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青鳥

趙麗宏散文精選 作者:趙麗宏 著,曹文軒 編


青鳥

學步

兒子,你居然會走路了!

我和你母親永遠不會忘記這一天。在這之前,你還整日躺在搖籃里,只會揮舞小手,將明亮的大眼睛轉(zhuǎn)來轉(zhuǎn)去,有時偶爾能扶著床沿站立起來,但時間很短,你的腿腳還沒有勁,無法支撐你小小的身軀。這天你被幾把椅子包圍著,坐在沙發(fā)前擺弄積木,我們到廚房里拿東西,你母親偶爾一回頭,突然驚喜地大叫:“哎呀,小凡走路了!”我隨聲回顧,也大吃一驚:你竟然推開包圍著你的任何東西,自己走到了門口!我們看到你時,你正站在房門口,臉上是又興奮又緊張的表情??匆娢覀冏⒁饽銜r,你咧開嘴笑了。你似乎也為自己能走路而驚奇呢。

從沙發(fā)到房門口不過四五步路,這幾步路對你可是意義不凡,是你人生旅途上最初的獨立行走的路。我們都沒有看見你如何搖搖晃晃走過來,但你的的確確是靠自己走過來了。當你母親沖過去一把將你抱起來時,你卻掙扎著拼命要下地。你已經(jīng)嘗到了走路的滋味,這滋味此刻勝過你世界里已知的一切,靠自己兩條腿走路,就能找到爸爸媽媽,就能到達你想要到達的地方,那是多么奇妙多么美好的事情!

你的生活從此開始有了全新的內(nèi)容和意義。只要有機會,你就要甩開我的手搖搖晃晃走你的路。你在床上走,在屋里走,在馬路上走,在草地上走;你走著去尋找玩具,走著去陽臺上欣賞街景,走著去追趕比你大的孩子們……

兒子,你從來不會想到,在你學步的路上,處處潛伏著危險呢。在屋里,桌角、椅背、床架、門,都可能成為兇器將你碰痛。當你踉踉蹌蹌在房里東尋西探時,不是碰到桌角上,就是碰翻椅子砸痛腳,真是防不勝防。已經(jīng)數(shù)不清你多少次摔倒,數(shù)不清你頭上曾被撞出多少個烏青和腫塊,每次你都哭叫兩聲,然后臉上掛著淚珠爬起來繼續(xù)走你的路。摔跤摔不冷你渴望學步的熱情。在室外,你更是躍躍欲試,兩條小腿像一對小鼓槌,毫無節(jié)奏地擂著各樣的地面。你似乎對平坦的路不感興趣,哪里高低不平,哪里雜草叢生,哪里有水洼泥濘,你就愛往哪里走。只要不摔倒,你總是樂此不疲。這是不是人類的天性?在你未來的人生旅途上,必然會遇到無數(shù)曲折和坎坷,兒子呀,但愿你不要失去剛學步時的那份勇氣。

你開始摔倒在地的時候,總是趴在地上瞪大眼睛望我們,你覺得有點委屈,但很快習慣了,并且學會了一骨碌爬起來,再不把摔跤當回事。那次你沿著路邊的一個花壇奔跑,腳下被一塊大石頭絆了一下。我們在你身后眼看著你一頭撞到花壇邊的鐵欄桿上,心如刀絞,卻無法救你——鐵欄桿猶如一柄柄出鞘的劍指著天空!你趴在地上,沉默了片刻,才放聲哭起來。我奔過去把你抱在懷中,不忍看你的傷口,我擔心你的眼睛!好險哪!鐵欄桿撞在你的額頭正中,戳出一道又長又深的口子,血沿著你的臉頰往下流……

你的額頭留下了難以消退的疤痕,這是你學步的代價和紀念。

兒子,你的旅途還只是剛剛開始,你前面的路還很長很長,有些地方也許還沒有路,有些地方雖有路卻未必能通向遠方。生命的過程,大概就是學步和尋路的過程,兒子啊,你要勇敢地走,腳踏實地地走。

青鳥

下了一夜大雪。天剛亮,透過鑲滿冰凌花的窗玻璃向外看,只見一片耀眼的白色。紅色的磚墻、青灰色的屋脊、墨綠色的柏樹枝,全都變白了,仿佛世界上所有的色彩都融化在這單調(diào)的白色里。北風在低低地吼叫,窗臺上的積雪飛著,飄著,似在炫耀雪天的寒冷……

門縫里,悄然塞進一張沾著雪花的報紙來。呵,是那個年輕的女郵遞員,冰天雪地的,她還是這么早就來了!我打開門,她已經(jīng)遠去,那綠色的背景在晶瑩的白雪之中晃動著,顯得分外鮮亮,雪地上,留下一行深深的腳印,彎彎曲曲,高高低低,從這一家門口,通向那一家門口……

我捧著報紙,卻看不下一行,那一團鮮亮的綠色,老是在我的眼前晃動、跳躍、飛翔,它仿佛化成了一只翩然振翅的鳥,飄飄悠悠地向我飛過來……

……綠色的鳥,在廣袤的田野里飛著。近了,近了——原來是一位送信的老人,騎著自行車急匆匆地過來了。他的臉是深褐色的,長年在曠野里奔波的鄉(xiāng)村郵遞員大多這樣,只是他的臉上還刻滿了深深的皺紋,他的一身綠制服已經(jīng)洗得很舊,只有車上掛著的那只郵袋還是綠得那么醒目。

“小伙子,這是你的信吧?想家嗎?”當他第一次把信送到我手里時,微笑著輕輕問了一句。不知怎的,這位老鄉(xiāng)郵員,一見面就使我感到親切。在他的善良的微笑里,在他的關(guān)切的詢問中,我看見了一顆充滿著同情和關(guān)懷的長者之心。

這是一個沉默寡言的老人,在農(nóng)村送了幾十年信。每天,他的自行車鈴聲在田埂上一響,田里干活的人們便圍了上去。于是他便開始默默地分發(fā)信件,只是偶爾關(guān)照著什么。他不僅能叫出這方圓幾十里地的大多數(shù)人的名字,還了解每家每戶的情況呢。人們都親切地叫他“老張頭”。他管送信,也兼管寄信,社員們發(fā)信、寄包裹都拜托他。每每一圈跑下來,他的郵袋非但不空,反而裝得更鼓了。逢到雨天,鄉(xiāng)間的泥路便不能騎車了。這種時候,老張頭要遲一點來。他穿著一件很大的雨衣,背著一個沉甸甸的大郵袋,背脊稍稍佝僂,竟顯得十分矮小。盡管總是一臉雨,一臉汗,一身污泥,急匆匆的步子也常常吃力而又蹣跚,但是他卻從來沒有耽誤過。這幾十里泥路,實在是夠他受的。

那時候,信,是我生活中多么重要的內(nèi)容啊。在那些小小的信封里,裝著親人們的問候,裝著朋友們的友誼,也裝著我的秘密——遠方,有一個善良而又倔強的姑娘,不顧親友的反對,悄悄地、不附加任何條件地把她最純真的初戀給了我。她在都市,我在鄉(xiāng)村,在許多人眼里,這不啻有天壤之別啊。有了她,我生活中的勞累、艱辛,仿佛都容易對付了。像所有在初戀中的青年人一樣,我激動、陶醉,常常陷入幸福美好的遐想……這一切,都是她的那些熱情的信給我?guī)淼?,而所有的信,又都是通過這位老郵遞員送到我手中的。下鄉(xiāng)不多幾天,我就深深地感覺到,這送信的老人,對于我是何等的重要!每天,我都急切地盼望著,盼望著他的綠色的、瘦小的身影出現(xiàn)在那條被刺槐樹掩隱的小路上。那心情,就像遠航在大洋中的水手盼望著從空蒙的海面上升起飄忽朦朧的海岸,就像跋涉在沙漠里的旅人盼望著從荒寂的黃丘中露出郁郁蔥蔥的綠洲。每次見到他,我的心總會撲通撲通地跳起來,血也仿佛會流得更快:哦,今天,會有她的信嗎?……

