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學(xué)步

趙麗宏散文精選 作者:趙麗宏 著,曹文軒 編


青鳥

學(xué)步

兒子,你居然會走路了!

我和你母親永遠不會忘記這一天。在這之前,你還整日躺在搖籃里,只會揮舞小手,將明亮的大眼睛轉(zhuǎn)來轉(zhuǎn)去,有時偶爾能扶著床沿站立起來,但時間很短,你的腿腳還沒有勁,無法支撐你小小的身軀。這天你被幾把椅子包圍著,坐在沙發(fā)前擺弄積木,我們到廚房里拿東西,你母親偶爾一回頭,突然驚喜地大叫:“哎呀,小凡走路了!”我隨聲回顧,也大吃一驚:你竟然推開包圍著你的任何東西,自己走到了門口!我們看到你時,你正站在房門口,臉上是又興奮又緊張的表情。看見我們注意你時,你咧開嘴笑了。你似乎也為自己能走路而驚奇呢。

從沙發(fā)到房門口不過四五步路,這幾步路對你可是意義不凡,是你人生旅途上最初的獨立行走的路。我們都沒有看見你如何搖搖晃晃走過來,但你的的確確是靠自己走過來了。當(dāng)你母親沖過去一把將你抱起來時,你卻掙扎著拼命要下地。你已經(jīng)嘗到了走路的滋味,這滋味此刻勝過你世界里已知的一切,靠自己兩條腿走路,就能找到爸爸媽媽,就能到達你想要到達的地方,那是多么奇妙多么美好的事情!

你的生活從此開始有了全新的內(nèi)容和意義。只要有機會,你就要甩開我的手搖搖晃晃走你的路。你在床上走,在屋里走,在馬路上走,在草地上走;你走著去尋找玩具,走著去陽臺上欣賞街景,走著去追趕比你大的孩子們……

兒子,你從來不會想到,在你學(xué)步的路上,處處潛伏著危險呢。在屋里,桌角、椅背、床架、門,都可能成為兇器將你碰痛。當(dāng)你踉踉蹌蹌在房里東尋西探時,不是碰到桌角上,就是碰翻椅子砸痛腳,真是防不勝防。已經(jīng)數(shù)不清你多少次摔倒,數(shù)不清你頭上曾被撞出多少個烏青和腫塊,每次你都哭叫兩聲,然后臉上掛著淚珠爬起來繼續(xù)走你的路。摔跤摔不冷你渴望學(xué)步的熱情。在室外,你更是躍躍欲試,兩條小腿像一對小鼓槌,毫無節(jié)奏地擂著各樣的地面。你似乎對平坦的路不感興趣,哪里高低不平,哪里雜草叢生,哪里有水洼泥濘,你就愛往哪里走。只要不摔倒,你總是樂此不疲。這是不是人類的天性?在你未來的人生旅途上,必然會遇到無數(shù)曲折和坎坷,兒子呀,但愿你不要失去剛學(xué)步時的那份勇氣。

你開始摔倒在地的時候,總是趴在地上瞪大眼睛望我們,你覺得有點委屈,但很快習(xí)慣了,并且學(xué)會了一骨碌爬起來,再不把摔跤當(dāng)回事。那次你沿著路邊的一個花壇奔跑,腳下被一塊大石頭絆了一下。我們在你身后眼看著你一頭撞到花壇邊的鐵欄桿上,心如刀絞,卻無法救你——鐵欄桿猶如一柄柄出鞘的劍指著天空!你趴在地上,沉默了片刻,才放聲哭起來。我奔過去把你抱在懷中,不忍看你的傷口,我擔(dān)心你的眼睛!好險哪!鐵欄桿撞在你的額頭正中,戳出一道又長又深的口子,血沿著你的臉頰往下流……

你的額頭留下了難以消退的疤痕,這是你學(xué)步的代價和紀(jì)念。

兒子,你的旅途還只是剛剛開始,你前面的路還很長很長,有些地方也許還沒有路,有些地方雖有路卻未必能通向遠方。生命的過程,大概就是學(xué)步和尋路的過程,兒子啊,你要勇敢地走,腳踏實地地走。

