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壹 那時走筆·秾艷一枝細看取

在心上,也在身旁 作者:柳枝兒綠了 著


壹 那時走筆·秾艷一枝細看取

紅顏是什么?是男人錦繡華服上的一朵花。張愛玲是胡蘭成的錦上海棠,趙四小姐是張學良的錦上牡丹,小鳳仙是蔡鍔錦上的一朵野菊。

不問花出處,錦上添花語。唯有知音者,心口一粒痣。

一念執(zhí)著,從塵埃里開出花來

如果情感和歲月也能輕輕撕碎,扔到海中,那么,我愿意從此就在海底沉默。你的言語,我愛聽,卻不懂得,我的沉默,你愿見,卻不明白。

——張愛玲

這一生,于茫茫人海,與多少人云淡風輕地擦肩而過,卻又只是一個回眸,便深深愛上一個人。愛上,便不管不顧,哪怕飛蛾撲火。一念執(zhí)著,再念情迷,一代才女張愛玲亦逃不過這一場情劫,甚而“見了他,她變得很低很低,低到塵埃里”,問世間哪個男子有如此魔力,讓她不想躲,不想逃,“心生歡喜”地“從塵埃里開出花來”?

他,便是胡蘭成,有人說他是一個知識分子,卻不是一個思想的人、學術的人、文學的人,只是一個來無源流、去無歸屬的人,如同亂世中一粒飄蕩的灰塵。但就是這個我們無法茍同的男人卻像磁針一樣飛插到張愛玲的心尖,讓她為愛低到塵埃,并被逼到政治的風口浪尖,身敗名裂,付出代價。

他們兩個,都在亂世中抬頭盛放。

這個女子,有著顯赫的家世,也有著驚世的才情。家族的沒落,掩不住她風華的過往。那個男人,出身貧寒,卻善于鉆營,鼓吹賣國,成為汪精衛(wèi)的得力干將。可就是這樣一個冷血漢奸,卻在落魄之時打動了上海灘當紅才女的芳心。

她有驚世的才情,卻沒有驚世的容顏,我想,這便是造物主的公平。她高瘦、孤傲,“穿奇裝異服,半只鞋子黃,半只鞋子黑。古老衣裳,短旗袍,與別人不一樣”。這就是張愛玲,特立獨行,不流俗,不盲從,即使愛情,也是一戀“傾城”,不懼世俗流言。

只是第一次相見,兩個人便傾心相談五個小時。這個女子,不美,卻被驚為天人,胡蘭成說:“我常以為很懂得了什么叫驚艷,遇到真事,卻艷亦不是那艷法,驚也不是那驚法?!薄皬垚哿岬捻斕炝⒌兀澜缍家鹆N震動?!倍m成“眉眼很英秀,國語說得有點像湖南話,像個職業(yè)斗士”,也很符合她的想象和期待。那時的感情,她在未竟的自傳式遺作《小團圓》中袒露:“她崇拜他,為什么不能讓他知道?”就是這樣的崇拜,“見了他,她變得很低很低,低到塵埃里,但她的心里是歡喜的,從塵埃里開出花來”。這是怎樣的仰望和傾慕,可以讓一代才女卑微入塵,又從塵埃里開出花來?

從此,上海美麗園到常德路公寓,便成為一條情路。

那一晚,她送他出門,他吻了她,她想:“這個人是真愛我的。”她喜歡他,甚至不在乎他背景不干凈,不在乎他家有妻室,就像她在《年輕的時候》里寫的:“誰不喜歡與自己喜歡的人來往呢?”于是她愛了,不問出處,不問歸路。

終于他們立下婚書,那一年,她24歲,他38歲。以為從此“歲月靜好,現世安穩(wěn)”,此生必定“同修同住,同緣同相,同見同知”,甚至“將來與你雖隔了銀河亦必定找得見”??墒俏髦V云:愛人的誓言,是寫在水上的。

這個男人,他從來都不為某個女人堅守。他似蝶,卻不獨戀一枝花,即使有妻若愛玲;他是蜜蜂,遍地繁花隨他采,愛玲不是獨一枝。

很快,這個耐不住寂寞的男人在武漢又有了新歡,又惹得那個年少清純的花季少女周德訓為他肝腸寸斷。是啊,張愛玲與他思想上的琴瑟和鳴,又怎抵得上小周一個“嫣然百媚”的笑?她在信中說:“我是最妒忌的女人,但是當然高興你在那里生活不太枯寂。”

愛真的可以分享嗎?當初連他有妻全慧文,有妾應英娣,甚至攜妓游玩都不在意,又當真在意小周么?她又何嘗不了解這個“楚留香”般的男人,知道“他對女人太博愛,又較富幻想,一來就把人理想化,所以到處留情”,可是自己對他的愛一直都是低到塵埃里的,她只是低眉頷首寫道:“聽到一些事,明明不相干的,也會在心中拐好幾個彎想到你?!?/p>

她去溫州看逃難的他,說:“我從諸暨麗水來,路上想著這里是你走過的,及在船上望得見溫州城了,想你就在那里,這溫州城就像含有寶珠在放光?!边@是怎樣一種牽掛和愛戀,而他又是怎樣一種辜負和背叛?與小周惜別,又與范秀美同居,幻想著三女侍夫,大紅燈籠高高掛。這個男人,他以張愛玲為傲,卻又一再傷害她,還不以為然。可這個傻女子,還這樣癡心愛著,令人心疼,教人淚濕。

可是這段“傾城之戀”,即使愛得再細膩深刻,也是錯付愛予一個不該愛的人。她沒有真的不在意,她的心很痛,“那痛苦像火車一樣轟隆轟隆一天到晚開著,日夜之間沒有一點空隙”。這痛已漸令她艱于呼吸,終于還是在這段錯愛中萎謝。

那日清晨,她忽然淚流滿面抱住他,只一聲“蘭成”便泣不成聲,讓萬語千言無聲地淹沒在那如水奔流的澀淚中。從此這朵花便萎謝了,不再為胡蘭成而開。她說:“我想過,我倘使不得不離開你,亦不致尋短見,亦不能夠再愛別人,我將只是萎謝了?!?/p>

哀莫大于心死。她是真的萎謝了。恰如佛云:今日種種,似水無痕。明夕何夕,君已陌路。

她“清堅決絕”地了結了這一段短暫的亂世情緣,從此孤身漂洋過海。這個薄命才女,愛情對她不過是繁華一夢,再嫁也未曾真正牽到幸福的手。終歸是晚景凄涼,孤獨終老。

或許,正如一個朋友所說,我們總是在錯誤的時間、錯誤的地點,懵懵然愛上那個人,然后用盡一生,遺忘,各安天涯。

此時,耳畔傳來一首歌,觸動心弦:

一眼之念,一念執(zhí)著,

注定就此飛蛾撲火,

明知是禍,為何還不知所措?

 

最好不見,最好不念,

如此才可不與你相戀,

多一步的擦肩就步步淪陷。

志摩本是癡情種

在朋友圈見一轉貼《由徐志摩英年早逝看邪淫的危害》,此文全篇都站在批判徐志摩的立場上,筆鋒尖銳刻薄,文章最后一句結論是:“縱欲好色最損福德。”

這顯然是哪個披著佛教外衣的衛(wèi)道士所寫,極牽強地把徐志摩的死與邪淫的因果報應聯(lián)系在一起,以此來達到說教的目的。我倒是為徐志摩打抱不平了。他的英年早逝跟“邪淫”有關系嗎?事實上不過是飛機失事的意外而已。

文中把徐志摩原配張幼儀狠狠地夸了一番,意即有此賢妻,夫復何求?說徐志摩在英國留學期間,遇到林徽因,就忘了自己已為人夫為人父了,回到家里就公開嫌棄張幼儀。

我想說,張幼儀的確具有傳統(tǒng)女性的美德,是個好女人,但不是好女人就一定能得到幸福和愛情。徐志摩和張幼儀是父母之命、媒妁之言的結合,是那個時代的犧牲品。只有十八歲的徐志摩心里是很不情愿的,那時他剛考上北大,但父母要求他先完婚再求學,不得已他才成了婚。自始至終,他們之間是沒有任何感情基礎的。而婚后他們一直聚少離多,徐志摩大多時間都在外求學,更不用說一個人漂洋過海去英國留學。

一個年輕后生,一個浪漫多情的詩人,雖為人夫為人父,但是只有婚姻沒有愛情,有家庭卻又獨在開放文明的西方國家,在這樣的情形下,遇上一個才貌俱佳、意趣相投的女子,自然難抑心中感情。他愛上林徽因沒有錯,錯在他已婚的身份。我倒是有些憐他不能自由自在地去愛,他已婚的身份并不是他自愿的,而是被強加的。徐志摩選擇了文明的離婚,與其在無愛的枷鎖中痛苦和窒息,不如放彼此一條生路,重新去尋找各自的幸福。這又何錯之有?