這一切,這送信的老人應該是不會知道的,他每天要投送成百上千封信啊。他的表情好像有點麻木,密密的皺紋里,仿佛流出幾絲憂悒。然而對我,他似乎特別關(guān)注一點,每次把信送到我手里時,他總是朝著我友好地微微一笑,日子久了,我恍惚覺得,他的笑容似乎變得意味深長了。這笑里,有關(guān)心,有贊許,也有鼓勵,有時他還會笑著輕輕地對我說一聲:“又來了?!庇謥砹??是她又來了!哦,這老人,仿佛已經(jīng)知道了我的秘密。或許,在那些右下角印著金色小鳥的相同的信封上,在信封上那娟秀的字體里,在那個永遠不變的寄信人的地址中,他隱約窺見了我的秘密。

人與人之間的了解,真是一件難以捉摸的事情。有些人整天廝混在一起,海闊天空,無所不談,過后細細一想,卻仍然有一層煙霧籠罩著,只能看出一個模糊不清的輪廓。而有些人交流甚少,只是一次偶然的邂逅,只是寥寥幾句對話,甚至只是無聲的一瞥,留在你心中的形象,卻是鮮明而又親切,使人難以忘懷。這送信的老張頭,我和他幾乎沒有說上過一句囫圇的話,每天,當他把信送到我手中,我們只是點點頭,他只是那么微微一笑,我卻覺得,他已經(jīng)完全了解了我,包括我內(nèi)心的秘密。這個善良正直的老人,同情我,關(guān)心我,也喜歡我那遠方的姑娘——她毫不猶豫地把自己的愛情獻給一個插隊在鄉(xiāng)下的孤獨的青年——他贊賞這種愛情!他的眼神,他的微笑,清晰地告訴了我這所有的一切。

我覺得,在我們的無聲的交流中,有一種心靈的默契,有一種可貴的信任。倘若他問我,我決不會對他有任何隱瞞的,我愿意把我的所有一切,都向他和盤托出。然而,他從來不問我。

有時幾天收不到她的信,我便會著急起來,老張頭送信離開時,我總是一個人呆呆地站在田頭,那模樣大概是又悵惘又可憐的?!安灰薄!彼煤喍痰娜齻€字安慰我。有一次,見我太失望,他輕輕地拍了拍我的肩膀,微笑著說:“送你兩句詩,怎么樣?”啊,竟是秦少游的兩句詞:“兩情若是久長時,又豈在朝朝暮暮?!边@使我詫異,這老人,居然還讀詩詞!他的聲音,像一股涼滋滋的清泉,緩緩流進我焦慮的心,使我平靜下來。

月有陰晴圓缺,愛情,也總是曲折的。朗澈的天空會突然飄過烏云,平靜的水面會突然涌起風波……因為一些小小的誤會,遠方的姑娘竟和我賭氣了,一連一個多月沒有來信,這似乎是一次真正的危機,我陷入了極大的苦惱之中。老張頭知道我的心思,每天來到田頭,他總是凝視著我,然后意味深長地點點頭。他沒有說一句安慰我的話,但從他的表情中,我能感覺到他的深切同情和真摯關(guān)心,那深沉的目光,分明在對我說:“要經(jīng)受住考驗啊?!?/p>

就在這時,老張頭突然退休了。聽人說,他身體不好。這一帶的郵遞員換上了一個騎摩托車的小伙子。正是初春,連著下了好長時間的雨,摩托車無法在泥濘的路上行駛,那小伙子竟然好幾天沒有來。當時正是亂哄哄的年頭,鄉(xiāng)村的郵局大概也沒人管,社員們都罵開了。那天正在田里干活,忽然有人叫起來:“老張頭!老張頭回來了!”我抬頭一看,果然,在那條槐蔭搖曳的小路上,老張頭慢慢地走過來了。他還是穿著那件洗舊了的綠色制服,肩上背著一個沉甸甸的大郵袋。一個多月不見,他竟仿佛老了許多,背脊比先前佝僂得更厲害,頭上也似乎添了不少銀絲??粗谒樕夏切┟苊艿陌櫦y里滾動的汗珠,看著那一身沾滿泥巴的綠制服,我忽然涌起一股強烈的惻隱之情,這老人,已到兒孫繞膝的年紀了,還在這泥濘的道路上奔波……

說也奇怪,沒有人號召,在田里干活的人們都不約而同地放下手里的農(nóng)具,走到路邊把老張頭團團圍了起來,親熱地問長問短。人們的熱情,顯然使老人激動了,他一面分發(fā)信件,一面笑著“嗯嗯”應答,說不出一句話來。

有人問:“哎,你不是退休了,今天怎么又送信了?”

老張頭一下子斂起笑容,仿佛來了火:“是退休了,今天來領(lǐng)工資,看到信件都積壓在郵局里,這怎么行!一個郵遞員,哪能眼睜睜看著這么多信擱淺在半道上。他們不送,我老頭子送!”

說著,他朝我走來,臉上又溢出真誠的微笑。看見他在信堆中挑揀著,我的心不禁怦地一跳……啊,雪白的信封,啊,那金色的小鳥展開翅膀向我飛來了!“拿著,我知道她會來的。”他微笑著,輕輕地說。

真正的愛情,畢竟不是脆弱的——誤會渙然冰釋了,我的小鳥飛回來了!這一切,又是老張頭送給我的??!久久地,我目送著遠去的老人,只見他那淡綠色的瘦小的背影,在春天彩色的田野里搖晃著,縮小著,終于消失在萌動著萬點新綠的遠方。

從此,我總是對郵遞員懷著一種真摯的敬意,有時真想攔住在路上見到的任何一位郵遞員,大聲地對他說:“謝謝你們!謝謝你們!”離開農(nóng)村后,我又遇到過幾位年輕的女郵遞員,雖然沒有什么交流,但她們給我的印象是踏實、熱情的,她們常常又使我想起老張頭……

此刻,手里捧著當天的報紙,我依然看不下一行,潔白輕柔的雪花,還在窗外紛紛揚揚地飄,而報紙上的雪花早已融化,變成了一顆顆亮晶晶的小水珠,在我的眼前閃爍……我忽然想起杜甫的兩句詩來:“楊花雪落覆白萍,青鳥飛去銜紅巾?!鼻帏B,這神話中美麗的小鳥,自古以來便被比作傳遞愛情的信使,受到人們的贊美。人民的郵遞員——他們才是最忠誠、最堅忍、最值得贊美的青鳥啊!

頂碗少年

有些偶然遇到的小事情,竟會難以忘懷,并且時時縈繞于心。因為,你也許能從中不斷地得到啟示,從中悟出一些人生的哲理。

這是二十多年前的事情了。有一次,我在上海大世界的露天劇場里看雜技表演,節(jié)目很精彩,場內(nèi)座無虛席。坐在前幾排的,全是來自異國的旅游者,優(yōu)美的東方雜技,使他們?nèi)朊粤恕K麄兒椭袊^眾一起,為每一個節(jié)目喝彩鼓掌。一位英俊的少年出場了。在輕松優(yōu)雅的樂曲聲里,只見他頭上頂著高高的一摞金邊紅花白瓷碗,柔軟而又自然地舒展著肢體,做出各種各樣令人驚羨的動作,忽而臥倒,忽而躍起……碗,在他的頭頂搖搖晃晃,卻總是不掉下來。最后,是一組難度較大的動作——他騎在另一位演員身上,兩個人一會兒站起,一會兒躺下,一會兒用各種姿態(tài)轉(zhuǎn)動著身軀。站在別人晃動著的身體上,很難再保持平衡,他頭頂上的碗,搖晃得厲害起來。在一個大幅度轉(zhuǎn)身的剎那間,那一大摞碗突然從他頭上掉了下來!這意想不到的失誤,使所有的觀眾都驚呆了。有些青年大聲吹起了口哨……