青鳥

下了一夜大雪。天剛亮,透過鑲滿冰凌花的窗玻璃向外看,只見一片耀眼的白色。紅色的磚墻、青灰色的屋脊、墨綠色的柏樹枝,全都變白了,仿佛世界上所有的色彩都融化在這單調(diào)的白色里。北風(fēng)在低低地吼叫,窗臺上的積雪飛著,飄著,似在炫耀雪天的寒冷……

門縫里,悄然塞進一張沾著雪花的報紙來。呵,是那個年輕的女郵遞員,冰天雪地的,她還是這么早就來了!我打開門,她已經(jīng)遠去,那綠色的背景在晶瑩的白雪之中晃動著,顯得分外鮮亮,雪地上,留下一行深深的腳印,彎彎曲曲,高高低低,從這一家門口,通向那一家門口……

我捧著報紙,卻看不下一行,那一團鮮亮的綠色,老是在我的眼前晃動、跳躍、飛翔,它仿佛化成了一只翩然振翅的鳥,飄飄悠悠地向我飛過來……

……綠色的鳥,在廣袤的田野里飛著。近了,近了——原來是一位送信的老人,騎著自行車急匆匆地過來了。他的臉是深褐色的,長年在曠野里奔波的鄉(xiāng)村郵遞員大多這樣,只是他的臉上還刻滿了深深的皺紋,他的一身綠制服已經(jīng)洗得很舊,只有車上掛著的那只郵袋還是綠得那么醒目。

“小伙子,這是你的信吧?想家嗎?”當(dāng)他第一次把信送到我手里時,微笑著輕輕問了一句。不知怎的,這位老鄉(xiāng)郵員,一見面就使我感到親切。在他的善良的微笑里,在他的關(guān)切的詢問中,我看見了一顆充滿著同情和關(guān)懷的長者之心。

這是一個沉默寡言的老人,在農(nóng)村送了幾十年信。每天,他的自行車鈴聲在田埂上一響,田里干活的人們便圍了上去。于是他便開始默默地分發(fā)信件,只是偶爾關(guān)照著什么。他不僅能叫出這方圓幾十里地的大多數(shù)人的名字,還了解每家每戶的情況呢。人們都親切地叫他“老張頭”。他管送信,也兼管寄信,社員們發(fā)信、寄包裹都拜托他。每每一圈跑下來,他的郵袋非但不空,反而裝得更鼓了。逢到雨天,鄉(xiāng)間的泥路便不能騎車了。這種時候,老張頭要遲一點來。他穿著一件很大的雨衣,背著一個沉甸甸的大郵袋,背脊稍稍佝僂,竟顯得十分矮小。盡管總是一臉雨,一臉汗,一身污泥,急匆匆的步子也常常吃力而又蹣跚,但是他卻從來沒有耽誤過。這幾十里泥路,實在是夠他受的。

那時候,信,是我生活中多么重要的內(nèi)容啊。在那些小小的信封里,裝著親人們的問候,裝著朋友們的友誼,也裝著我的秘密——遠方,有一個善良而又倔強的姑娘,不顧親友的反對,悄悄地、不附加任何條件地把她最純真的初戀給了我。她在都市,我在鄉(xiāng)村,在許多人眼里,這不啻有天壤之別啊。有了她,我生活中的勞累、艱辛,仿佛都容易對付了。像所有在初戀中的青年人一樣,我激動、陶醉,常常陷入幸福美好的遐想……這一切,都是她的那些熱情的信給我?guī)淼?,而所有的信,又都是通過這位老郵遞員送到我手中的。下鄉(xiāng)不多幾天,我就深深地感覺到,這送信的老人,對于我是何等的重要!每天,我都急切地盼望著,盼望著他的綠色的、瘦小的身影出現(xiàn)在那條被刺槐樹掩隱的小路上。那心情,就像遠航在大洋中的水手盼望著從空蒙的海面上升起飄忽朦朧的海岸,就像跋涉在沙漠里的旅人盼望著從荒寂的黃丘中露出郁郁蔥蔥的綠洲。每次見到他,我的心總會撲通撲通地跳起來,血也仿佛會流得更快:哦,今天,會有她的信嗎?……

