書,當(dāng)天就到山西大戲院看電影《皇后歌舞》。8日,復(fù)試錄取。典當(dāng)度日,終于盼到入校通知,22日搬入設(shè)在愛文義路上的聯(lián)華影業(yè)公司音樂歌舞學(xué)校。

“生活終于改換了”(5月15日),青春少男置身“少女集中營”式的音樂歌舞學(xué)校,糊里糊涂就過去了2個多月,幾乎都沒能寫日記(6月29日)。不過,在5月隨明月歌劇社赴南京演出歸來后,聶耳練習(xí)小提琴愈加勤奮。他的“小老師”是與其同歲的王人藝,七八人共住的宿舍非常擁擠,二人就經(jīng)常站對角來練琴(王人藝《聶耳學(xué)琴》)。7月3日,第一次在上海登臺演出,三場滑稽歌劇沒有一次不錯一點的。不過,小提琴技藝大有進展。7日,聶耳參與到“大中華”的配音工作,王人藝不滿即將并入的“聯(lián)華”給自己的低待遇而拒不到場,黎錦暉就讓聶耳取而代之,竟也告成。10日,正是離開云南故鄉(xiāng)一年整,回想自己當(dāng)時的抱負,不免有“背馳了原定的路線”的嘆息:“我放松了某一種中心思想的發(fā)展,這種病態(tài)地、畸形地在這樣一個社會討生活,無寧說是一種盲目的蠢動,有什么計劃可言?”他期許著“新生的開始”。

“The passed Nie Shou-Sin was not the Niel of this time.”(昔日的聶守信已非今日之聶耳),聶耳8月16日日記自我鼓勵道。他自我檢討:“不論你從哪條路跑,你對于哲學(xué)的基礎(chǔ)不穩(wěn)定,終于是難得走通的?!睘榻鉀Q思想的“饑荒”,他向鄭雨笙借看幾本重要的書。不過,張揚“聶耳”之名又包含了幾多自信與肯定。不再是初到大都會的外地少年,也不再是乍入明月社被人“聶子鑷子”(“孽子”)呼來喚去的“小弟弟”(曉龍[鄭易里]《想起了聶耳》),因為姓氏(“聶”的繁體字為“聶”)有三只“耳”,加之耳朵能前后擺動的“特異功能”,兼有學(xué)誰說話就像誰的特長,人送外號“耳朵先生”,他索性將“聶紫藝”改成“聶耳”。接下來為“聯(lián)華”老板羅明佑慶生所舉辦的晚會,簡直成為聶耳出世的宣告會。聶耳代歌舞學(xué)校出了一個“聶耳博士講演”的節(jié)目,有英語、法語、日語、口琴、上海話、廣東話的演講,有京調(diào)、英、日的清歌,最出人意表、最受歡迎的是學(xué)當(dāng)紅女影星紫羅蘭的埃及舞,最后收場竟是一聲豬叫。全場掌聲雷動,聶耳當(dāng)時受獎一個包裝精美的盒子,打開原來是餅干。新銳導(dǎo)演孫瑜特來握手致賀,當(dāng)紅男明星金焰拉他到俱樂部一坐(8月24日)。翌日,羅明佑派人送來一花籃,上寫“聶耳博士”。后又傳來羅老板的評語“時髦的滑稽”,并歡迎他去拍滑稽?。?月30日)。

王人藝以學(xué)琴和養(yǎng)病為由,執(zhí)意要赴北平,在含淚送別后,聶耳沒想到自己隨后升格為第一小提琴手。生活依舊拮據(jù),甚至一時買不起一頂蚊帳,但還做著去美國發(fā)展的夢。時來運轉(zhuǎn),9月5日明月劇社與聯(lián)華公司正式簽約,聶耳每月可領(lǐng)到25元的樂隊薪水。新生活就要開始,當(dāng)晚大家歡欣地努力加餐。想到自己的發(fā)展,聶耳暗下決心:“從此努力吧”。

接聯(lián)華“將令”后,發(fā)覺自己沒有襯衫,聶耳就到黎錦暉那里去借。路上,聶耳和黎錦暉的四弟黎錦紓談起王人藝學(xué)音樂的歷程,覺得有些方面可以借鑒。見到黎錦暉又談個人的正當(dāng)發(fā)展,由此振奮努力的精神。回到住處,聶耳就做了一些《和聲學(xué)》的練習(xí)。

9月19日,日本關(guān)東軍昨夜突襲沈陽北大營、進而占領(lǐng)該城的消息就為上海消息靈通人士所獲知,上海市各界反日援僑會應(yīng)急成立并發(fā)表宣言。聶耳那天早上練習(xí)作曲,送別王人藝的感傷心理自然流露出來。下午1點進攝影場,參與《銀漢雙星》的拍攝。該片是朱石麟改編自張恨水的作品,有游藝會一節(jié)需要明月社的歌舞表演,且在8月21日就拍攝了《努力》《蝴蝶姑娘》兩個節(jié)目。初次化裝,油彩畫的臉像死人一樣。無休止的等待時間,趁機跟導(dǎo)演史東山聊起了音樂,原來史導(dǎo)演也拉過三四年的小提琴。好不容易挨到了,又老是奏一兩個調(diào)子,直到午夜12點才回住處,水銀燈照得眼睛不舒服,記得史導(dǎo)演說自己能演劇,“以后有機會我可以來一個”(9月19日)。

這樣就到了9月20日。當(dāng)天繼續(xù)影片拍攝,不過拍了兩個大鏡頭,仍是午夜12點多鐘才回來。不同于昨日的是,九一八事變的消息震動了他。那天《申報》以《日軍大舉侵略東三?。好飾墖H公法,破壞東亞和平,沈陽遼陽長春安東營口等處均被侵占》為題,大幅報道了九一八事變及其進展。聶耳在當(dāng)天記道:“今天——九月二十日,最值得注意的一件大事是報紙上的大字:‘日軍占據(jù)沈陽城,炸毀南滿路,……東北軍王以哲旅長殉難……’,這是前晚發(fā)動的?!?/p>

王以哲,聶耳知道他。就在樓下還掛著一幅“宣揚藝術(shù)”的禮幛,就是明月社到東北表演時王以哲送的。關(guān)于王以哲犧牲的消息是謬傳,不過,聶耳對日軍的強盜行徑并不感到十分意外:“日本侵略中國,是在意料中的事。試看萬寶山、中村失蹤等事件,不是它的詭計?現(xiàn)在竟敢大肆侵占東北,大施其帝國主義的暴行,什么飛機場、兵工廠都占了?!?/p>

翌日傳來的日軍侵華消息更為兇險,說什么日軍已兵抵北平、天津。聶耳跑下樓去,大看《時報》,用了一個多小時才將相關(guān)消息看完。心里更加不好過,看來事情太嚴重,“日帝國主義的侵略,全是有準備、有計劃的”。報上還有說什么“不過是下級警民的沖突,日政府對中國是沒能一點敵意的”,聶耳禁不住說道:“這種不可隱蔽的事,你到如今還要來欺騙人!”

同日,《時報》號外報道了日本大地震的消息,聶耳稍感快慰:“唉!天有眼睛?!保?月21日)

9月22日,上海氣氛異常緊張。

日本商店門口竟貼出“慶祝日軍占領(lǐng)沈陽”的標語;日本驅(qū)逐艦來滬借口保護僑民;虹口一帶密布日警,洋洋得意地對華人做著驕態(tài);還有,日本人開著插有標語旗幟的汽車在馬路上示威,同文書院的日本學(xué)生散布各戲院、游戲場,橫沖直撞。諸如此類消息傷害食欲,讓聶耳不僅吃不下早點,連午飯也減量一大半。

這一天,聶耳到聯(lián)華公司攝影場試排《賣花女郎》。次日,正式開拍,拍攝了一幕歌舞短片。聶耳對當(dāng)天拍攝的一組親吻鏡頭頗不以為然:“這在中國片里可以找到多少例子?我們何以要去仿效?況且‘kiss’在國片里終是使人最討厭的東西?!保?月23日)

危機空前,當(dāng)年的中秋節(jié)竟發(fā)生月食;國難當(dāng)頭,電影界風(fēng)氣開始變化。10月4日10點,在光華大戲院召開“聯(lián)華同人抗日救國團”第一次全會,到會150多人,全是聯(lián)華公司的演職人員。聶耳出門前被明月社友奚落了一句“真愛國”,待他們步行趕到,遲到了。會開得有點失序,“聯(lián)華”上海分管理處負責(zé)人陶伯遜報告開會的理由,“扯得太遠”,耽擱了很長的時間?!巴ㄟ^簡章,簡直鬧得一塌糊涂,有的不懂開會常識;有的圖得女子可以發(fā)笑,發(fā)表最無聊、最頑皮的意見;或是無謂的爭執(zhí)。”聶耳在日記中批評道:“這樣一個嚴肅、感慨的會,哪里能容你做那些浪漫行動?”但不管怎么說,“‘聯(lián)華’也要愛起國來”。

“班主”,《義勇軍進行曲》

槍聲驟然響起,聶耳通過樓窗觀看,但見中日雙方在愛文義路展開巷戰(zhàn)。

隨著一聲巨響,突有流彈飛入,聶耳急忙到門外躲避。剛到門口就覺得右腿一刺,知道被擊中了,有一只小眼睛那么大。社友有出主意的,說用生魚油擦就會好。

痛,聶耳從噩夢中驚醒,發(fā)覺手還在摸著“槍傷”,還真的有點痛。那是1931年10月17日的清晨。

所謂“聯(lián)華”音樂歌舞學(xué)校,其實還是明月歌劇社,一切照舊;雞啼、狗吠、鳥叫。

薩克斯管、貝斯、圓號、小提琴,幾乎同時響起。吹小號的樂師反復(fù)練習(xí)著往小號的喇叭口里加弱音器,行內(nèi)人稱為“戴禮帽”,但還是把隔壁出生七天的小孩給吵哭了,“這哭聲和號聲沒兩樣”。

少女們在院里練著大腿功夫,“哥哥”“妹妹”的情歌一早到晚沒停。有空時間,這些美麗的就各自翻看“班主”送的禮物,自以為是“獨我無二”?!鞍嘀鳌蹦兀墒菦]有早起的習(xí)慣,微笑著翻了一個身又甜睡過去。聶耳后來在《本事》一文如此回顧當(dāng)年的生活,他真想把它編成電影。

“班主”是誰?——黎錦暉。

當(dāng)晚,聶耳到“班主”住處探望,他正臥病在床。

聶耳應(yīng)考聯(lián)華歌舞班時,黎錦暉負責(zé)主考,聶耳清楚地記得他的第一句問話是:“你到上海好久了?”當(dāng)時,主考官拿一個C調(diào)十六分音符的極高音部練習(xí)曲讓聶耳演奏,這不能算是太難的練習(xí)曲,但是聶耳緊張,“錯的錯,落的落,終于沒有奏完”,但是黎錦暉仍說有希望(4月1日)。黎錦暉確有識才的慧眼,對于這位考生當(dāng)時情形,“班主”多少年后還記憶猶新:“他的身體相當(dāng)健康,精神振作,常識豐富,胡琴有根底,小提琴剛習(xí)不久。立時決定錄取?!甭櫠M“明月”后,黎錦暉對他小提琴技藝長進大為贊賞:“每日練六小時,進步很快?!敝诼櫠鷮ξ鞣焦诺湟魳放c“現(xiàn)代派”和流行音樂的賞鑒能力也頗為認同(黎錦暉《聶耳同志在明月社時期事跡紀略》)。

不僅創(chuàng)辦了明月社,黎錦暉還憑其創(chuàng)作中國第一首流行歌曲《毛毛雨》、唱紅大江南北的《桃花江》,以及大量膾炙人口的兒童歌劇、歌舞及歌曲,當(dāng)仁不讓地雄踞中國流行音樂第一人的寶座。對此神話般的人物,聶耳虛心求教,他曾鄭重提出學(xué)習(xí)作曲。黎錦暉微微一笑,先要聶耳學(xué)好注音字母,要求用40個字母,拼出400個音來,改掉他講話時不自覺帶出來的云南口音。聶耳既聰明又勤奮,他僅開了一個通宵的“夜車”,就將注音字母全部熟記于心,并且能夠運用。接著,黎錦暉要聶耳記熟每個音的“五音四呼”。聶耳就制作注音卡片,裝滿自己的上衣口袋,有空就抽出一張來認讀,僅用兩三天工夫,便記熟了千把個字(陳聆群《王人藝先生談聶耳[摘錄]》)。有此國語音韻基礎(chǔ)打底,就為聶耳后來善于將曲與詞有機吻合的大眾歌曲創(chuàng)作做了很好的鋪墊。

黎錦暉音樂創(chuàng)作的柔靡作風(fēng),顯然沒有波及聶耳。更何況在九一八事變后,黎氏音樂創(chuàng)作有了新的變化。就在一星期前的10月10日,那天《申報》第15版刊發(fā)了黎錦暉創(chuàng)作的《義勇軍進行曲》,曲名赫然在目。

說起來那天正是雙十節(jié),聶耳四處借錢,湊足三塊錢的學(xué)費,就找小提琴老師去學(xué)琴。老師對聶耳“所練習(xí)的功課非常滿意,又指定了好些練習(xí)”,并介紹他到“一個提琴制造廠修理violin”。歸途路過白渡橋,見附近有房子起火,就觀望了一會。當(dāng)晚,因指揮未來,合奏了兩個多小時,“到底比較紊亂”。怪了,直到寫當(dāng)天日記時那煙火味還留在聶耳的鼻子里揮之不去(10月10日)。就這樣過了一節(jié)。

那天的《申報》一片國難當(dāng)頭的哀氛,正是“痛哭流涕話國慶”,社會毫無喜慶可言。國民黨南京政府兀自表態(tài)不做宣戰(zhàn)準備,無異自我消磨執(zhí)政的合法性。民間抵制日貨、組織義勇軍,何止是暗流涌動,簡直可稱是巨浪排空。此時《申報》發(fā)表黎錦暉的《義勇軍進行曲》,顯然是以藝術(shù)的形式傳遞民間的抵抗之聲。該曲由黎錦暉一人兼任詞曲創(chuàng)作,分明是為滬上風(fēng)起云涌的義勇軍獻上的軍歌。該曲共有4段歌詞:

我國不幸,水災(zāi)兵禍,受盡折磨!暴日乘機興兵搶奪,殺人放火。奮斗救國,動起干戈,我們來盡忠報國!快把那萬惡帝國主義打破!

本著三民主義精神,合力齊心,愛護民國,誓為忠勇的國民。奮斗犧牲,智勇忠信,組織成義勇軍,雪恥救國是我們責(zé)任!

打起精神,努力操練,勇敢強壯!戰(zhàn)斗技能,學(xué)識、方法,無不精良。服從命令,嚴守規(guī)章,有朝開往戰(zhàn)場。奮勇將暴日的蠻兵掃蕩!

我們同心!努力!拼命!誓把國保,殺盡敵人,恢復(fù)領(lǐng)土,恥辱自消。國際地位,定可增高,行總理太岡遺教,永伴著中華民族的榮耀!

