蝸廬詩談
小引
在我初敲打著智識之門的時候,我就碰到了詩。不必說,即刻迷上她了。
過去相當悠長的時日里,我曾在詩的河流中恣情游泳。與其說是從她得到精神的慰安,還不如說是從她得到精神的倚賴,得到精神的滋補。配力但。生活本身扭轉著它的方向。詩漸漸減輕了對于我的支
人生多少是有點奇妙的。脫離了詩的精神羈縻的我,卻又靠了她來維持物質的生存——談講她,竟成了我的一種糊口的職業(yè)。
這里,一些關于她的零碎意見,是隨興記下的。有的寫在六七年前,有的還是新近的手筆。說來也該慚愧,我們還不算太疏遠的關系,卻不能使我對她有更豐饒更深邃的理解和表白。這點兒實在太微小了。
西洋有句雋語:“語言是詩的化石?!币馑?,一切語言,當它產生的時候,大都是活生生地具有詩趣的。
現(xiàn)在我們如果細心體味民眾日常使用的語言,也往往可以嗅到那種濃烈的詩的香氣。在那里,語言多半還在花開的時期。恰好相反,在一般文人智識分子筆下或口頭,我們倒常碰到那腐朽的花瓣或僵冷的黑石塊。
很普通的意思一經(jīng)名匠就眼前事點染,往往就成了俊語。東坡驪山詩:“辛苦驪山山下土,阿房才廢又華清?!眹@說帝王興土木,勞百姓,本來不過是平常意思罷了??墒墙?jīng)他慧心一融合,卻顯出了那樣清新的韻味!
陳思王《鞞舞歌序》說:“異代之文,未必相襲。故依前曲,改作新歌?!?/p>
這位中古的杰出詩人,見解到底也遠超過陸士衡等千百倍。
大家都愛賞或稱道李后主那些凄艷的詞篇。實際上這位風流皇帝,并不是全不會做別種風格的韻語的,他那“金劍已沉埋,壯氣蒿萊……”念起來就差不多有“仰天長嘯,壯懷激烈”的悲壯意味。又像“四十年來家國,三千里地山河,風閣龍樓連霄漢,玉樹瓊枝作煙蘿,幾曾識干戈?……”語氣壯闊豪爽,可說開宋代蘇辛一派的先河。
詩文里語詞的美丑,往往不在語詞本身,而在于他裁截配合的是否適當。好像鄧爾雅贈別詩:“至竟相逢無話說,依然后事下回看?!薄盁o話可說”,和“欲知后事如何,請聽下回分解”,本來是相當俗氣的語詞,可是經(jīng)過我們詩人的一番靈心陶镕,就有著洋溢的詩味。隨園詠錢詩說:“解用何嘗非俊物?!边@話正可應用到詩文語詞處理的問題上。
前人論詩,多針對時弊發(fā)言。如果我們不知道他所指的現(xiàn)象,不但不能夠理解他所以偏激的原因,且也不容易充分領會他精確的所在。
東坡與孫覺詩:“若對青山談世事,當須舉白便浮君?!北砻婧孟襁_觀,骨子里是很憤激的。元遺山與馮呂飲秋香亭句:“莫對青山談世事,且將遠目送歸鴻?!痹~意相近,熱力卻減弱了。
山谷說:“文字難工,惟讀書多貫穿,自當造平淡?!边@話很有意味。因為多讀書,多明理,才能夠捉住事物的意義和條理,而把它簡當?shù)乇戆壮鰜怼D岵梢舱f過:“他是一個思想家。這就是說他能夠處理事物比本來簡單一些。”
帕斯迦爾(B.Pascal)在他的遺著《沉思錄》里,說一般人所謂“詩的美”,是從詩的那種“不確定性”來的。我們以為如果在客觀上沒有某程度的確定性,固然沒有所謂醫(yī)學和數(shù)學,也決不會有所謂“詩的美”的。
肉煮得太爛熟了,自然沒有多少味道,可是讓它連腥帶韌送到嘴上,也不是叫人快適的。詩文也同具這種道理。太爛熟的話句,固然叫人厭惡,要只是那么硬生生的,不是一樣叫讀者皺眉頭嗎?