當然,張幼儀也是那個時代的犧牲品,她把夫家視作她的全部。在傳統(tǒng)的觀念里,離婚是一件極不光彩的事,所以,她寧愿不被愛,也不愿被拋棄。而她在公公的安排下去英國陪侍丈夫時,丈夫已愛上了別人。所以她不管去或不去,遭遇的都會是離婚的命運。只是徐志摩在提出離婚時,張幼儀正巧懷上次子。說起來,一個女人在懷孕的時候遭到丈夫拋棄,是很可悲的事,這個孩子似乎是要來拯救母親婚姻的。但是反過來想想,孩子應該是愛情的結晶,對于一個正想從無愛婚姻中解脫出來,去意已決的男人來說,這個孩子無疑是多余的。對于現代觀念來講,孩子生出來了尚且要離,何況還只是個胚胎。所以,張幼儀肚子中的孩子也無法改變離婚的結局。如果換作現代女性,婚姻都沒有了,還硬要生下那個孩子做什么?對于當時的張幼儀來說,如果不是她在德國的哥哥相助,她是不具備養(yǎng)育這個孩子的能力的,甚至連生存都是問題。

當時的張幼儀,的確是可憐的,一個中國傳統(tǒng)女子,初到國外,語言不通,丈夫也不再是她的依靠,腹內又懷著孩子,其中的痛苦和無助是可想而知的。但正是這些變故,逼著她獨立與堅強。

逆境可能讓人絕望和沉淪,但逆境又可能讓人成長和崛起。

雖然徐志摩離婚后也未能與心中的女神林徽因走在一起,但是他并沒有后悔離婚。那么,離婚這件事,對他來說,仍是正確的事。

文中說徐志摩“拋棄美好家庭”,試問,他們的家庭美好在何處?人人都有追求愛情和幸福的權利,徐志摩無愛的婚姻美好在哪里?

不是人人離婚后都能找到愛情和幸福,但至少給了彼此一個尋找愛情和幸福的機會。用徐志摩的話說:“得之,我幸;不得,我命。”

有婚姻時的徐志摩愛上林徽因而不得,后又與有夫之婦陸小曼相愛,歷經千辛萬苦終于走在一起,但是婚姻生活并沒有想象中幸福甜蜜,甚而陸小曼的奢侈和墮落讓徐志摩活得很辛苦。但不可否認的一點是,徐志摩自始至終都愛著陸小曼,直到生命的最后一刻?!稅勖夹≡繁闶亲糇C。

陸小曼本為國民黨將才王賡之妻,但同樣富有才情的陸小曼卻在優(yōu)渥、無聊的官太太生活中感到失落與苦悶,與丈夫也談不上愛情。遇上浪漫多情的徐志摩,兩個人就干柴烈火般燃燒起來。而這份愛,讓他們充分體驗著甜蜜與哀愁。徐志摩全身心投入地愛這個女人,深陷其中不能自拔。他一再地說自己是“癡子”,他給陸小曼的信和日記里字字句句都是癡,都是愛,令人感動和同情。他與陸小曼的愛情,雖為道德、世俗所不容,但卻令人動容。

看在愛的份上,世人最終給了他們最大的理解與寬容。

不管陸小曼后來的表現如何,徐志摩卻一直是個好丈夫。為了滿足陸小曼的奢侈生活,包括每天吸大煙,徐志摩都順從著她,盡可能地去為她掙錢,滿足她的需求。他曾在信中說:“……我亦未嘗不私自難受,但實因愛你過深,不惜處處順從著你,也怪我自己意志不強,不能在不良環(huán)境中掙出獨立精神來?!?/p>

陸小曼離得開王賡,卻離不開她習慣了的奢侈、懶散的生活。所以,跟徐志摩結婚以后,她仍然改不了以往的生活方式和態(tài)度,并吸上了大煙,如徐志摩信中說的“你一天就是吃,從起身到上床,到合眼,就是吃”,“人老是那坐著躺著不起身,我枉然每回想張開胳膊來抱你親你,一進家門,總是掃興”。即使徐志摩遠離上海到北大當教授,加上譯書,一個月一共掙六百,給陸小曼寄回五百,但這些都不能滿足陸小曼的需求,還總是不停地欠債。徐志摩讓小曼到北京團聚生活,但她又留戀上海生活,不肯去。經濟上的拮據讓徐志摩承受了很大的生活壓力,甚而在他飛機失事前給陸小曼的信中,數次提到經濟窘困的問題,他甚至用了“我是窮得寸步難移”,以致發(fā)愁無錢坐飛機回上海去看陸小曼。在飛機失事前那段時間的信中,字里行間都在為入不敷出的經濟狀況發(fā)愁,雖然對陸小曼有諸多不滿和失望,但徐志摩仍是苦口婆心地勸告,也不忘一如既往地表達他的愛意與思念。連朋友們都說他脾氣太好,太慣陸小曼了。

志摩本是癡情種,至頂至踵都是愛。

一個人一生中,也許不會只愛上一個人。雖然徐志摩總是在錯誤的時間愛上別人,但他卻是在不同的時間用盡全力去愛一個人,并一直愛。對他得不到的人,他也不糾纏,而是尊重和友好,比如對林徽因;對他不愛的人,他也待之如兄妹、朋友,比如對張幼儀。他何嘗不是一個紳士!而數數他所愛過的人,也不過兩個而已,何來濫情?何來邪淫?何來縱欲好色?

在心上,也在身旁——張學良與趙四小姐的愛情

張小嫻說:“愛情,原來是含笑飲毒酒?!笨墒?,一旦遇見,這杯毒酒,你避也避不得,躲也躲不開。

只是一次邂逅,他們便雙雙“中毒”,任誰也無藥可解。

天津蔡公館,舞曲像月色靜瀉流淌,又像荷爾蒙一樣曖昧。她,花季少女,一襲白裙,如出水嫩荷,清純嬌艷,鶴立雞群。她微微笑著,禮貌地拒絕著那些邀她起舞的男士,是否在心里默默期待一場千古傳奇的相遇?

一陣騷動,風流倜儻的“少帥”出場。他邀她翩翩起舞,在彼此眼波流轉中,他們一見鐘情。

雖然“愛情不是由時間長短來衡量深淺的”,可是,不是愛了就要說出口,愛了就可以在一起。這個情竇初開的女子,藏起了自己心中的愛。她只在日記里寫道:“非常愛慕張少帥,可惜他已有妻室。命,何之苦也!”

可是,在北戴河避暑時,他們又意外相遇。她見了他,如張愛玲般為愛“低到塵埃”,卻歡喜地“從塵埃里開出花來”。而這朵花也盛放在這個民國四大美男子之一的男人心里。

直到有一天,他見到她胸前的雞心首飾,打開蓋子,內嵌的竟是自己的照片,而那一行“真愛我者是他”的字樣更是令他無法自抑,兩個人終于轟轟烈烈地打開了彼此的愛情之門。

這樣的愛情即使是飛蛾撲火也在所不惜,這個追求愛情和自由的趙四小姐終于拋棄父親為她物色的門當戶對的對象,在19歲那年與少帥張學良私奔而去。

同為官宦的父親震怒了,登報將這個傷風敗俗的趙家千金趕出祠堂,從此恩斷義絕。

回不去了,回不去了,只能為愛向前。即使少帥正妻提出三點苛刻要求,也沒能讓這個出身名門望族的大家閨秀知難而退。

不能姓張也罷,不能進帥府也罷,不能有名分也罷,“這樣的你我,是此生尋覓的彼岸。既許相見,怎能不許我們抵足相愛抵死纏綿?”

有人說:“我們也許可以同時愛兩個人,又被兩個人所愛。遺憾的是,我們只能跟其中一個廝守到老?!笨墒?,張學良卻與妻子于鳳至及紅粉知己趙四小姐相安無事,相處融洽。這與那個戰(zhàn)亂的年代有關,與可娶妻納妾的歷史環(huán)境有關,與于鳳至這個女人的大度賢惠有關。

也正是妻賢,張學良雖與這個大他三歲的娃娃親妻子并無愛情,但倒也和睦。也正是兩個女人的相互謙恭、相互尊重,讓張學良盡享齊人之福。

其實沒有哪個女人可以大度到與別的女人分享自己的丈夫,可是看著丈夫與趙四小姐歡愛纏綿,又能怎么辦呢?倒不如大度成全他們,為情敵在帥府旁修一小樓,以博丈夫一點感激之情吧!從此,三人同進同出,成為民國奇觀,其和美之狀,令人羨慕。

在張學良叱咤風云的日子里,兩個女人愛著他。在“西安事變”后張學良被囚禁的歲月里,兩個女人依然不離不棄。我想,這個世上該有多少男人羨慕他??!

