巫詞（組詩）

華南師范大學(xué) 周小茗

巫詞：走親

回家的路從死開始，苗族有回家的路

在回去之前，你的鬼魂徘徊人間

想念遠(yuǎn)嫁他鄉(xiāng)的姑娘

想念鯉魚肉、糯米飯和米酒。想念彎曲的山路。

遠(yuǎn)離瑭鼐村，姑娘嫁在九座山外

吊腳木樓懸掛在風(fēng)中，燈火搖曳，那是女兒的家

門檻被頑皮的外甥拿砍柴刀砍成了弧形的鳥弓

姑娘在廚房釀酒，煮鯉魚和糯米飯。

遠(yuǎn)遠(yuǎn)地在山外聞到了酒香淚水就流了下來

你知道，這將是最后一次到姑娘家喝酒和看她

看她成了別人的妻子

看她成了別人的媽媽。

走了進(jìn)去，見到姑娘，你滿臉的皺紋笑成了花

你坐在她身旁，她看不見你；你摸她，她感到風(fēng)在吹她

姑娘為你燒香，在火塘邊倒酒、放糯米飯和魚肉

你的淚水又落了下來，姑娘的淚水也落了下來。

巫詞：報喪

回家的路從死開始，苗族有回家的路

這次，火塘的火，有熄滅了的灰燼

火塘的火點燃最后的一次槍聲，牛角吹響

裹白布、戴斗笠、穿蓑衣、喝冷水，糯米只有三粒。

村寨是古老的村寨，孝子和孝媳是古老的遺囑

安葬日定在三天后，親屬住在三條河之外，帶上三把傘

死者有靈

故土年輕。

這次，河水矮了，山嶺瘦了，親屬的門檻不能進(jìn)去了

凌晨或黃昏，錦雞的羽毛插在門檻外

你不在瑭鼐村。回頭見你上山砍柴，回頭見你下河抓魚

芭蕉林里有人哭了三聲。

草鞋走破一雙，我們讓親屬最后一次來見見你

如果他們哭泣，你就去收割你忘記收割的仇恨

如果他們遺忘，你就去播種你曾經(jīng)播種的淚水

你死也不死，你生亦未生，世間有你綿綿不斷的輪回。

巫詞：宰馬

回家的路從死開始，苗族有回家的路

蚩尤是英雄先祖

他在黃河入海口那太陽升起的地方，犁田種地

征戰(zhàn)四方。他的耕牛高大威猛，他的戰(zhàn)馬膘肥身健。

今天我們把一匹黑馬殺給你，讓你帶給祖先

這是戰(zhàn)馬，這是祖先的記憶，也是送給你的坐騎

然后給你配上四樣?xùn)|西

一是馬鞍，二是戰(zhàn)刀，三是弓箭，四是斗笠。

從此，你就成了英雄好漢

蚩尤在路口等你，他讓影子問你：“你干什么？”

你告訴他：“我要回家?！比缓竽阋χ毖鼦U，目光炯炯

因為祖先不喜歡孬種和軟蛋。

到了祖先身旁，喝酒要喝大碗，吃肉要吃大塊

吃飽喝足之后，是個女人你拉尿你得把陰道張得開開

是個男人你拉尿你得把陽具挺得直直

你有高貴的身世，你生在瑭鼐村，你的名字叫做：苗族。

巫詞：殺牲

回家的路從死開始，苗族有回家的路

鋼炮響三聲，獵槍響三聲，牛角響三聲

戰(zhàn)馬的聲音來自瑭鼐村，響遏行云?；丶业穆贩浅狒[

永生的孤獨是多么的輝煌。

你生前可以貧窮，你死后不允許潦倒

你要回家，你得衣錦還鄉(xiāng)

牲口要陪你回去，回到老家鄉(xiāng)

豬是肥豬，羊是山羊，馬是戰(zhàn)馬，牛是耕牛。

豬的左蹄子用草繩吊起放在你的右手邊

牛的鼻子用草繩穿起放在你的右手邊

你的右手拿起羊角和馬掌。生不帶來，但死要帶去

你終于家財萬貫，富可敵國，多么的有面子。

你躺在棺材里，你住在豪華的房屋

你騎在馬背上，你手指東方

你牽著牛，趕著豬和羊，敲門的聲音可以大些

祖先等你回家，祖先見你回家，祖先賜你田野和糧倉。

巫詞：笙悼

回家的路從死開始，苗族有回家的路

天空下一條蜿蜒曲折的小徑

莽莽叢林，蘆笙開道，芒筒開道

嗩吶響徹云霄，你不再害怕，嬰兒的眼睛善良。

主人的蘆笙先響，客人的蘆笙后奏

你躺在堂屋

通宵達(dá)旦的曲調(diào)隨你入眠

你夢見了楚國，的項羽，的屈原，的熊渠，的鬻熊。

而鳳凰夢見你

銅鼓響起來，木鼓響起來，跳蘆笙舞，跳錦雞舞

親屬知道死是生的開始，他們不再哭

親屬知道生是死的結(jié)束，他們不再哭。

生而為人，死而作鬼，活在沒有記憶的記憶里

渺小的記憶，蒼老的記憶，細(xì)而短的記憶

人鬼不分，凌晨雞叫鬼是人，黃昏日落人是鬼

你下輩子攜帶著胎記活在前世里，再回到瑭鼐村。

巫詞：沐身

回家的路從死開始，苗族有回家的路

路在衣服上，路在心中

盡管已死，心還在跳動

冰冷的皮囊裹著滾燙的心。冰冷的骨頭，冰冷的微笑。

從井里打來的水是天上的水，是古樹的水，是沃土的水

水冷山高。干凈、透明、清香，古典的嫁妝

你的陽具、陰道、腹股溝和胳肢窩是父母的

清洗干凈，把俗世的蒼涼清洗干凈，才去見祖先。

把陽具挺起來

把陰道張開來

把你的胎記告訴我們

你身上已經(jīng)干凈、透明、清香。你摸摸你自己。

記住咯，祖先的名字叫父母，祖先的稱謂叫蚩尤

記住咯，回家的道過長江，回家的途過黃河

海在海邊邊，家在家前面。洞庭湖、鄱陽湖

還有河姆渡遺址，是你不老不生銹不可忘卻的瑭鼐村。

巫詞：送葬

回家的路從死開始，苗族有回家的路

這次，你穿上好衣裳。我們送你上路，你一步三回頭

這是最后一次，你在村頭轉(zhuǎn)了一圈，繞道而走

這是最后一次，你不敢抬頭看你的親人。

我們送你上路，一把黑傘遮住你的臉，不讓你見瑭鼐村

孝婿抬前頭，孝子抬后頭

孝婿用力往前拉，孝子用力往后拖。不舍得你走

孝媳光著腳板跟隨送葬的隊伍。

蘆笙，芒筒，手鼓，嗩吶

獵槍，鋼炮，爆竹，淚花

我們送你上路

這是最后一次，你要走走你放牛上山的路，砍柴的路。

這是最后一次，風(fēng)是熟悉的風(fēng)，山梁還是那道山梁

這是最后一次，錦雞的窩亂了，云朵卷成了白森林

這是最后一次，棺材很輕，你很重

我們送你上路，你終于忘記了你的名字。巫師偷走了你的影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