少陵說:“文章千古事,得失寸心知?!边@是成熟的(或比較成熟的)作家才能夠抵達的境界。在一般的初學者,倒是鐘記室的那兩句話更切合事實:“獨觀謂為警策、眾睹終淪平鈍。”
詩詞中所描寫的景物,必須是最撩動作者情思的。要不是,盡管描寫得怎樣確切精工,不外是些詳實的山經(jīng)水志或博物志罷了。錢載《夜行將至柳前作》句:“滕縣南來眾山靜,徐州東下大河深?!庇械呐u家稱它做“地志”。實際上那種山川形勢如果不是跟作者當時的心情很有關聯(lián)的,那么,就大可不必煩勞他的筆尖了。
前人盛稱東坡詩文善用比喻,精巧的地方不是別人所能比并。近來細讀《劍南詩集》,卻覺得放翁很愛用對照修辭法,而且往往收到豐美效果。隨便舉一例:“白發(fā)蕭蕭病滿身,凍云野渡正愁人。揚鞭大散關頭日,曾看中原萬里春?!卑褬O度不同的前情后景對舉起來,作者那種悲痛心境就凸出紙面了。
藝術的精進雖然可以用人工去催促,卻不能沒有階段地突躍。古人說“學詩如學仙,時至骨自換”,正說破了這層道理。
戚元敬不單是一位精能的將軍,而且是一位俊逸的騷人。他那“朔風吹酒不成醉,落葉歸鴉無數(shù)來”的詩句,決不是一般文人筆下容易寫得出來的。我很愛王仲瞿題他墳塋的那兩句詩:“篝燈肅法中軍靜,鼕鼓吟詩萬馬眠?!毙酆乐叙堄许嵵?,正是戚將軍性格的恰好寫真。
現(xiàn)代歐洲一位著名的神秘詩翁,曾經(jīng)板起面孔說:“不是古人使用過的情感,你別相信它會有什么深奧的地方?!蔽覀兒芟脒@樣回答他:“那些沒有在古人篇章上出現(xiàn)過的詩情,它深奧的地方正是你不能夠或不愿意領略的?!笨墒撬先思疫B耳朵也未必肯打開呢。
讀何其芳君的《夜歌》,在那些寫景的句子中,我特別愛念下面幾行——
我們的敞蓬車在開行。
一路的蕎麥花。
一車的歌聲。
單純,樸素,卻有新味。山谷曾經(jīng)極口贊賞荊公“扶杖度陽焰,窈窕一川花”的句子,說簡短中含有幾個意思。也許正因為有這種特色,在另一方面,它就反比不上何君詩句的流利自然了。
郭希聲《聞蛩詩》結語:“苦吟莫入朱門里,滿耳笙歌不聽君?!边@正是詩文賞味界限性的一種說明。
孟東野句:“出門即有礙,誰謂天地寬?”談詩的人大都笑他胸懷狹窄,不知道這正表白著一種很悲酸的人生體驗。
“馬邊懸男頭,馬后載婦女?!?蔡文姬《悲憤詩》)寥寥十個字活寫出當時胡兵的強暴情景。真是語不貴多了。
江文通到了晚年失去文才的故事,古代必得乞靈于神秘的解釋,但是我們卻盡可以應用社會學或病理學去說明它,誰說科學和文學研究是風馬牛呢?
沒有外緣不容易涌動詩思,閉坐斗室中,雖不是絕對不能夠產生詩感,但到底比不上外出時候的印象輻輳,詩興翻騰。所以徐璣詩說:“客懷隨地改,詩思出門多?!?/p>
有一次,歌德談到席勒在任何場所的自由不拘束,因而感嘆自己是外物的奴隸,不能夠發(fā)揮本性中的偉大成分。在別的地方,歌德也好像表示過相似的意見。像歌德那樣敏感而又真實的詩人,是不會看漏自己相當重要的缺點的。這種反省能力和坦白態(tài)度,也正是他不可及的地方??墒乾F(xiàn)代一部分盲目的批評家,卻要把他當做全知全能和全善的模范圣人,這種不當?shù)恼~媚,歌德本人有知也是決不愿意接受的吧。
王靜安氏說:“雅俗古今之分,不過時代之差,其間固無界限也?!痹谛挛膶W運動以前說這種話,不能夠不佩服他的卓識和大膽。
使用舊詩體去表白新事物,新情思,即使能夠做到怎樣充分的地步,面前還是橫著一座大難關,就是,作品的神和形中間不容易造成極端和諧的感覺。但這種感覺,卻是一件成功的藝術品所決不能夠缺少的。
陶淵明的“晨興理荒穢,帶月荷鋤歸”,是一種平實沖淡的境界,李太白的“長歌盡落日,乘月歸田園”,卻另是一番恢奇豪宕的境界了。
東坡觀魚臺絕句:“欲將同異較錙銖,肝膽猶能楚越如,若信萬殊歸一理,子今知我我知魚?!边@可以當做一篇論同異的哲學文章看。
鮑明遠才情激越,卓卓獨創(chuàng),可惜他沒有深造的理趣,所以到底不能到達第一流作者的境地。
《后山詩話》說:“蘇詩始學劉禹錫,故多怨刺,學不可不慎也?!睎|坡曾經(jīng)耽讀過《劉賓客集》,這也許是事實??墒且獙ふ姨K詩多怨刺的原因,卻不能夠單單在這點上著眼。東坡所生長的社會狀況,他個人的政治經(jīng)歷,以及他的性格教養(yǎng)和交游,都是不能輕忽的?!秳①e客集》即使曾經(jīng)影響蘇詩,要不過是外在條件的一種罷了,它決不能夠看做產生怨刺傾向的全部原因或最重要原因。
詩人需要有千里眼,順風耳,他可以看到和聽到那些普通人不容易見聞的形象和聲音,同時他還需要有近視眼,逆風耳,這樣,他才可以省略去那些即在附近可是對于藝術并不緊要的東西。
宋唐子西說:“文章即如人作家書乃是?!边@話自然是至理,可是家書何曾容易作呢?所謂“汝無自譽,觀汝作家書”的古諺語,就已經(jīng)道破其中的消息了,因此,世間才是惡濫的詩文多,而真切可涌的篇章少,更何足怪呢?