臺上,卻并沒有慌亂。頂碗的少年歉疚地微笑著,不失風度地向觀眾鞠了一躬。一位姑娘走出來,掃起了地上的碎瓷片,然后又捧出一大摞碗,還是金邊紅花白瓷碗,十二只,一只不少。于是,音樂又響起來,碗又高高地頂?shù)搅松倌觐^上,一切都要重新開始。少年很沉著,不慌不忙地重復著剛才的動作,依然是那么輕松優(yōu)美,緊張不安的觀眾終于又陶醉在他的表演之中。到最后關(guān)頭了,又是兩個人疊在一起,又是一個接一個艱難的轉(zhuǎn)身,碗,又在他頭頂厲害地搖晃起來。觀眾們屏住氣,目不轉(zhuǎn)睛地盯著他頭上的碗……眼看身體已經(jīng)轉(zhuǎn)過來了,幾個性急的外國觀眾忍不住拍響了巴掌。那一摞碗?yún)s仿佛故意搗蛋,突然跳起搖擺舞來。少年急忙擺動腦袋保持平衡,可是來不及了。碗,又掉了下來……

場子里一片喧嘩。臺上,頂碗少年呆呆地站著,臉上全是汗珠,他有些不知所措了。還是那一位姑娘,走出來掃去了地上的碎瓷片。觀眾中有人在大聲地喊:“行了,不要再來了,演下一個節(jié)目吧!”好多人附和著喊起來。一位矮小結(jié)實的白發(fā)老者從后臺走到燈光下,他的手里,依然是一摞金邊紅花白瓷碗!他走到少年面前,臉上微笑著,并無責怪的神色。他把手中的碗交給少年,然后撫摩著少年的肩胛,輕輕搖撼了一下,嘴里低聲說了一句什么。少年鎮(zhèn)靜下來,手捧著新碗,又深深地向觀眾們鞠了一躬。

音樂第三次奏響了!場子里靜得沒有一絲兒聲息。有一些女觀眾,索性用手掌捂住了眼睛……

這真是一場驚心動魄的拼搏!當那摞碗又劇烈地晃動起來時,少年輕輕抖了一下腦袋,終于把碗穩(wěn)住了。掌聲,不約而同地從每個座位上爆發(fā)出來,匯成了一片暴風雨般的響聲。

在以后的歲月里,不知怎的,我常常會想起這位頂碗少年,想起他那一夜的演出;而且每每想起,總會有一陣微微的激動。這位頂碗少年,當時年齡和我相仿。我想,他現(xiàn)在一定已是一位成熟的雜技藝術(shù)家了。我相信他不會在艱難曲折的人生和藝術(shù)之路上退卻或者頹喪的。他是一個強者。當我迷惘、消沉,覺得前途渺茫的時候,那一摞金邊紅花白瓷碗墜地時的碎裂聲,便會突然在我耳畔響起。

是的,人生是一場搏斗。敢于拼搏的人,才可能是命運的主人。在山窮水盡的絕境里,再搏一下,也許就能看到柳暗花明;在冰天雪地的嚴寒中,再搏一下,一定會迎來溫暖的春天——這就是那位頂碗少年給我的啟迪。

童年笨事

如果回想一下,每個人兒時都做過一些笨事,這并不奇怪,因為兒時幼稚,常常把幻想當成真實。做笨事并不一定是笨人,聰明人和笨人的區(qū)別在于:聰明人做了笨事之后會改,并且從中悟出一些道理,而笨人則屢錯屢做,永遠笨頭笨腦地錯下去。

我小時候笨事也做得不少,現(xiàn)在想起來還會忍不住發(fā)笑。

追“屁”

五六歲的時候,我有個奇怪的嗜好:喜歡聞汽油的氣味。我認為世界上最好聞的味道就是汽油味,比那種綠顏色的明星牌花露水味道要美妙得多。而且,我最喜歡聞汽車排出的廢氣。于是跟大人走在馬路上,我總是拼命用鼻子吸氣,有汽車開過,鼻子里那種感覺真是妙不可言。有一次跟哥哥出去,他發(fā)現(xiàn)我不停地用鼻子吸氣,便問:“你在做什么?”我回答:“我在追汽車放出來的氣。”哥哥大笑道:“這是汽車在放屁呀,你追屁干嗎?”哥哥和我一起在馬路邊前俯后仰地大笑了好一陣。

笑歸笑,可我的怪嗜好依舊未變,還是愛聞汽車排出來的氣。因為做這件事很方便,走在馬路上,你只要用鼻子使勁吸氣便可以。后來我覺得空氣中那汽油味太淡,而且稍縱即逝,聞起來總不過癮,于是總想什么時候過癮一下。終于想出辦法來。一次,一輛摩托車停在我家弄堂口。摩托車尾部有一根粗粗的排氣管,機器發(fā)動時會噴出又黑又濃的油氣,我想,如果離那排氣管近一點,一定可以聞得很過癮。我很耐心地在弄堂口等著,過了一會兒,摩托車的主人來了,等他坐到摩托車上,準備發(fā)動時,我動作敏捷地趴到地上,將鼻子湊近排氣管的出口處等著。摩托車的主人當然沒有發(fā)現(xiàn)身后有個小孩在地上趴著,只見他的腳用力踩動了幾下,摩托車呼嘯著箭一般躥出去。而我呢,趴在路邊幾乎昏倒。

那一瞬間的感覺,我永遠不會忘記——隨著那機器的發(fā)動聲轟然而起,一團黑色的煙霧撲面而來,把我整個兒包裹起來。根本沒有什么美妙的氣味,只有一股刺鼻的,幾乎使人窒息的怪味從我的眼睛、鼻孔、嘴巴里鉆進來,鉆進我的腦子,鉆進我的五臟六腑。我又是流淚,又是咳嗽,只感到頭暈眼花、天昏地黑,恨不得把肚皮里的一切東西都嘔出來……天哪,這難道就是我曾迷戀過的汽油味兒?等我趴在地上緩過一口氣來時,只見好幾個人圍在我身邊看著我發(fā)笑,好像在看一個逗人發(fā)樂的小丑。原來,猛烈噴出的油氣把我的臉熏得一片烏黑,我的模樣狼狽而又滑稽……

從此以后,我開始討厭汽油味,并且逐漸懂得,任何事情,做得過分以后,便會變得荒唐,變得令人難以忍受。

囚蟻

童年時曾經(jīng)認為世界上所有的動物都可以由人來飼養(yǎng),而且所有的動物都可以從小養(yǎng)到大,就像人一樣,搖籃里不滿一尺長的小小嬰兒總能長成頂天立地的巨人,連螞蟻也不例外。在歌子里唱過“小螞蟻,愛勞動,一天到晚忙做工”,所以對地上的螞蟻特別有好感,常常趴在墻角或者路邊仔細觀察它們的活動,看它們排著隊運食物、搬家,和比它們大無數(shù)倍的爬蟲和飛蟲們作戰(zhàn)……大約是五歲的時候,有一天我和妹妹忽發(fā)奇想:為什么不能把螞蟻們放到玻璃瓶里養(yǎng)起來呢?像養(yǎng)小雞小鴨那樣養(yǎng)它們,給它們吃,給它們喝,它們一定會長大,長得比蟋蟀和蟈蟈們還要大。

這件事情并不復雜。找一個有蓋子的玻璃藥瓶,然后將螞蟻捉到瓶子里,我們一共捉了十五只螞蟻,再旋緊瓶蓋。這樣,這十五只螞蟻便有了一個透明整潔的新家。我和妹妹興致勃勃地觀察著螞蟻們在瓶子里的動靜,只見它們不停地搖動著頭頂?shù)膬筛|須,急急忙忙地在瓶子里上下來回地走動,似乎在尋找什么。我想它們大概是餓了,便旋開瓶蓋投進一些飯粒,可它們卻毫無興趣,依然驚惶不安地在瓶里奔跑。它們肯定在用它們的語言大聲喊叫,可惜我聽不見……第二天早晨起來,第一件事情就是看玻璃瓶里的螞蟻。只見那十五只螞蟻橫七豎八躺在瓶底下,安安靜靜地一動也不動,它們?nèi)妓懒?。我和妹妹很是傷心了一陣,想了半天,得出結(jié)論:是因為藥瓶里不透氣,螞蟻們是悶死的。(現(xiàn)在想起來更可能是瓶里的藥味使小螞蟻們送了命。)

