柿子八哥和父親
“走著走著,老家的柿子樹就沒了;走著走著,爺爺也沒了?!蔽铱吹絻鹤涌臻g里這段話的時候,正是柿子大量上市的季節(jié);我寫這篇文字時,正透過書架上的相框看著他:黑色帽子,黑色的棉襖,還有不變的微笑——每年這個時節(jié),父親都是這樣的穿著,拿著一根長長的套上網(wǎng)兜的竹竿,去摘樹梢的柿子——我是他們之間的紐帶,一頭是我的父親,一頭是我的兒子。如今,兒子越過我,在這個深秋想念他的爺爺;父親則拋下我,在天國默默祝福著他的孫子。
三年前,父親是和柿子樹前后腳沒的,柿子樹被砍下的第二天,父親就走了。在這之前沒了的,還有父親養(yǎng)了多年的那只八哥。
八哥籠子掛在柿子樹上,父親一只手揣在褲兜里,一只手夾著香煙,仰頭看那只八哥,父親咳嗽一聲,八哥咳嗽一聲——那樣的場景,是父親刻在我記憶中最深的印記。
我沒問,但我堅信,對兒子也是。
父親在鎮(zhèn)上搬了三次家,第一次從西廟搬到供銷社的老收購站,父親在院子里種了兩棵葡萄樹和一棵石榴樹,葡萄累累垂垂,石榴碩大滾圓,整個院子像一個綠色的長廊。第二次是臨時租住在別人家的房子里。第三次搬到供銷社大院里,父親在廚房邊上栽下一棵柿子樹,又把門前的磚頭一點一點清理出來,整成了一個菜園,種上菠菜、蘿卜、豆角、芹菜、芫荽、白菜……一年四季,柿子樹發(fā)新芽,落黃葉,而父親的菜園一年到頭都是青的,即便在下雪的季節(jié),隨手扒開雪,綠瑩瑩的菠菜越發(fā)水靈,還有緊緊包裹著的白菜。
每一個回到老家的孩子,都喜歡在菜園里撒歡,煞有介事地拿著鏟子給菜園松土。母親則提著籃子,從菜園這頭走到那頭,籃子里便裝滿了各種時鮮菜蔬,孩子們丟下鏟子,幫著奶奶摘菜,看到葉子底下一條頂花帶刺的黃瓜,驚叫連連,其他的孩子趕緊跑過來爭。父親一只手揣在褲兜里,一只手夾著香煙,笑瞇瞇地看著他的孫輩們在他的菜園里嬉戲,他的頭頂,八哥籠子高掛在柿子樹上。
父親曾經(jīng)學(xué)過農(nóng),如果他沒進供銷社,注定是一個優(yōu)秀的莊稼把式。除了不會做家務(wù)不會做飯,田里的活兒,父親樣樣精通。退休后,他在附近的村里承包了五畝地,打理的麥田比附近人家的都好,田壟筆直,麥苗油油。父親整天待在田里拔草,他的麥田里一根雜草都沒有,風(fēng)一吹,綠波粼粼。父親背著手低著頭在地里行走,時而蹲下來剔除剛剛發(fā)芽的野草,順便抓起一把土捏捏,滿意地丟下。
他的菜園也是,開始的時候,父親在菜園邊上打了一口壓水井,父親每天早上呼哧呼哧地壓水,一桶一桶地給菜澆水。后來,我們怕父親累著,不讓他再承包土地,并且把壓水井改成了電動抽水機,父親只要把菜地里的土翻一下,整理出田畦就行。
無論誰回家,走的時候,必定拎著一籃子時令蔬菜,菜是父親種的,籃子是父親編的。走的時候,父親并不遠送,就站在柿子樹下,一只手揣在褲兜里,一只手夾著香煙,微笑著接受兒孫們的告別,父親笑一聲,八哥笑一聲。
我們兄弟幾個總是互相通報消息,等到家里的柿子熟了,紛紛趕回老家。母親驕傲地拎出一籃籃摘下的柿子:“你看,多大。你爸怕麻雀吃,把能夠到的都摘了下來。”父親則站在邊上笑瞇瞇地看我們翻揀柿子。
迫不及待地,我們爬上樹,把枝頭上父親夠不到的柿子一個個摘下來,父親站在樹下,像一個教練,“你頭頂上有個大的”,我們按照父親的指點,用網(wǎng)兜套住柿子,用勁一拉,柿子穩(wěn)穩(wěn)地落在網(wǎng)兜里,下面的人趕緊伸手接過,“真的!真大!”有時候,父親說話急了,憋不住咳嗽起來,那只八哥也跟著父親學(xué)舌,咳咳幾聲,父親便回頭對著八哥舉起手作勢要打,他的孫輩們也學(xué)著八哥咳嗽起來,此起彼伏地,父親嘿嘿笑著,“你們這些毛孩子”。