而趙四小姐后來用一生證明了自己對這個男人的愛。在張學良被幽禁的日子里,她與“大姐”于鳳至輪流陪侍,而在于鳳至得乳腺癌去美國醫(yī)治時,她忍痛將愛子張閭琳寄托于美國友人家中,自己則從香港只身來到愛人身邊,從此洗盡鉛華,一同四處輾轉,共度囚禁歲月,相濡以沫七十二載,真正詮釋了什么叫“你若不離不棄,我必生死相依”。

戴笠亦嘆曰:“紅粉知己,漢卿有福?!?/p>

這個男人,在云譎波詭的政治風云中經歷了人生的大起大落,可是他的愛情卻始終一如當初。

真正的愛情,不因你得意而來,也不因你失意而去。

趙四小姐對少帥不求名分的愛,像飛蛾一樣撲上去的愛,讓我想起安意如在《美人何處》中的一段話:“如果有一天,我因這傷心而死,請讓我死在你的懷里,不要名分,只要這一世歸宿?!?/p>

這樣的愛情,它來時需要有沖破世俗藩籬的勇氣,去時需要經得起“零落成泥碾作塵”的失意,但是,能用漫長歲月證明這份當初不為世俗所容的愛情是如此驚艷堅貞的又有幾個?

也許,真愛一個人就不會計較一個儀式和一紙證書吧??墒牵鎼垡粋€人,就給她一個儀式和一紙證書吧!

終于,1964年,張學良在臺灣給了這個已容顏老去的紅顏一個真正的婚禮,牽手三十七載后,他身著紅裝握住她手的那一刻仍是激動得微微顫抖。

遠在美國的正妻于鳳至在主動離婚時給他的信中亦說:“你們之間的愛情是純潔無瑕的,堪稱風塵知己。尤其是綺霞妹妹無私地犧牲了自己的一切,任勞任怨,陪侍漢卿,真是高風亮節(jié),世人皆碑。其實你們倆早就應該結為絲夢。我謹在異國他鄉(xiāng),對你們的婚禮表示祝賀!”

2000年,年屆88歲的趙四小姐溘然長逝,第二年,千古留名的少帥張學良亦駕鶴西去,從此,他們合葬在美國檀香山,今生來世,不離不棄。

我寧愿相信,他們之所以長壽,是因為上帝想讓他們的愛情之花在人間綻放得更久。少帥之所以活過100歲只是想要自己承擔失去愛人的痛苦,而不是讓趙四小姐承受失去自己的苦痛。因為少帥曾說:“我這一生欠趙四小姐的太多。”那么,親愛的,你先走,讓我來獨自承受失去你的痛。

少帥就這樣握住趙四小姐逐漸冰涼僵硬的手,三個小時不肯放開,沉默不語地坐在輪椅上,任淚水無聲地落下來,落下來……

倉央嘉措:負了如來負了卿

“情人啊莫要憂傷/我倆已經注在命運冊上?!边@樣的詩句像條游魚,憂郁地吻上我如水草般柔軟的心,有些疼。

這是情僧倉央嘉措的詩。三百年來,這個西藏歷史上著名的六世達賴喇嘛,生平迷離,頗富爭議,像謎,像結,猜不透,打不開。一念覺,一念迷,他迷失在佛與凡夫之間。他在布達拉宮的佛床上、八廓街瑪吉阿米的酒館里一次次反復追問:“安得世間雙全法,不負如來不負卿?”

可是沒有誰能回答他。這個布達拉宮最大的王啊,他度著眾生,卻拯救不了自己。

你這個年輕的活佛呀,你不知道嗎?在你被確定為五世達賴喇嘛的轉世靈童時,你就將擁有無上榮耀,但也將失去人間最珍貴的情感。當你坐上布達拉宮的佛床,紅塵情愛便與你無關。

僧者,凈也。佛者,覺也??墒悄闳ゲ坏裟且环輬?zhí)著與妄想,佛說:“但以妄想、執(zhí)著而不能證得?!笨墒悄悴幌氤煞穑幌氡环饑f信眾虔誠膜拜卻失去世間紅顏。于是,你一面是布達拉宮最尊貴的王,一面又是拉薩酒館最浪漫的情郎。

就是這樣一個至情至性的年輕活佛啊,六根不凈,離經叛道。在瑪吉阿米酒館里化名為宕桑汪波飲酒作樂,與心愛的女子擁衾歡愛。對佛來講,罪莫大焉??墒悄氵@肉身的佛啊,有著凡人的心,你用煙火人間最美的情詩打動著世人,三百年后仍在不停傳唱,直教人心心念念,百結柔腸。

我們該嗔你、怨你,還是貪你、愛你?

我不是你的信徒,若是,也與佛無關,我只是煙火人間最平凡的女子,我貪念你的多情和多情的詩。

活佛、情僧,這樣的字眼集于一身,若是不了解你,又如何能理解你?

1683年,你出生于一個叫門隅的小山村,多種瑞兆,預示你將是一個不同凡響的孩子。當地信奉寧瑪派佛教,僧人可以娶妻生子,盡享人間情愛。你聽著梵音學著佛經,在纏綿的情歌聲中將心里填滿實實在在的愛情。在去拉薩前的14年,你對自己轉世靈童的身份毫不知曉,你跟所有的少年一樣在山川草地上像風一樣奔跑,跟鄰村的姑娘約會。你跟所有門巴族人一樣向往長大后過著幸福的生活。

可是命運冊上,注定你不能擁有這些平凡的生活,你將要坐上布達拉宮金碧輝煌的佛床,接受萬民朝拜,擁有旁人望塵莫及的活佛人生。

但,你雖為政教首領,卻不過是第巴(藏王)桑結嘉措的傀儡。14年的塵世煙火,讓你沾染了塵世少年的煙火色。你仍念念不忘那個青梅竹馬的女子。可是當你被無限榮耀地迎進布達拉宮,成為那個十萬信眾膜拜的活佛時,便生生斷了那個純潔姑娘的夢想。當你知道她出嫁的消息時,仍是抑不住地哀傷:“愛我的愛人兒/被別人娶去了/心中積思成癆/身上的肉都消瘦了。”

多情的你身困樓閣殿宇、金堂玉階,可是你誦經念佛,打坐參禪,還是經不住俗世的誘惑。于是夜深人靜時,你化裝成俗世風流倜儻的俊雅少年一次次出現在拉薩八廓街那個至今仍存的瑪吉阿米酒館,邂逅美麗的瓊結姑娘達娃卓瑪,從此陷入愛里面,就像飲下那一杯醉人的美酒,不愿醒來。而在天亮之前,不得不匆匆吻別心愛的姑娘,從布達拉宮的側門溜進自己孤獨的佛床。“帽子戴在頭上/將辮子撂在背后/一個說請慢坐/一個說請慢走/一個說心里又難過啦/一個說很快就能聚首。”

可是這個苦心守著的秘密終于在那個大雪天被抖落了,那條忠實的老黃狗一直不曾背叛他,是通往布達拉宮側門的兩行深深的雪地腳印證實了坊間傳言,那個不守清規(guī)戒律的年輕活佛真的是浪蕩于街頭酒館的風流浪子宕桑汪波。

暴風雨就要來臨了。曾經在扎什倫布寺,你回絕了五世班禪授的比丘戒,甚至正式要求還俗,因為那個你傾心愛慕的瓊結姑娘,曾對你說:“除非死別,活著永不分離?!倍愫翢o選擇。你那么身不由己,你想念她遠勝于佛:“想她想得放不下/如果這樣下去/在今生此世/就會成個佛啦?!?/p>

可是,可是你能怎么辦呢?“安得世間雙全法,不負如來不負卿?”

注定的啊,這一生,你既負如來又負卿。

瓊結姑娘達娃卓瑪據說被第巴桑結嘉措秘密下令遣返故鄉(xiāng),而犯了清規(guī)戒律的六世達賴喇嘛倉央嘉措成為拉藏汗討伐的完美借口。當康熙帝準奏,決定將倉央嘉措這個不守清規(guī)的“假達賴”解送北京予以廢黜的時候,倉央嘉措的命運就徹底來了個大逆轉,就像十年前他由一個自由自在的鄉(xiāng)野少年突然被擁立為布達拉宮的六世達賴喇嘛一樣,都是那樣恍如隔世。

以24歲這般年紀葬身青海湖,就是這位轉世靈童得的果報嗎?五世達賴喇嘛不是一心向佛,修得正果嗎?可是為什么在來生,在六世達賴喇嘛身上有這樣凄涼的果報?