不再是“毛毛雨,下個不?!∥⑽L(fēng),吹個不?!保辉偈恰疤一ń敲廊烁C 桃花千萬朵呀,比不上美人多”,黎氏的《義勇軍進行曲》有意做時代的先鋒。該歌雖有曲終奏雅之處,試圖將義勇軍運動置于國民黨當(dāng)局的許可范圍,但在一定程度上還是唱出了民眾的心聲。

無論聶耳是否聽過這首歌,他一定想不到自己數(shù)年后創(chuàng)作完成的最后一首歌曲,最終會以同一歌名流行于世。

義演、練琴、電影夢,腦里的搏戰(zhàn)

聯(lián)華公司要明月社免費公演,“明月”起初聯(lián)名反對,后經(jīng)陶伯遜來溝通,說是為了抗戰(zhàn),被說服了。10月28日,明月社以“聯(lián)華”名義在黃金大戲院演出,竟然真是“上下客滿,明日請早”,這可是有兩千座位的黃金大戲院,聶耳的小提琴拉得大出風(fēng)頭,所得都捐入抗日救國團。29日,仍是滿座。31日也是,晚上聶耳喝了一點啤酒,琴拉得更起勁。11月1日,日場夜場都滿座,到4日演完最后一場。那晚,明月社因演過皇后一角而特有尊嚴的萬美君,特地買了些小吃請聶耳等人同吃,“說了好些話,這倒是值得光榮的事?!?/p>

真心愛國,支持抗戰(zhàn),只是囊中羞澀。天氣一日日地冷下來,都傷風(fēng)了,11月8日,聶耳找公司預(yù)支了十塊錢,再加上為上海百代公司收音所得的10元,總算把當(dāng)了7個月的大衣贖了出來,當(dāng)晚與金焰等在教室大跳基本練習(xí),狂出一身大汗后蒙被而睡,以治傷風(fēng)。翌日得到贈票,到中央大戲院觀看梅花歌舞團的表演,其中一幕話劇《一個鐵血下的女性》,“是一個以此次中日事件的一部分做出來的投機東西,劇情是本來的、清淡而容易動人。然而他們表演出來,總給人感到不夠,應(yīng)該有緊張的談話時,卻被一些很平淡的聲腔減煞了本意?!备鼊e提其他不合時宜的節(jié)目(11月9日)。

街上的募捐隊特別多,聶耳“老遠看見只有躲”,他在日記中嘆道:“若是有錢,當(dāng)然不會這樣做?!倍拔┮坏拿X在電車上捐了?!保?1月20日)

好像是想什么來什么,11月24日得到加薪的通告,收獲一堆祝賀。但是,錢沒有馬上到手。翌日身上沒有一個銅子,卻遇上了三次女學(xué)生募捐隊。

第一次,聶耳直言:“對不起!不方便。”

第二次,“我剛剛從東三省避難來的,沒有錢?!边@是善意的謊言。

第三次,在光華戲院樓廳坐著,老法子應(yīng)付過不了關(guān),募捐者問:“沒有錢還來看影戲嗎?”最后,只得拿贈票給她看,那是不用花錢的。

同時期,聶耳沒有松懈練琴。在成為“聯(lián)華”正式職員后,聶耳便急迫地要“快去找提琴教師”(9月5日)。

9月11日,上海國立音樂專科學(xué)校校長肖友梅,在聯(lián)華公司老板羅明佑、黎民偉的陪同下,來音樂歌舞學(xué)??疾欤櫠热双I奏Spring Time和《湘江浪》。不久肖友梅輾轉(zhuǎn)來信,動員明月社樂隊可參加外國教師的面試,加入音樂院樂隊,疑是要“利用我們的樂器中他們沒有人會的去充實他們”,“不予理睬”(9月24日)。

強烈刺激來自9月12日受邀參加的中華書局20周年紀念會。由于臨時舞臺太簡單,“奏樂時樂譜架也跟著跳舞”,影響演奏效果,遭黎錦暉七弟黎錦光的指責(zé),直言聶耳差王人藝的水平太遠。聶耳一方面自我寬解,“不必放在心上吧”,另一方面,又認為:“沒有這類的刺激也不能推進你的進展,還是當(dāng)作一回事似的接受吧!”(9月12日)

接下來,聶耳在音階練習(xí)方面下功夫。10月3日,聶耳到匯山路找到奧籍小提琴家普杜什卡(Podushka),這是王人藝北上前介紹給他的。普杜什卡糾正了聶耳的手指、弓法和姿勢的基本錯誤,然后叫聶耳從頭拉起,使聶耳頓感不少困難,“出了一身大汗”。二人商定,以后每禮拜六的午后一時到他家學(xué)小提琴。沒有錢,就到處去借。10月11日,聶耳“重新精細地照譜”彈奏《馬賽曲》,自省“從前總是亂來?!?0月29日,6點起床拉基練,雖然昨晚12點才睡,嫻熟的琴聲贏得女生的拍手祝賀,連聲說他的琴拉得“好”。11月7日,因借錢贖冬衣到小提琴老師家晚了,有一個外國同學(xué)在上課,只能等候,這一等倒可“在旁邊看著他教很可以揩一揩油”,聶耳于是提出今后改為在外國同學(xué)之后來上課,并得到允許。不時提醒自己拉琴要“慢!慢!慢!”,“Don't make mistake?!保?1月14日)

美國小提琴家海菲斯(Heifetz)要來新光大戲院演出獨奏,這可是聶耳心目中的“世界第一的偉大提琴家”,票價當(dāng)然很貴,聶耳卻毫不猶豫地借了兩塊錢就去訂票(11月18日)。12月2日晚,終于領(lǐng)略了大師的演奏,剛聽完第一個節(jié)目貝多芬的《克來策奏鳴曲》,“只覺得情感的起伏太厲害,并且覺得那本領(lǐng)之高,真是我第一次大開眼界?!逼渲幸磺菙嘧啵髱煛笆滞蟛粩嗟卦趽u,真佩服!”

那階段,還有上海工部局管弦樂隊的長號樂師、菲律賓人里加斯匹來訓(xùn)練明月社樂隊(10月9日),也有幫助。不過,聶耳并不接受他要自己在演奏《春天的快樂》時搖擺身體的建議,“哼!他簡直是Jazz味十足的人,這哪里能這樣?!”(10月26日)聽說王人藝在中國調(diào)子方面下過一番苦功夫,聶耳又詳加研究(10月23日)。

演奏技藝的突飛猛進,還是要歸功于奧籍小提琴教師?!耙驗榍皞€禮拜拉琴(在教員家)錯誤太多,這禮拜特別用了功。今天上課,每個lesson都得到說聲‘Very good’。”旁邊帶小孩的老頭也稱贊,當(dāng)?shù)弥櫠爬税肽旯饩案谴鬄轶@訝。聶耳內(nèi)心不由得自豪:自己接觸小提琴總共不過三四年,入團前自己只能看五線譜,“到入團好久好久,才弄清楚手指和譜表是有一定的位置”。且“收著些!”“切勿疏忽目前一分一秒的努力!沒有不會成功的?!保?1月21日)心懷感激,一個月后聶耳買了小圣誕老人銀盾(價值2.1元)送教師(12月22日)。

聶耳的音樂信心由此鼓蕩起來,預(yù)備明春去考上海國立音專,以加強音樂理論(11月22日)。后又打聽著尋找大提琴教師,畢竟現(xiàn)在教師收費太高了(11月28日)。到卡爾登大戲院參加音樂會,發(fā)現(xiàn)差距,激勵自己:“明天早起努力吧!切實地拉基練、讀英文?!保?2月20日)而奧籍小提琴教師邀其參加滬江大學(xué)音樂會,聶耳發(fā)現(xiàn)中國人男女合唱的節(jié)目,純粹是“外國味”(12月26日),這一點不滿蘊藏著他日后音樂創(chuàng)作的突破方向。

聽說王人藝快要回來了,聶耳滿心歡喜:“他來了,對我著實有些好處,有了他,相信我會加速的進步起來?!保?2月31日)

報考以“聯(lián)華影業(yè)”打頭學(xué)校的本意,從未忘懷。

10月7日,黎莉莉拉聶耳做伴到聯(lián)華第二廠看電影拍攝,攝影場正拍《南國之春》的一個病室場景。該片由蔡楚生導(dǎo)演,聶耳但見“那樣年輕的一個孩子”,不信任感油然而生,連帶著對他的名字“楚生”也有看法,兩者相加“真有點不像”是導(dǎo)演,“試問他有什么經(jīng)驗?”聶耳由此推想:“他所導(dǎo)出的東西,也不會有多頭等稀奇?!彼赃@一切,是聶耳先入為主的偏見。但是,“看著他們拍戲”,刺激著聶耳“想演的心又勃發(fā)起來”。

11月16日,聶耳在報上看見《牡丹花下》的電影廣告,“不覺吃了一驚”,這電影不正是黎錦暉以前說過的要聶耳和萬美君主演的片子嗎?!“現(xiàn)在居然出現(xiàn)了。”再仔細看,原來是一部外國片。“班主”總不會說話不作數(shù)吧?

除了表演的沖動,還有編劇的夢想。11月18日,昨晚為“大中華”正式收音《新婚之夜》,“當(dāng)試演聽著那音樂的好”,聶耳不禁“懷疑這哪里會像我們奏的?!”由此對于“我們拍有聲片覺得很樂觀”。一個創(chuàng)意浮上心頭,“我想采‘God sees the truth but waits’的故事來編一幕電影劇。用極簡單的對白,再配音樂歌唱,相信沒有不對的。我趕快來開始這工作吧!”這一番功夫后來被用來應(yīng)急為明月社女生小白講故事(1932年5月27日)。

聶耳明顯開始討厭穿禮服現(xiàn)場伴奏一類的參演電影活動(12月6日)?!躲y漢雙星》在大做廣告之后,于12月13日公映,其實不算什么有聲片,連導(dǎo)演史東山都是在“滅燈后進去的,出來時當(dāng)然是早退?!?2月19日觀看《新婚之夜》試片,也是失望,“臘盤配音絕不會有好結(jié)果的?!敝挥袑O瑜執(zhí)導(dǎo)的《野草閑花》成功推薦到好友在昆明開辦的影院,稍可自喜(12月24日)。

電影夢如何實現(xiàn)?聶耳心中十分焦躁。

“這幾天的我可以象征中國:腦里的搏戰(zhàn),內(nèi)心的矛盾,外力的侵擾?!?0月25日,星期天,聶耳“寫了信給兩個暉”,一個應(yīng)是還在云南的女友袁春暉,另一應(yīng)是袁春暉的姐姐袁令暉。分處兩地,感情恐難以維系。內(nèi)心的情感煎熬,與國內(nèi)局勢同樣的跌宕翻轉(zhuǎn)。

時近年尾,形勢注定這年是過不好了。

12月6日,聶耳在昆明時的同學(xué)好友蘇樹勛來訪。原來,他是從東北逃到了北平,現(xiàn)在是要到南京去請愿出兵抗日的。

12月18日傳來壞消息:昨天各省、市學(xué)生在南京示威,遭到軍警鎮(zhèn)壓,打死一個學(xué)生,傷數(shù)十。但聽說《中央日報》館被搗毀,這消息還是令聶耳“興奮如狂”。

圣誕節(jié)的那天,聶耳在黎錦暉那里坐了三個多小時,“談得開心,吃晚飯才回來?!焙眯┤说嚼桢\暉那里敲竹杠,“班主”爽快答應(yīng)做東跳舞,于是一下去了十幾人,但聶耳“坐著感不到半點趣味”,只覺爵士樂“莫名其妙地討厭”,和兩位朋友先行離開。“所謂享樂圣誕節(jié),到底沒有一點意思。”

聶耳關(guān)注的是,因參加反日大同盟在上海被判刑的云南留日學(xué)生吳和,已經(jīng)出獄。

好久沒洗澡,在年尾倒數(shù)的第三天一洗為快。

就這樣到了1931年的最后一天。游蘇州,攝影,偷吻小白的額頭惹來災(zāi)禍,鄧演達遭槍決后宋慶齡的宣言,狂想中獎五萬元頭彩而虛構(gòu)的喜劇笑談,還有九一八,凡此皆記憶深永,不必重提。聶耳盤算著預(yù)備考音樂院的事,對于這年下半年自己的音樂技藝進步感到振奮?!懊髂辏瑧?yīng)該多加幾倍吧!”“過去的算是過去了!”聶耳總是樂觀的,他在日記中寫道:“明天!一切都是新的開始,不倦地保持著,努力地往前跑吧!”收筆于此,這就是1931年最后的午夜12時,又是1932年元旦的零點。

一·二八淞滬激戰(zhàn),險情

新年第4天,聶耳收到明月社女生萬茜發(fā)自除夕的賀年詩。

開篇詩句就令人熱血沸騰:“在這時代轉(zhuǎn)變的狂風(fēng)暴雨的前夜,暴日的殘殺仍在猛進。環(huán)境的緊張,使我們悲嘆、激昂,悲嘆里呈著人生的末期;……”結(jié)末催人奮進,字字與聶耳心靈共振:“朋友,為了未來的出路,為了我們前途的光明,要這樣把奮斗之火,燃著犧牲的巨焰,在這閃耀著紅色的血光里,揭起纛來,闖到革命的戰(zhàn)線上!”

堅持練琴,并著意加強練鋼琴。于斯詠弄來兩張票子,邀聶耳去看《銀漢雙星》,“看得氣死人,什么東西!”音樂靈感忽來,“趕快在琴上一試,記了下來”(1932年1月6日),作曲激情初次噴涌,翌日“一個上午把調(diào)子通通做好,自己反復(fù)地拉,覺著還沒有討厭的地方”,黎錦暉吹毛求疵、譏笑,聶耳堅定“不管一切,總是自己盡量做去,慢慢才顯本領(lǐng)給他們看。”(1月7日)接下來的一天,竟然“做了兩個口琴曲,一個march,一個waltz,還不錯,通通只費了一點多鐘。”所謂march正是進行曲,兩天后與伙伴合奏,“還相當(dāng)好聽”(1月9日)。不禁想到“有時吹口琴自來調(diào)真好聽得了不得,始終沒有記錄過,以后必須把紙筆預(yù)備在面前才能吹,這真是取不完的作曲資料?!保?月8日)

看《戲劇與音樂》創(chuàng)刊號,深為該左翼刊物的觀點所吸引:“它是站在大眾化立場說話的?!编崒?dǎo)樂翻譯的夏蔓蒂《音樂短論》深契心靈:“音樂是社會的意識形態(tài)”,“音樂不是難以把握、神秘、超一切的藝術(shù)?!薄八c文學(xué)不同僅是表現(xiàn)方法——即是以樂音——的各別?!薄耙魳凡⒉皇菑奶焐辖迪聛砘蚴堑刂挟a(chǎn)生出來的。”已午夜1點半了,聶耳還抄錄得高興(1月8日)。

1932年1月10日,聯(lián)華公司抗日救國團召開第四次全體會,聶耳等奏了團歌,自感“拉中國調(diào)子覺著太生疏,以后應(yīng)當(dāng)多練習(xí)。”盡管就在前一天奧籍教師表揚了聶耳,說以后有音樂會可在其后列個節(jié)目,聶耳仍以自省精神當(dāng)晚就拉中國樂曲。

忽然得到通知,預(yù)備音樂,“試驗片上發(fā)音機?!?月14日,聶耳等人來到“聯(lián)華”管理處收音處,“一間小屋,四面都是吸收雜音不會回聲的厚紙板,裝了很多的新的攝影燈,當(dāng)中圍著攝影機?!币魳烦枧牧藘扇俪?,陶伯遜就跑出來,不高興地指出:“我們這試驗并不是專為‘歌舞班’的,將來還要拍大的節(jié)本,有聲對白,全是唱歌音樂有什么意思?”電影膠片還剩一百多尺,就指定聶耳和黎莉莉做對白。先試一遍,黎莉莉講《春天的快樂》引言,“當(dāng)中滑稽的對話,真出意外的好”,卻被指要莊重,第二遍反而不太自然。聶耳頗為自得:“哼!我倒不錯,以后便成為‘聯(lián)華’拍有聲電影的最老前輩?!?/p>

連天看電影《羅斯福戰(zhàn)史》《故宇妖風(fēng)》《蝙蝠案》,還特意去看片上發(fā)音的國產(chǎn)片《最后之愛》,“戲劇情節(jié)、表演、對白簡直說不上,太隨便!”(1月17日)看了鬼片有意鬧鬼作弄社友,自己則被黎莉莉拉去冒充當(dāng)她的男友,冤枉地做了別人的情敵,明月歌劇社的小朋友就是會鬧,聶耳也不過是大孩子。1月18日,聶耳又到光華大戲院看電影《血濺鴛鴦》,在后半場流下感動的淚,多少算是沖刷了“整天無由的煩惱”。很多人想不到當(dāng)天發(fā)生的“日僧事件”會在這座遠東大都會引發(fā)一場戰(zhàn)爭。那天午后4時,2名日本日蓮宗僧侶和3名信徒在三友實業(yè)社毛巾廠門前逡巡,行為詭異,且向廠內(nèi)丟石頭,有挑釁之意。該廠以國產(chǎn)毛巾抵制日貨,早為日人忌恨,九一八事變以來更是站在上海反日運動的前列,廠內(nèi)建有義勇軍,日日操練。見義勇軍隊員上前盤查,日僧等人逃避不及,雙方發(fā)生肢體沖突,突有“工人”模樣的生人加入痛下殺手。結(jié)果日僧一行有3人被打得奄奄一息,送醫(yī)院后一人不治身亡。日蓮宗在日本參與政變活動,在日本并不受待見,日本特務(wù)之所以要策劃此事件,意在轉(zhuǎn)移國際社會對東北局勢的關(guān)注。

那邊日本軍國主義借機滋事,這里聯(lián)華公司有意要“歌舞班”赴南洋旅行表演,以產(chǎn)生偶像,有利于今后的電影拍攝。多增電影明星不無道理,“不然左一部片子也是金焰、阮玲玉,右一部也是阮玲玉、金焰,誰都會看厭的?!敝皇窍氲骄痛藭V箤W(xué)藝,聶耳真不希望去(1月22日)。轉(zhuǎn)而又聽說“去南洋的計劃轉(zhuǎn)變?yōu)橄热h口,大概在舊歷年后便要動身。”煩惱,小提琴課“錯得一塌糊涂”,奧籍教師“幾乎生氣”(1月23日)。

1月24日,禮拜天,正游“覺園”,轟的一聲巨響,地面和附近洋房都在震動,聶耳感到“這顯然和過去所經(jīng)過火藥爆發(fā)沒有兩樣”,所類比的是他1929年7月11日親歷的昆明城內(nèi)火藥庫大爆炸。聽說“靜安寺路一家汽車公司的樣子間門面的四塊大玻璃震得粉碎”,法租界震得更厲害,“碎的玻璃很不少”,在非常時期他們即刻“想到會是日本人在打炮或擲炸彈”,后來得知是浦東火藥庫遷址高昌廟途中失慎。然而,“近三四天上海市的空氣比較緊張”,聶耳在當(dāng)天記道:“大前日,二十一日晨,日人縱火焚燒三友實業(yè)社工廠,午后千余日人在北四川路大示威游行,口號是制止抗日運動。打死巡捕,搗毀了商店,昨日又有日艦到滬,大有搗亂上海之勢?!?/p>

日本向上海市政府下了最后通牒,雖然中方在時限前答應(yīng)了對方的苛刻要求,但這阻止不了日本海軍勢力要在上海動武的決心。1932年1月25日,聶耳聽說明月歌劇社很快就要離開上海,從漢口回來即刻赴香港,預(yù)備公演,又通知后天穿晚禮服拍《野玫瑰》,“有點討厭去”。翌日,兩次到火車站,終于接到王人藝,“談敘舊話,多么高興!多么開心!”他小提琴又進步,“曾在清華大學(xué)獨奏過?!?7日,“拍戲,無聊透,耽擱了一天?!薄敖裉於巳铡保櫠翘煲蚝献嗪芫美鄣谩澳X袋已經(jīng)昏了”,“頭痛不能用腦”,就記下人稱“四先生”的男樂師張其琴的話作為日記材料:“本來下午想到北四川路看一看,為什么呢?就是日本派來大批軍艦威迫我們中國,令當(dāng)局要我國軍隊完全撤退上海。軍隊不聽命令,竭力抵抗,民眾們恐慌已極,紛紛遷入租界,一時交通斷絕?!?/p>