原因既已找到,新的辦法便隨之而來。我找來一只火柴盒子,準備為螞蟻們做一個新居。怕它們再悶死,我命令妹妹用大頭針在火柴盒上扎出一些小洞眼,作為透氣孔。當時已是深秋,天氣有些冷,于是妹妹又有新的擔憂:“火柴盒里很冷,小螞蟻要凍死的!”對,想辦法吧。在妹妹的眼里,我這個比她大一歲的哥哥是無所不能的。我果然想出辦法來:從保暖用的草飯窩里抽出幾根稻草,用剪刀將稻草剪碎后裝到火柴盒里,這樣,我們的螞蟻客人就有了一個又透氣又暖和的新窩了。我和妹妹又抓來一些螞蟻關(guān)進火柴盒里,還放進一些餅干屑,我們相信螞蟻們會喜歡這個新家。遺憾的是不能像玻璃瓶一樣在外面觀察它們了。但可以用耳朵來聽,把火柴盒貼在耳朵上,可以聽見它們的腳步聲。這些窸窸窣窣的聲音極其輕微,必須在夜深人靜時聽,而且要平心靜氣地聽。在這若有若無的微響中,我曾經(jīng)有過不少奇妙的遐想,我仿佛已看見那些快樂的小螞蟻正在長大,它們長出了美麗的翅膀,像一群威風凜凜的大蟋蟀……

然而我們的試驗還是沒有成功。不到兩天時間,火柴盒里的螞蟻們?nèi)继拥脽o影無蹤。我也終于明白,螞蟻們是不愿意被關(guān)起來的,它們寧可在墻角、路邊和野地里辛辛苦苦地忙碌搏斗,也不愿意在人們?yōu)樗鼈冊O(shè)置的安樂窩里享福。對它們來說,沒有什么比自由的生活更為可貴。

跳河

在幾十雙眼睛的注視下,我爬上了蘇州河大橋的水泥橋欄。我站得那么高,湍急的河水在我腳下七八米的地方奔流。我閉上眼睛,深深地吸了一口氣,準備往下跳,然而腳卻有點兒發(fā)抖……

背后有人在小聲議論——

“喔,這么高,比跳水池的跳臺還高!這孩子敢跳?”

“膽子還真不??!”

“瞧,他有些害怕了?!?/p>

“……”

議論聲無一遺漏,都傳進了我的耳朵。于是我閉上了眼睛,又深深地吸了一口氣……

這還是讀初中一年級時的事情。放暑假的時候,我常常和弄堂里的一批小伙伴一起下黃浦江或者蘇州河游泳。有一天,看見幾個身材健美的小伙子站在蘇州河橋欄上輪流跳水,跳得又瀟灑又優(yōu)美,使人驚嘆又使人羨慕。我突然也想去試一試,他們能跳,我為什么不能呢?小伙伴們知道我的想法后,都表示懷疑,他們不相信我有這樣的膽量。我急了,賭咒發(fā)誓道:“你們看好,我不跳不姓趙!”看我這么認真,有幾個和我特別要好的孩子也為我擔心了,他們說:“好了,我們相信你敢跳了。你可千萬別真的去跳!”“假如‘吃大板’,那可不是鬧著玩的!”(“吃大板”,指從高空落水時身體和水面平行接觸,極危險。)可是再也沒有人能夠阻攔我的決心。我爬上橋欄時,小伙伴們都為我捏一把汗,有幾個甚至不敢看,躲得遠遠的……

然而當我站到高高的橋欄上之后,卻真的害怕起來,尤其是低頭看橋下的流水時,只覺得頭暈目眩。在這之前,我從未在超過一米以上的高度跳下水,現(xiàn)在一下子要從七八米高的地方跳入水中,而且沒有任何準備和訓練,真是有點冒險。如果“插蠟燭”,保持直立的姿勢跳下去,危險性要小些,但肯定會被人取笑。頭先落水呢,一點把握也沒有……我猶豫了幾秒鐘。在聽到背后圍觀者的議論時,我一下子鼓起勇氣:頭先落水!

我眼睛一閉,跳了下去。但結(jié)果非常糟糕,因為太緊張,落水時身體蜷曲著,背部被水面又狠又悶地拍了一下,幾乎失去知覺。掙扎著游上岸時,發(fā)現(xiàn)背脊上紅紅的一大片。不過,這極不瀟灑的一跳,卻使我懂得了怎樣才能使身體保持平衡。

“這一跳不行,我重跳?!碑斝』锇閭儞砩蟻頃r,我喘著氣宣布了我的決定。不管他們怎樣勸阻,我還是重新爬上了橋欄。我又跳了兩次。盡管我看不見自己落水時的姿勢,但從伙伴們的贊嘆和圍觀者的目光來看,后兩次跳水我是成功了。

我的父母和學校的老師從來不知道我曾到江河里游泳,更不知道我還敢從橋頭往河里跳。他們也許不會相信,這樣一個經(jīng)常埋頭在書中的文質(zhì)彬彬的好學生,竟然會做出這種只有頑童才會去干的冒險行動。然而我確確實實這樣干了,干得比頑童還要大膽。

為逞一時之強而去冒這樣的險,似乎有點蠢,有點不值得,但我因此而樹立了這樣的信念:凡是我想要做的,我一定能夠做到。隨著年齡的增長,這信條越來越明確。盡管以后我也不斷地有過失敗和挫折,但我從沒有輕易放棄過自己所追尋的理想和目標。

母親和書

又出了一本新書。第一本要送的,當然是我的母親。在這個世界上,最關(guān)注我的,是她老人家。

母親的職業(yè)是醫(yī)生。年輕的時候,母親是個美人,我們兄弟姐妹都沒有她年輕時獨有的那種美質(zhì)。兒時,我最喜歡看母親少女時代的老照片,她穿著旗袍,臉上含著文雅的微笑,比舊社會留下來的年歷牌上的那些美女漂亮得多,就是三四十年代上海灘那幾個最有名的電影明星,也沒有母親美。母親小時候上的是教會的學校,受過很嚴格的教育。她是一個受到病人稱贊的好醫(yī)生??吹剿秊椴∪碎_處方時隨手寫出的那些流利的拉丁文,我由衷地欽佩母親。

在我童年的記憶里,母親是個嚴肅的人,她似乎很少對孩子們做出親昵的舉動。而父親則不一樣,他整天微笑著,從來不發(fā)脾氣,更不要說動手打孩子。因為母親不茍言笑,有時候也要發(fā)火訓人,我們都有點怕她。記得母親打過我一次,那是在我七歲的時候。那天,我在樓下的鄰居家里頑皮,打碎了一張清代紅木方桌的大理石桌面,鄰居上樓來告狀,母親生氣了,當著鄰居的面用巴掌在我的身上拍了幾下,雖然聲音很響,但一點也不痛。我從小就自尊心強,母親打我,而且當著外人的面,我覺得很丟面子。盡管那幾下打得不重,我卻好幾天不愿意和她說話,你可以說我罵我,為什么要打人?后來父親悄悄地告訴我一個秘密:“你不要記恨你媽媽,那幾下,她是打給樓下告狀的人看的,她才不會真的打你呢!”我這才原諒了母親。

我后來發(fā)現(xiàn),母親其實和父親一樣愛我,只是她比父親含蓄。上學后,我成了一個書迷,天天捧著一本書,吃飯看,上廁所也看,晚上睡覺,常常躺在床上看到半夜。對讀書這件事,父親從來不干涉,我讀書時,他有時還會走過來摸摸我的頭。而母親卻常常限制我,對我正在讀的書,她總是要拿去翻一下,覺得沒有問題,才還給我。如果看到我吃飯讀書,她一定會拿掉我面前的書。一天吃飯時,我老習慣難改,一邊吃飯一邊翻一本書。母親放下碗筷,板著臉伸手搶過我的書,說:“這樣下去,以后不許你再看書了?!蔽覇査秊槭裁矗f:“讀書是一輩子的事情,你現(xiàn)在這樣讀法,會把自己的眼睛毀了,將來想讀書也沒法讀。”她以一個醫(yī)生的看法,對我讀書的壞習慣做了分析,她說:“如果你覺得眼睛壞了也無所謂,你就這樣讀下去吧,將來變成個瞎子,后悔來不及?!蔽矣X得母親是在小題大做,并不當一回事。

其實,母親并不反對我讀書,她真的是怕我讀壞了眼睛。雖然嘴里嘮叨,可她還是常常從單位里借書回來給我讀?!端疂G傳》《說岳全傳》《萬花樓》《隋唐演義》《東周列國志》《格林童話》《鋼鐵是怎樣煉成的》《牛虻》等書,就是她最早借來給我讀的。我過八歲生日時,母親照慣例給我煮了兩個雞蛋,還買了一本書送給我,那是一本薄薄的小書《卓婭和舒拉的故事》。在五十年代,哪個孩子生日能得到母親送的書呢?