有人說,青海湖是靈魂的故鄉(xiāng),只適合靈魂居住,可是那碧藍深邃的湖水啊,那個多情活佛的靈魂就棲居在你的深處嗎?

倉央嘉措,請你的靈魂告訴我,你到底是在押解途中染病魂葬青海湖,還是如傳說中風雪夜神秘失蹤隱姓埋名傳經弘法64歲善終?你謎一樣離去,成為這個世間眾說紛紜的傳說,并被世人紛紛解讀和懷念。

你呀你,三百年來仍讓人不能相忘,并紛擾著一個南方漢族女子的心,讓我愿靜心讀你的情詩,并寫下關于你的文字。

正如你的詩云:

第一最好不相見,如此便可不相忘。

第二最好不相知,如此便可不相思。

小鳳仙:我是你最深情的紅顏

同在青樓。

她,艷不過“觀者為之魂斷”的陳圓圓,才不及“詞翰堪當女狀頭”的柳如是;她,不似“縷衣檀板無顏色,一曲當時動帝王”色藝雙絕的李師師,亦不似“舞低楊柳樓心月,歌盡桃花扇底風”賣藝不賣身的李香君……

她,本只是一個普通的煙花女子,并無驚艷之色、傾城之貌,“十八載北地胭脂,自悲淪落”,卻“贏得英雄知己,桃花顏色亦千秋”,卻因與“護國軍神”蔡鍔將軍的一段交往被傳為千古佳話和知音范本。

她因受蔡鍔垂青而名動京城,被影視著作傳頌成“俠妓”,但她與蔡鍔將軍的交往真相和“知音”角色卻又存疑,是否是她掩護蔡鍔離京?甚至在蔡鍔早逝后,她的行蹤和卒年都有多個版本。正因如此,她才顯得那么傳奇又神秘。

“唯有知音者,相思歌白頭。”她,真的是蔡鍔的知音嗎?

蔡鍔,一個十二三歲即考中秀才的湖南邵陽伢子,十六歲即在長沙時務學堂成為梁啟超之得意門生,后留學日本陸軍士官學校,以“軍事救國”為一生奮斗方向。從云南都督調京成為袁世凱幕僚下的“昭威將軍”,一個“鍔”字,似一柄為國御侮的閃光刀刃,為“捍衛(wèi)共和國體,為四萬萬人爭人格”,而在袁世凱復辟帝制之時,神秘離京回到云南組建護國軍,討伐竊國賊,將其拉下金鑾寶座,而成為名垂青史的“再造共和第一人”。

小鳳仙,亂世中的風塵女子,十幾歲即淪落煙花柳巷,據考證,貌不驚人,才不及人。若不是遇蔡鍔將軍,她只不過是凡間的一朵風塵煙花,誰人知?

“豪杰隱青樓,力挽狂瀾暗運籌?!币粋€英雄成就一個紅顏的絕代風華。

雖然文人墨客的作品描寫中,她一出場即不是一般的庸脂俗粉,出語非凡,甚至青樓討生還是處子之身,的確不可將之視為“青樓賤物”。但事實上小鳳仙出身卑微,命運坎坷,因“歌喉婉轉”被賣進唱戲班除外,并沒有接受過什么文化教育,斷不是古代秦淮河畔那些“人麗如花,似云出岫,鶯聲嚦嚦”,還紅袖善舞,深諳詩詞和琴棋書畫,整日與王孫公子、文人雅士相往來的名妓。

但蔡鍔將軍當真純粹是逢場作戲,完全只是利用她做“擋風墻”金蟬脫殼逃京伐袁嗎?即使蔡將軍當時只是為了“狎妓”而麻痹袁世凱,但自古美女慕英雄,小鳳仙雖青樓討生,卻未必盡染風塵,畢竟那時她不過17歲,亦不算涉世很深,見得個達官貴人,又有才學,且又正派,完全可能自然而然生出仰慕之情。而33歲的蔡將軍見這女子雖淪落風塵,但倒也懂事,善解人意,而自己又須裝得醉生夢死、胸無大志,便樂于與她交往。民國初年,政府官員嫖妓納妾不足為奇,蔡鍔當時便娶有兩房夫人,由有目的的逢場作戲變成引為知音,亦不是沒有可能。

蔡鍔的后人卻一再否認她為蔡將軍之知音,皆因她文化水平、思想境界所限。但我想這也許是為護英雄之名節(jié),畢竟蔡鍔貴為將軍,深情護國,深愛妻兒,才更符合英雄之高潔形象,才更加可敬??墒亲怨庞⑿垡囡L流,即便二房潘夫人是蔡鍔所愛,也不能表明他對別的女人就不動心。將軍死后,將軍的同僚、部下亦憎惡小鳳仙,也是怕她污了將軍英名。

但如果將軍只是逢場作戲,斷不至有心教一個“關系平淡”的煙花女子讀書識字,還為她贖身。小鳳仙曾在1951年面晤梅蘭芳時說,她認識蔡將軍時什么也不懂,連革命黨是怎么回事都不知道,只覺得蔡將軍是個正派人,教她識字,給她講三國、水滸故事和做人的道理。說到將軍為她贖身和其英年早逝,止不住泣不成聲。又有資料顯示,小鳳仙余生常獨自端詳一張她與一個年輕軍人的老照片,繼子女們問起,她卻淡淡一笑說“是一個朋友”。而老年后的某日,聽到收音機里播放關于她和蔡將軍的愛情戲曲時,禁不住老淚縱橫,一直隱姓埋名不愿告知旁人關于她真實身份的小鳳仙終于忍不住說出“戲中人是我”的秘密,令人動容。小鳳仙跟蔡將軍的家人和部下一樣,都認為這是一件不光彩的事,所以,一直以來,一方公開否認,另一方則極力隱藏。

不管蔡將軍是否對小鳳仙動了情,但至少對這個女子以誠相待。而小鳳仙因與將軍有深入交往,受他的影響,理解他、支持他,從而成為可以彼此傾訴可以信賴的知音也是很有可能。

而我也樂見,他們真有一段凄美纏綿的紅塵熱戀,“一見傾心,對酒調琴,相見恨晚,引為知音”。而在他與小鳳仙如膠似漆的“墮落生涯”中,小鳳仙在得知將軍有志難伸,身陷特務監(jiān)視的困境后,被將軍的愛國精神感召和鼓舞,從而甘為英雄赴湯蹈火,譜寫大義壯歌。

據傳在蔡鍔決定逃離袁世凱的掌控之際,小鳳仙為其餞行,而所唱離歌句句催人淚下,情深似海:

驪歌一曲開瓊宴,且將子餞,你倡義心堅,不辭冒險,濁酒一杯勸,料著你食難下咽。你莫認作離筵,是我兩人大紀念。

燕婉情你休留戀,我這里百年預約來生券,切莫一縷情絲兩地牽。如果所謀未遂或他日啊,化作地下并頭蓮,再了前生愿。

蔡鍔聞此,不禁英雄淚滿襟,道肺腑言:“但愿他日能夠偕老林泉,以償夙愿。”

“此曲終兮不復彈,三尺瑤琴為君死。”這離情,怎不令人大慟?

只可惜,這個年輕有為的護國英雄,卻在袁世凱帝王夢滅暴亡后不久,即與小鳳仙相別,未及一年就因喉疾在日本福岡大學醫(yī)院病逝,年僅34歲,后葬于長沙岳麓山。

可惜啊,可惜蔡將軍英年早逝,與小鳳仙再無續(xù)緣,只留下傳說于天地間。

雖然小鳳仙曾對梅蘭芳說她有助將軍離京,但質疑聲不絕于耳。又有一說是,將軍去云南后再未寫信于她,卻家書頻傳,亦讓人懷疑小鳳仙在將軍心里是否是那個能夠“偕老林泉”的紅顏知己。這些,至今成謎。

我也希望,在北京中山公園,蔡鍔將軍的追悼會上,小鳳仙當真悄然現身,獻上挽聯(lián),悲情難抑,然后衣袂飄飄,悄然而去。

就像這“鍔鳳”情緣,就這樣悄然發(fā)生,又這樣悲情結束,讓人唏噓感嘆。

將軍,將軍啊,你就是我今生最深的紅塵知己,來生不再!