年輕人睡得沉香,一夜無話。

第二天醒來,大雨,聶耳聽四先生等嚷嚷昨晚有炮聲,又有友人從寶山路逃難而來,方知昨夜11時半“中日軍在閘北開火,北站、天通庵、橫浜橋等處巷戰(zhàn)”?!暗教炝?,自靶子路以下都被日軍布防。飛機在閘北擲炸彈,寶山路民房起火,日人不許救火?!甭牪坏诫娷囻傔^,“街上異常的清靜”,飛機高飛云際,“越看越多越可怕”,正是紅頭紅屁股的雙翼水上飛機,“無疑是來自日本航空母艦?!币弧ざ虽翜箲?zhàn)已經(jīng)爆發(fā),抵抗日軍的是蔡廷鍇的十九路軍。聶耳知道他們有湘贛“剿共”的經(jīng)歷,他寫道:“現(xiàn)在既有這樣機會,當(dāng)然只有和矮鬼干一干,要比打自己的弟兄好得多,也是他們唯一的出路?!边@些敏感的話,后為聶耳擦去了一行半。

下午,聶耳與王人美等一幫朋友一起步行到北四川路打探消息。一出門便見恐慌的氣象:“店鋪都關(guān)了門,甚至于大馬路中外大小商店。戰(zhàn)斗機旋繞天空,嗡嗡聲不絕于耳。滿街都是搬家的汽車、黃包車、小車,一看便知他們是自華界逃向租界來的?;馃孔拥暮跓?,有三四起之多,到北四川路看著,簡直大得可怕。槍聲忽斷忽續(xù)地響?!?/p>

眾人擠在靶子路口,看熱鬧?!捌蛊蛊古遗遗遥?!忽然在不遠的地方響了起來,好像就在‘奧地安’附近。一會兒只聽見吼聲,那一大群等待著的人如墻倒似地向一個方向飛跑?!甭櫠诖篑R路買了份《大美晚報》,一面走一面看:北站被炸,商務(wù)印書館起火;金利源碼頭擲炸彈,炸傷三人;日軍死傷百余人……

街上有工部局宣布戒嚴的布告,在北四川路還能看到“大日本帝國海軍陸戰(zhàn)隊布告”,商店門口有的貼出“日兵犯境,罷市御侮”的標語,這才是中國人的心聲。

歸途,王人美記得聶耳慷慨激昂地說:我們應(yīng)該有抗戰(zhàn)的音樂、革命的音樂,抗戰(zhàn)的舞蹈、革命的舞蹈(王人美《我的成名與不幸》)。不過,聶耳日記并沒有記下這段感觸。當(dāng)晚,“黎錦暉請滿月客,在中社吃大菜,但覺喝酒不痛快?!鄙钜乖跁衽_能清晰地聽到機關(guān)槍聲響得更加厲害,戰(zhàn)事好像越來越近(1月29日)。幸好為社友勸阻,沒去學(xué)琴,“那一帶也是危險區(qū)域?!眾W地安戲院被燒了(1月30日)。

當(dāng)十七架飛機布滿天空,人們一片歡呼聲,待發(fā)現(xiàn)上有紅日旗號,大家失望至極。大雨淋漓下,“逃難的依然絡(luò)繹不絕”,看到這慘痛的景象,“心里更難過起來”(1月31日)。日機轟炸法租界、南市、城內(nèi)、天通庵,戰(zhàn)事日趨升級(2月2日)。日機在哈同路(今同仁路)投炸彈,推測“它是想炸中華書局,離我們很近。”(2月3日)

2月4日,臘月二十八,聶耳20歲生日。聶耳在日記中戲稱“大炮給我祝壽辰。”面對伙伴們“不應(yīng)該這樣不高興地過一個大生日”的戲謔,聶耳只有強顏歡笑,內(nèi)心痛苦,真想“傷心地去多哭幾場”。他在日記中對時局與個人作深刻的反思:“帝國主義的沖突,第二次世界大戰(zhàn)的伊始,到現(xiàn)在已經(jīng)是無可隱蔽的事實?!薄八^研究藝術(shù),似乎不給你長遠繼續(xù)的可能”,他覺醒道:在如此社會環(huán)境重視外國古典音樂“是多么反革命的啊!”“要對于自己的生路有個比較可靠的估量”,“一切都在轉(zhuǎn)變了!”這轉(zhuǎn)變早就開始,就在2月3日,聶耳借讀恩格斯的《反杜林論》。

1932年2月5日,大年除夕,聶耳領(lǐng)了薪水,后到黎錦暉家,得知當(dāng)晚會餐。于是,十四五人圍坐兩張聯(lián)合方桌,同吃8塊錢一桌的合菜,總共喝了4斤黃酒,劃拳,還算熱鬧。吃完,剛到戒嚴的時候,于是,散去。當(dāng)夜,還“吃了年糕,一點多鐘睡。”

2月6日,正月初一,街上賣報的一大早就吵得熱鬧。這兩日戰(zhàn)爭轉(zhuǎn)入空轉(zhuǎn),但當(dāng)夜又開始大打,仍與王人藝練合奏,王彈鋼琴。

2月7日,正月初二,“怎樣去作革命的音樂?”聶耳整天琢磨著這一問題,“所謂classic,不是有閑階級的玩意兒嗎?一天花幾個鐘頭苦練基本練習(xí),幾年,幾十年后成為一個violinist又怎樣?你演奏一曲貝多芬的Sonata能夠興奮起、可以鼓勵起勞苦群眾的情緒嗎?”“不對,此路不通!”但是,想不出一個具體計劃,天落雪了。

2月8日,正月初三,“落一天的雨”。日軍轉(zhuǎn)變戰(zhàn)略,專攻吳淞,炮聲不絕。在黎錦暉家中,聶耳聽說了一個有趣的消息:昨天日軍馬隊沖鋒,中國陸軍并不還擊,“只埋伏著擲出一些炭籮阻路,馬隊跑來,只見人倒馬跌,因為馬的腳已入籮里,我軍乘機掃射,馬隊全軍覆沒?!辈恢婕?。當(dāng)天聶耳向人借閱《新俄游記》。

2月9日,正月初四,到大馬路,“好多商店仍是關(guān)門”,到四馬路(今福州路)逛書店,買得《世界大勢》《戲劇與音樂》,還特地買了一本《小朋友日記》,這是預(yù)備送白麗珠的,明天她生日,最近十幾夜都有她的夢境(2月6日)。黎莉莉拉著去大使館看電影,遇到了王人美等社友。

2月10日,正月初五,在送小白的生日禮物上寫上寄語,希望她從生日起開始記日記,“因為日記能使你的思想……一切一切無形地進步”。白天合奏,晚上到西摩路(今陜西北路)訪友。

2月11日,正月初六,天氣晴朗,太陽很早就照到了床上,聽不到隆隆炮聲,看不見憂郁的戰(zhàn)雨,聶耳心情格外的開朗。

聯(lián)華公司攝影隊連日到戰(zhàn)區(qū)去拍新聞,聶耳幾次要求和他們同去都遭拒絕。今天,決定自己去?!拔乙半U攝影去,到吳淞!到閘北!”聶耳抓起那臺舊“白郎寧”,得意地向王人美宣布,隨即便跳出大門。

聶耳不硬充好漢,他沒有貿(mào)然去戰(zhàn)場。只是想到黃浦灘拍攝幾艘外國軍艦。

6架日機飛來,聶耳親眼看見它們分為兩隊旋繞閘北上空。“銀白色的炸彈,好像大便一樣地從飛機腹下排泄下來”,金光閃閃,逐漸加速地落向底下的房叢,時間仿佛凝固了,似乎隔了很長時間才聽到轟轟的爆炸聲。

聶耳取出鏡箱,找到一個比較寬敞的地方,預(yù)備攝取第二隊日機的投彈,但見它們得意揚揚地繞來繞去。突然,出現(xiàn)了兩架中國戰(zhàn)機,追逐日軍轟炸機。

如愿以償,不但拍攝了停在黃浦灘上的好幾艘不同式樣的外國軍艦,連同泊在日使館門前的一艘日本軍艦也被偷攝入鏡。

然而,聶耳并不滿足。他跳上9路公共汽車,兩眼不住地向窗外眺望,心情忐忑間汽車駛到了匯山碼頭。一大群人擋住了車輛去路,原來他們是在檢閱從日本新運到的陸軍,一車車地開往前線去送死。但見那些憨兵,還向人群露出驕傲的獰笑。

汽車繼續(xù)前行,直到實在開不了為止。但見一桿美國旗在眼前閃動,四五個美國兵在沙袋周圍徘徊,這是在守衛(wèi)工部局的發(fā)電所。

“我能從這通過嗎?”聶耳用英語發(fā)問,很客氣地摩了摩帽子。

“能,現(xiàn)在并不是戒嚴時間?!彼麄円餐瑯涌蜌獾鼗卮?。

但見黃浦江上停泊偌大的一艘軍艦,通體灰黑,顯示著可怖的吃人的威力!桅桿上的探海燈被日光反射,熊熊閃爍。周圍的大炮口伸出艙外,氣勢洶洶;上面懸著好幾架水上飛機,起動機在上下移動著,好像預(yù)備出發(fā)的樣子。

“Can I take a photo with you for a remembrance?”(我能給你們拍張照留作紀念嗎?)聶耳友好地問道。

他們欣然同意,一排地站在美國旗下、沙袋旁,一共拍了3張。聶耳順勢回過頭,又拍了那兩艘軍艦。

站在了美軍防線以外的周家嘴路口,聶耳東張西望。那里,幾家屋頂上豎了大大小小的日本旗,時有日本人的武裝機器腳踏車、便衣隊汽車飛駛而過,仿佛置身日本區(qū)域,不過,他們好像并不理會路旁的中國人。

聶耳做好“至多損失了這個照相機!”的心理準備,壯起膽子,拍攝日機盤旋日艦的鏡頭。剛滿意地攝取了一張,預(yù)備再來一張時,一部汽車軋然一聲在他的身后猛地煞住。

情況不妙,聶耳急忙收起鏡箱,回頭一看,從一部敞篷汽車下來兩個日本軍官逼近面前,拿著手槍!車上還有兩個軍官,一個司機,盯著他看。聶耳呆看著他們,心里頻頻地跳!

“What are you doing?”(你在干什么?)一軍官問話,一支手槍對準了聶耳的胸口。頓時一陣渾身的肉麻,好像過了電似的。

“I am sorry! ...Just ...Jus ...t ...take a photo!”(對不起!只是照一張相?。┞櫠唤行┌l(fā)抖。

較年輕的軍官微笑著從聶耳手中奪過相機,摸來摸去,大概是想把它打開,但是好半天打不到那暗釘,終于沒有得逞。聶耳呆立著,并不指示他怎樣可以打開。

“Come on!”(過來?。┠贻p軍官不再試圖打開相機,轉(zhuǎn)而用槍指示聶耳上車。聶耳依然呆立著,一動不動。

周圍已聚起了一小群人看稀奇。突然,人群中冒出了兩個外國兵,走到聶耳的面前。聶耳向他們凝視一會,認出這就是剛才曾經(jīng)對過話的美國兵。他們不像剛才那樣溫和客氣,一語不發(fā),但莊嚴而穩(wěn)重地伸出手,將握槍對準聶耳的手輕輕地摁下去,直到緊貼在那日本軍官的腿旁,整個過程好像施了幻術(shù)。

“O! I will give you this film if you want.”(哦!如果你要底片,我可以給你)這時,聶耳冒出了這句話,反復(fù)地向那日本軍官說了幾次。

“He gives you the film,that's enough.”(他給你底片,這就行了)一個美國兵同情地幫腔。

那年輕的日本軍官還是面帶微笑,弄不清到底是高興還是不高興,拿相機的手慢慢抬起??闯鰧Ψ揭呀?jīng)默認,聶耳不等他送到自己手里,就毫不客氣地從日本軍官手里奪回了相機,快速地取出底片,奉送對方。

日本軍官一面接受曝光了的底片,一面就被美國兵扶著他們的肩頭請上了汽車。汽車開動時,年輕軍官還依然向聶耳微笑著。

“Japanese are very bad!”(日本人壞透了?。癥ou,Chinese,we American are good friendship always ...”(你們中國人,我們美國人,總是非常友好的),美國兵洋洋高論,驕態(tài)百出。

聶耳一時無語,心臟更加厲害地顫動起來。待心情平復(fù),他取出多預(yù)備的一卷膠卷裝上相機。征得美國兵同意,請他們站在美國旗下,沙袋旁,拍了三張,回頭又拍了那兩艘日艦,總算沒有空跑。

到下午2點聶耳才吃上午飯,兩客蛋炒飯慰勞自己。去看望奧籍教師,這禮拜可以上課。到鄭雨笙那里吃了麥片、面包、云南火腿,得知三哥大約7月結(jié)婚。

回到宿舍仍是悶悶不樂,當(dāng)夜將那天的涉險經(jīng)歷寫成《一個冒險的攝影故事》,已是凌晨3點。

解約“聯(lián)華”,尋找出路

2月12日,從8點到12點停戰(zhàn)4小時,路上難民人滿為患。在黎錦暉家吃晚飯,“曬臺上聽槍炮聲,打得太厲害?!碑?dāng)天收到袁春暉的信:“我不愿你為了我的這句‘我永遠愛你’的話,而打失了許多你可以得到的愛的機會!”這不是自己曾對她說過的“戀愛不獨占”的意思嗎?當(dāng)年她可是為此大哭一場,自己現(xiàn)在是否也應(yīng)該大哭呢?

音樂還是要堅持,第二天,冒雪去上課。14日,“聯(lián)華”在光華大戲院召開抗日救國全體會,沒幾個人去。聶耳拉完基練,傍晚與王人藝到“卡爾登”聽音樂會,“最后有一點進行曲,很起勁。”但是,“近來的苦悶”仍無可排遣,總是夢見“這些我愛的、愛我的人們”(2月16日)。

2月19日,日軍竟向中方下達“哀的美敦書”(最后通牒),遭拒后從20日發(fā)動總攻。聶耳20日的小提琴課沒上成,教師搬到法租界去了。路上因逃難者而擁堵不堪。22日,尋師不遇,但見法大馬路(今金陵東路)一帶,每條接華界的路口都筑起了堅固的、有槍眼的街壘。下午四五時,報販拼命奔跑叫賣:激戰(zhàn)三日,仍是我軍勝。但是,槍炮聲聽得格外的清晰,戰(zhàn)事顯然更近了。

2月27日通知10點拍電影,但等到12點還沒有化裝。上課時間要到了,聶耳以此為借口告假?!皬膩肀愀械皆陔娪袄锱膽驔]有一點意思,老是用跳舞廳?!贝藭r,聶耳這么想。到環(huán)龍路(今南昌路)沒找到教師,經(jīng)其女兒到霞飛路另一所房子找,后將課程改在后天上午。29日繼續(xù)上課,加了音階練習(xí)。從昨日就傳來中國軍隊敗績的消息,“今晚有閘北失守一說?!?/p>

3月2日,聶耳看到報上消息:中國軍隊總退卻。那是昨天發(fā)生的事。當(dāng)天的惡消息還有“公司關(guān)閉!”