說起來,那只八哥夠神的,父親養(yǎng)了幾年,也不懂得如何教八哥說話,就當(dāng)個活物養(yǎng)著,每天早上起來就把八哥從堂屋里拿出去掛在柿子樹杈上,晚上再拎回來掛在屋梁上。父親有氣管炎,經(jīng)??人?,這個黑色的家伙竟然無師自通地學(xué)會了父親的咳嗽,只要父親咳嗽,它立刻跟著響應(yīng)起來,像是和父親對話。更奇怪的是,換了我們對著它咳嗽,它鄙夷地把頭扭到一邊,噗嗤一聲,拉下一泡鳥屎。
“爺爺,你咳嗽呀?!睂O子們對著父親喊,父親對著鳥籠咳嗽一聲,八哥扭過頭,對著父親咳嗽一聲,孩子們笑得前仰后合,屋子里院子里,接二連三地響起咳嗽聲。八哥卻閉上眼睛,懶得看這鬧哄哄的場景。這家伙,被父親慣壞了。
吃過飯,各家都要返回,父親和母親早已把柿子和蔬菜分好,每家一籃柿子一籃蔬菜,母親反復(fù)叮囑柿子拿回家后如何捂熟,千萬別和螃蟹一起吃。父親站在光禿禿的柿子樹下,一只手揣在褲兜里,一只手夾著香煙,笑瞇瞇地看著我們各自回家。八哥在父親頭頂?shù)臉滂旧?,嘰嘰喳喳地叫著,仿佛安慰孤單的父親……
有一年,柿子成熟的時候,我有事沒能回去。一個老鄉(xiāng)來合肥,父親讓他捎來了一紙箱柿子,打開一看,大小幾乎一模一樣,我知道,這是父親精挑細選出來的。老鄉(xiāng)說:“你爸可真是,不嫌麻煩,在合肥買一箱子柿子才幾個錢。”我遞給老鄉(xiāng)一根香煙,笑而不語。
還有一年,我到元旦才回家。剛坐下,母親從床下拉出一個紙箱子,揭開上面蓋的被單,竟然是已經(jīng)熟透了的柿子,紅彤彤的,晶瑩剔透,有的因為存放時間太長,蔫了。母親說,“你爸再三安置,你沒回來,留到啥時候都得給你留著,每個孩子都要吃到”。我拿起一個柿子,吸了一口,甜得透心,冰冰涼涼,父親在邊上問“可好吃”,我低頭說著“好吃”,眼淚卻滾滾而下。
鄰居又給了父親一棵柿樹,父親把它栽在菜園里,樹苗不大,結(jié)出的果子也不多,形狀和原來那一棵也不一樣,不是扁圓形,而是心形,父親說,這叫牛心柿。吃一口,味道不如廚房邊上的那棵。
父親生病前一個月,那只陪伴了父親幾年的八哥突然死了。據(jù)說,父親早上起來看到僵臥在籠子里的八哥,一臉陰郁,他對母親說:“估計我也快走了。”母親白了他一眼,“大清早的,說啥不吉利的話”,轉(zhuǎn)身進了廚房,眼淚一顆顆滴在地上。
父親是起夜的時候跌倒的,在這之前,毫無征兆。我們急忙趕回家,把父親送到醫(yī)院,父親對我們說:“我恐怕是不管了,也沒有啥家產(chǎn)留給你們。”我握著父親枯瘦的手說:“爸,你沒事的,我們還要吃你種的菜呢,每年都準時回來吃柿子?!?/p>
父親想笑,可是笑對他來說已經(jīng)變得困難,他擠了幾下,終于擠出一絲笑容,然后昏昏睡去……
2013年9月25日,父親已是彌留之際,經(jīng)過最后的會診,醫(yī)院院長和我們商量,建議用救護車把父親送回家。三哥提前回家,帶著幾個侄子,把院子里的菜地平整出來,還把兩棵柿子樹砍掉,院子里空空蕩蕩,一片蕭瑟。父親不知道,迎接他回家的沒有了他的八哥,也沒有了他年年期盼的柿子樹,他的菜地也被鋪上了磚頭。
9月26日晚上,我們正在父親的床前吃飯,83歲的父親神態(tài)安詳?shù)刈吡恕?/p>
三年了,每到柿子燈籠一樣掛在枝頭的深秋,我們都會想念父親的柿子。父親走了,帶走了他的八哥和他的柿子,也帶走了他一只手揣在褲兜里,一只手夾著香煙,笑瞇瞇的身影。
那以后,我?guī)缀醪怀允磷?。偶爾買回來幾只,總沒有父親的柿子好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