唐伯虎:但愿老死花酒間

去蘇州,起初只為那江南水鄉(xiāng)的“咫尺山林”,希望能在這抹夏日里輕盈地走過那些詩意的小橋流水人家。但是,游歷下來,始終讓我感懷于心的不是中國四大名園中的拙政園和留園,而是蘇州城的唐寅園,即唐伯虎文化園。

一提唐伯虎,大家腦子里冒出的一定是《唐伯虎點秋香》,可那只不過是戲說,亂點鴛鴦譜罷了。真正的唐伯虎,的的確確是位才情橫溢、才高八斗的才子。他是明代著名畫家,兼工詩、書、畫,堪稱三絕,與沈周、文徵明、仇英并稱“明四家”,又與祝允明、文徵明、徐禎卿稱為“吳中四才子”。但是這位風流才子一生懷才不遇,潦倒一生。其一生遭遇的三次重創(chuàng),不禁讓人想要伏案長哭,扼腕長嘆。

想當年那個意氣風發(fā)的少年,16歲即嶄露頭角,經初等考試成為生員,19歲又娶秀才之女徐氏為妻,妻賢,父母弟妹安康,這樣平實的幸福讓他一定對未來憧憬滿滿吧?

可是,誰又能料到命運像張開利爪的猛虎直撲將過來。一個人,如何能承受在一年之內父、母、妻、子、妹接連去世的打擊?那一年,他才24歲?!鞍г瞻г眨艘嗝??!眴视H之痛、喪子之痛、喪妻之痛,令這個翩翩才子早生華發(fā),他對鏡悲嘆:“清朝攬明鏡,玄首有華絲。愴然百感興,雨泣忽成悲。”

這痛,你我可懂?!

人生已然如此,又怎能深悲不返,裹足不前?29歲那年,他一舉奪得應天府鄉(xiāng)試第一,成為解元,名動姑蘇。這時的唐伯虎,大抵是有李白“長劍一杯酒,男兒三寸心”的豪情的。同時,他又成功抱得官府家的美人歸。功名在左,美人在右,這唐解元豈有不志得意滿之理?

可是,這第二任妻子是仰其功名,奔著榮華富貴而來的,又豈是可以同甘共苦之人?

30歲那年,唐伯虎躊躇滿志上京城參加會試,欲博取更大功名,卻不料一場飛來橫禍,讓他功名未取,卻無端陷入牢獄之災。

有人向皇上啟奏,說主考官程敏政事先向唐伯虎和與他一同進京趕考的徐霞客之高祖父徐進泄題,皇上震怒,下令徹查,三人均被投入監(jiān)獄。

其實,這只是一場朝廷官僚之間的黨爭內斗,卻讓唐伯虎白白做了犧牲品。一場冤假錯案,讓這位文弱書生受了十個月的牢獄之苦,最后被貶至浙江偏遠地區(qū)做小吏。然而,士可殺不可辱,唐伯虎寧辭不就,從此絕意仕途。

狀元夢碎,唐伯虎落魄歸家,而在蘇州城他已非昔日風光無限的唐解元,榮華富貴轉頭空,第二任妻子決然離開了他。唐伯虎終日借酒澆愁,心灰意冷。后在同為吳中才子的好友祝枝山、文徵明的鼓勵下重拾詩書畫,并開始了一場長達十個月的千里獨行,從江蘇一路游歷到福建,飽覽南方七省名山大川,直至囊中錢盡方返回蘇州。此番遠游,“稍治舊緒”,并以賣文、賣畫為生,他“奇趣時發(fā),或寄于畫,下筆輒追唐宋名匠”(祝允明《唐子畏墓志并銘》),但依舊窮困潦倒。

這窮,大抵非你我能想象。唐伯虎詩曰:“柴米油鹽醬醋茶,般般都在別人家。歲暮天寒無一事,竹時寺里看梅花?!?/p>

這時的唐伯虎,已如柳永“忍把浮名,換成了淺斟低唱”。他道:“不煉金丹不坐禪,不為商賈不耕田。閑來寫幅丹青賣,不使人間造孽錢?!?/p>

大抵這世間之人,各有各的前途,各有各的歸路。許這仕途,真不是為這位“有著才子百無禁忌的傲氣,又有著孩子般單純和不諳世事”的唐伯虎而鋪設的,也正因如此,中國歷史上才少了位與官場格格不入的官人,多了個詩書畫皆流芳百世的風流才子。

36歲那年,唐伯虎用賣畫的錢買下宋人章莊簡在桃花塢歷經風雨滄桑的別墅,并在野桃衰柳、山野清溪的廢墟之上建成了桃花庵,自號“桃花庵主”,并寫下著名的《桃花庵歌》:“桃花塢里桃花庵,桃花庵里桃花仙。桃花仙人種桃樹,又摘桃花換酒錢。酒醒只在花前坐,酒醉還來花下眠。半醉半醒日復日,花落花開年復年。但愿老死花酒間,不愿鞠躬車馬前。車塵馬足富者趣,酒盞花枝隱士緣。若將富貴比貧賤,一在平地一在天。若將貧賤比車馬,他得驅馳我得閑。別人笑我忒瘋癲,我笑他人看不穿。不見五陵豪杰墓,無花無酒鋤作田。”

這時的唐伯虎,“治圃舍北桃花塢,日般飲其中,客來便共飲,去不問,醉便頹寢”(祝允明《唐子畏墓志并銘》),就這樣把酒對月,擬把疏狂,高歌“我愧雖無李白才,料應月不嫌我丑……姑蘇城外一茅屋,萬枝桃花月滿天”。

這點倒與陶淵明極為相似。有說陶淵明不懂音律卻常帶把無弦琴,每每呼朋喚友飲酒作詩,大醉,便撫琴長嘯,叫道:“我醉欲眠,卿可去?!币粯拥奈娜耍粯拥男郧?,一樣的快意人生。

但是,命運并不打算這樣放過他。44歲時,南昌寧王重金聘其至幕下,并為其在南昌修建了別墅,唐伯虎接過這根橄欖枝,并幻想以此作為起點重新走向仕途。

然而去了南昌,方知寧王有謀反之心,唐伯虎不愿與虎謀皮,于是裝瘋賣傻,“佯狂使酒”,又“露其丑穢”,才得以脫身回到蘇州。后寧王起兵反叛被平定,唐伯虎雖免于殺身之禍,卻已心力交瘁,思想消沉,轉而信佛,自號“六如居士”。

富貴只可直中取,不可曲中求。唐伯虎在大是大非面前還是清醒的。

他的第三任妻子沈九娘,是位官妓,仰其才,慕其名,盡心相伴左右,在他畫畫時,給他洗硯、調色、鋪紙,可謂紅袖添香。

懷才不遇的才子與青樓女子的愛情故事也在他們身上盡數演繹,她敬他,他憐她。記得三毛曾說過一句話:“我愿意開成一朵特立獨行的花,穿過無數的風雨,只為遇見那個懂我的人?!彼?,他懂,于是再結姻緣,并生一女唐桃笙。

某日,他去揚州,不禁想念家中的沈九娘,遂提筆抒懷:“相思兩地望迢迢,清淚臨門落布袍。楊柳曉煙情緒亂,梨花暮雨夢魂銷。云籠楚館虛金屋,鳳入巫山奏玉簫。明日河橋重回首,月明千里故人遙。”

此情,你懂,我懂。

可是,這樣美滿的姻緣又能擁有多久?從南昌回來后的唐伯虎身體多病,不能常作畫,且詩畫難賣,生活重擔常壓在九娘身上。九娘不幸染病,不久病故,臨終前,拉著夫君的手道:“承你不棄,要我做你妻子,我本想盡我心力理好家務,讓你專心于詩畫,成為大家。但我無福、無壽又無能,我快死了,望你善自保重?!?/p>

淚如雨下的豈止是唐伯虎?這份愛,你慟,我慟。

注定這一生,他都要孤獨么?失去愛妻,生活仍要繼續(xù)??墒巧畹睦ьD,使他不得不向好友祝枝山、文徵明借錢度日,著名書法家王寵也常接濟他,并與他聯(lián)姻成為兒女親家,這是唐伯虎最為開心的事情。

1523年秋天,唐伯虎在朋友家見到蘇東坡真跡中的兩句話:“百年強半,來日苦無多?!庇谑潜瘡闹衼恚徊〔黄?,不久便含恨離世,并葬于桃花塢北,三年后遷葬于橫塘鎮(zhèn)王家村。

這位有“過人之杰”“高世之才”的一代才子就這樣凄然離世,時年54歲。他在臨終絕筆中寫道:“生在陽間有散場,死歸地府又何妨。陽間地府俱相似,只當漂流在異鄉(xiāng)?!?/p>

像一段悲愴的古樂戛然而止,如瑤琴弦斷無法再彈。我在他的水墨寫意的畫前、灑脫不羈的詩前、行云流水的書法前,為之折服,黯然神傷。

多情乃佛心,佛心亦無情——弘一法師的紅塵舊愛

“長亭外,古道邊,芳草碧連天。晚風拂柳笛聲殘,夕陽山外山。天之涯,海之角,知交半零落。一觚濁酒盡余歡,今宵別夢寒?!币磺端蛣e》聲聲入耳,如輕展一幅清新雅致的畫卷,情真意濃,透著淡淡的憂傷。

這個作詞的男子,怎樣的至情至性、才情橫溢,又遺世而獨立?