自從這消息入腦后,聶耳覺得“一切都變動了”,第二天都沒有心思拉基練。壞消息接踵而至,聯(lián)華公司“無條件地辭退‘歌舞班’”。在掛靠“聯(lián)華”數(shù)月間,明月歌劇社參與該公司拍攝的4部彩色歌舞短片《民族之光》《娘子軍》《蝴蝶姑娘》《小小的畫眉鳥》,聶耳均參加演奏工作(黎錦暉《聶耳同志在明月社時期事跡紀略》),然而畢竟不能算真正地“觸電”。對于“聯(lián)華”的中道棄置,聶耳聞訊也是憤懣填胸,一起商議抗爭事宜,轉(zhuǎn)又寄希望于黎錦暉:“好在錦暉正在進行著與一家外國公司收有聲電影,這事如果成功,那希望更大!”(3月3日)

3月4日,聯(lián)華公司正式通告,將二、三月薪水發(fā)完即便辭退。當(dāng)晚7點半,大家討論應(yīng)對辦法。有人從三樓跑下來報信,槍炮聲響著太近、太厲害。全都跑上三樓,仔細一聽是鞭炮聲,四周放得好熱鬧,以致巡捕來抓放鞭炮的。直到夜晚9點還有零碎鞭炮聲,打聽下來,原來是歡慶日本新到陸軍上將白川義則死了,哪有的事?不過,在一個多月后的4月29日發(fā)生了虹口公園爆炸事件,白川義則被朝鮮愛國者尹奉吉投擲的炸彈炸成重傷,一月不到果真一命嗚呼。

黎錦暉交涉下來的結(jié)果是:聯(lián)華公司要求明月社最近試演一次,“他們覺得滿意便試拍一片,成績好便訂立合同。不好,片子給我們?!保?月4日)翌日,明月社召開全體會議,推聶耳為主席,議定“用團體名義向公司交涉履行合同”,若不答復(fù),就請?zhí)詹d、朱石麟來直接談判。

繼續(xù)學(xué)琴,3月8日起回匯山路上課,“虹口秩序已恢復(fù),日本兵也很少見?!?0日,聶耳梳理了學(xué)提琴的秘訣,多達18條。13日,奧籍教師允許聶耳將一個音質(zhì)不錯的小提琴帶回。換了新弦后,小提琴“拉得很起勁”。沒兩天,“新琴快姓聶了?!甭櫠O(shè)法要買下它,找鄭雨笙借錢,15日又去催要。鄭“主張上北平進學(xué)?!薄R钊?,鄭如約交給聶耳一百塊錢。

脫離“聯(lián)華”,是回云南,還是上北平?聶耳猶豫不決?!翱诳诼暵暱傉f上北平”,但“到底危險!能否進‘藝?!€是問題,經(jīng)濟的來源也是空虛?!薄斑€是回家為妙。不,回家‘一轉(zhuǎn)’?!薄盎厝ド塘恳粋€升學(xué)的辦法再出來?!保?月18日)但第二天又轉(zhuǎn)念想到北平一轉(zhuǎn),“就是回滇也得先去玩幾天?!保?月19日)

羅明佑回滬了,提出對“歌舞班”的另行辦法,要重訂三月合同,大幅降低生活費,到南洋表演,“三月后若不能維持,發(fā)一月薪遣散?!甭櫠麄冇懻摰慕Y(jié)果,是“愿到南洋去”,但要先發(fā)3月份全薪及2月份欠薪,3月后如解散仍要發(fā)3個月的半薪(3月19日)。因為奧籍教師答應(yīng)免費教小提琴,北上北平計劃要暫緩,就看同公司的交涉了?!奥?lián)華”最后給出兩個辦法:“一游南洋”,每月連零用錢(各人的)及一切繳用為六百五十元;“二遣散”,發(fā)給3月全薪、2月欠薪(3月20日)。經(jīng)全體大會投票,除一人外都贊成去南洋。聶耳等四人被推出,與公司交涉。結(jié)果,陶伯遜否認昨天的話:如解散,不允許借用樂器和服裝;如繼續(xù)維持,另訂3月新合同,從3月起算,還有每月經(jīng)常費的算法也更為苛刻。從下午3點一直到晚上8點半,餓著肚皮和羅明佑談判。羅明佑態(tài)度堅決,且有“惡毒的恐嚇”,在聶耳眼中,對方就像一只“大肥豬”(3月21日)。

聶耳心中苦惱,拉基練也沒勁。3月22日,出門想坐車參觀戰(zhàn)后的北四川路,等了半天汽車才來。日軍巡察車來來往往,紅邊帽日陸軍的裝束簡直和從前云南軍隊的沒有兩樣。他們態(tài)度傲慢,見到中國人,表情更為怪異。房子燒毀太多,玻璃窗留有槍孔,奧地安戲院被燒得一干二凈,沿途玻璃被打得一塌糊涂。來到北四川路底,要有Pass(通行證)才能進閘北,日本兵在那里堵著搜查行人,聶耳于是掉頭而回??吹揭粋€守路口日兵向一個中國苦力學(xué)中國話,還用筆記錄;日本小孩追著一個中國老乞丐瞎鬧;日本婦人成雙成對地坐人力車逛街參觀,笑容滿面——勝利是他們的了。

3月23日,與“聯(lián)華”的交涉有了結(jié)果:“一切服裝、樂器、用具為團體所有,公司再給二千元為解散費?!泵撾x“聯(lián)華”已成定局,還是留在明月社吧,“回家、上北平都是太虛空。”翌日,聶耳在黎錦暉那里獲知同美國公司接洽的結(jié)果:“他們已決定請我們試拍一部音樂歌舞對白片。限期兩月,試拍期間有生活費,以后看結(jié)果的好壞又再訂新約?!碑?dāng)天,就簽了解散“聯(lián)華歌舞班”的正式通告。隨后,“商量美國公司的待遇問題”,就照“聯(lián)華”的辦法,對方已經(jīng)答應(yīng)。三天前聶耳為維持自己生活,曾想到黃金大戲院主動接洽表演,這天同社友果真去聯(lián)系,“有成的希望”,接下來便是演什么節(jié)目的難題(3月24日)。

3月29日,聶耳記得是黃花崗七十二烈士紀念日,這一天明月社與聯(lián)華公司正式解約。晚飯后,明月社召開第一次全體社員大會,聶耳被推選為起草委員,草擬簡章。

第二天,“沒有下雨,也沒有太陽”,“各人的東西收拾好,貼了名字、房號”,搬場汽車很快地運送,明月社即遷至赫德路(今常德路)633弄恒德里65號。兩層的新式里弄房屋,“門前一條清潔的黃土馬路”,樓窗遠眺還可見遠處參差矗立的洋房。聶耳與四先生住樓上亭子間,“比任何屋都好。”他們高興地收拾,不是因為要吃晚飯,都放不下手里的揩布。晚飯后,全體大會,推選出十一個執(zhí)行委員,聶耳也是其一(3月30日)。

4月3日,聶耳坐10路公共汽車去上課,“這星期因搬家、開會忙,練習(xí)時間太少”,卻得了幾個“Very good”。晚上,與王人美布置會場,“貼了‘明月’兩個大字,美觀異常。”茶話會開始,孫瑜、黎錦暉等來賓講話,鼓勵新生的明月歌劇社成員努力團結(jié)。聯(lián)華公司竟也派來代表講話,原來是聶耳“代表”羅明佑演說,主題是“小小聯(lián)華歌舞班和大大明月歌劇社”,極盡嬉笑怒罵之能事。余興未盡,聶耳又扮作非洲博士演講,王人藝等三人分別用湖南話、上海話、北平話進行傳譯,逗得大家捧腹大笑。聶耳還參與了三重奏,黎錦暉聽了“感到非常滿意”。晚會一直鬧到凌晨1點鐘。

接黎錦暉通知:“‘天一’要拍歌舞短片?!甭櫠跋氲接谩犊蓱z的秋香》是再好沒有。上樓寫了一些關(guān)于布景、分幕、鏡頭,到十二點才睡?!碑?dāng)天,聶耳還看了黎錦暉的四弟黎錦紓的長信,覺得“他的科學(xué)的理想頗有道理?!甭櫠赡懿⒉恢览桢\紓在與朱德留學(xué)法國時加入中國共產(chǎn)黨,歸國后參加鄧演達組織,但是,相當(dāng)認同“他要找路子參加蘇聯(lián)藝術(shù)運動”,“我認為是再好沒有的出路”。

也還是為了“出路”,聶耳4月5日來到黎錦暉家,和天一影業(yè)公司來人孟君謀洽談,“關(guān)于拍片事有望,大概先拍一二卷短片插入征中,再拍一有故事的小短片,如《可憐的秋香》。”第二天,“皮鞋破得難看”,“隨腳在馬路上繞圈”,因一時找不到老主顧,最后在“大華”皮鞋店購買,生生破費十塊銀元。輾轉(zhuǎn)來到“天一”參觀小攝影場,那裝置與“聯(lián)華”試拍的一樣,那里“正在拍戲,聽他們講北平話有點太慘。”具體談到拍片,故事小短片緩辦,先拍攝插在大片中的小歌舞短片,三個節(jié)目一刻鐘,“算五百六十元”。好運突來,美國Fox(二十世紀??怂梗╇娪肮緛斫忧⑴男侣勂碌脚R頭反倒覺得沒有節(jié)目可拍,真是急死人。

聶耳有機會就去看電影,一部《同心結(jié)》激起聶耳“不少心事”。不僅是與袁春暉的過往回憶,還有與小白的情感糾葛。

4月21日,數(shù)日來胡思亂想,弄得神志昏亂。明月歌劇社紀律之壞隨時可能導(dǎo)致社團的瓦解,又讓聶耳憂心忡忡:“現(xiàn)在外力的引誘實在不是這些懦弱的女子可以抵御的。老實說一句,她們不是受物質(zhì)條件的支配嗎?”9點起床,到青年會訪周伯勛,談音樂、戲劇、電影。為了給自己找一個以后的退路,聶耳向來自陜西的周伯勛打聽起西安情況。周早就加入左翼文化陣營,反應(yīng)機敏,馬上說那里正缺音樂教員,以后可幫忙介紹。聶耳順勢又托對方和田漢聯(lián)系,約明晨晤談。

4月22日田漢來了。就在弦歌滿耳、衣鬢相接的明月歌劇社,找了一間僻靜的房間,聶耳激動地向崇敬的兄長傾訴自己的過往經(jīng)歷。田漢后來回憶,聶耳對現(xiàn)狀并不滿意,自己雖然愛“明月”,這里的藝術(shù)青年還是有生氣的,但認為黎錦暉的不健康、不嚴肅的傾向是一種毒害。面對這位迫切想掌握音樂技藝,想以小提琴和作曲為音樂武器投身革命的熱血青年(田漢《憶聶耳》),不知田漢當(dāng)時給了怎樣的指點。對于那次面談,聶耳日記似有意缺失,但日記開頭留下的四字:“才是出路”,耐人尋味。

除了4月20日晚上聶耳到“天一”為影片《月下花前》收音,明月歌劇社沒有在電影界有實質(zhì)性的業(yè)務(wù)拓展。為緩解生計問題,明月社成員4月30日晚登船,準備赴外演出。華順碼頭就在公平路上,聶耳不由得想起一年半前的滑冰、乘涼,“別了!上?!?。就在當(dāng)天,孫瑜和鄭君里還來談電影。

翌日八點半開船,經(jīng)吳淞口,到處只見日本旗。在船上,聶耳計劃著將來的發(fā)展:“a.研究音樂,b.編歌劇,c.多讀書,d.培養(yǎng)表演技能?!保?月1日)海上看日出,一些難民被查出逃票,5月2日船抵南京,“看《斷橋殘夢》,真是好片。”在世界戲院彩排《芭蕉葉上詩》,未到午飯時分就有觀眾進入。聶耳對該劇的評價不高:“所謂《芭蕉葉上詩》,簡直不成東西。劇情的結(jié)構(gòu)太模糊,音樂也配得不恰當(dāng),至于當(dāng)中所加的對話,更是亂七八糟?!碧苹鼻镌诜Q贊“明月”小節(jié)目之余,也表示該劇還有待研究一下。但,該劇還是在南京獻演。5月6日換節(jié)目。梅花歌舞團也在南京,“有香艷的草裙舞,京調(diào)反二簧,變化奇怪的布景”(5月4日),場場爆滿,而明月社的上座率在下滑(5月5日)。

表演有失誤,有人喊退票,還發(fā)生了觀眾為搶位的打斗,“一時吼聲震天,‘打,打,打!’”,場內(nèi)大亂,以致巡查隊都上臺拔出手槍作出預(yù)備放的姿勢。盡管如此,南京表演總算“平安無事地‘派司’過去了”(5月8日)。5月10日離寧轉(zhuǎn)赴武漢,飽覽長江風(fēng)景,11日午夜船抵九江,聶耳記道:“一個群眾的吼聲振蕩我的心靈,它是苦力們的呻吟、怒吼!我預(yù)備以此為動機作一曲。”“吼聲”“怒吼”,“作一曲”,聶耳此后為創(chuàng)作勞苦大眾的音樂而努力,升華了他的人生價值。

由于沒跟有關(guān)方面交涉好,更因為節(jié)目內(nèi)容落后、排練表演不成熟,武漢演出以“絕大的失敗”告終。16天的演出是“牛馬生活”,聶耳體重銳減了8磅,除了演奏,還頂替病倒的演員參演《劍鋒之下》,結(jié)果左腕、右臂受傷(5月28日、29日)。明月社內(nèi)部的爭吵,讓他對“這團體的所謂新希望,著實悲觀得很,同時討厭這種不死不活的生活”。聶耳對此行早有反思:“所謂革命新青年的我,是不是應(yīng)該有這樣的行動?一天還沉醉在愛不愛的迷網(wǎng)里!”“時代的巨輪不住地向前飛轉(zhuǎn),現(xiàn)在的我,現(xiàn)環(huán)境的我,應(yīng)該負起怎樣一個使命,艱苦地干去?!保?月16日)

早在5月16日,執(zhí)委會就議定“漢口演完不再到別處,即回上海?!比欢?,“‘天一’的事,多半無望。別的進行,似乎渺茫?;氐缴虾?,如何下場?!”(5月19日)要離武漢,又談何容易。5月21日,長江戲院指責(zé)明月社違反合同,威脅次日就要改而放映電影。在新聞界記者的調(diào)解下,又訂新合同,戲院經(jīng)理毀約后又被迫承認。26日,一些人因王人美未做主演而大搗其亂,明月社有成員被搶,遂以此為由回滬。還沒走,28日就收到武漢藝術(shù)學(xué)會攻擊“明月”的信,“指出音樂、表演的缺點”,“對于幾個無意義的瞎湊的所謂偉大歌舞劇,他們已經(jīng)看穿東拉西扯的黑幕。對于音樂上他們觀察出提琴的出風(fēng)頭”。報紙也開始大罵“明月”,聶耳覺得沒有“半點反駁的余地”。對于《芭蕉葉上詩》的對白,他特別不滿意,嚴華的北平話有土音,他有時說臺詞像唱京戲。

5月29日,終于定好船票。30日上船,竟有小孩老早跑來要求加入明月社,由聶耳代表社團與他談,表示到上海再答復(fù)。歸途中,聶耳“一個人在船旁思想這次公演的結(jié)果,又想到回滬后的工作問題?!睂γ髟律绱舜胃皾h表演有種種敗因梳理,但也有肯定:“女生著制服,不化裝,是別的歌舞團所不及。對外莊嚴,不以香艷肉感為號召,提高歌舞界地位”(6月1日)。

6月2日,船進吳淞口,“下著毛毛雨”。巧得很,聶耳記得“今天是去年自南京回來整一周年紀念”。午飯后,到黎錦暉家,“談作中國歌曲和今后我們研究音樂的出路,應(yīng)當(dāng)從中國音樂上多用點功?!逼鋵嵚櫠耙渤H绱讼搿?,但“班主”“今天更深說一下”,使聶耳很是興奮。

“應(yīng)當(dāng)努力一點才對,不要落伍!”

聶耳一回上海,就要看電影,但因事耽置,第二天才得以看上《有夫之婦》。可是意猶未盡,聶耳還想到“夏令配克”看《血濺情鴛》,“到那里才知道是豬表演。標價太高,懶得看?!睂τ凇队蟹蛑畫D》,聶耳大有觀感:“這部片子,在國產(chǎn)聲片中算是進步了些,在情節(jié)方面已稍帶有前進意識。描寫工人生活的一部分,著實是過去中國片所未有過的?!薄霸诠と耸軅?,夫妻二人的談話,應(yīng)當(dāng)還要加長些,使得深刻到每一觀眾腦里”,浪費“再好沒有的可以鼓動的良好機會”,可見“天一”膽子小。至于所插的五彩片,“音樂聲太小,不影不清”,“簡直太‘拆濫污’?!边€不如為“天一”配奏的《月下花前》?!疤煲弧泵暇\來聯(lián)系訂約,就此解釋:“這是試驗,以后再不會發(fā)生的。”(6月3日)

6月4日,執(zhí)委會決定“和‘天一’拍片”,“收音,起碼一百元一片”。孫瑜、金焰來了,金焰很可能知曉聶耳在田漢影響下左轉(zhuǎn)的情況,對他說:“我們努力地干一干”。聶耳“突然想到從聲樂上去努力,越想越覺可能。我的年齡、體格、氣功已經(jīng)夠資格?!辈贿^,近在眼前的發(fā)展還是電影。5日,孟君謀來談“天一”事,匆匆來去。6日,“天一”布景主任沈西苓來,他知道聶耳是“怎樣一個人”,“談起來非常投機?!甭櫠峙忝暇\到黎錦暉家,商定后日討論劇本,聶耳就帶了故事來看。8日正是端午節(jié),吃了四分之一粽子,由漢返滬后第一次拉基練,“手特別酸”。孟君謀爽約了,聶耳就在黎錦暉家吃晚飯,“喝煙臺啤酒”。

很想在籌拍的《芭蕉葉上詩》飾演烏正陽這一角色,6月9日聶耳得知自己無望于此:“什么希望都成為泡影了。”他在日記中寫道:“任你多大天才,想在‘明月’發(fā)展總是靠不住的?!痹缟现懿畡讈?,他為演《續(xù)故都春夢》留起了胡子,又是一個刺激。翌日,走,去蘇州,上?!盎疖囌境嗽屡_和幾間賣票房存在以外”,被炸得“簡直破得不成樣子”(6月10日)。聶耳此行赴蘇是同一個伙伴參加所謂海威伊(夏威夷)音樂隊演出,有各種器樂的合奏,有他的口琴獨奏,還有“非洲博士”演說,有意“改變一下方式做反帝宣傳,結(jié)果大失敗”,因為蘇州觀眾不懂國語(6月11日)。12日,匆匆翻完刊物發(fā)表的田漢《梅雨》,演出結(jié)束后領(lǐng)得十元酬勞。13日返滬,在苦等列車的四個半鐘頭內(nèi),買份《時報》看,“讀孫瑜一封公開的回信有感。他好像有希望起來?!痹谧笠碛霸u的引導(dǎo)下,電影明顯在進步。又看到“鄭君里、莉莉、錢鏜合演的片子有宣傳”,聶耳“想投銀幕的心更切”,決計到上海后“要去活動一下”。一回到明月社,就又“煩躁不堪”,“想來想去,‘明月’無望”。袁春暉來信,她也想出來,并要聶耳去考中央大學(xué)音樂系,但這“經(jīng)濟便成大問題”。