這一切,這送信的老人應(yīng)該是不會知道的,他每天要投送成百上千封信啊。他的表情好像有點麻木,密密的皺紋里,仿佛流出幾絲憂悒。然而對我,他似乎特別關(guān)注一點,每次把信送到我手里時,他總是朝著我友好地微微一笑,日子久了,我恍惚覺得,他的笑容似乎變得意味深長了。這笑里,有關(guān)心,有贊許,也有鼓勵,有時他還會笑著輕輕地對我說一聲:“又來了。”又來了?是她又來了!哦,這老人,仿佛已經(jīng)知道了我的秘密?;蛟S,在那些右下角印著金色小鳥的相同的信封上,在信封上那娟秀的字體里,在那個永遠不變的寄信人的地址中,他隱約窺見了我的秘密。

人與人之間的了解,真是一件難以捉摸的事情。有些人整天廝混在一起,海闊天空,無所不談,過后細細一想,卻仍然有一層煙霧籠罩著,只能看出一個模糊不清的輪廓。而有些人交流甚少,只是一次偶然的邂逅,只是寥寥幾句對話,甚至只是無聲的一瞥,留在你心中的形象,卻是鮮明而又親切,使人難以忘懷。這送信的老張頭,我和他幾乎沒有說上過一句囫圇的話,每天,當(dāng)他把信送到我手中,我們只是點點頭,他只是那么微微一笑,我卻覺得,他已經(jīng)完全了解了我,包括我內(nèi)心的秘密。這個善良正直的老人,同情我,關(guān)心我,也喜歡我那遠方的姑娘——她毫不猶豫地把自己的愛情獻給一個插隊在鄉(xiāng)下的孤獨的青年——他贊賞這種愛情!他的眼神,他的微笑,清晰地告訴了我這所有的一切。

我覺得,在我們的無聲的交流中,有一種心靈的默契,有一種可貴的信任。倘若他問我,我決不會對他有任何隱瞞的,我愿意把我的所有一切,都向他和盤托出。然而,他從來不問我。

有時幾天收不到她的信,我便會著急起來,老張頭送信離開時,我總是一個人呆呆地站在田頭,那模樣大概是又悵惘又可憐的。“不要急?!彼煤喍痰娜齻€字安慰我。有一次,見我太失望,他輕輕地拍了拍我的肩膀,微笑著說:“送你兩句詩,怎么樣?”啊,竟是秦少游的兩句詞:“兩情若是久長時,又豈在朝朝暮暮?!边@使我詫異,這老人,居然還讀詩詞!他的聲音,像一股涼滋滋的清泉,緩緩流進我焦慮的心,使我平靜下來。

月有陰晴圓缺,愛情,也總是曲折的。朗澈的天空會突然飄過烏云,平靜的水面會突然涌起風(fēng)波……因為一些小小的誤會,遠方的姑娘竟和我賭氣了,一連一個多月沒有來信,這似乎是一次真正的危機,我陷入了極大的苦惱之中。老張頭知道我的心思,每天來到田頭,他總是凝視著我,然后意味深長地點點頭。他沒有說一句安慰我的話,但從他的表情中,我能感覺到他的深切同情和真摯關(guān)心,那深沉的目光,分明在對我說:“要經(jīng)受住考驗啊。”

就在這時,老張頭突然退休了。聽人說,他身體不好。這一帶的郵遞員換上了一個騎摩托車的小伙子。正是初春,連著下了好長時間的雨,摩托車無法在泥濘的路上行駛,那小伙子竟然好幾天沒有來。當(dāng)時正是亂哄哄的年頭,鄉(xiāng)村的郵局大概也沒人管,社員們都罵開了。那天正在田里干活,忽然有人叫起來:“老張頭!老張頭回來了!”我抬頭一看,果然,在那條槐蔭搖曳的小路上,老張頭慢慢地走過來了。他還是穿著那件洗舊了的綠色制服,肩上背著一個沉甸甸的大郵袋。一個多月不見,他竟仿佛老了許多,背脊比先前佝僂得更厲害,頭上也似乎添了不少銀絲??粗谒樕夏切┟苊艿陌櫦y里滾動的汗珠,看著那一身沾滿泥巴的綠制服,我忽然涌起一股強烈的惻隱之情,這老人,已到兒孫繞膝的年紀(jì)了,還在這泥濘的道路上奔波……

說也奇怪,沒有人號召,在田里干活的人們都不約而同地放下手里的農(nóng)具,走到路邊把老張頭團團圍了起來,親熱地問長問短。人們的熱情,顯然使老人激動了,他一面分發(fā)信件,一面笑著“嗯嗯”應(yīng)答,說不出一句話來。

有人問:“哎,你不是退休了,今天怎么又送信了?”