這個曾經在舞臺上扮演“茶花女”的男子,那句“我為愛情而生,我也將為愛情而死”的臺詞,是否也是他的愛情宣言?可是,這個情癡,卻又情移眾生,蓮花臺上,為佛而生,為佛而死。

他,曾經是滾滾紅塵中的風流才子李叔同,后來卻成為被后世尊為律宗第十一代世祖的弘一法師。

他說:愛,就是慈悲。可為何那個遠道追隨而來的日本妻子會含淚悲問:你慈悲對世人,為何獨獨傷我?

他最終還是為建立“未來光華的佛國”決絕地拋妻棄子遁入空門。

曾讀一文,名為《多情乃佛心》。可是,若多情乃佛心,又是否佛心亦無情?

穿越蓮花臺,在時光倒流中,走進他的俗世,走進他的紅塵,走進他的前情舊愛……

初戀:癡魂銷一捻,愿化穿花蝶

初戀的年紀,遇見她,心跳便開始加速。

那時的她,也是豆蔻年華。本姓陳,幼年家貧,被賣給了一個楊姓樂師,從師習藝,改名楊翠喜。在天津福仙樓,水袖輕舒,歌聲婉轉,成為名動津門的歌妓。王孫公子都想聞其歌聲,睹其芳容,都想得到她的青睞,可她卻芳心許一人——李叔同。

這個出生天津名門望族的富家三少爺決非輕佻公子哥,也非平庸之輩,他一向才情不俗,寫詩填詞,會彈鋼琴,懂音律,亦懂戲。他為她指點,一起切磋,他是她的知音,她是他心上開得最美的那朵粉紅玫瑰。

他在上海,思念像空氣無處不在,輕展筆墨,為她寫下一首《菩薩蠻》:

“燕支山上花如雪,燕支山下人如月,額發(fā)翠云鋪,眉彎淡欲無。夕陽微雨后,葉底秋痕瘦。生怕小言愁,言愁不耐羞。”

這個女子在他眼里,如雪般冰清玉潔,如花般美麗動人,如月般婀娜多姿,額發(fā)如云,眉彎輕淡。大抵世間其他人,都不及初戀這一個。

可是初戀往往美在無法永恒。她只是他的水中花、鏡中月,她被袁世凱心腹段芝貴贖身并獻給垂涎于她的慶親王奕劻之子載振小王爺,從而引發(fā)清末有名的丁未大案。

“癡魂銷一捻,愿化穿花蝶。簾外隔花蔭,朝朝香夢沾?!痹俣嗟陌V情已是無用,只能在心湖與心上人化蝶雙飛,朝朝香夢。

紅顏:為誰惆悵為誰顰

一個有底蘊內涵的男人,喜歡一個女子決非僅僅因為她的容貌,那種有才情的女子,才最能激蕩起他的內心。

那時的李叔同因贊同康有為、梁啟超變法而成為當局眼中釘,遂避禍于上海,因苦悶失意,常與一幫公子哥兒到風月場中消遣解愁。而她——李蘋香,就在那里,帶著詩情和善解人意款款向他走來。這個感情豐沛細膩的翩翩公子,與她詩酒唱和,不亦樂乎。

這個女子,雖命運不濟,曾被騙嫁過人,后不幸淪為詩妓,可她卻出淤泥而不染,以非凡詩情成為上海灘名花一枝。

她的居室名為“天韻閣”,她在那里寫詩,并出版詩集。他第一次去天韻閣,就以絕句三首相贈,她亦以詩回贈。

“滄??駷戱亓?,新聲怕聽四弦秋。如何十年章臺路,只有花枝不解愁?!?/p>

他的愁只有李蘋香最懂。

在南洋公學上學時,他常出入天韻閣,風花雪月,你儂我儂。

都是二十一二歲最美好的華年,都該是愛情怒放的年紀??墒?,他不能輕許她什么,他給不起她更深重的承諾。

十八歲那年的李叔同,已在母命下與大他兩歲的俞氏結婚,可是俞氏激不起他半點愛的漣漪。他內心里的那個缺,大約只有能與他詩情碰撞、情感交融的李蘋香才能填滿吧!

除了她,還有誰可以被他引為紅顏知己?

1905年,李母去世,李叔同深受打擊,這個從五歲便失去父愛的孩子從此像無根浮萍,“唯長夜漫漫而獨寐兮,時恍惚以魂馳……”從此決定告別上海洋場,東渡日本留學。

然,嘆生別離,對那世間紅顏,他仍是再以四首七絕贈別。

“慢將別恨怨離居,一幅新愁和淚書。夢醒揚州狂杜牧,風塵辜負女相如。”

雖是“一幅新愁和淚書”,但辜負了就是辜負了,只徒留紅顏在“為誰惆悵為誰顰”的悲傷中淚沾衣襟。

日本妻子:今宵別夢寒

作別紅顏和妻兒,李叔同考入東京美術學校,專攻西洋油畫,但這個多才多藝的男子,在文學、音樂、戲劇、書法等藝術門類都有涉獵。

注定的,他是不平凡的一個。

在這里,他遇到一個像櫻花一樣美麗的日本女子。她像櫻花精靈一樣蹁躚而來,輕輕飛落他的手心,脫下和服,成為他的西洋畫中的祼模,并成為他的第二位妻子。

六年后,他回國,她追隨。

他在杭州,她在上海。雖聚少離多,但她無悔無怨,他說過,他們姻緣前定,珠聯(lián)璧合。她深信,他們會不離不棄,一直相愛到白發(fā)蒼蒼。

可是,幾年后,在浙江第一國立師范學校教美術和音樂的他從杭州來信,講的卻是關于出家的事:

“……對你來講硬是要接受失去一個與你關系至深之人的痛苦與絕望,這樣的心情我了解。但你是不平凡的,請吞下這苦酒,然后撐著去過日子吧,我想你的體內住著的不是一個庸俗、怯懦的靈魂。愿佛力加被,能助你度過這段難挨的日子。

“做這樣的決定,非我寡情薄義,為了那更永遠、更艱難的佛道歷程,我必須放下一切。我放下了你,也放下了在世間累積的聲名與財富。這些都是過眼云煙,不值得留戀的。

“我們要建立的是未來光華的佛國,在西天無極樂土,我們再相逢吧……”

去意已決,再多苦求和愛意,都無濟于事。當真是“愛,請深愛;棄,請徹底”么?

紅塵多情,紅塵有淚。從此這個櫻花姑娘只能獨嘗“眉翠薄,鬢云殘,夜長衾枕寒”的孤獨滋味了。

1918年,三十八歲的李叔同徹底作別紅塵俗世,皈依佛門,從此“非佛書不書,非佛語不語”。

即使她跪在佛門外哭求,他亦不為所動。他在禪房外貼四個字“雖存若歿”,可是,親愛的,你明明活著,我如何當你已死?你愛眾生,為何獨不愛我?你對眾生多情,為何偏偏對我無情?

若說多情乃佛心,難道無情不也是佛心?

放不下,想不開,看不透,忘不了,這是紅塵中人去不掉的煩惱啊!

他再也不是李叔同,他是弘一法師。

十三歲時,他就寫過“人生猶似西山月,富貴終如草上霜”這樣具有慧根的詩句。入山前,也曾寫道:“一花一葉,孤芳致潔?;璨ú蝗荆删突蹣I(yè)?!?/p>

注定的,他為愛情而生,也為佛而生。恰若一句話所言:人生不是一場物質的盛宴,而是一場靈魂的修煉,使它在謝幕之時比開幕之初更為高尚。

其得意門生、著名畫家豐子愷曾說:“人生可看成三層樓,一是物質生活,二是精神生活,三是靈魂生活。有的人做人認真,滿足了物質欲還不夠,滿足了精神欲還不夠,還必須探求人生的究竟。在他們看來,財產名譽都是身外之物,學術文藝都是暫時的美景。弘一法師就是最好的一個典范?!?/p>

馬一浮在點化李叔同時曾說:向佛不是消極避世,而是一種更積極的人生選擇。

這個極具慧根的男子,終于由一己情愛,最終走向大慈悲。

可是,愛在紅塵的女子不解啊,她只要他愛她,愛她一輩子。

幾年后,黯然回到日本的葉子再次來到中國,她要弄明白到底什么是愛。

西湖之上,她柔聲輕喚:“叔同?!?/p>

可是他平靜地回應:“請叫我弘一?!?/p>

“弘一法師,”她緊咬了下嘴唇,艱難地叫出他的法號,“請問,什么是愛?”