6月15日,沈西苓來了,跟聶耳談起正在創(chuàng)辦的《電影藝術(shù)》周刊,該刊是左翼電影理論批評刊物。巧得很,這天聶耳正思忖著給《電影時報》投稿。隨后,金焰請聶耳到國泰大戲院看電影《奈何天》,“還好!”在當(dāng)天日記頂端的空白處,聶耳寫下顯然是針對黎錦暉的非議:“所謂社會教育、兒童教育,自己有著一班失學(xué)的兒童還不去教育,這是多么笑話的事?!苯酉聛磉€有一句:“我的革命的藝術(shù)的出路已漸漸入門了,努力去吧!”這是當(dāng)天的最大收獲。

翌日,徹底認清小白“她是沒有真的愛我的可能”,聶耳日記在用大篇幅回顧、分析、指責(zé)白麗珠在感情方面的種種不是后,作出結(jié)論:“爽爽快快地拉倒吧!忘了過去的一切!”同天,見到金焰發(fā)表在《電影時報》的《獻在愛好我的觀眾之前》,宣告自己對時代的認識,指出中國電影必要走的而且唯一的出路,只有打消對帝國主義、資產(chǎn)階級的幻想,集中起力量來打倒帝國主義。好友的激進,一時激起聶耳的“發(fā)表欲”(6月16日)。

又是電影,大東有聲影片公司請明月社出一兩人助演和教唱歌,王人藝負責(zé)拉琴,拿一個調(diào)子給聶耳看。聶耳就練了一會,“自己跟著唱”?!栋沤度~上詩》的對話拿來了,聶耳“嚷了兩遍,好像從前背劇本時的神情”,愈覺得烏正陽這一角色“看來著實適合我的個性,可以自信能做,而且會好?!敝皇遣荒苋缭福谝痪洹芭龅搅诉@般人又有什么辦法”的感嘆后,聶耳話鋒突轉(zhuǎn):“何況這劇本毫無意義,社會所不需要的東西?!崩桢\暉“來講劇本”,聶耳消極以對,“聽了只想睡覺”(6月?日)。

熬夜撰文,抄稿寄《電影時報》。執(zhí)委會開會分配“天一”的兩千元,最高150元、最低30元,聶耳80元(6月21日),這正是其在明月社地位的折射?!耙蝗说健倮蠀R’看《芳蘭姑娘》”,“游‘大世界’,無聊極?!保?月22日)聶耳形單影只起來。好消息也有,“睡眠不足,精神不足”,正伏桌瞌睡,被“聯(lián)華”的宗維賡叫醒,告訴他“稿子可以通過”,要其“繼續(xù)再寫”(6月23日)?!罢?wù)勑恼衣欁印保@是胡笳對聶耳的基本評判,她果然來找他談心了,談的是“她已在‘大東’訂了合同拍一部有聲片,飾要角。”(6月25日)“起床時頭更疼得厲害”,明月社的“羅靖華也編起劇來,用張資平的《群星亂飛》小說改編,里面一個會拉提琴的男主角是預(yù)備給嚴華做”,讓聶耳又一次失望。此前寫的文稿“依然沒有登出,總提不起再寫的趣味”,這時“《電影藝術(shù)》也要稿子”,聶耳暗下決心:“應(yīng)當(dāng)努力一點才對,不要落伍!”(6月26日)

6月27日,明月社的幾個女孩子闖到聶耳的屋里,就在他的面前換衣服,“她們是有說明在先,不怕難為情的?!痹瓉硎菍O瑜拍《火山情血》請她們幫忙,“今天在第二廠拍戲,所以要收拾得比較漂亮些?!痹撈€有南洋酒店里的海威伊樂隊鏡頭,也需要聶耳等人擔(dān)任。沒有吃午飯就去了,“到兩三點鐘才開始拍。鏡頭頗不少。莉莉的Hula Hula Dance真有點肉麻。”夏威夷胡拉舞穿的原本就少?!耙粋€南洋酒店的布置,里面坐著一些像日本人樣的男女顧客?!边€有拳擊,“那些女子的裝束,看了便肉麻!”同去的伙伴異議這哪像是南洋的實景,“那些女的簡直是像要去洗澡的樣兒?!甭櫠鷵Q上借來的白褲,“臺上一坐”,“周圍都是黑色恐怖”,兩把吉他,一把尤克里里(夏威夷小吉他),一把曼陀林,弦卻是麻繩做的?!白鄻愤€相當(dāng)起勁,很像蘇州表演時的神情?!钡?,只有兩把吉他可以發(fā)音。

聶耳當(dāng)天找到黎錦暉,劈頭第一句話的就是請其幫忙介紹拍有聲電影,“練習(xí)練習(xí)上鏡頭”。黎表示現(xiàn)正與明星公司接洽,對方要整個明月社包拍,已收到鄭正秋來信,并告知聶耳屆時陪自己去交涉。此外,黎還講了一個《賣歌尋女》劇本故事,想給“明星”拍攝。事后,聶耳覺得黎錦暉“無時不是在表現(xiàn)著他的個人主義,大湖南主義!”“難怪這般人的不會覺醒,誠然麻醉已深!”當(dāng)晚,聶耳就寫了一篇短文《下流》,直到2點才睡(6月27日)。

《下流》倒不是針對黎錦暉而發(fā),文章扭住蔡楚生的一句話展開議論。蔡導(dǎo)演似曾口不擇言:“《粉紅色的夢》已經(jīng)是拍完了,我正預(yù)備拍一部下流的東西。”文章指出:“所謂‘下流’,當(dāng)然是站在資產(chǎn)階級的道德立場所決定的‘下流’。勞苦群眾為了肚子吃不飽而做非法舉動,失業(yè)者因為沒有飯吃而做強盜,當(dāng)土匪,站在四馬路拉人……無疑地,便是他們認為的‘下流’?!庇纱?,自然地引出一問:“楚生要拍一部‘下流’的東西,不知他怎樣去決定這‘下流’的意義?”本著“給他一點影響”的良好愿望,聶耳寫道:“在這部所謂‘下流’的作品里,至少會描寫出多量的下層階級生活,同時暴露出‘下流’的必然性?!本o接著一轉(zhuǎn)折:“否則,必是替資產(chǎn)階級統(tǒng)治者做欺騙大眾、麻醉大眾的工具!”最后,“熱烈地希望”蔡楚生“能很快地走上一條正確的大道”,并“期待著這青年導(dǎo)演的‘下流’作品的到來!”短文酣暢淋漓,并首次使用“黑天使”的筆名。這“黑天使”嘛,便是去年九一八前一天看的德國電影《藍天使》片名化出來的。

聶耳第二天起床后,便將稿子抄好,交周伯勛,投稿給《電影藝術(shù)》(6月28日)。母親來信,告知三哥的婚期,關(guān)心他的婚姻,想去詢問袁春暉家,要兒子回云南。從母親來信中還得知翟淑仙因生孩子難產(chǎn)而死于非命的死訊,“Marriage is grave!”(婚姻就是墳?zāi)梗┞櫠挥傻孟肫鹱约哼@位“四干爺爺”對后輩的教誨。29日,給母親復(fù)信,涉及與袁春暉的婚事,宣稱“我是為社會而生的”(聶耳《致母親[彭寂寬]》,1932年6月28日)。

6月30日,《芭蕉葉上詩》開拍。下午,聶耳到“天一”攝影場,他在該片參與音樂工作,凌晨2點才回?!澳切┓b,不知是什么時代?布景、舞臺不近情理,有歌舞沒有樂隊。表情都差”,聶耳意見多多。翌日午飯后,由大汽車接到“天一”,“等了好久才開拍,悶極!打瞌睡!”對飾演男主角的嚴華尤為看不順眼:“他算什么,做了這么一點臭角便擺起臭架子來?!睕r且這位有揩油明月社的嫌疑,正查他的賬呢。那天導(dǎo)演李萍倩不很高興,“鏡頭也拍的少”。第三天拍戲,呆看天,打瞌睡,“整天只收了《毛毛雨》和《等一等吧!》的過門?!薄皶r間簡直犧牲得太不值?!保?月2日)7月3日,“樂隊等了一天,完全沒有收音,最后要收《安眠》,突然收音機壞了?!钡?,4日,“到‘新光’看試片”,卻發(fā)現(xiàn)“成績還不錯。”

7月5日,被大車“照例拖到‘天一’?!币恢钡?,到下午4點鐘還沒開拍,“和導(dǎo)演商量明天再拍?!蹦翘?,聶耳遇到“聯(lián)華”演員、編導(dǎo)王次龍,“他的片子也快開拍”,聶耳“想和他演個角,他表示很愿意?!碑?dāng)晚,查賬,弄得嚴華等相關(guān)人下不了臺,聶耳與王人藝等新任掌管圖章存款事宜。

聶耳心心念念的還是電影,7月6日,“和從前到云南的朗華公司大胖子談去云南做影片事,很有可能性”。二人做如下分工:聶耳“負責(zé)寫信探問云南消息,他負責(zé)找攝影機及工作人員。”當(dāng)晚,看“聯(lián)華”影片《人道》的試映。連夜寫作。次日,寫好《看〈人道〉試片隨筆》,交稿。中午,寫信給廖伯民商量赴滇拍片事。沒到“天一”拍片,晚赴“麗娃麗妲”消夏同樂會,“玩得很無聊”(7月7日)。

7月8日,又看試片,這回是強聲有聲彩色制片公司的《十九路軍一兵士》,演繹一廣東士兵參加淞滬抗戰(zhàn),英勇受傷,仍高呼:“沖鋒……沖鋒……為中華民族的生存而沖鋒……”不久后奔赴前線,建立軍功。這天,聶耳還到黎錦暉家談繼訂拍片事,“班主”對他還是頗為倚重。而聶耳縈心于懷的是當(dāng)天所看的試片,當(dāng)晚回去就寫影評《十九路軍一兵士:新聞片湊成 大可賺錢》,副標題將觀點表達得要言不煩。

后幾天頗忙,談拍戲、拍戲、看電影、寫影評。和王次龍、蘇怡“商量服裝”;“聯(lián)華”笑星韓蘭根要聶耳“替他‘大東’的角,沒有十分決定答應(yīng)他?!保?月9日)到“卡爾登”看電影《三十六行》,“簡直是聶耳博士在‘聯(lián)華’的講演?!甭櫠惺砂盐盏卣J為:“節(jié)目中有很多我可以做、能做,而且是做過的。”當(dāng)晚到“天一”,“和錦暉在電話里談收音事”,挨到凌晨1點回(7月10日)。翌日,替《芭蕉葉上詩》男二號唱《等一等吧》(7月11日)。

“黑天使問題”擴大起來

7月13日,《時報·電影時報》刊發(fā)“黑天使”《黎錦暉的〈芭蕉葉上詩〉》一文。文章從明月歌劇社由寧漢回滬落筆,關(guān)注該社脫離“聯(lián)華”后,究竟是加入“天一”還是“明星”的命運,繼而引出“明月”要和“天一”拍攝聲白歌舞片《芭蕉葉上詩》的議題。“黑天使”假稱曾在南京看過“明月”演的大歌舞劇《芭蕉葉上詩》,“大失所望!”聞訊要拍攝同名電影,設(shè)法打聽,對方澄清南京上演的只是該片中一部分吃醋的故事,電影“里面有激烈的戰(zhàn)爭,有偉大的戀愛,有緊湊的穿插,有美艷的歌舞,有滑稽,也有眼淚,更有愛國的精神。”“黑天使”順勢希望黎錦暉實踐自己的承諾:“任憑加上三角、四、五、六角戀愛的穿插”,“聲片之材料則以‘自衛(wèi)衛(wèi)國’為樞紐”,“總須顯到‘民眾疾苦’以及‘國難臨頭’的暗示”,并就此預(yù)?!栋沤度~上詩》的成功。

就在《黎錦暉的〈芭蕉葉上詩〉》見報的當(dāng)天,聶耳再接再厲,又寫了一篇批判文章《中國歌舞短論》,仍是劍指明月社“班主”。該篇由歌舞在有聲電影“有很多用處”引出中國歌舞的專論,文章雖尊奉黎錦暉為此鼻祖,卻以“香艷肉感,熱情流露”八字概括黎氏十幾年的成績,直指“社會教育”“兒童教育”無益,“被麻醉的青年兒童,無數(shù)!無數(shù)!”盡管“黑天使”承認黎氏創(chuàng)作“有的卻帶有反封建的元素,也有的描寫出片面的貧富階級懸殊”,然而,“軟豆腐”三字評語足夠嗆人。對于《夜花園里》《小利達之死》寫到勞苦大眾的痛苦、貧富的沖突,“黑天使”稍加肯定,因此認為“還有著一線的希望之路”。以下一句出語潑辣:“今后的歌舞,若果仍是為歌舞而歌舞,那末,根本莫想踏上藝術(shù)之途!再跑幾十年也罷!還不是嘴里進,屁股里出?”結(jié)束一節(jié),“黑天使”指示黎錦暉:“你要向那群眾深入,在這里面,你將有新鮮的材料,創(chuàng)造出新鮮的藝術(shù)?!彼飘?dāng)頭棒喝、耳提面命:“喂!努力!那條才是時代的大路!”對“班主”的文字“教誨”至此完畢,然后以“黑天使”的筆名投給《電影藝術(shù)》。

兩天后的7月15日,《電影藝術(shù)》以《和〈人道〉的導(dǎo)演者的對話》為題發(fā)表了“黑天使”署名文章,實為聶耳7月7日所作。文章大段虛構(gòu)《人道》試片后第二天,該片導(dǎo)演卜萬蒼主動征求意見而引發(fā)“黑天使”的一番宏論。圍繞“劇本的意識”,“黑天使”指出兩大毛?。阂皇恰斑^重于靠天吃飯:A.災(zāi)荒之所以能成災(zāi)荒,自有它的成因,這一點未加以指明。B.孝感動天,一夜吹成墳?zāi)?,也不?yīng)該。”二是“全劇始終是站在個人的地位來描寫,沒有聯(lián)系到災(zāi)民的全般,……失了災(zāi)民全體的靈魂以及整個的欲求”?!昂谔焓埂辈煌虏豢欤骸斑€有,趙民杰的因良心而轉(zhuǎn)變,這也是劣點。他自有他生活的環(huán)境使他這樣。用了‘良心在哪里’的標語,反把唯物論的進展走向到唯心的一條路上去?!?/p>

盡管文章后面肯定了導(dǎo)演的技巧、感人的片段,以及可圈可點的表演,該文發(fā)表后的第4天,聶耳還是聽到卜萬蒼的不滿意見。卜萬蒼并不知聶耳就是那篇影評作者,因此“大罵黑天使。他說:這不是批評,這是瞎罵?!币驗槁櫠疤煸诮鹧婺抢锿嘎读俗约壕褪恰昂谔焓埂保鹧婢团c卜萬蒼爭辯,“說他是有成見的,要不是他導(dǎo)演的片子,恐怕不致如此說吧!”最后,金焰當(dāng)面說卜萬蒼是在罵聶耳,這倒使卜萬蒼難為情起來(7月19日)。至此,“黑天使”的身份暴露。

“天一”拍戲還在進行,“多半是晚上”,通常熬到凌晨一點甚至有三四點鐘的,但是“每天所拍并不多,等得討厭?!碧煊制鏌?,盡管掛帳子在院子里睡,仍“滿臉起了痱子”(7月19日)。因為籌拍影片,“不得不講究一點點漂亮”,從鄭雨笙那里借了一百元“做拍戲資本”,買日用品、吃冰、做衣服,請便宜的客,但看見沈西苓在讀日本書,聶耳頓覺空虛(7月20日)。自省生活不免浮蕩,素來討厭跳舞場,卻請客跳舞。不巧,皮包被偷(7月21日),該收心了。7月22日夜“全部動員”,“做一個通宵的夜工,到天亮快用樂隊時,導(dǎo)演因布景不合意,發(fā)脾氣打碎布景走了?!保?月23日)

7月23日,聶耳午飯后突然想到因為《人道》影評,已被卜萬蒼知道“黑天使”是自己的筆名,恐怕以后會有意外的糾紛,于是打電話給“老宗”停登自己此前的投稿。然而,打了兩處,電話都不通。聶耳還不知道,那篇后來引起軒然大波的《中國歌舞短論》已于前一天在《電影藝術(shù)》第1卷第3期發(fā)表。晚飯后,聶耳拉著單杠跳起了天鵝舞,王人藝在下面拉他的腳,聶耳在日記中記道:“我怎樣松了手,從第三層上跌下來。這時,我已經(jīng)不醒人事了?!贝蠹沂窃鯓拥卮耆嗨?,是誰把他背上去的,聶耳都不知道,直到晚上9點多才蘇醒過來。沒有去醫(yī)院,只是扶他到院子里,聶耳突然要上天一公司去工作,被勸阻了。仍聊天閑談到午夜12點,才回自己的屋里睡下。

7月25日,《中國歌舞短論》引起明月社的關(guān)注。

這天,聶耳重拉基練,和王人美、白麗珠一起看了《火山情血》,前所未有地詳記了該片的故事情節(jié),并加點評,認為黎莉莉第一次上鏡表情如此自然“卻是難得”,不滿影片表現(xiàn)的官僚惡霸遇鬼迷魂墮入火山的結(jié)局,等等,以作今后影評的材料。看試片時遇到不少電影界朋友,和明星公司演員錢千里談到黎莉莉為“短論”而作的解釋文章,聶耳認為“文字內(nèi)容大部分是出自錦暉的?!彼谌沼浿懈袊@:“在我們的立場上來看這篇《中國歌舞短論》,不但沒有加重言語,況且這是事實問題。在錦暉,以至于從事歌舞事業(yè)者是應(yīng)當(dāng)要虛心接受的,何必再來反攻一下!莉莉無疑又受了利用。她本身為了風(fēng)頭主義的實現(xiàn),做做工具也無妨!”