中學畢業(yè)后,我經(jīng)歷了不少人生的坎坷,成了一個作家。在我從前的印象中,父親最在乎我的創(chuàng)作。那時我剛剛開始發(fā)表作品,知道哪家報刊上有我的文章,父親可以走遍全上海的郵局和書報攤買那一期報刊。我有新書出來,父親總是會問我要。我在書店簽名售書,父親總要跑來看熱鬧,他把因兒子的成功而生出的喜悅和驕傲全都寫在臉上。而母親,卻從來不在我面前議論文學,從來不夸耀我的成功。我甚至不知道母親是否讀我寫的書。有一次,父親在我面前對我的創(chuàng)作問長問短,母親笑他說:“看你這得意的樣子,好像全世界只有你兒子一個人是作家?!?/p>

父親去世后,母親一下子變得很衰老。為了讓母親從悲傷沉郁的情緒中解脫出來,我們一家三口帶著母親出門旅行,還出國旅游了一次。和母親在一起,談話的話題很廣,卻從不涉及文學,從不談我的書。我怕談這話題會使母親尷尬,她也許會無話可說。

去年,上海文藝出版社出版了我的一套自選集,四厚本,一百數(shù)十萬字,字印得很小。我想,這樣的書,母親不會去讀,便沒有想到送給她。一次我去看母親,她告訴我,前幾天,她去書店了。我問她去干什么,母親笑著說:“我想買一套《趙麗宏自選集》?!蔽乙汇?,問道:“你買這書干什么?”母親回答:“讀啊。”看我不相信的臉色,母親又淡淡地說:“我讀過你寫的每一本書?!闭f著,她走到房間角落里,那里有一個被簾子遮著的暗道。母親拉開簾子,里面是一個書櫥?!澳憧矗銓懙臅?,一本也不少,都在這里?!蔽疫^去一看,不禁吃了一驚,書櫥里,我這二十年中出版的幾十本書都在那里,按出版的年份整整齊齊地排列著,一本也不少,有幾本,還精心包著書皮。其中的好幾本書,我自己也找不到了。我想,這大概是全世界收藏我的著作最完整的地方。

看著母親的書櫥,我感到眼睛發(fā)熱,好久說不出一句話。她收集我的每一本書,卻從不向人炫耀,只是自己一個人讀。其實,把我的書讀得最仔細的,是母親。母親,你了解自己的兒子,而兒子卻不懂得你!我感到羞愧。

母親微笑著凝視我,目光里流露出無限的慈愛和關(guān)懷。母親老了,臉上皺紋密布,年輕時的美貌已經(jīng)遙遠得找不到蹤影。然而在我的眼里,母親卻比任何時候都美。世界上,還有什么比母愛更美麗更深沉呢?

不褪色的迷失

日子在一天一天過去。逝去的歲月像從山間流失的溪水,一去不復返?;剡^頭看一看,常常是云煙迷蒙,往事如同隱匿在雨霧中的樹影,朦朧而又迷離。那么多的經(jīng)歷和故事攪和在一起,使記憶的屏幕變得一片模糊……

還好有一樣東西改變了這種狀況。它就像奇妙的魔術(shù),不動聲色地把逝去的歲月悄然拽回到你的眼前,使你情不自禁地感慨:哦,從前,原來是這樣的!

這奇妙的魔術(shù)是什么呢?我的回答也許使你覺得平淡無奇,是攝影。

不過你不妨試一試,翻開你的影集,看看你從前的照片,看會產(chǎn)生什么感覺。如果你自己也是一個攝影愛好者,那么,看看自己從前親手拍攝的各種各樣的照片,又會有什么感想。

我的才八歲的兒子,一次看他剛出生不久的一張洗澡的照片時驚訝地大叫:“什么,我那時那么年輕!連衣服也不穿哪!哎呀,太不好意思啦!”

我一邊為兒子的天真忍俊不禁,一邊也有同感產(chǎn)生。是啊,我們都曾經(jīng)那么年輕,那么天真。那些發(fā)了黃的舊照片,會幫我們找回童年時的種種感覺。

我兒時的照片留下的很少,就那么兩三張。有一張一寸的報名照,是不到三歲時拍的。照片上的我,胖乎乎的臉,傻呵呵的表情,眼睛里流露出驚恐和疑問,還隱隱約約含著幾分悲傷……這張照片,使我很自然地回憶起兒時的一個故事。那是我最初的記憶之一。

那是我三歲的時候。有一次,跟父親出門,在一條馬路上走失在人群中。開始還不知道什么叫害怕,以為父親會像往常一樣,馬上就出現(xiàn)在我的面前,將我抱起來,帶回家中。然而我跌跌撞撞在馬路上亂轉(zhuǎn)了很久,終于發(fā)現(xiàn)父親真的不見了。我驚慌的大叫引起很多行人的注意,數(shù)不清的陌生面孔團團地將我圍住,很多不熟悉的聲音問我很多相同的問題……然而我不愿意回答任何問題,因為我以為是父親故意丟棄了我,我無法理解一向慈眉善目的父親怎么會就這樣把我扔在陌生人中間,自己一走了事。我以為我從此再也見不到自己的父母了,小小的心靈中充滿了恐懼、悲哀和絕望。我一聲不吭,也不流淚。被人抱著在街上轉(zhuǎn)了幾個小時之后,有人把我送到了公安局。一位年輕的女民警態(tài)度和善地安慰我,哄我,給我削蘋果。另一位年輕的男民警在一邊不停地打電話,聽他在電話里說的話,我知道他是在幫我找爸爸。我在女民警的哄勸下吃了一個蘋果,然而心里依然緊張不安。眼看天漸漸地暗下來,還沒有父親和家里的消息。我呆呆地望著窗外,恐懼和驚慌一陣又一陣向我襲來。盡管那位女民警不停地在安慰我“你別急,爸爸就要來了,他已經(jīng)在路上了,過一會兒,你就能看見他了”,但我不相信。我想,父親大概真的不要我了,要不,他怎么天黑了還不來呢?

就在我驚恐難耐的時候,女民警突然對著門口粲然一笑,口中大叫道:“瞧,是誰來了?”我回頭一看,只見父親已經(jīng)站在門口。

我永遠也忘不了父親當時的模樣和表情。他那一向很注意修飾的頭發(fā)亂蓬蓬的,臉似乎也消瘦了一圈。當我撲到父親的懷抱里時,噙在眼眶里的淚水一下子奪眶而出,委屈、激動、歡喜和心酸交織在一起,化作了不可抑制的抽泣和眼淚。當我抬起頭來看父親的時候,不禁一愣:父親的眼睛里,也噙滿了淚水!在我的心目中,父親是不會哭的,哭是屬于小孩子的專利。父親的淚水使我深深地受到了震動。父親緊緊地抱住我,口中喃喃地、語無倫次地說著:“我在找你,我在找你,我找了你整整一天,找遍了全上海,你不知道,我是多么著急……”

此刻,在父親的懷抱里,我先前曾產(chǎn)生過的懷疑和怨恨頃刻間煙消云散。我盡情地哭著,痛痛快快哭了個夠。哭完之后,我才發(fā)現(xiàn),那一男一女兩位警察一直在旁邊微笑著注視我們父子倆。這時,我又不好意思地笑了。那個男警察摸著我的腦袋,笑著打趣道:“一歇哭,一歇笑,兩只眼睛開大炮……”這是當時的孩子人人都知道的一首兒歌。于是我們四個人一起笑起來……