“愛,就是慈悲?!彼允瞧届o的語氣。

可是,她卻再也忍不住內心的哀傷,哭著質問:“你慈悲對世人,為何獨獨傷我?”

他無語。

只在青山綠水間仿佛又響起了《送別》的清雅憂傷之音:“長亭外,古道邊,芳草碧連天。晚風拂柳笛聲殘,夕陽山外山。天之涯,海之角,知交半零落。一觚濁酒盡余歡,今宵別夢寒。”

今宵別夢寒。除此,無他。

靈魂在高處——雕塑家常再盛印象記

他,是揚州城里的大手筆,留下城市藝術標簽的是他,成為電視臺座上賓的也是他;在大學講堂傳道授業(yè)的是他,在佛家講壇傳經弘法的也是他;住別墅洋房的是他,提著工具上街擦皮鞋的也是他;開小汽車的人是他,混入民工隊伍的人也是他。他特立獨行,卻又圓融于社會;他佛緣甚深,卻又奔忙于紅塵。他“像大象那樣生存,在物質和精神的峽谷中穿行”……

他,就是雕塑家常再盛。

今又讀到《仰望生活與仰望星空的碰撞——與雕塑家常再盛教授的對話》,回想起當年談到這個話題時的情景。在網絡兩端:一個在長沙,一個在揚州;一個是只知道“仰望生活”的文藝女青年,一個是“仰望康德的星空”的藝術家;一個缺少佛緣慧根,一個與佛如魚和水。

在那次對話之前,我不知道這個文學與藝術都造詣頗深的大學教授、雕塑家與佛有多深的淵源,所以當他說他已半出家時,我還是有些驚訝和不解。問他什么叫半出家,他說,就是一半是人,一半是佛。

我理解信仰的力量,可我不太理解這意味著什么,于是問:“這對你的生活有什么影響和改變嗎?”

他極簡潔地回答:“本來無一物。”

“你真的那么超脫嗎?”我又問。

他反問:“你能找到那個超脫的東西嗎?沒有超脫或不超脫,有超脫或不超脫,只是你的分別心?!?/p>

在他看來,我還沒有找到“回家”的路,這“家”就是永恒,而永恒需要佛的指引。

他說過文學女青年是沒有“智慧”的,包括被他稱為“文學女青年”的美麗優(yōu)秀的妻子。既然這“智慧”與智商無關,我問他,你認為自己有多大的智慧?

他回答:“我沒有智慧,有智慧就是沒有智慧,所以才是智慧。”

有點繞口,讀來也是似懂非懂。

我問他:“若你跟學哲學的人談這些話題會是什么樣的?”

他說:“他們會不屑一顧?!?/p>

“可是‘康德的星空’和‘有智慧就是沒智慧’不就是哲學么?”我追問。

他回答:“搞哲學和擦皮鞋沒什么不一樣,都不過是掙錢的手段。哲學不在生活里面,它是在人的大腦里面。佛學是生活本身!”

他又以堅定的語氣說:“我沒有見過佛,但我一直沒有離開過他?!苯又謴娬{,“魚兒見過水嗎?但它一直就在水里面?!?/p>

說這些話的時候是2011年春末,距今已經五年多了,我依然“不知道永恒的路在哪兒”,而常再盛依然“走在路上”。這個自謙為“瓦匠”的雕塑家,依然半人半佛地在泥巴堆里打磨,讓雕塑作品成為城市風景和名片,也同時讓他的財富持續(xù)增長。一個獻身藝術,追求在自由的精神狀態(tài)下創(chuàng)作出真正作品的人;一個從未停止為妻兒掙回豐厚物質財富,并被貼上成功人士標簽的男人,并沒有想著后半生充分享受他前半生掙來的財富,而是想要拋棄這俗世的榮華富貴,削發(fā)為僧。這顯然有點不可思議,別說世人不解,連他身邊的朋友也是半信半疑。此后我也曾就這個問題問過他的太太,記得她當時不假思索地回答說“除非我死了”。

記得那年對話時,我曾問過他如何舍得拋下他美麗賢惠的太太。那時我看到了他內心的掙扎,他說:“說真的,我的妻子是好人,我無法傷害她,我是她的一切,我不知道怎么出離……”

這答案應該是意料中的。我接著問:“當她和你的信仰之間發(fā)生沖突,是不是你無法傷害就只能是半出家的狀態(tài),你就只能永遠地走在路上?”

他回答:“她信仰生活,我信仰星空?!?/p>

“不同的信仰,卻讓你們相愛,而不同信仰的相愛必然會有人做出犧牲,對嗎?”我又追問。

“這就是托爾斯泰之痛?!彼麡O簡潔地回答。

最后我問:“是不是有一天,我會突然得到一個消息說你已遁入空門?”

他立即堅定地作答:“這點是肯定的?!?/p>

但離這一天會有多久?他卻給不出具體的答案。

我也曾就他太太的反應問過他,教授沒有正面回答,而是認真又嚴肅地說了句:“弘一法師與太太恩恩愛愛,還不照樣出家了!”

那樣子,你不能不信的。

說起來,認識常教授也近十年了,那個時候正是博客興起之時,大家以文交友。在各自的博客圈,倒是聚集了一批文朋詩友。我也是在這里,認識了常再盛、張亦平這樣能玩轉藝術又能玩轉文字的藝術家。

有人說,博客圈就是把吐的口水所含成分差不多的人聚集在一起吐。大家在現實中用真名說假話,卻在網絡中用假名說真話。于是,口水成分差不多的人就自然形成了一個小圈子。

要說吐口水吐得最熱鬧、最深入人心的一次,當數2008年那一場“褲衩門”事件了。大抵常再盛是萬萬想不到他那篇《當我們只剩下回憶的時候》的文章會“惹禍”,而他南藝的師兄、美籍華人畫家張亦平會不惜脫下師弟最后一條“道德內褲”,把他推上趣味道德審判臺,而我、“風雪漫天”“煙的眸子”等推波助瀾,唯恐天下不亂。這群人活躍張揚的思維、幽默犀利的語言和光芒四射的才情像珍珠一樣顆顆滾落,而我有幸成為那個串珍珠的人,并據此整理寫就《“褲衩門”:教授受審記》。

就像畫家張亦平所言:“所謂‘庭審教授’無非是用一種輕喜劇漫畫式的語言來愉悅人心,但在我的內心深處真的是進行一次洗滌?!?/p>

在趣味“道德審判”臺上,常再盛輕松自如地應對著,時而莊重嚴肅,時而詼諧幽默,既體現一個藝術家的修養(yǎng)和才情,也呈現出一個藝術家的頑皮和真性情。

四年前,去揚州一游,得教授夫婦盛情相待。在他們充滿書香和藝術氣息的別墅洋樓里,我得以近距離地了解到他們夫妻的相處之道,也讓我更加欣賞和佩服他們夫妻。

到達揚州的下午,在著名的何園用過豐盛的晚宴,常教授所邀的文人雅士們在何園水心亭上演了一出“風雅頌”。聊得興起,常教授一馬當先,站在水心亭中央,擺開架勢,就開始唱起了昆曲,情動之處,竟翹起了蘭花指……眾人歡喜。而常太太戚亞玲也順手從揚州女作家劉水手中拿過紙扇,開始翩翩起舞。這一幕給我留下了非常深刻的印象。

他的妻子美麗、獨立、自信,一邊在中學講臺上握畫筆執(zhí)教,一邊又將文學作品梳理得錯落有致,敲打得風生水起。她是一個內心溫柔細膩又充滿著幸福感的小女人,一個有著小資情調的女子,卻內斂低調,不奢華,待人落落大方,處事玲瓏得體。她從文從藝,卻從不恃寵而驕,精心照料著丈夫,支持丈夫的事業(yè),對丈夫充分信任。她對他的照顧周全體貼,甚而透著母性之愛。一個把丈夫照顧到連衣服都要每天為其搭配好的妻子,丈夫又怎么離得開她呢?