兩天后,聶耳精神愉快地去找孫瑜、金焰,一塊到南京飯店,列席《電影藝術(shù)》編委會會議。孫瑜接受了聶耳的勸告,“后面的火山上的打架,取消現(xiàn)靈魂一節(jié),今晚補鏡頭?!彼€出示了昨晚寫的一個劇本大綱,名為《天明》,聶耳認為“這是一個在思想上比《野玫瑰》進步的作品?!蓖?,“莉莉為《中國歌舞短論》寫了一篇文字投《電藝》,全是錦暉改的”,聶耳看了“很好笑”。“她問我會不會登,因為她怕他們有成見不會登,我說我擔(dān)保?!睙o意間,聶耳透露了自己與《電影藝術(shù)》非同尋常的關(guān)系。仍到“天一”,拍戲“拍到三點鐘才回?!保?月27日)

7月28日,在“天一”遇到《電影藝術(shù)》編輯陸小洛,當(dāng)面約稿寫點關(guān)于“短論”的東西,擬在第五期發(fā)表。聶耳回去就寫,從凌晨3點半寫到6點鐘,題為《黑天使答黎莉莉女士》,7點才睡。休息后,到“夏令配克”看《兩孤雛》。晚上,一同到天一公司參與拍片工作,聶耳剛進化裝室,就聽黎莉莉在說什么人心難測——

有人問:“是咱們團里的嗎?”

“是?!崩蚶蛴终f,“你們?nèi)f想不到,人心難測?!?/p>

“誰告訴你的?”

莉莉回答:“我今天到第二廠”,是孫瑜告訴她的。

聶耳一聽,就知道“黑天使”的秘密已被徹底拆穿了,于是打算明天找黎錦暉直接討論一下這問題(7月29日)。

“到底是和錦暉說好呢,還是保守秘密?想來想去,他終于是會知道的,還是坦白些吧!”聶耳下定決心,7月30日午飯后來到黎錦暉家,正遇對方從樓上下來吃飯。“先談了些關(guān)于‘天一’、‘明星’的瑣事。后來我問他看過那篇文章沒有?他說那是沒有十分了解的人,簡直不對。至于在相片上題字,那是更糟的,所謂‘香艷肉感’,我們明月社并不是完全反對香艷肉感的,實在是不得不適應(yīng)一下社會?!甭櫠X得自己的表情“不自然起來”,“不愿即時說出,等他多罵幾句,他終于沒有再罵了,轉(zhuǎn)說到別的話?!?/p>

隨黎錦暉來到樓上,“他慢慢收拾桌子,把一支香煙擺在嘴上”,把藤椅拖到聶耳的對面坐下。聶耳開始說:“我坦白地和你說,那篇文字是我寫的。所謂油腔滑調(diào)是不應(yīng)該,但它的原意并不壞?!崩桢\暉“很會滑頭地談話,一面接受,一面又解釋他不革命的苦衷。后來談了一些‘明月’之將來,他似乎很容納我的意見,好像即時就轉(zhuǎn)變達于高度?!?/p>

既然并無觀點分歧,就此打住。以為危機化解,聶耳當(dāng)天下午3點由一輛破汽車送到“天一”去為明月社領(lǐng)取拍片的酬勞?!疤煲弧倍习迳圻椚苏f沒有錢,晚上送來。晚飯后再去,答復(fù)“至早也要到二號才能給清?!逼釉ó?dāng)晚可以完結(jié),“還有三個調(diào)子沒收音”,“不給錢就不收音?!?/p>

當(dāng)天看到“班主”的七弟黎景光在作曲湊歌詞,“看那橡皮擦了又改,改了又擦”的可憐樣,自信比他強,一時激起“作曲欲”,“練習(xí)練習(xí)寫點普羅的歌曲”?!捌樟_”就是無產(chǎn)階級,聶耳自我鞭策、自我覺醒:“你絕不要忘了人家和你介紹新朋友時‘音樂家’的頭銜,你會覺得慚愧嗎?不要喧賓奪主!你干的哪一門?你的特長在哪里?不要‘半途而廢’,趕快打起精神來吧?!保?月30日)這一反省,及其以后在音樂創(chuàng)作方面的努力,最終成就了聶耳。

聽說“聯(lián)華”二廠部分導(dǎo)演、明星要到海濱集會,聶耳通過金焰總算爭取到了。7月31日,與孫瑜等坐車同去,“到大馬路外灘上船”,黎景光、王人美、黎莉莉也在。

金焰從袋中掏出十塊洋鈿,作為他與聶耳兩人的繳費,聶耳不由得追悔:“今天實在是不該來玩,《電影藝術(shù)》出版大成問題,我們把這十大元捐去,不是可以有點幫助?”和孫瑜在船上座談《天明》劇本,孫導(dǎo)“務(wù)必要固執(zhí)著女的被槍斃”,金焰“要牽到現(xiàn)在一般青年人所迫切需要的結(jié)婚、生孩子的出路問題。他說只要再以一對已婚生孩子的夫婦襯出。”而聶耳覺得這不是“這個劇本可以解決的”,“若是寫這種的劇情,最好重新再來一個?!贝粮邩蜴?zhèn),登岸,聶耳“頭上頂了一大包雜物下船”,引起同行者的笑,又坐公共汽車,下車后“一大包啤酒、面包”被有意地放到聶耳頭上,他就這樣頂著重物走過一個小土坡,來到海濱。“碰壞一瓶啤酒”(7月31日),倒不怕自己的腦袋碰壞。

高橋“沙灘不很好,水底的尖石子很多,風(fēng)浪大,水色黃”,不是游泳的好去處,新聞記者圍著明星攝影,像是“看電影一樣”。吃得很豐富,倒在帳篷里躺躺很舒服。坐小車返回,高橋碼頭落日美景,使人留戀。上船,聶耳又打起盹來,瞌睡中“頭上挨了一下打”,原來是蔡楚生請他起來走走談話。蔡導(dǎo)向聶耳解釋《下流》一文的誤會:起因是有一次某位半資方負責(zé)人大發(fā)怪論,慨嘆描寫勞動人民生活的“下流”電影不知為什么竟能大賣。蔡楚生不便與資方爭執(zhí),只能語帶譏諷地說他也正準備寫作一部“下流”電影。事實上,蔡楚生正創(chuàng)作《都會的早晨》,那是一部正面反映底層社會的影片(蔡楚生《回憶聶耳》),“對黑天使寫的《下流》他是同情的?!保?月31日)

“下流”問題輕松化解,然而,“黑天使問題”在明月社“似乎要擴大起來?!保?月1日)

8月1日,黎景光忙著寫信質(zhì)問“黑天使”,桌上擺著第3期《電影藝術(shù)》,那篇文章上畫著許多記號。聶耳不怕反駁,倒是希望“這種斗爭盡量地擴大起來,因為沒有斗爭是不會進步的?!彼谌沼浿袑懙溃骸拔业囊饋硖魬?zhàn),也就是想由這種斗爭找出一條歌舞的新出路來?!崩桢\暉來講《浮云掩月》一幕小喜劇的劇本,聶耳認為“在趣旨上好像比《芭蕉葉上詩》容易給人尋味些?!辈灰啦火埖氖敲髟律绲纳缬?,“大部分人好像都知道黑天使是我”,聶耳聽話聽音,覺得社友“說話時都是帶有刺的?!碧貏e是黎莉莉,她當(dāng)著黎錦暉的面告訴黎景光:她那篇文稿被“聯(lián)華”一廠的人說成是黎錦暉作的,分明是在和聶耳“唱隔壁戲”。聶耳作了最壞的準備:“要是這事鬧到感情破裂,或是他們對我不大滿時,我實在有一走的必要。因為這樣地鬼混下來,精神上是會受痛苦的。況且理智地說一句,我實在不該和這般沒有希望的人去鬼混,我要做的事還多著呢!我是一個革命者,在這樣的生活中,已經(jīng)是該打屁股。說到走的問題,一會兒想回家一轉(zhuǎn),一會兒又想更激烈地去干。切實點說,他們不會讓我輕易地走吧!也許不至到這一步!”夜晚,聶耳為此輾轉(zhuǎn)反側(cè)。

8月2日,黎景光寫了一封給“黑天使”的信,聶耳看到,覺得“這情勢好像更嚴重起來。”于是,計劃好離開明月社的三條出路:一是回滇,“一方面隔離現(xiàn)環(huán)境,一方面可以看看離開了兩年的故鄉(xiāng)”。二是到陜西,“游地方,隔離現(xiàn)環(huán)境”。三是進聯(lián)華公司,“專干電影,增進別的思想與技能”。三條出路,聶耳覺得“陜西要夠味些”,“因為去了相當(dāng)時回來,一樣地可以謀別的職業(yè)”。

一時間,好像明月社的全體男員都去看黎景光的那封信了,“各人的面龐上都表現(xiàn)著很快活的樣兒,好像對這封信非常的表同情?!崩?、讀英文都無法排遣此事,聶耳“突然想起有向他們解釋的必要,反正他們都已知道。這樣的開玩笑似乎太無聊,要吵,便痛痛快快地來一下”。聶耳終于向景光“攤牌”了——

“你給黑天使的信發(fā)了沒有?”

“沒有郵票!”

“不要麻煩了吧!請交給我,我就是黑天使!”

景光表情不自然起來,開始還有點不想把信交給聶耳。聶耳保證:“我未必還不放心我嗎?我定會交給編輯先生呢!”景光聽如此說,不能不把信給他了。

兩人開始正式交鋒起來?!八瘩g我的主要點在文不對題,這一點我是承認自己的錯誤和荒唐。我和他辯論總是根據(jù)著事實問題,并且居于我們的立場”。聶耳記道:“我希望他不要把觀念混淆,這種事是另一回事,絕不要牽扯到團體的問題。我由這兩天的觀察,他們對我的態(tài)度完全兩樣。”

性格爽直的聶耳一吐為快,隨后就奔赴《電影藝術(shù)》編輯會,陸小洛編輯不在。因為經(jīng)濟問題,《電影藝術(shù)》出版難以維系,不僅黎景光的質(zhì)疑信無處刊發(fā),就是聶耳那篇“答黎莉莉女士”也等于打了水漂。

后兩天情形一度趨于舒緩。明月社執(zhí)委會討論和“明星”訂合同問題,聶耳為三位接洽人之一?!陡≡蒲谠隆吩才怕櫠椦荨叭文显啤保瑖廊A提出演不了“大麟”,遂與聶耳調(diào)換,聶耳不以為然:“老實說,什么角我都能做。”蔡楚生請客到南京大戲院看電影,也有聶耳一個。隨后,“在霞飛路吃俄大菜?!辈坛鷰ьI(lǐng)參觀明星公司,“玻璃棚里透出強烈的電光”,無聲片攝影棚在拍古裝戲,“有聲攝影棚還不錯,沒拍戲?!保?月3日)從《時報》上得知,王次龍要拍的影片因為要自帶一個攝影師,與“天一”老板鬧僵,以致取消合同,邵醉翁自任導(dǎo)演,主演已定。聶耳到“天一”證實情況后,知道自己與王次龍的合作徹底泡湯,原想順帶著取回“明月”報酬也沒成,拍片團隊正與老板談判呢。到“聯(lián)華”一廠訪金焰,和蘇怡談劇本(8月4日)。

8月5日,早上照?;殻拔顼埡笸蝗宦犝f要開全體大會”,聶耳“跑去問七爺,他說關(guān)于我,黑天使的問題?!边@會議顯然是專門針對聶耳的,“他們要我退席,上樓拉基練?!苯Y(jié)果,只能退出。晚飯后,到外面轉(zhuǎn)了一圈,最后還是找鄭雨笙,“他可以解除些我的苦悶”?;氐阶√?,聽說黎錦暉找他談話,只得明天去。

第二天早上,找金焰,進聯(lián)華公司“大約有望”。原以為回明月社就能吃到“餞行飯”,卻并無準備,措辭說吃過了,生生餓了一頓。開始收拾行李,決定先到北平一轉(zhuǎn)。到黎錦暉家,兩人已經(jīng)沒了互信還談什么,聶耳記道:“我知道他要和我談的是什么話,我當(dāng)然很圓滑地去應(yīng)付他?!笨罩亲尤フ亦嵱牦希从?。后來,鄭自己來了,介紹聶耳住他親戚家(8月6日)。

明月社沒有希望,也待不下去,到北平去玩一下,改換一下環(huán)境,正好休養(yǎng)半月前頭部受傷導(dǎo)致的“腦病”(聶耳《致明月社同事[宋廷璋]》,1932年11月10日)。8月7日,聶耳6點早起收拾行李,“空氣異常慘淡”,明月社只有一名女生和他說話、拉了他的手,她正是黎錦暉的養(yǎng)女黎明?。ㄓ谒乖仯?。四先生送聶耳上船?!暗剿狞c鐘才開船”,聶耳就這樣離開了上海,身后留下一則啟事,刊登在《新聞報》:“因志趣不合,自愿脫離明月社”。

在北平,“趕快決定走哪條路”

由滬抵津,8月11日坐9點半早車,中午12點半進北平,即入住宣武門外校場頭條3號的云南會館,很快與李純一、許強、陳鐘滬、楊哲夫、何宏遠、張鶴(張?zhí)焯摚?、陸萬美等云南舊友新朋會合。有些掃興的是,聶耳偏偏還遇上昆明便衣偵緝隊隊長馬匡國,當(dāng)年他還參與搜捕過自己,第二天晚上馬請聶到青云閣聽大鼓、看雜耍,不知用意如何,以后還有數(shù)次糾纏。

“腦痛”,但還是趕著去拜望明月社在北平的社友,黎錦暉的四弟黎錦紓,以及探訪若干社友在北平的家人。可惜你來我往幾次就是沒見到白麗珠的母親。廖伯民轉(zhuǎn)來信,無法措辦影片公司(8月13日)。不管它了,游中山公園、游中南海公園、游北海、游萬牲園、游兆豐公園,觀影《情種》,觀看中華藝團演出,吃冰激凌,吃云南火腿,吃冰,喝十一杯茶,一個多星期下來,疾病突然來襲。

8月20日夜起腹瀉,聶耳總以“這健康的身體自驕,不理它。”翌日,又去真光電影院趕禮拜天的早電影。出來時,“頭已經(jīng)是夠昏的了?!庇质歉篂a。到和平外清華樓吃中飯,空腹喝汽水,八個大水餃,半碗大油餛飩。午后便成痢疾。22日早上起,平均每刻鐘跑一次廁所。同鄉(xiāng)陪著看醫(yī)生,時間已過,要等到傍晚時分,索性又吃瀉油,一夜不能靜臥半小時。23日早上已成赤痢,為省錢找門口崔大夫開一藥方,瀉痢有增無減。24日再找崔醫(yī)生,“下午病勢加重,起床都費力。”只得往北京醫(yī)院就診,到25日始見功效。27日,“精神稍稍恢復(fù)”,再上醫(yī)院。28日,漸始平復(fù)。29日,沐浴沒了熱水,就用冷水摩擦。腹瀉8天,起身腿腳都軟了,“瘦得只剩一架骨子”,“那些肥肉不知跑到哪兒去了?!”