從公安局出來,父親緊拉著我的手走在燈光燦爛的大街上。他問我:“你想吃什么?我給你買?!蔽沂裁匆膊幌氤?,只想拉著父親的手在街上默默地走,被父親那雙溫暖的大手緊握著,是多么安全多么好。然而父親還是給我買了一大包好吃的東西,讓我一路走,一路吃。走著,走著,經(jīng)過了一家照相館,看著櫥窗里的照片,我覺得很新鮮。長這么大,我還沒有進照相館拍過照呢。櫥窗里的照片上,男女老少都在對著我開心地微笑。我想,照相一定是一件很有趣的事情。父親見我對照片有興趣,就提議道:“進去,給你照一張相吧!”面對著照相館里刺眼的燈光,我的眼前什么也看不見,父親又消失在幽暗之中,于是我情不自禁又想起了白天迷路后的孤獨和恐懼。攝影師大喊:“笑一笑,笑一笑……”我卻怎么也笑不出來。當快門響動的時候,我的臉上依然帶著白天的表情。于是,就有了那張一寸的報名照。在這張小小的照片上,永遠地留下了我三歲時的驚恐、困惑和悲傷。盡管這只是一場虛驚??催@張照片時,我很自然地會想起父親,想起父親為我們的走散和團聚而流下的焦灼、歡欣的淚水。父親在找到我時那一瞬間的表情,是他留在我記憶中的最清晰最深刻的表情。從那一刻起,我知道了,父親和孩子一樣,也是會流淚的,這是多么溫馨、多么美好的淚水啊……

照片上的我永遠是童稚幼兒,可是歲月卻已經(jīng)無情地染白了我的鬢發(fā)。而我的父親,今年八十三歲,已經(jīng)老態(tài)龍鐘了。從拍這張照片到現(xiàn)在,有四十年了。四十年中,發(fā)生了多少事情,世事沉浮,世態(tài)炎涼,悲歡離合……可四十年前的那一幕,在我的記憶中卻是特別清晰,特別親切,仿佛就在昨天,仿佛就在眼前。歲月的風沙無法掩埋兒時的這一段記憶。當我拿出照片,看著四十年前我的茫然失措的表情時,不禁啞然失笑。四十年的漫長時光在我凝視照片的一瞬間消失得無影無蹤……哦,父親,在我的記憶中,你是不會老的??吹竭@張照片,我就仿佛看見你正在用急匆匆的腳步,滿街滿城地轉(zhuǎn)著找我……而我,什么時候離開過你的視線呢?

前些日子,我,我的妻子,還有我的九歲的兒子,陪著我高齡的父母來到西子湖畔。久居都市,接觸大自然的機會越來越少,我想陪他們在湖光山色中散散心,也想在西湖邊上為他們拍一些照片。在西湖邊散步時,我向父親說起了小時候迷路的事情,父親皺著眉頭想了好久,笑著說:“這么早的事情,你怎么還記得?”我說:“我怎么會忘記呢?永遠也忘不了,你還記得嗎?那時,你還流淚了呢!”

父親凝視著煙雨迷蒙的西湖,久久沒有說話。我發(fā)現(xiàn),他的眼角里閃爍著亮晶晶的淚花……

親婆

人的記憶是一個魔匣,它可以無窮無盡地裝入,卻不會丟失。你不打開這個魔匣,記憶都安安分分地在里面待著,不會來打攪你,也不會溜走??墒?,只要你一打開它,往事就會像流水,像風,像變幻不定的音樂,從里面流出來,涌出來,你無法阻擋它們。

這幾天,我突然想起了我的親婆。親婆,是我父親的母親,也就是祖母。我們家鄉(xiāng)的習慣,都把祖母叫作親婆。

親婆去世的時候,我剛過十歲。我和她相處,不過幾年,而且是在尚未開蒙的幼年,可是,直到今天,將近四十年過去了,親婆的形象在我的記憶中還是那么清晰。她挪動著一雙小腳,晃動著一頭白發(fā),微笑著向我走過來,一如我童年時。

親婆是個很普通的老人,她的一生中大概沒有任何驚心動魄的事件,我記憶中的故事和場景,也都平平常常,但我卻無法忘記它們。我想,人間的親情,大概就是這樣。

她頭上有只貓

我六歲之前,親婆住在鄉(xiāng)下,在崇明島。我和親婆之間,隔著一條浩浩蕩蕩的長江,我覺得她離我很遠。

五歲那年,我乘船到鄉(xiāng)下去玩。第一次看到親婆時,我嚇了一跳。親婆的頭上,竟然有一只大花貓!那只花貓親昵地蹲在親婆的肩頭,把兩只前爪搭在親婆的頭頂上。那時,我怕貓,尤其是那種有著虎皮斑紋的花貓,它們看上去陰險而兇猛,當它們大睜著綠色的眼睛瞪著我看的時候,我覺得它們的腦子里有很多狡猾殘酷的念頭,它們把我當作了老鼠,隨時會向我撲過來。趴在親婆頭頂上的就是這樣一只花貓。這只兇猛的花貓竟不怕我的矮小瘦弱的老親婆,這實在使我感到吃驚。親婆看著我,笑著站起來,那只花貓便從她的肩頭跳下來,弓著身沖我怪叫一聲,消失在陰暗的屋角里。

開始時,我覺得親婆不可親近,原因就是那只可怕的花貓。親婆親熱地伸手摸我的臉時,我本能地往后躲。我想,她喜歡和這么嚇人的貓親熱,為什么還要來和我親熱,我甚至覺得她的臉也有點像貓。

親婆問我:“你怕我?”

我點點頭。

親婆覺得很奇怪,又問:“你為什么怕我?”

我回答:“我看見貓爬在你頭上?!?/p>

親婆笑起來,她說:“哦,我的孫子不喜歡貓爬到他親婆的頭上?!?/p>

后來,我發(fā)現(xiàn)那只花貓其實一點也不兇,第二天,它就和我熟悉了,看見我,它不再躲開,還會用它那毛茸茸的身體蹭我的腳。

隨著那只貓在我心目中形象的漸漸改變,親婆也慢慢變得可親起來。

一直使我感到奇怪的是,除了第一次見到親婆,我以后再也沒有見過那只花貓爬到她的頭上。也許,親婆知道我不喜歡看到那貓爬到她頭上后,就再也不許貓在自己身上亂爬了。

她的小腳

親婆年紀要比我大將近七十歲,她的腳卻比我的還要小,這是多么奇怪的事情。親婆的小腳,就是從前女人的那種“三寸金蓮”。

那時,我在城里也看到過纏過足的老太太,人們把她們稱作“小腳老太婆”。她們走路的樣子很奇怪,尤其是疾步快跑的時候,搖搖擺擺,使人覺得她們隨時會摔倒在地。我一直感到奇怪,老太太們的腳,怎么會這樣小。對于我沒有弄清楚的事情,我喜歡發(fā)問?,F(xiàn)在,有了一個小腳的親婆,我可以問個究竟了。“你的腳怎么這樣???”我問親婆。

親婆正坐著揀菜,我的問題使她有點不知所措。她不愿意解釋,又不想被五歲的孫子問倒,就笑著敷衍說:“鄉(xiāng)下的女人,生下來就是小腳?!?/p>

這樣的回答顯然很荒謬,因為,站在邊上的鄉(xiāng)下女孩,腳就比她的還大。

我不滿意了,大喊起來:“親婆騙人!親婆騙人!”