而丈夫也給了她最好的愛和回報。但是這個什么都不缺的男人,卻越來越靠近佛,并要徹底投入佛門,叫人如何想得通呢?就像當年那個滾滾紅塵中的風流才子李叔同出家后,一直追隨他到中國的日本妻子,又如何想得通?十二年情緣抵不過一個信仰。大家都熟知的那個橋段,就是妻子終于見到已成弘一法師的李叔同,她叫他俗名,他說“請叫我弘一法師”。她問他什么是愛,弘一法師說,“愛就是慈悲”。她忍不住含淚悲問:“先生,你慈悲對世人,為何獨獨傷我?”

站在一個俗人的角度,真的不希望這樣的場景再在現實中上演。但是也許這一切真的不會發(fā)生,也或許,到那一天,戚老師理解了丈夫的選擇呢?其實如今的戚老師不僅仰望生活,還與丈夫一起仰望“康德的星空”,成為更加志同道合的情深伉儷。

近日,這個一直自稱“常瓦匠”的雕塑家以太太為模特創(chuàng)作了一尊漢白玉的杜十娘雕像,仿若在復原太太的前生前世。看著栩栩如生的杜十娘,有人說,戚老師的形象秀麗而慈悲,是上帝刻意安排給天才瓦匠的。

3月20日,教授夫婦在潤德菲爾莊園參加“世界詩歌日”的沙龍歸來,教授一邊說“真正的詩歌如同禪宗不立文字,是不需要文字的”,一邊又為心愛的太太寫下了一首溫情小詩:太太/如果你受傷歸來/待我煎完這劑藥/無聲地等你醒來/在同一個春日/再次陪你走向郊外……

他說,懂得大地、依偎大地本身就是詩,用一輩子愛太太也是詩。

曾經有很長一段時間,我一直看國內文學。記得有一次常教授善意提醒:“建議看幾本喬治·桑的東西,籠子里的鳥兒唱歌與森林里的鳥兒畢竟不一樣?!?/p>

還有一次,看到我從圖書館借閱的五本書后,他說:“還不如讀五本佛經?!?/p>

一直以來我是沒有宗教信仰的。在認識常教授之前,我甚而對宗教是盲目排斥的。所以當某一天,常再盛跟我講起佛教的時候,我不以為然,即使在揚州那家美味無比的素食餐廳,我依然無視佛教信徒們對我傳播佛教真義的真誠。直到今天我仍在佛門外,所不同的是我已有認同感。

常教授舉辦過多次佛教講座,我雖從未有機會參加,但曾經也像個小學生一樣端坐在他的書桌前,聽這個虔誠的佛教徒講佛法,那時的我仍然是似懂非懂的。直到后來某一天靜下心來讀那些從揚州帶回的佛教書籍,我突然就明白了常教授跟我說“是佛教會我圓融于社會”的話。當初我很疑惑:佛超脫于紅塵之外,何來圓融于社會呢?于是又想起他說過的話:佛學就是生活本身。

記得常再盛寫有一篇文章叫《像大象那樣生存——在物質和精神的峽谷中穿行》。有一年,他的兒子問他,獅子、老虎、大象哪個更厲害?當時他答不出來,但是幾年后,他給出了答案:其實,在森林里,是否厲害并不是最重要的。關鍵在于,你如何在保證不被別的動物吃掉的前提下,獲得更多的食物。兔子解決問題的辦法是讓自己跑得更快些,而老虎、獅子的辦法是擁有更鋒利的爪牙。但是把這個問題解決得最好的,是大象。它不吃兔子,但是老虎和獅子也吃不了它。

他認為,像大象一樣生存,是一種近乎完美的生活態(tài)度。而對于大象而言,生存也只是虛無,但在它臨死的那一刻,它會消失在密林深處,找到那個永遠不為人知的象冢。因為那里有它的精神歸宿。

那么,對于常教授而言,是否生存也只是虛無呢?他正像大象一樣生存。

記得某日深夜,“長亭外,古道邊,芳草碧連天……”的曲子一遍遍響起,這首由弘一法師作詞的《送別》,讓常再盛這個至情至性的男兒淚流滿面,出離之心尤烈,字里行間難掩痛楚與掙扎。我也曾在他的朋友圈里留言說,如果那一天真的到來,出家之前是否可以把你的故事告訴我,讓我有機會在將來寫寫你的傳記呢?

這像是個玩笑,就像你可以把他說“現在猛烈入世是為了將來徹底出世”當成玩笑一樣。但它又不真的只是個玩笑。

盡管常再盛擁有常人所不得的名譽地位、財富家庭、愛情婚姻,但于他而言,“金錢也罷,話語權也罷,在藝術面前都是實現的工具和途徑而已?!边@些都抵不過一個人對靈魂、對信仰、對真理的追求。也許在他的晚年,他真的會消失在紅塵俗世,皈依佛門,進入人生的“第三層樓”。

注定,他將遺世而獨立。

在寫這篇文章期間,常再盛又蹬著三輪撿廢品去了,賣了60多元,但很快就被網友們以搶微信紅包的方式分享了。2016年除夕,他又戴著那頂流行于20世紀五六十年代的瓜皮帽繼續(xù)游走在揚州的大街小巷賣糖葫蘆、賣烤紅薯。而同時,他又戴著那條標配式的大紅圍巾在揚州春晚舞臺上高歌《我的太陽》,他為貧困學子創(chuàng)作義賣的《老吾老,幼吾幼》也以七萬多的價格在春晚現場成交。這個在陽春白雪與下里巴人間游走的藝術家,用他自己特有的方式詮釋著“詩人雕塑家”和“戲子常瓦匠”兩種截然不同的身份。

對于下里巴人的常再盛,不了解他的人會認為這只是一個藝術家的作秀,對他表示理解的人會理解為這是一個人財富自由后追求精神自由的方式。但是,這樣理解他是不夠深刻的,就像他說,我筆下的他不深刻,沒有寫到他的靈魂深處。

他說,不要寫高大上的常再盛,你要寫茍且偷安的常瓦匠。

然而,如何寫出一個“茍且偷安”的常再盛,這是個問題。

也許這個世上最難的不是茍且偷安,而是無法真正麻木不仁地茍且偷安。

尼采說:“生命中最難的階段,不是別人不懂你,而是你不懂你自己?!?/p>

而常再盛說:“在這個有太多荒誕與戲謔的年代,咱老百姓還有最后一個自由,那就是在被規(guī)定的境遇中選擇人生態(tài)度的自由和能力?!?/p>

如是。

一個了解他的朋友曾說,現代社會不缺“家”,缺的是內心純凈、靈魂高潔的匠人。而那晚,在讀書會里談論接連發(fā)生的兩起學人自殺事件,作為學人的他,作為高校教授的他痛心疾首。他說:“讀了半個世紀的書,我不配做一個正直的教授,茍且地以常瓦匠的方式活了下來?!?/p>

他說,將來他準備寫的自傳就是《從學子到戲子》。

是的,他是學子,也是戲子。理解“學子”常再盛不難,但要理解“戲子”常再盛卻不容易。也許只有真正理解了作為“戲子”的他,才能寫進他的靈魂深處,可是我既寫不出真正的“學子常再盛”,也寫不出真正的“戲子常再盛”。

那天,教授選擇了衛(wèi)生間作為讀契訶夫的《第六病室》的地點,他說,從衛(wèi)生間的窗口看世界,構成陰冷、壓抑、恐怖的調子。仿佛他也活在“第六病室”里。

“有著嚴峻深沉、震撼人心的描寫的《第六病室》無疑是作家契訶夫一生所寫的最富反抗精神的作品。1890年春,身體羸弱的契訶夫,萬里迢迢,穿過西伯利亞,去到沙皇政府流放和處罰犯人的薩哈林島。而常瓦匠也自我流放,渾渾噩噩地游蕩江湖,在荒謬的世界中感受和闡釋生存的困境與精神的孤獨。

“此刻,深感自身的軟弱,滿眼是生活的愚昧,人生的無望?!?/p>

這是教授分享的文字,也是他的內心世界。

在現實的語境里,這不是他的“無病呻吟”。在“第六病室”與“第六囚室”之間,他只能做出一種選擇。

于是一個冬天,他時常戴著那頂釘有五角星的解放帽……

人可以沉默,卻不能沒有自由思想。自我“放縱”與“癲狂”,只因靈魂在高處。

恰如唐伯虎那句“世人笑我太瘋癲,我笑他人看不穿”,于他,又有什么不合適呢?

我只是寫我印象中的常再盛,并不代表我寫出了真正的常再盛。我寫不到他的靈魂深處,因為我無法達到他靈魂的高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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