老張頭一下子斂起笑容,仿佛來了火:“是退休了,今天來領(lǐng)工資,看到信件都積壓在郵局里,這怎么行!一個郵遞員,哪能眼睜睜看著這么多信擱淺在半道上。他們不送,我老頭子送!”

說著,他朝我走來,臉上又溢出真誠的微笑??匆娝谛哦阎刑魭?,我的心不禁怦地一跳……啊,雪白的信封,啊,那金色的小鳥展開翅膀向我飛來了!“拿著,我知道她會來的?!彼⑿χ?,輕輕地說。

真正的愛情,畢竟不是脆弱的——誤會渙然冰釋了,我的小鳥飛回來了!這一切,又是老張頭送給我的??!久久地,我目送著遠去的老人,只見他那淡綠色的瘦小的背影,在春天彩色的田野里搖晃著,縮小著,終于消失在萌動著萬點新綠的遠方。

從此,我總是對郵遞員懷著一種真摯的敬意,有時真想攔住在路上見到的任何一位郵遞員,大聲地對他說:“謝謝你們!謝謝你們!”離開農(nóng)村后,我又遇到過幾位年輕的女郵遞員,雖然沒有什么交流,但她們給我的印象是踏實、熱情的,她們常常又使我想起老張頭……

此刻,手里捧著當(dāng)天的報紙,我依然看不下一行,潔白輕柔的雪花,還在窗外紛紛揚揚地飄,而報紙上的雪花早已融化,變成了一顆顆亮晶晶的小水珠,在我的眼前閃爍……我忽然想起杜甫的兩句詩來:“楊花雪落覆白萍,青鳥飛去銜紅巾?!鼻帏B,這神話中美麗的小鳥,自古以來便被比作傳遞愛情的信使,受到人們的贊美。人民的郵遞員——他們才是最忠誠、最堅忍、最值得贊美的青鳥??!

頂碗少年

有些偶然遇到的小事情,竟會難以忘懷,并且時時縈繞于心。因為,你也許能從中不斷地得到啟示,從中悟出一些人生的哲理。

這是二十多年前的事情了。有一次,我在上海大世界的露天劇場里看雜技表演,節(jié)目很精彩,場內(nèi)座無虛席。坐在前幾排的,全是來自異國的旅游者,優(yōu)美的東方雜技,使他們?nèi)朊粤?。他們和中國觀眾一起,為每一個節(jié)目喝彩鼓掌。一位英俊的少年出場了。在輕松優(yōu)雅的樂曲聲里,只見他頭上頂著高高的一摞金邊紅花白瓷碗,柔軟而又自然地舒展著肢體,做出各種各樣令人驚羨的動作,忽而臥倒,忽而躍起……碗,在他的頭頂搖搖晃晃,卻總是不掉下來。最后,是一組難度較大的動作——他騎在另一位演員身上,兩個人一會兒站起,一會兒躺下,一會兒用各種姿態(tài)轉(zhuǎn)動著身軀。站在別人晃動著的身體上,很難再保持平衡,他頭頂上的碗,搖晃得厲害起來。在一個大幅度轉(zhuǎn)身的剎那間,那一大摞碗突然從他頭上掉了下來!這意想不到的失誤,使所有的觀眾都驚呆了。有些青年大聲吹起了口哨……