在身體康復(fù)期,又與友人游西山、游香山、游團城、游雙清,游太廟、中山公園。參觀清華大學(xué),感嘆該校“環(huán)境實在太好了”,聶耳甚至還想到今后參加清華的樂隊演奏(9月7日)。

同時,聶耳從報上關(guān)注著上海時事。從《世界日報》看到:“日軍在滬西示威,日艦集中黃浦江,向市府提出禁止報紙上反日言論和一切抗日運動?!钡诙螠麘?zhàn)大有一觸即發(fā)之勢(9月1日)。在閱報室特別留意《時事新報》電影專欄,看到《天明》《都會的早晨》《春潮》都是高占非主演,越看越想:“快回上海工作去!”(9月8日)

在北平,還是回上海,必須“趕快決定走哪條路”。聶耳日記寫下他的內(nèi)心獨白:“老實說,考什么學(xué)校?我何必要這樣軟化下去?!我回到上海去有著我緊要任務(wù),試問我進三年的學(xué)校比做三年的事是哪一樣的希望大些?!就說學(xué)音樂吧,在北平,尤其是在‘藝院’,絕不會比上海好的。何況我在上海有免費的教員?!庇谑恰皼Q定回上海去”,16日就走(9月8日)。事實上,聶耳3日收到母病催歸的電報,翌日回信就說明自己病況和回滇的困難,“只有到上海去拼命,拼命想法回來”(9月4日),強調(diào)的也還是在上海打拼。

9月11日,拉基練都不知道餓。突然想到應(yīng)該去找一找托諾夫,那是當(dāng)時名揚于北平的俄國小提琴師。想到就做,問過好幾個外國人才找到他的住處,可惜不遇。聶耳到正陽門車站問詢,原來從北平到上海只需整兩天。于是,盤算著16日動身,到上海恰好是九一八事變爆發(fā)周年紀念日。無意間進入底層社會,這里“充滿了工人們、車夫、流氓無產(chǎn)階級的汗臭,他們在狂吼、亂叫,好像些瘋?cè)藰拥刈龀銮姘俟值耐嫠?,有的在賣嗓子,有的在賣武功,這些吼聲,這些真刀真槍的對打聲,鑼鼓聲……這是他們的生命的掙扎,這是他們向敵人進攻時的沖鋒號。”吼聲,吼聲,吼聲……

當(dāng)天下午再訪托諾夫,仍是不遇,預(yù)約明天上午10時會。收到昆明初戀女友袁春暉的來信,她誤解聶耳想進電影界,以為是想當(dāng)明星出風(fēng)頭,信中寫道:“你想入電影界的熱,就如一個人盲目地愛他不該愛的人一樣的熱,所以我無法勸阻你”,但是對方更希望他進國立大學(xué)的文字對聶耳產(chǎn)生了直接的影響,聶耳“決定試一試國立藝術(shù)學(xué)院”,如考上就可享受云南教育廳的獎學(xué)金,況且鄭雨笙從上海來信也不希望他很快回滬。

第二天,終于見到托諾夫。對方頗為欣賞聶耳才藝,建議他報考清華:“只要能pass過入學(xué)試驗,你盡可在里面把音樂當(dāng)飯吃?!辈⒁芰鶐е崆俸颓V來試拉一下小曲子(9月12日)。9月14日聶耳參加了藝術(shù)學(xué)院的入學(xué)考。“黨義”試題共3道,他選作了“國難期中研究藝術(shù)的學(xué)生之責(zé)任”;“國文”試題共3道,他選寫的是“各自寫理想的精神之寄托”;還有數(shù)學(xué)共6道,結(jié)果做對了4道半;英語對于學(xué)此專業(yè)出身的他來說是容易應(yīng)付。晚上,“上‘真光’看《野玫瑰》?!痹撈峭跞嗣馈⒔鹧嬷餮?。

接下來的一天正是中秋節(jié),當(dāng)日日本正式承認偽滿洲國。北平空氣異常緊張,聶耳還是如期去聽了Zmbalist的音樂會(9月15日)。翌日,陸萬美送來看新戲的參觀券,《血衣》《九一八》《炸彈》《戰(zhàn)友》《一個燒餅》《第一聲》《S.O.S》,聶耳抱著“滿腔的熱望”,明知時間已遲,仍“覺得就是能看一幕也要去”,待其趕到“法大”,卻是鐵門緊閉。正原地打轉(zhuǎn),一個學(xué)生從旁門出來,一問原來已被禁演?!斑@幾天來北平市的空氣特別緊,各學(xué)校和民眾團體都積極‘九一八’的示威運動、搜查日貨運動、演劇運動,雖然政府有明令禁止卻當(dāng)成耳邊風(fēng)。昨有學(xué)生與軍警的沖突?!保?月16日)兩天后,聶耳“上午去天安門開市民大會。街上戒備極嚴,在天安門附近的軍警更多,門是關(guān)著的”。大會是開不成了,“西長安街來往的人很熱鬧?!保?月18日)

“藝院”已出榜,聶耳名落孫山。從9月17日起聶耳就跟托諾夫?qū)W小提琴。一周兩次,學(xué)費每月20元,當(dāng)時是把大衣送進當(dāng)鋪抵了一月的學(xué)費。第一次上課,托諾夫就肯定聶耳的左手持弓,并把他的食指移進去,“多部分的握著弓,這樣覺得比較緊些?!蓖兄Z夫說“來上課是好像赴演奏會一樣的莊嚴,到了課堂,從開始演奏到完,不應(yīng)當(dāng)有絲毫錯誤的?!边@讓聶耳尤感慚愧,課后他及時總結(jié)練琴注意要點,過去的毛病“趕快在改換教員的現(xiàn)在糾正過來吧!”(9月17日)

北平的寒氣越來越令人生畏,和人擠睡一床以取暖,想到自己的冬衣“還擺在上海當(dāng)鋪里,不知今年的冬天怎樣過去?!”(10月3日)10月5日,開始“做著去日本的夢,隨時在想,隨時在談?!庇性颇贤l(xiāng)要回滇,為袁春暉買了一只小橡皮洋狗請捎去,還有一封信請轉(zhuǎn)給鄭雨笙,向他借赴日旅費(10月?日)。在北平已有兩月,“生活仍是動搖著?!痹缌系矫赓M學(xué)琴是“夢想”,“即使真能免費,你的生活費又有誰供給?”聶耳羅列“去日本”“在北平”“回上?!钡姆N種“好處”與“壞處”,深感去日本存在著經(jīng)濟與日語程度差的問題,留北平有生活費、學(xué)費的壓力,唯有回上海竟一時“想不出有什么壞處”。

“本想去看《人猿泰山》”,到東安市場看舊書,八毛錢買了一本《Piano Pieces -The Whole World Plays》(世界鋼琴曲集),“等于看電影”了(10月13日)。在北平看電影明顯少了。翻報紙,看到明月社在上海友聯(lián)影片公司拍《燕子飛飛》,“十一日已在香港路強生公司開始拍攝內(nèi)景”。或許受此刺激,聶耳轉(zhuǎn)念又想:“現(xiàn)在回上海固然有很多好處,但去日本一轉(zhuǎn)再來,不是好處更多嗎?總之,從穩(wěn)處走便是回上海;去日本便是冒著險打張彩票?!彼嬎阒掌?,猜想著鄭雨笙會不會匯款來。最近他“讀了一些音樂家的歷史”,因而“鼓起很強的勇氣”,德國音樂家瓦格納尤其鼓舞斗志——“Wagner的一生都是和苦痛奮斗著?!甭櫠晕夜膭牛骸扒斑M吧!由日本而美、歐,有什么可顧忌的?!”(11月14日)

經(jīng)費不濟,是關(guān)鍵問題。到10月15日,學(xué)提琴一月到期,續(xù)費無著。原想通過同鄉(xiāng)介紹到北平私立學(xué)院教課掙學(xué)費,因校長懷疑聶耳“有色彩”拒不接收而徹底泡湯,這樣就只剩下向托諾夫退學(xué)一途。懷揣著最后一點希冀:自己這么用功,“在路上常?;顒又笫种福胫吵龅墓φn”,又連連獲得教師的夸獎,“免費計劃大有實現(xiàn)可能”(9月24日)。聶耳對托諾夫鄭重說到自己家鄉(xiāng)有事,“此后我的生活費和學(xué)費會大成問題”,托詞要請假一月回鄉(xiāng)云云,但見對方面帶“憂郁表情”地說:“啊!這是一個頂大的障礙對于你的功課上。你是一個頂聰明的孩子,你將來的提琴會拉得不錯的?!保?0月15日)

夜寒難禁,“要躲避這可怕的冬天,只有真早離平。”雨笙的錢還沒到,令他著急。與張?zhí)焯撜勆虾5纳?,一時感情沖動又想回上海(10月18日)。轉(zhuǎn)念又想到“云南人學(xué)音樂成行點的我算得一個”,“等再學(xué)有相當(dāng)成績時可以回去開幾次演奏會,使教育界的都聽到我的專門技術(shù),我可以要求到國外留學(xué)?!睜幦「叭樟魧W(xué),退而求其次,也可回滬在國立音院拿津貼,同時在“聯(lián)華”工作。為等雨笙的來信,“一天起碼問十次”,雨笙給天虛寄來一卷報紙,里面有一張信,既不是寫給聶耳的,里面更是找不到關(guān)于他的一個字,令其“深深地失望到底了!”(10月19日)

赴日留學(xué)看來是困難重重,沒想到10月20日從要去日本的陶也先(林成)那里取到留學(xué)“真經(jīng)”。“老陶可以找到音樂學(xué)校關(guān)系,一切無問題。登岸手續(xù)只需交一張百元日金票,他們看你有錢便不會猜疑到是來做工的或是其他危險分子。既到以后的住食問題都有人招呼?!庇谑?,又寫信給鄭雨笙,向他大訴其苦,催促速匯赴日旅費;如不方便,“可先匯夠回滬的話費,回上海再多方籌借?!?/p>

年輕人心性不定,況且聶耳確實是多才多藝。一天夜里,突發(fā)狂興,拉張?zhí)焯摰热伺荞R路,沿途講“青年人漂泊吃苦的事”,張?zhí)焯摰热撕茉敢饴犅櫠v自己去廣東、湖南的經(jīng)過(10月20日),這成為引子。又隔了一天,因與友人談話,激發(fā)了聶耳的“創(chuàng)作欲”。聶耳構(gòu)思以自己由云南到廣、湖的實際生活為素材,創(chuàng)作長篇小說,連大綱思路都想好了,小說虛實相生,以男主人公到上海兩年后,“到湖北去”作結(jié)。此外,聶耳還想對自己音樂生活的轉(zhuǎn)變,“做一個有系統(tǒng)的文字”,“從幼時愛好音樂說起,買提琴,練習(xí)Hohmann,入‘明月’,個人教授,所謂classic,滬戰(zhàn)起,革命的音樂,北平來,日本去。”可見聶耳對于赴日還是念念不忘。當(dāng)日,因知老陶一兩日內(nèi)就預(yù)備赴日,聶耳趕緊給雨笙拍去一“請即匯二百元”的急電(10月21日)。

在焦急的等候中,看到《舐犢情深》的廣告。這是“久已聞名的一個倫理片,描寫父子之愛”,聶耳急忙回館報告這一好消息,同鄉(xiāng)請客看電影。聶耳佩服賈克·庫柏“傳神的表演”,“他能叫人跟著他笑,跟著他哭”,散場時“有十分之八的觀眾是帶著一雙流過淚的眼睛”,更不要說飽富感情的聶耳(10月23日)。

10月25日,原打算再讓人請客看一次《舐犢情深》,計劃破產(chǎn)。終于盼到鄭雨笙的信,原來是被傳交的人耽擱了。雨笙替聶耳打了打算盤,“二百元當(dāng)然是區(qū)區(qū)小數(shù)”,但錢遠遠不夠。留學(xué)的計劃就此流產(chǎn),咽淚下肚,“喉頭總有些不好過。”只有回上海工作一途了,但路費還無從著落。

留學(xué)就此放下,心境反而快樂起來。接下來一天,正好有同鄉(xiāng)請看電影《殉情記》,“著實好。”既然“這樣安閑的生活,只有在北平能夠享受幾天,那么我何不隨他再玩幾天,不好嗎?”(10月26日)復(fù)過一日,又自?。骸霸掚m如此說,不過能早去上海一天總是早好一天,這安閑的生活還是少享幾天的好!”聶耳計劃本月就到上海,“馬上入‘聯(lián)華’工作,以每月所得,先把這些舊賬償清,再作出國的想法。若是環(huán)境還不錯的話,當(dāng)然可以長干下去。”28日清華畢業(yè)同學(xué)會在清華禮堂開義勇軍募捐游藝會,請聶耳“幫忙音樂”(10月27日)。

左翼文藝大潮推動著聶耳繼續(xù)追求進步。左翼戲劇家聯(lián)盟負責(zé)人趙銘彝很快從上海向北平方面寄來了聶耳的介紹信。當(dāng)時在云南會館與聶耳比鄰而居的陸萬美,實為北平“左聯(lián)”負責(zé)人之一,在昆明時二人就有接觸,知道聶耳傾向革命。在北平期間,陸萬美與聶耳有過幾次個別交談,并將聶耳來北平的情況告訴劇聯(lián)常委任予人(于伶)、宋之的、老陶。接到上海來信后,從長城外的綏遠演劇歸來的于伶不顧塵勞,特意和宋之的以北平“劇聯(lián)”機關(guān)報《戲劇與電影》記者的身份,到云南會館來見聶耳(陳詔《于伶談聶耳》)。

9月21日,《戲劇與電影》記者李君來訪,也是趙銘彝的介紹,“談話的和姓任的差不多”,“姓任的”就是于伶,左翼戲劇家聯(lián)盟北平分盟的組織部部長。當(dāng)晚,聶耳到北京大學(xué)法學(xué)院三院,與北平劇聯(lián)成員見面,原想觀看“苞莉巴”(俄文譯音,即“斗爭”)劇社排練高爾基話劇《夜店》,但因劇本沒有改好,談至晚9點歸。

兩天后,聶耳完成《戲劇與電影》的約稿《上海的電影界》,親手送到宋之的那里??吹剿沃膶嬍叶阎芏嗟娜瘴?、俄文書,“正在寫稿”,見對方“讀書能下苦功,著實比我們強得多”,聶耳“無限感動,覺到自己的淺?。 彼駣^精神,檢討自己“最近忽略了作曲這一工作”,“關(guān)于革命音樂理論的寫作,也要同樣的注意?!边M而為自己制訂了“收集云南山歌、小調(diào),并創(chuàng)作歌曲”的第一步工作計劃(9月23日)。受此觸動,加之學(xué)提琴,聶耳在北平的生活有序起來,“早晨寫電影、戲劇文字和拉基練,肚子餓了煮三個雞子?!蔽顼埡蟮洁徤帷罢勔魂囋?,喝杯濃茶。過來拉piece,因蚊子騷擾和屋里的臭氣,至多只能工作三小時便頭昏、抓癢,所以只得離開小房子到乒乓球場,進圖書館,一直可以挨到吃晚飯?!蓖砩峡匆箞?,與同鄉(xiāng)嬉鬧一陣,“回來研究音樂理論一直到十二時滅燈?!保?月24日)

火車經(jīng)過宣外鐵道,“驚破了這夜的沉寂?!薄耙粫焊舯趯W(xué)校的鐘聲響了”(9月26日)。按照組織的要求,聶耳10月初參加了西單牌樓的“飛行集會”。在約定的時間、地點,集會的人們突然涌現(xiàn)出來,大家手挽手,喊著口號,聲勢浩大地前進。聶耳在隊伍里挺胸闊步、滿面紅光,帶頭唱起革命的歌曲。人們直涌到國民黨市黨部的門口,大門緊閉,砸毀招牌,大快人心。

同期,聶耳還參與北平左翼音樂家聯(lián)盟的籌建工作。10月4日,他為會議主席,組織討論北平左翼音樂家聯(lián)盟的組織大綱。同月下旬,北平左翼音樂家聯(lián)盟正式成立,原擬推聶耳負責(zé),但因其回滬在即,仍以王丹東、李元慶等負責(zé)。旋即,北平“樂聯(lián)”舉辦音樂會,但是“死氣沉沉”,“老丹大發(fā)牢騷”,聶耳表現(xiàn)得相對沉穩(wěn):“其實誰不是如此想,根本這種工作一時不會做好?!保?0月15日)翌日,老丹又電話通知李元慶的口琴隊和唱歌隊到朝陽大學(xué)參加民眾學(xué)校的募捐游藝會,還要聶耳去提琴獨奏。聶耳沒帶提琴去,不免不讓人失望,不過他的“非洲博士講演”頗受歡迎(10月16日)。后來李元慶找聶耳談話,“說‘樂聯(lián)’無望,處處感到困難?!甭櫠赋觥八麄冞^去不該用如此大的招牌”,沒想到僅有五六人(10月20日)。

參加左翼戲劇演出活動,聶耳周身散發(fā)出藝術(shù)活力。參與街頭演出,聶耳先唱上一曲云南山歌,吸引過往行人,再由“劇聯(lián)”同志上演活劇,宣傳抗日救亡。警察聞聲而來,大家一哄而散,化整為零轉(zhuǎn)移下一個“戰(zhàn)場”(劉岳、李淑文《聶耳在北平》)。聶耳還參加了高爾基《夜店》的排演。有一次在云南學(xué)院附中演出“工廠夜景”,他和一個會舞蹈的男演員臨時編了一段序幕:在聶耳一把小提琴的伴奏下,一個全身纏滿大鐵鏈的勞動者,萬分痛苦地掙扎著,最終掙脫束縛,有力地站了起來,這時舞臺燈光瞬間由暗黑轉(zhuǎn)為鮮紅(周道《許多 耳朵 的確 周道》)。性格開朗,行動活躍,北平左翼文化圈很快就有“許多(許晴)、耳朵、邸確、周道”的順口溜,“耳朵”當(dāng)然非聶耳莫屬,用此綽號也是為了避免“黑大褂”和警署的注意(陸萬美《聶耳在北平》)。

10月28日,聶耳找人合奏《第五變奏曲》?!安徽撛谘筌嚿稀⒆叩罆r,腦里都在回旋著《International》的旋律,預(yù)備晚上solo?!卑頃r分到達清華大學(xué)禮堂,將近開幕時間,即時獨奏完畢,“可惜鋼琴不能擺在臺前,而且重重幕景,臺下很聽不見!”(10月28日)晚會主辦人一聽是《國際歌》,趕忙把聶耳拉回幕后,幾拉幾上,聶耳才將《國際歌》演奏完畢,臺下掌聲雷鳴(劉岳、李淑文《聶耳在北平》)。

無論如何,演奏在當(dāng)局列為禁曲的《國際歌》需要極大的勇氣。當(dāng)夜上演《S.O.S.》《一九三二年的月光曲》《亂鐘》,后兩劇正是田漢編劇,效果“還不錯”。第二天,右派學(xué)生在校園貼出了“打倒普羅劇社”等標語。劇團堅決斗爭,“馬上召集全體大會討論出幾個議決案。主要是要東北同鄉(xiāng)會發(fā)宣言,申述請‘劇聯(lián)’公定的意義,并解釋標語上的謬論”,最后對方認錯,撕去了標語。在校門口等汽車返城時,許多人要聶耳跳非洲舞,聶耳幽了一默:“你們別忘了這兒是gentleman's university(紳士的大學(xué)),多么莊重?!多么偉大?!”上車后,聶耳樂觀天性大暴露,化身“上海女子宣講員”,引得全車大聲發(fā)笑。聶耳抑制不住激動的心情,帶頭唱起革命歌曲,《國際歌》就唱了好幾遍。一到云南會館,就聽說馬哲民在北大二院講演《陳獨秀與中國革命》。飯也不吃,就約伴去聽。誰知臨時改了地點,又前往朝陽大學(xué)。第五教室擠得滿滿的,講演者是從人叢中擠到臺上去的。一名女生簡單地說了幾句道理,就受到鼓掌歡迎。一個廣東人上臺替托洛茨基講話,被哄打下來?。?0月29日)

抽空還學(xué)日語,約伴看早電影《義欲之戰(zhàn)》,又赴音樂會,又約定明天起去排演話劇。北平,欲去卻徘徊,10月30日,聶耳決定等北平商學(xué)院演劇活動結(jié)束再走,自己分到好幾個角色呢。

看《人猿泰山》(11月3日),到西單買小皮殼手折、風(fēng)景照片、琺瑯銅瓶等禮物,到慈慧寺排戲——越是臨近離北平就越忙碌緊張!還要寫自己在北平的材料(11月4日)。事實上,北平“劇聯(lián)”正準備要吸引聶耳入黨,臨行前于伶等將聶耳的入黨介紹信由其帶給夏衍(陳詔《于伶談聶耳》)。

11月5日,下雪了,這是北平那年的第一場雪,聶耳更情愿視作“她慶祝我在北平第一次演劇的成功!她歡送我明天的離平!”演劇是在當(dāng)晚10點東單外交部街北平大學(xué)俄文商學(xué)院,場外由體格魁梧的同學(xué)組成糾察隊,扛著大木棍在四周防衛(wèi),演員在屋里化裝,到臺上演戲,觀眾凍坐在院里的長條凳上,依舊情緒高漲。聶耳扮演《血衣》中的老工人,一出場,臺下的云南老鄉(xiāng)就高喊“小四狗”——這原是初戀袁春暉對聶耳的昵稱,不料在朋友間傳播開來——聶耳表演投入,當(dāng)他向人們控訴日本鬼子殘害中國工人的罪行,真是字字血、聲聲淚,臺下觀眾嗚咽出聲,他自己也禁不住掉下淚來;起身時因寒冷而渾身發(fā)抖,“正好是劇里所需要的抖”(11月5日)。演出原本還排演了一個象征劇《起來》,因為時間不夠臨時取消,而由聶耳獨奏他新作的樂曲。在當(dāng)晚舞臺上,聶耳充分展示了他的音樂與表演才能。

等不及演出結(jié)束,聶耳就帶著小提琴回去收拾行李?!氨逼剑∷闶歉媪艘欢温浒?!二次重來,不知又待何時?”拿著小紅本在云南會館“簽名、接電話忙”,趕著去坐第二天凌晨的列車。送行的人真是不少,有的差點潸然落淚,聶耳也不禁心頭一熱:“想不到他們會對我如此好!”