古人做詩話的本意,有的是論詩藝,有的是講道德,有的是備掌故,有的是留紀念,也有的是諷時事。明人胡震亨做的《唐詩叢談》,雖然作意并不單純,可是假借唐人詩語來批評,或感嘆時事的意思卻很顯明。例如關于李涉《題連云堡》詩說:“邊上事作不得,說不得,古今一揆?!标P于鄭五題中書堂詩說:“言國運且衰。旦夕有愚智同盡禍也。若今人處此,則一切諱言矣!”這些都不是針對著時弊而說的話么?
陶庵論結交的對象說:“人無癖不可與交,以其無深情也;人無疵不可與交,以其無真氣也?!痹娢纳弦灿邢嗨频那樾危S多具有深情真氣的作品,往往帶著某種疵累。反之,有些作品,在它身上,你不容易找出顯著的疵累來,實際卻是平庸的,冷死的,它只是一種沒有生命的紙花罷了。學院的批評家喜歡稱賞后者,對于前者,卻常常不惜給以攻擊或鄙視。
宋人曾批評東坡“以詩為詞”。清代江順詒在《補詞品》上也說:“弩張劍拔,雨驟風馳,雄而且健,竊恐非宜?!彼麄兌家詾樵~的風格必定是要“婉約的”。實在這不過是從詞的早期作品中得來的一種觀念罷了。它決不能范圍盡千古作者的心手,蘇辛派詞學的成功,不是明白地宣告它的無效了么?如果我們從文學思想史上去看,這種把一定風格固著于一定詩體的理論,原是擬古主義者的常態(tài),在詞論上的應用,只是其中的一個例子罷了。
“模仿說”是西洋自希臘以來詩學上的一種重要學說。但是在中國詩論史上卻沒有占過什么位置。這大概因為中國向來所謂“詩歌”,大都只指那些短章的抒情作品,跟西洋主要指詩劇、史詩等描寫性的大型作品很有差別。這種從描寫性作品出發(fā)的詩歌學理,我們過去只有在談論廣義的詩作(好像賦和曲等)時候才多少被提及罷了。
十幾年前日本文壇上曾經(jīng)盛行過一種文學流派,作者在創(chuàng)作上的主要能事是“安排新鮮的感覺”,叫個“新感覺派”。這派的主將橫光利一氏,在我國一般新文藝讀者腦中并不是一個怎樣生疏的名字。本來文學是植根在人類生活和精神深處的東西,把它的表現(xiàn)方法只限制在表面的感覺方面,自然是走入了岔路里去的??墒牵膶W到底是依形象去表現(xiàn)事物和義理的,在適當?shù)南薅认?,安排一些新鮮的感覺,至少可以叫作品不墮落到一般的陳套境地。散文這樣,詩歌也一樣。記得俞平伯氏的《憶》里有這樣的兩行:
窗紙怪響的,
布被便薄了。
這是簡單而又很見效果的一種表現(xiàn)——他叫我們親切地“感覺”到那種寒冷的情味。
詩是成立在感興上的,因此它的產生需要有力的刺激物。接觸活潑的豐富的人生和自然,當然是一種機緣,就是吟誦別人的作品,也是刺激靈感的機會。不過初學者由于蘊積太淺,加以技藝不熟,在誦讀后寫出來的東西,大半不免是一些沒有生命的仿制品罷了。
“草解忘憂憂底事?花名含笑笑何人?”這是宋朝丁公言在海外所做的詩句。東坡也有和它很相像的一聯(lián):“花非識面常含笑,鳥不知名聲自呼。”批評的人斷說丁句遠不如坡句,可是沒有舉出理由來。我以為大概因為前者只是新巧罷了,后者卻富有一種“人間味”的緣故。
一首詩包含著豐富深沉的意味,這是可以的,或者還是應該的??墒侨绻谡b讀上,必須是一個百科全書家,是坐爛了褲子的哲學者才能理解或感應,那么不管它含蘊著怎樣可貴的東西,也決不會成為人群文化或精神發(fā)達的酵母的,因為它除了學院里三數(shù)飽學的或其具有特殊癖好的先生們覺得津津有味以外,大多數(shù)讀者會感到什么呢?