見我這么喊,親婆急了,她把我按到板凳上,開始告訴我,從前的女人怎樣纏足。她甚至從箱子底下找出了一條長長的纏足布,比畫給我看,當年的女人怎樣纏足。

這個話題,對親婆絕不是一個愉快的話題,但是為了滿足我的好奇心,她不厭其煩地向我講解著。

我問她纏足痛不痛。她皺了皺眉頭,好像被人打了一下。

“痛不痛?。俊蔽易分鴨?。

“痛。痛得差點要了我的命。”

“纏小腳又痛又難看,你為什么不把那布條扔掉呢?”我緊追不舍地問她。

“唉,”親婆嘆了口氣,“那時我還是個小孩,是大人逼著這樣做,沒辦法的。我偷偷把布條解開過,被打了一頓,布條又被綁上去,還綁得更緊,痛得我死去活來。做女人苦哇……”

我后來才知道,親婆小時候是“童養(yǎng)媳”,吃了很多苦?;叵胛倚r候這樣追問親婆,逼著她回憶痛苦的往事,真是有點殘酷。

在藥店門口

我回上海去的前一天,親婆帶我到鎮(zhèn)上去。走過一家中藥店時,她說要進去買一點好吃的給我?guī)Щ厝ァN也幌矚g藥店,藥店的壇壇罐罐里,放著曬干的樹葉草根,還有許多奇怪的切成碎片的東西。它們怎么會好吃呢?我覺得親婆是糊弄我,噘著嘴不肯進去。親婆說:“好,你在這里玩,我去一去就來。”

藥店邊上有一堵斷墻,我躲在墻后面,心里想,你不給我買好吃的,我就讓你找不到我。過了一會兒,只見親婆急急忙忙地從藥店里出來,手里拿著一個紙包。她站在藥店門口,東張西望了一陣,看不到我的影子,便喊了兩聲,我偷偷地笑著,不發(fā)出聲音來。她急了,顛動著一雙小腳,朝相反的方向跑去。眼看她走得很遠了,我才從斷墻后走出來,大聲喊:“親婆,我在這里?!?/p>

她轉(zhuǎn)過身來,以極快的步子向我奔過來。走到我身邊時,路上的一塊石頭絆了她一下,她打了個趔趄,差點摔倒。我迎上去一步,扶住了親婆。她一把拽住我的手,氣喘吁吁地說:“你到哪里去了?把我的老命也急出來了?!笨吹剿@么著急,我覺得很好玩。我好好地在這里,她這么急干嗎?

她打開紙包,里面包的不是藥草,而是一種做成小方塊,在火上烤熟的米糕。她塞了一塊在我的嘴里,這米糕又脆又甜,好吃極了。

我這才知道,親婆沒有騙我。我也知道了,世界上原來還有賣這樣美味食品的中藥店。

她到上海來了!

有一天,父親問我:“我要把親婆接到上海來住,你高興不高興?”

“親婆來我們家?”

父親點點頭。

“好啊,親婆來啦!”我高興得跳起來。

親婆來上海,是我家的一件大事。那天下午,陽光燦爛,我和妹妹跟著父親,到碼頭上去接親婆。

親婆從船上走下來的情景,我記得特別清晰。午后的陽光照在親婆的臉上,一頭白發(fā)變得銀光閃閃。她瞇縫著眼睛,滿臉微笑,老遠向我們招手。我的兩個姐姐一左一右扶著她,慢慢地走出碼頭。她嫌姐姐走得太慢,甩開了她們的手,三步并作兩步向我們奔過來……

出碼頭后,父親要了兩輛三輪車,他和兩個姐姐坐一輛在前面引路,我和妹妹跟親婆坐后面一輛。我和妹妹一左一右坐在親婆的兩邊,她伸手攬住我們的肩胛,笑著不斷地說:“好了,好了,我們可以天天在一起了?!蔽液兔妹每吭谒砩?,興奮得不知說什么好。親婆從她的小包裹里拿出兩個紙包,我和妹妹一人一包。隔著紙包,我就聞到了烤米糕的香味。

三輪車經(jīng)過外灘時,她仰頭看著那些高大的建筑,嘴里喃喃地驚嘆:“這么大的石頭房子?!蔽液髞聿胖溃H婆以前從來沒有到過上海。

“親婆,以后我陪你來玩?!蔽遗闹馗蛴H婆許諾。

“我這個小腳老太婆,哪里也去不了?!庇H婆拍拍我的肩胛,笑著說。

親婆沒有說錯,到上海后,她整天在家里待著,幾乎從不出門。外灘,她就見了這么一次。我的許諾,直到她去世也沒有兌現(xiàn)。

有她的日子

天天有親婆陪伴的日子,是多么美妙的日子。

在我的記憶里,親婆像一尊慈祥的塑像。她坐在廚房里,午后的陽光柔和地照在她瘦削的肩頭上。一只藤編的小匾籃,擱在她的膝蓋上。小匾籃里,放著我們兄弟姐妹的破襪子。親婆一針一線地為我們補著破襪子。那時,沒有尼龍襪,我們穿的是紗襪,穿不了幾天腳趾就會鉆出來。在上海,我們兄弟姐妹一共有六個,我們的襪子每天都會有新的破洞出現(xiàn),于是親婆就有了干不完的活兒。我的每一雙襪子上,都密密麻麻地綴滿了親婆縫的針線。補到后來,襪底層層疊疊,足有十幾層厚,冬天穿在腳上,像一雙暖和的棉襪套。

那時家里有一個燒飯的保姆,可有些事情親婆一定要自己來做。她常常動手做一些家鄉(xiāng)的小菜,我們?nèi)叶枷矚g她做的菜。親婆做菜,用的都是最平常的原料,可經(jīng)她的手烹調(diào),就有了特殊的鮮味。譬如,她常做一種湯,名叫“腌雞豆瓣湯”,味道極其鮮美。所謂“腌雞”,其實就是咸菜。父親最愛吃這種湯,他告訴我,家鄉(xiāng)的人這么評論這湯:“三天不吃腌雞豆瓣湯,腳股郎里酥汪汪?!辈怀赃@湯,腳也會發(fā)軟。親婆做這湯時,總是分派我剝豆殼。我們祖孫兩人一起剝豆殼的時候,也是我纏著親婆講故事的時候。不過,親婆不善講故事。我知道,她年紀輕的時候,還是清朝,我問她清朝是什么樣子,她只知道皇帝和“長毛”,還知道那時男人梳辮子,女人纏小腳。她的那對小腳就是清朝的遺物。

小時候我也是個淘氣包,天天在外面玩得昏天黑地,回到家里,總是渾身大汗,臟手往臉上一抹,便成了大花臉。從外面回家,要經(jīng)過一段黑洞洞的樓梯,只要我的腳步聲在樓梯上響起,親婆就會走到樓梯口等我,喊我的小名。親婆的聲音,就是家的聲音。從樓下進門,我嚷著口渴,親婆總是在一個粗陶的茶缸里涼好了一缸開水,我可以咕嘟咕嘟連喝好幾碗。我覺得,親婆舀給我的涼開水,比什么都好喝。我在外面玩,親婆從來不干涉我,只是叮囑我不要闖禍。一次,幫我洗衣裳的保姆埋怨我太貪玩,衣服老是會臟。親婆聽見后,便說:“小孩子,應該玩,不像我小腳老太婆,沒辦法出門。小時候不玩,長大后就沒有工夫玩了。不過要當心,不要闖禍。衣服弄臟,沒關(guān)系?!彼龑ΡD氛f:“你來不及洗,我來洗?!遍L輩里,只有親婆這么說,她懂得孩子的心思。

一只蘋果

床底下,飄出一陣又一陣誘人的蘋果香味,使我忍不住趴到地上,向床底下窺探。

那是經(jīng)濟困難時期,食品嚴重匱乏,有錢也買不到吃的東西。糖果糕點都成了稀罕物。一天,一個親戚來做客,送了一小簍蘋果。又大又紅的蘋果,放在桌子上,滿屋子飄香。竹簍子用紅線綁著,母親不把紅線拆開,蘋果是不能吃的,這是家里的規(guī)矩。

母親把蘋果放在自己的床底下,可蘋果的香氣還是不斷地從床底下散發(fā)出來,聞到香氣,我就直咽口水。對一個不時被饑饉困擾的孩子來說,這實在是一種大誘惑。房間里沒人的時候,我就趴在地上,把蘋果簍拉出來,然后欣賞一陣,用鼻子湊上去聞聞它們的香味。那香味好像在用動聽的聲音對我說:“來呀,來吃我呀。不把我吃了,我會爛掉?!?/p>

我終于無法忍受蘋果的誘惑。竹簍子的網(wǎng)眼很大,不必把紅線拆掉,我從網(wǎng)眼中挖出一個蘋果來,一個人躲到曬臺上美餐了一頓。

兩天后,母親想起了床底下的蘋果。晚飯后,母親拿出蘋果,她拆開紅線,打開竹簍一看,發(fā)現(xiàn)少了一個。母親的臉沉下來,當著全家人的面,大聲問:“是誰嘴這么饞,偷吃了一個蘋果?”