聯(lián)華影業(yè)新作為

整整兩天車程,11月8日車過南京時從報上得知明月社就在該城金陵大學(xué)義務(wù)獻演。當(dāng)天回到上海,不急著取行李,先去找鄭雨笙。

抵滬第二天,聶耳取了行李就去聯(lián)華公司。好久才等到金焰,可喜的是他歡迎聶耳“到這里來一起干”。就在卜萬蒼家里午飯,然后到明月社取自己的“家當(dāng)”,社內(nèi)一片凄涼。把箱子送存鄭雨笙處,當(dāng)晚就搬到金焰住處。一時找不到電燈開關(guān),就在黑暗中往床上一躺。金焰終于回來了,帶來不祥的消息:來得不是時候,與卜萬蒼通氣后的答復(fù)是:“等想想法子?!保?1月9日)

接下來的一天里,聶耳起勁地拉基練,又有意識地同卜萬蒼談音樂與電影的密切關(guān)系,強調(diào)“音樂在電影上應(yīng)當(dāng)居于重要地位”。恰好卜導(dǎo)也會樂器,有一個低音口琴,午飯后二人合奏,“簡直有世界口琴名曲所不及之美”。當(dāng)天下著雨,借了雨衣,“坐順便車到老大處,找到由北平介紹所要找的人,所了所要做的事。很滿意。”(11月10日)“老大”就是田漢,聶耳在北平時就注意到“聯(lián)華”話劇部將在蘭心大戲院公演托爾斯泰的《復(fù)活》的消息,指導(dǎo)者名單中就有田漢(10月22日),而回滬后的這天日記則隱諱地記錄了聶耳為北平劇聯(lián)轉(zhuǎn)交給左翼“劇聯(lián)”的報告等事。

過了一個多月忙而無聊的日子,聶耳12月26日起明確在聯(lián)華公司工作?!霸谙日f做演員,后來又說管服裝,到底是劇務(wù)?!崩硐肱c現(xiàn)實的差距好大。29日,“聯(lián)華”開拍姜起鳳執(zhí)導(dǎo)的《除夕》,聶耳擔(dān)任場記,負責(zé)在片場記錄拍攝的每個鏡頭的詳細情況,“一切只感到生疏?!碧餄h化名“陳瑜”編劇的《三個摩登女性》(卜萬蒼導(dǎo)演),經(jīng)過好幾次的檢查,“修改幾個字幕通過了”,當(dāng)天公映。這實在是中國左翼電影運動推出的第一部左翼影片。

“想寫幾篇文章,到現(xiàn)在還沒有動筆?!睍r近年尾,聶耳思緒煩亂,自我檢討,思欲振作:“打起精神來吧!完成我的一年計劃,預(yù)備第二年計劃的開始?!?/p>

1933年飛旋而至。

聶耳在上海電影界一時并無轉(zhuǎn)機。廖伯民來滬,聶耳一度想回云南去,轉(zhuǎn)念又將此修正為請假回滇收集民間歌謠、歌曲,“并不是整個放棄這兒的工作”,“隨時要與公司發(fā)生關(guān)系,影院或影業(yè)社”。聽了黎錦暉那里新收的唱片,心里暗服對方“音樂卻有很大的進步,嘴上雖在罵,心里卻不安;自己實在淺薄,何敢去批評人?!你罵他不對,你不但不能做出比他好的東西來,連你所罵的都做不出,這有什么意義?!”聶耳深刻自我檢討:“照近來的生活看來,我已顯然脫離了音樂之途,外面掛著空招牌,肚子里拿得出的是什么?”袁春暉去年通信所責(zé)怪的那句:“你想入電影界的熱,就如一個盲目地愛他不該愛的人一樣的熱”(1932年10月22日),其實不無一定道理。聶耳覺醒了,在這天日記的結(jié)末,他特別對自己強調(diào)了四字——“音樂之途!?。 保?933年1月30日)

1月31日,廖伯民與“聯(lián)華”制片主任黎民偉談合作,其實是空費口舌,因為“根本沒有準備拍什么劇本”,聶耳倒是想創(chuàng)作劇本,如果廖的考察團真能組成,跟著跑一趟,“相信可得不少材料,也許將來我們在云南要拍的劇本都會產(chǎn)生自我之手?!蹦翘炖^續(xù)《除夕》的拍攝工作,這回是實景拍攝雪夜街景。女主角飾演者陳燕燕就坐在雪地上表演,冷得可憐,一只小熱水袋在她的雙手里迅速地撫弄著,實際上也加暖不了多少。拍攝女主角遭欺侮忍痛說“……他太欺負我了”的鏡頭,燕燕真情表演流淚不止。拍了16個鏡頭,一直忙到翌日凌晨3點半。當(dāng)演員真苦,就是這樣,燕燕在其五年合同期內(nèi),最后一年才能拿到百元的月薪,聶耳不由得責(zé)怪公司的苛刻。

“榆關(guān)(即山海關(guān),引者注)的失守,東北戰(zhàn)事的日趨激烈,使全國人民都震驚起來。不論哪一界,都表現(xiàn)著不安的狀態(tài)”(聶耳《致二哥[聶子明]》,1933年1月31日),中國社會意識在救亡圖存中迅速左轉(zhuǎn),電影的進步可謂突飛猛進。2月1日,聶耳“抱著并不高的希望去看《天明》試片”,結(jié)果,覺得“倒是出我意外地好。”首先得到他肯定的是該片思想意識沒有“反動的地方”,在日記本上記下這敏感詞后,聶耳又涂去那五字,起句改成為“在意識上算是沒有像《奮斗》那樣混亂、討厭”,隨后又加了一句:“至少它還有許多地方是暴露現(xiàn)實社會的罪惡?!睂τ诮Y(jié)局,則感到“稍松懈”。此外,聶耳對《天明》的導(dǎo)演、表演、攝影等方面也多有積極評價,最終以一句“總之,國片都能如此片,夠矣!”結(jié)束。《天明》確實是孫瑜追求進步的轉(zhuǎn)捩之作,從公映時間來看,該片正是第二部左翼電影。

山海關(guān)失守后,北平青年紛紛南下。2月2日陸萬美來訪,兩天前聶耳還在交通大學(xué)遇到任予人(于伶)(1月30日)。據(jù)于伶后來追述,他由北平來滬后一時找不到黨組織,后通過潘漢年的堂弟,有意到交大足球場上找到聶耳,這才與趙銘彝、田漢、夏衍等接上關(guān)系(陳詔《于伶談聶耳》)。在陸萬美的眼中,聶耳明顯沒有離北平時那么胖,面無血色,一雙失眠的眼睛,聶耳自嘆:“為了飯碗,哪里還顧得了什么失眠不失眠!”那天,聶耳正沉浸于《馬克思傳》的閱讀中。這是李季撰寫的中國首部長篇馬克思傳,聶耳覺得“顯然和以前讀馬克思的著作時,有著異樣的感覺?!彼c傳主對比,“我今年二十一歲了,對于一切的知識實在空虛之極?!倍R克思21歲已懂得很多。談“戀愛經(jīng)”,只會讓聶耳“不覺恐慌起來了”。那時,朋友正大談性愛問題,一點也不能引起聶耳的注意,朋友怪問:“鑷子,怎么不嘆氣?”(2月2日)

2月3日,金焰請客看《大飯店》,這部宣傳很久的“所謂轟動全世界的巨片”。在聶耳看來,“劇情也平常,不過看看大布景、大明星?!敝皇撬蚕矚g嘉寶和約翰·巴里摩。晚上續(xù)拍6個鏡頭,失眠了。因見吳永剛要搬家也起搬家之念,在月明公司的隔壁,與聯(lián)華公司的演員王斌合租一間前樓,2月5日即搬,“布置新屋,處處都講究美。一塊破藍布做桌布,上面有最美的圖案,大小也非常適合?!钡诙欤瑓⒓訁怯绖傂逻w賀喜宴,多喝了幾杯白玫瑰,結(jié)果醉吐了。

年輕人一時好玩是有的,但聶耳搬離“舒服、方便”的卜萬蒼家,就是有意躲避“在日常生活上所受的壞影響”,近日對金焰“近日的動搖”(“不肯實地做事,漂亮話是要說的”)也大感失望(2月?日)。聶耳在搬家前曾興奮跳嚷:“Our new life will begin!”(2月4日)新生活果然開始了——聶耳欣賞任光的作曲,覺得“它的旋律、拍節(jié)、和聲,都表現(xiàn)著特殊的味兒,聽去不曾感覺到是從外國東西抄襲來的,但也不是完全的中國味”(2月?日),與任光共同發(fā)起成立中國新興音樂研究會,“他改正我很多在‘樂句’與‘味兒’上的錯誤”;觀看蘇聯(lián)電影《生路》,深感蘇聯(lián)五年計劃的成功“不是偶然的,而是群眾的力量”,撰文《我所知道的〈生路〉里的音樂》(2月12日);更重要的是,聶耳2月9日參加成立中國電影文化協(xié)會,任組織部秘書,該協(xié)會實為中國共產(chǎn)黨電影小組發(fā)起組織的左翼電影統(tǒng)戰(zhàn)團體,8天后即組織相關(guān)人員去碼頭歡迎蕭伯納來華(2月17日)。

在中國電影發(fā)生重大轉(zhuǎn)變的當(dāng)口,聶耳獲得了新的人生契機。在“聯(lián)華”做劇務(wù),實際是打雜。管布景的人不在,聶耳也要頂上來。有一次,他突然闖進攝影場附近的職員宿舍,抓起桌上的花瓶、水杯、鏡架等就跑,原來是劇中角色的房間缺生活氣息(碧茵《和聶耳共事的日子》)。但是,從3月21日起,聶耳升任聯(lián)華一廠音樂部主任,有了自己的主任辦公室。此外,他還兼任話劇劇本起草委,聯(lián)華一廠俱樂部執(zhí)委、秘書,電游藝會籌備委員等職?!熬毲佟⒖磿?、運動、作曲、教唱歌、寫信等”,把聶耳的生活填得滿滿。聯(lián)華公司拍攝《母性之光》,又讓聶耳當(dāng)實習(xí)導(dǎo)演。這當(dāng)然要感謝該片導(dǎo)演卜萬蒼,因為片中有音樂場景,卜導(dǎo)很客氣地對辦公室的職員說:“對于這一門,我倒是門外漢,非請老聶導(dǎo)演不可?!保?月22日)

為了卜導(dǎo)的賞識,聶耳好不賣力。在《母性之光》開拍的第三天,因為可以痛快地休息一下,聶耳慶幸不已:“要是再像前兩天那樣辛苦下去,恐怕我的腦袋快破裂了!”(3月16日)他幾次三番陪女主演陳燕燕學(xué)唱,“自從導(dǎo)演陳燕燕唱歌之日起,腦袋沒有一天舒服過?!备昂寂耐饩?,《母性之光》急需一名非裔礦工的龍?zhí)籽輪T而無人應(yīng)承,聶耳毅然用粘膩的深褐色油彩涂滿全臉和半裸的上身、腿、腳。

音樂會大廳一幕終于開拍:一架三角大鋼琴斜置在大廳,八把第一小提琴和第二小提琴分列在前,兩把中提琴和兩把大提琴圍在后邊,一把低音提琴威嚴地立在鋼琴后旁。樂師有幾位打黑領(lǐng)結(jié)的長頭發(fā),一個個威嚴凜然不可冒犯。長頭發(fā)的指揮來了,左手緊緊按著鼻唇之間的兩筆八字胡,但見他將指揮棒一揮,演奏開始。鋼琴粗笨地響著基本練習(xí),幾個長頭發(fā)得意地做著獨奏的表情,手中的弓弦發(fā)出老鼠吱吱叫的聲音,原來這幾位是學(xué)畫出身,演奏全是“做做樣子”。聶耳只有苦笑了。需要一個俯拍鏡頭,攝影師從天橋上往下拍攝樂隊的全景。這時,音樂演奏需要一個尾聲,為了確保弓子的上下一致,聶耳想出一招。在卜萬蒼導(dǎo)演喊出一聲:“Camera”后,他立即大聲吼著“一二三四……”,音樂師聞聲如同做體操似的把弓子在琴上一上一下地擺弄著,數(shù)聲拖長弓子就拉得慢,數(shù)聲短促弓子就拉得快,還真是整齊劃一(聶耳《影界漫語》)。

獲得執(zhí)導(dǎo)拍攝《母性之光》的機緣,歸根結(jié)底,還是要拜田漢所賜。該片是田漢為“聯(lián)華”編劇的第二部左翼電影。從北平回到上海,聶耳與田漢的接觸明顯增多。拍攝《母性之光》,為田、聶關(guān)系增加了一條新的紐帶。2月初的一天,卜萬蒼請聶耳到田漢那里去一趟,催一催田老大為《母性之光》所作的字幕(2月?日)。

一個多月后的3月15日,聶耳隨田漢、辛漢文、安娥、鄭君里、舒繡文等左翼戲劇家聯(lián)盟成員,從市內(nèi)出發(fā),經(jīng)由北四川路轉(zhuǎn)入江灣路,前往上海郊區(qū)大場。除帶了簡易的化妝品和道具之外,還帶了一只排球,一路上打打玩玩、說說笑笑,倒像是去郊游。到目的地后稍事休息,就分組出去采訪,再將所得材料向田漢匯報,由田漢綜合編成一出抗日題材的活報劇《棉花》。時間緊迫,田漢僅對劇中人物的關(guān)系和每幕的中心內(nèi)容作出規(guī)定,臺詞由演員自行編排。聶耳剛上場拉完一曲小提琴,就在該劇中扮演一名十九路軍將士。為了通俗易懂,這幫“新上海人”裝模作樣地說起了上海話(侯詠《憶聶耳》)?!按髨龅难輵?,感到另一種風(fēng)味?!甭櫠浀?,“像我們這樣蹩腳的上海話,居然湊成功一個反帝的上海話話劇?!保?月16日)

第二天田漢請大家吃面,說是補過昨天自己的36歲(虛齡)生日,實則乃是同志聚會,兼有答謝與慶生之意?!岸嗝从幸饬x的一個宴會”,聶耳“聽了不少演講。”(3月16日)正當(dāng)田漢宣揚革命戲劇之際,忽見兩個不三不四的人闖進了西餐廳。是“包打聽”,田漢被迫打住,夏衍、陽翰笙、金焰等喝酒的喝酒,抽煙的抽煙,宴會一時沉默。聶耳靈機一動,拿起隨身帶著的小提琴,拉起即興創(chuàng)作的《祝壽曲》:“33、315、36”,在座的擊節(jié)助興,聶耳乘勢拉著小提琴,跟在兩個陌生人身后圍著餐桌轉(zhuǎn)圈子。“包打聽”大不自在,圍著餐桌轉(zhuǎn)了兩圈,也沒發(fā)現(xiàn)什么異常,只得狼狽退場。大家交口稱贊聶耳的即興發(fā)揮,說得聶耳有些不好意思:“今晚我們大家本來就是為田老大祝壽的呀!”(崎松《祝壽曲》)

不料“生日宴”僅僅過去了兩天,突然傳來壞消息:“田老大從汽車上跌下來,傷了!”(3月22日)


(1) 以下聶耳日記出處僅注日期,以省文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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