在考古學上據(jù)說有一種“始祖鳥”,形態(tài)在現(xiàn)在的鳥類和爬蟲類的中間。它是一種過渡期形態(tài)的飛禽。
在文學上新舊交替的時代,也有這種始祖鳥式的作品,它一面已經(jīng)粗具了新形態(tài),另一面又相當保存著某些舊形態(tài)。新文學運動初期,胡適之、沈尹默和劉大白諸先生的新詩,不正是那種新文學形態(tài)上的始祖鳥么?
有人批評白樂天,說他是假仁假義的,這話好像有些不了解人類心理的真實狀態(tài)。人類的心理往往是矛盾的,偉大的作家也沒有例外。白氏的慈悲心腸或山林思想,不一定不能夠和他那享樂一類的心情或行為并存于一身。我們可以指摘他精神或性格的矛盾,卻不能夠罵他在作詩上造偽做假——雖然文學史上并不是絕對沒有這一類的作家。
袁中郎、袁子才等明清詩作者兼詩論家所主張的性靈主義,對于傳統(tǒng)的倫理主義及形式主義的詩學,沒有疑義地是一種大膽的“敵對說”,這種新詩學,從來只把它看做純屬文學上的新奇主張,那是相當皮相的。一種敵對舊詩學的新學說大都是一種新社會意識的表白,性靈說的公然提出,必然有它社會基地上的根據(jù)。盡管它還未達到發(fā)展或完成狀態(tài),但多少必代表著一種新的社會體認或社會欲求。從文學意識上的關系說,它好像是和宋元以來的通俗文學有較密切的血緣的。這個詩學史上的重要問題到現(xiàn)在還沒有認真探索過??墒俏覀兿嘈挪痪玫膶硪欢ㄒ惶岢龊徒鉀Q,而且那結論斷不會跟我們現(xiàn)在所預想的相差得太遠。
“大概可以用散文去述說的,就不應該用韻文”,芍科伯(M.Jacob)這句話雖然多少不免把詩的疆土削小了,可是對于那些缺乏辨別力和節(jié)制力的詩作家卻正是一杵晨鐘。
陶淵明生活疏散、風致淡遠,所以他的詠荊軻、嘆三良等詩,盡管有豪情俊想,卻不能夠形成挺拔雄渾的篇章。一個作者的生活、性情關系于作品的風格是很重大的。
黃蘗祖師說:“不是一番寒徹骨,爭得梅花撲鼻香?念頭稍緩時,便宜莊誦一遍!”“欲堅道力憑魔力”,對于這句明末殉節(jié)名臣(瞿式耜)的詩,我們也不免要做同樣說法。
舒立人《月夜出太湖》句:“半夜橫風吹不斷,青山飛過太湖來?!毕戮浒鸯o物當做動象表白,比東坡名句“浙東飛雨過江來”更加奇警。我們讀著,好像神意也要跟它飛動起來。
詩人胸懷耿直,語言銳利,最容易惹嫌怨,招禍害。古來因為詩語得咎的真不知道多少?所以當東坡貶謫杭州的時候,他的弟弟(子由)就勸告他“西湖雖好莫題詩”。敏感的詩人們,自己是不會不領悟到這點的。詩圣杜少陵就常常在詩中提到它,例如“文章莫浪傳”,“將詩不必萬人傳”,又如“賈筆論孤憤,嚴詩賦幾篇,定知深意苦,莫使眾人傳”,大都有憂懼賈禍的意思。陸放翁也說過:“文章畏客傳?!?/p>
張茂生說:“夫言有淺而可以托深,類有微而可以喻大。”這兩句話是不單適用于“詠物詩”的。
章實齋的文史理論,實在不少精辟的地方。好像“六經(jīng)皆史”的見解,就和現(xiàn)在最新穎、正確的文學論暗合。像《詩經(jīng)》一類的文學作品,不但是一定歷史條件下的產物,也是具有豐饒的歷史價值的文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