臺上,卻并沒有慌亂。頂碗的少年歉疚地微笑著,不失風(fēng)度地向觀眾鞠了一躬。一位姑娘走出來,掃起了地上的碎瓷片,然后又捧出一大摞碗,還是金邊紅花白瓷碗,十二只,一只不少。于是,音樂又響起來,碗又高高地頂?shù)搅松倌觐^上,一切都要重新開始。少年很沉著,不慌不忙地重復(fù)著剛才的動作,依然是那么輕松優(yōu)美,緊張不安的觀眾終于又陶醉在他的表演之中。到最后關(guān)頭了,又是兩個人疊在一起,又是一個接一個艱難的轉(zhuǎn)身,碗,又在他頭頂厲害地?fù)u晃起來。觀眾們屏住氣,目不轉(zhuǎn)睛地盯著他頭上的碗……眼看身體已經(jīng)轉(zhuǎn)過來了,幾個性急的外國觀眾忍不住拍響了巴掌。那一摞碗?yún)s仿佛故意搗蛋,突然跳起搖擺舞來。少年急忙擺動腦袋保持平衡,可是來不及了。碗,又掉了下來……

場子里一片喧嘩。臺上,頂碗少年呆呆地站著,臉上全是汗珠,他有些不知所措了。還是那一位姑娘,走出來掃去了地上的碎瓷片。觀眾中有人在大聲地喊:“行了,不要再來了,演下一個節(jié)目吧!”好多人附和著喊起來。一位矮小結(jié)實的白發(fā)老者從后臺走到燈光下,他的手里,依然是一摞金邊紅花白瓷碗!他走到少年面前,臉上微笑著,并無責(zé)怪的神色。他把手中的碗交給少年,然后撫摩著少年的肩胛,輕輕搖撼了一下,嘴里低聲說了一句什么。少年鎮(zhèn)靜下來,手捧著新碗,又深深地向觀眾們鞠了一躬。

音樂第三次奏響了!場子里靜得沒有一絲兒聲息。有一些女觀眾,索性用手掌捂住了眼睛……

這真是一場驚心動魄的拼搏!當(dāng)那摞碗又劇烈地晃動起來時,少年輕輕抖了一下腦袋,終于把碗穩(wěn)住了。掌聲,不約而同地從每個座位上爆發(fā)出來,匯成了一片暴風(fēng)雨般的響聲。

在以后的歲月里,不知怎的,我常常會想起這位頂碗少年,想起他那一夜的演出;而且每每想起,總會有一陣微微的激動。這位頂碗少年,當(dāng)時年齡和我相仿。我想,他現(xiàn)在一定已是一位成熟的雜技藝術(shù)家了。我相信他不會在艱難曲折的人生和藝術(shù)之路上退卻或者頹喪的。他是一個強者。當(dāng)我迷惘、消沉,覺得前途渺茫的時候,那一摞金邊紅花白瓷碗墜地時的碎裂聲,便會突然在我耳畔響起。

是的,人生是一場搏斗。敢于拼搏的人,才可能是命運的主人。在山窮水盡的絕境里,再搏一下,也許就能看到柳暗花明;在冰天雪地的嚴(yán)寒中,再搏一下,一定會迎來溫暖的春天——這就是那位頂碗少年給我的啟迪。

童年笨事

如果回想一下,每個人兒時都做過一些笨事,這并不奇怪,因為兒時幼稚,常常把幻想當(dāng)成真實。做笨事并不一定是笨人,聰明人和笨人的區(qū)別在于:聰明人做了笨事之后會改,并且從中悟出一些道理,而笨人則屢錯屢做,永遠笨頭笨腦地錯下去。

我小時候笨事也做得不少,現(xiàn)在想起來還會忍不住發(fā)笑。

追“屁”

五六歲的時候,我有個奇怪的嗜好:喜歡聞汽油的氣味。我認(rèn)為世界上最好聞的味道就是汽油味,比那種綠顏色的明星牌花露水味道要美妙得多。而且,我最喜歡聞汽車排出的廢氣。于是跟大人走在馬路上,我總是拼命用鼻子吸氣,有汽車開過,鼻子里那種感覺真是妙不可言。有一次跟哥哥出去,他發(fā)現(xiàn)我不停地用鼻子吸氣,便問:“你在做什么?”我回答:“我在追汽車放出來的氣?!备绺绱笮Φ溃骸斑@是汽車在放屁呀,你追屁干嗎?”哥哥和我一起在馬路邊前俯后仰地大笑了好一陣。

笑歸笑,可我的怪嗜好依舊未變,還是愛聞汽車排出來的氣。因為做這件事很方便,走在馬路上,你只要用鼻子使勁吸氣便可以。后來我覺得空氣中那汽油味太淡,而且稍縱即逝,聞起來總不過癮,于是總想什么時候過癮一下。終于想出辦法來。一次,一輛摩托車停在我家弄堂口。摩托車尾部有一根粗粗的排氣管,機器發(fā)動時會噴出又黑又濃的油氣,我想,如果離那排氣管近一點,一定可以聞得很過癮。我很耐心地在弄堂口等著,過了一會兒,摩托車的主人來了,等他坐到摩托車上,準(zhǔn)備發(fā)動時,我動作敏捷地趴到地上,將鼻子湊近排氣管的出口處等著。摩托車的主人當(dāng)然沒有發(fā)現(xiàn)身后有個小孩在地上趴著,只見他的腳用力踩動了幾下,摩托車呼嘯著箭一般躥出去。而我呢,趴在路邊幾乎昏倒。

那一瞬間的感覺,我永遠不會忘記——隨著那機器的發(fā)動聲轟然而起,一團黑色的煙霧撲面而來,把我整個兒包裹起來。根本沒有什么美妙的氣味,只有一股刺鼻的,幾乎使人窒息的怪味從我的眼睛、鼻孔、嘴巴里鉆進來,鉆進我的腦子,鉆進我的五臟六腑。我又是流淚,又是咳嗽,只感到頭暈眼花、天昏地黑,恨不得把肚皮里的一切東西都嘔出來……天哪,這難道就是我曾迷戀過的汽油味兒?等我趴在地上緩過一口氣來時,只見好幾個人圍在我身邊看著我發(fā)笑,好像在看一個逗人發(fā)樂的小丑。原來,猛烈噴出的油氣把我的臉熏得一片烏黑,我的模樣狼狽而又滑稽……

從此以后,我開始討厭汽油味,并且逐漸懂得,任何事情,做得過分以后,便會變得荒唐,變得令人難以忍受。

囚蟻

童年時曾經(jīng)認(rèn)為世界上所有的動物都可以由人來飼養(yǎng),而且所有的動物都可以從小養(yǎng)到大,就像人一樣,搖籃里不滿一尺長的小小嬰兒總能長成頂天立地的巨人,連螞蟻也不例外。在歌子里唱過“小螞蟻,愛勞動,一天到晚忙做工”,所以對地上的螞蟻特別有好感,常常趴在墻角或者路邊仔細觀察它們的活動,看它們排著隊運食物、搬家,和比它們大無數(shù)倍的爬蟲和飛蟲們作戰(zhàn)……大約是五歲的時候,有一天我和妹妹忽發(fā)奇想:為什么不能把螞蟻們放到玻璃瓶里養(yǎng)起來呢?像養(yǎng)小雞小鴨那樣養(yǎng)它們,給它們吃,給它們喝,它們一定會長大,長得比蟋蟀和蟈蟈們還要大。

這件事情并不復(fù)雜。找一個有蓋子的玻璃藥瓶,然后將螞蟻捉到瓶子里,我們一共捉了十五只螞蟻,再旋緊瓶蓋。這樣,這十五只螞蟻便有了一個透明整潔的新家。我和妹妹興致勃勃地觀察著螞蟻們在瓶子里的動靜,只見它們不停地?fù)u動著頭頂?shù)膬筛|須,急急忙忙地在瓶子里上下來回地走動,似乎在尋找什么。我想它們大概是餓了,便旋開瓶蓋投進一些飯粒,可它們卻毫無興趣,依然驚惶不安地在瓶里奔跑。它們肯定在用它們的語言大聲喊叫,可惜我聽不見……第二天早晨起來,第一件事情就是看玻璃瓶里的螞蟻。只見那十五只螞蟻橫七豎八躺在瓶底下,安安靜靜地一動也不動,它們?nèi)妓懒?。我和妹妹很是傷心了一陣,想了半天,得出結(jié)論:是因為藥瓶里不透氣,螞蟻們是悶死的。(現(xiàn)在想起來更可能是瓶里的藥味使小螞蟻們送了命。)

原因既已找到,新的辦法便隨之而來。我找來一只火柴盒子,準(zhǔn)備為螞蟻們做一個新居。怕它們再悶死,我命令妹妹用大頭針在火柴盒上扎出一些小洞眼,作為透氣孔。當(dāng)時已是深秋,天氣有些冷,于是妹妹又有新的擔(dān)憂:“火柴盒里很冷,小螞蟻要凍死的!”對,想辦法吧。在妹妹的眼里,我這個比她大一歲的哥哥是無所不能的。我果然想出辦法來:從保暖用的草飯窩里抽出幾根稻草,用剪刀將稻草剪碎后裝到火柴盒里,這樣,我們的螞蟻客人就有了一個又透氣又暖和的新窩了。我和妹妹又抓來一些螞蟻關(guān)進火柴盒里,還放進一些餅干屑,我們相信螞蟻們會喜歡這個新家。遺憾的是不能像玻璃瓶一樣在外面觀察它們了。但可以用耳朵來聽,把火柴盒貼在耳朵上,可以聽見它們的腳步聲。這些窸窸窣窣的聲音極其輕微,必須在夜深人靜時聽,而且要平心靜氣地聽。在這若有若無的微響中,我曾經(jīng)有過不少奇妙的遐想,我仿佛已看見那些快樂的小螞蟻正在長大,它們長出了美麗的翅膀,像一群威風(fēng)凜凜的大蟋蟀……

然而我們的試驗還是沒有成功。不到兩天時間,火柴盒里的螞蟻們?nèi)继拥脽o影無蹤。我也終于明白,螞蟻們是不愿意被關(guān)起來的,它們寧可在墻角、路邊和野地里辛辛苦苦地忙碌搏斗,也不愿意在人們?yōu)樗鼈冊O(shè)置的安樂窩里享福。對它們來說,沒有什么比自由的生活更為可貴。

跳河

在幾十雙眼睛的注視下,我爬上了蘇州河大橋的水泥橋欄。我站得那么高,湍急的河水在我腳下七八米的地方奔流。我閉上眼睛,深深地吸了一口氣,準(zhǔn)備往下跳,然而腳卻有點兒發(fā)抖……

背后有人在小聲議論——

“喔,這么高,比跳水池的跳臺還高!這孩子敢跳?”

“膽子還真不小!”

“瞧,他有些害怕了?!?/p>

“……”

議論聲無一遺漏,都傳進了我的耳朵。于是我閉上了眼睛,又深深地吸了一口氣……

這還是讀初中一年級時的事情。放暑假的時候,我常常和弄堂里的一批小伙伴一起下黃浦江或者蘇州河游泳。有一天,看見幾個身材健美的小伙子站在蘇州河橋欄上輪流跳水,跳得又瀟灑又優(yōu)美,使人驚嘆又使人羨慕。我突然也想去試一試,他們能跳,我為什么不能呢?小伙伴們知道我的想法后,都表示懷疑,他們不相信我有這樣的膽量。我急了,賭咒發(fā)誓道:“你們看好,我不跳不姓趙!”看我這么認(rèn)真,有幾個和我特別要好的孩子也為我擔(dān)心了,他們說:“好了,我們相信你敢跳了。你可千萬別真的去跳!”“假如‘吃大板’,那可不是鬧著玩的!”(“吃大板”,指從高空落水時身體和水面平行接觸,極危險。)可是再也沒有人能夠阻攔我的決心。我爬上橋欄時,小伙伴們都為我捏一把汗,有幾個甚至不敢看,躲得遠遠的……

然而當(dāng)我站到高高的橋欄上之后,卻真的害怕起來,尤其是低頭看橋下的流水時,只覺得頭暈?zāi)垦?。在這之前,我從未在超過一米以上的高度跳下水,現(xiàn)在一下子要從七八米高的地方跳入水中,而且沒有任何準(zhǔn)備和訓(xùn)練,真是有點冒險。如果“插蠟燭”,保持直立的姿勢跳下去,危險性要小些,但肯定會被人取笑。頭先落水呢,一點把握也沒有……我猶豫了幾秒鐘。在聽到背后圍觀者的議論時,我一下子鼓起勇氣:頭先落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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