哥哥姐姐和妹妹都說沒吃,我想承認,但又怕受到母親的斥責。母親見沒人承認,光火了:“難道蘋果自己跑掉了?今天非得弄個水落石出!”見母親發(fā)這么大的火,我更不敢承認了。

見沒有人出來承認,母親的火氣越來越大,她把蘋果簍收了起來,說:“這件事情不弄清楚,誰也不要想吃蘋果。”

這時,發(fā)生了一件我意想不到的事情。一直在一邊默默地聽著的親婆突然站了出來,她笑著對母親說:“那只蘋果是我吃掉的。你就把剩下的蘋果分給小囡吃吧?!?/p>

親婆吃了一個蘋果,母親當然無話可說。她不再追問,打開竹簍,一聲不響地分給我們每人一個蘋果。分到親婆時,蘋果已經(jīng)沒有了。親婆說:“我已經(jīng)吃過了,不要再分給我了?!蔽沂掷锱踔粋€蘋果,心里很難過。我知道,親婆沒有吃過蘋果,可她為什么這么說呢?

等房間里沒有人時,我走到親婆面前,把蘋果塞到她手里,輕輕地說:“親婆,這個蘋果,應該你吃?!庇H婆摸摸我的頭,把蘋果放回到我的手中。

“小孩子想吃蘋果沒什么不對。吃吧?!?/p>

我不敢抬頭看親婆,我知道,親婆心里什么都明白。

這次“蘋果事件”,以后再也沒有人問過,只有我和親婆知道其中的秘密。不過,我一直沒有向她坦白。直到現(xiàn)在,想起這件事情,我還會覺得歉疚。

她和“瘋老太”

我闖禍了!

我拼命奔跑著,一個怒氣沖沖的老太婆揮舞著一根木棍在我身后緊追不舍。

這老太婆是一個孩子們見了都怕的女人,她身體粗壯,面貌丑陋,說話粗聲大氣,像一個兇惡的女巫。孩子們在背后都叫她“瘋老太”。那天,我在弄堂里和幾個小伙伴一起玩耍,“瘋老太”在弄堂口午睡,她躺在一張破席子上,大聲地打著呼嚕。

有人調(diào)唆我:“你敢不敢用西瓜皮扔她?”為了表現(xiàn)我的大膽,我撿起地上的兩塊西瓜皮,向“瘋老太”扔去一塊。西瓜皮不偏不倚,正好落在“瘋老太”的臉上?!隘偫咸睆膲糁斜惑@醒,一下子從地上跳了起來,她摸著被西瓜皮打濕的臉,怒不可遏地大叫:“哪個赤佬想尋死?”我趕緊扔掉手里的另外一塊西瓜皮,“瘋老太”發(fā)現(xiàn)了,大喝一聲:“是你!今天我要打死你!”一邊喊著,一邊猛地向我撲過來。

我無路可逃,只能往家里跑。我奔進門,踏上樓梯,只聽見后面的腳步聲緊隨著咚咚咚跟了上來。

我奔進樓梯邊的亭子間,親婆一個人坐在屋里補襪子。見我這么驚慌,親婆忙問:“什么事?”然而我已經(jīng)沒有時間解釋了,樓梯上傳來了“瘋老太”的叫罵聲:“小赤佬,看你逃到哪里去,今天我要打死你!”

親婆放下手里的針線,一把將我推到門背后,低聲關(guān)照我:“站著別出聲!”然后又坐到原來的位子上,拿起針線做補襪子狀。

這時,“瘋老太”已經(jīng)追到亭子間門口,她站在門口,大聲問親婆:“那個小赤佬呢?你看見他了嗎?”

我躲在門背后,緊張得不敢出氣。此刻,我和“瘋老太”距離不到一尺,能聽到她急促的喘氣聲。站在門背后,我能看到親婆,只見她很鎮(zhèn)靜地坐在那里,不動聲色地回答“瘋老太”:“沒有看見?!?/p>

“瘋老太”在門口站了片刻,罵罵咧咧地下樓去了。

我從門背后走出來,還嚇得直發(fā)抖。親婆問清了事發(fā)的緣由,把我說了幾句。她要帶我去向“瘋老太”道歉。我一聽,慌了:“那怎么行,她是瘋子,要打人的!”

“我看她不瘋。你們這樣作弄她,她才生氣。你不要害怕,我和你一起去找她?!?/p>

親婆到上海后,很少出門,也不怎么和鄰居交往??蛇@次,她卻一反常態(tài),一定要我?guī)フ摇隘偫咸?。我知道自己理虧,可我怕被“瘋老太”打,賴著不肯去。親婆生氣了,板著臉說:“你不帶我去找她,不向她去認個錯,以后就不要叫我親婆?!?/p>

我還是第一次看見親婆這樣生氣,心里有點害怕,就答應了她。

第二天傍晚,親婆牽著我的手,在蘇州河邊上找到了“瘋老太”。我非常緊張,怕“瘋老太”會撲上來打我,想不到,“瘋老太”已經(jīng)不記得我了。親婆走到“瘋老太”面前,說:“上次,是我的孫子用西瓜皮扔了你,我?guī)麃硐蚰阏J錯?!闭f著,她把我拉到“瘋老太”跟前。我對“瘋老太”說了聲“對不起”。她愣了一下,笑起來。“瘋老太”原來并不可怕。她眨了眨那雙淚汪汪的紅腫的眼睛,揮了揮手,大聲說:“事情過去就算了,小孩子,以后不要干壞事,干壞事,要吃苦頭的!”

以后,“瘋老太”看到我,總是對我笑。

死和生

親婆的死,在我童年的經(jīng)歷中,留下了最深刻的印記。這一年,我上四年級。

那天晚上,我在一個同學家里做功課,只覺得眼皮跳個不停,聽大人說過,眼皮跳,總有什么倒霉的事情會發(fā)生。會發(fā)生什么事情呢?眼皮越跳越厲害,跳得我心煩意亂。功課還沒有做完,有一個同學從外面跑來找我,告訴我家里出了事情。

“你家有老人從樓梯上摔下來,你快回家去!”

我家的老人,一定是親婆!我只覺得腦子嗡的一聲炸開了。我一路奔跑著回到家里。走過那一段黑洞洞的樓梯時,我突然聽到親婆在叫我的小名。平時我放學回家時,親婆總是站在樓梯口這樣叫我。我心里一松,親婆能叫我,大概沒有什么事情。

可是親婆不在樓梯口。樓梯口,圍著不少人,都是平時不常來我家的鄰居。他們見我回來,趕緊讓出路來。我發(fā)現(xiàn),他們的目光異樣,似乎是同情,又好像是可憐。我走進房間,只見父母和哥哥姐姐都站在親婆的床邊。

親婆躺在床上,半邊的臉都腫了。她從樓梯上摔下去,頭撞在地板上,被人背上來時,神志依然清醒。我撲到她身邊,流著淚大聲喊她。她睜開眼睛,看了我一眼,吃力地咧開嘴笑了笑,從喉嚨里吐出幾個含糊不清的字:“不要哭,我七十八歲了……”

我回家后不到十分鐘,親婆就斷了氣。斷氣時,父親緊緊地抱著她。我聽到父親像孩子一樣哭著喊媽媽。這是我第一次看見父親哭,而且哭得如此悲慟。我跟著父親一起大哭,一邊哭,一邊喊親婆。我覺得親婆是不會這么死去的,我拼命搖著她的身體,希望她睜開眼睛,然而她再也不會醒來了。

我用蒙眬的淚眼凝視著親婆平靜安詳?shù)哪槪乱荒灰荒恢噩F(xiàn)在眼前,它們都已經(jīng)過去,永遠不會在我的生活中重演。以后的日子,我將失去親婆的關(guān)懷和愛。我曾經(jīng)答應過她,長大后,要買最好吃的東西來孝敬她,現(xiàn)在沒有機會了。想到這些,我淚如泉涌……

這是我第一次體會到親人離去的悲痛。

在親婆去世的哀哭聲中,我感到自己突然長大了許多。

我從記憶的匣子里倒出這些零星的往事,親婆的形象,又像當年那樣清晰地出現(xiàn)在我的眼前。記憶使時光倒流,記憶也使親人死而復生。

炊煙

在人跡罕至的深山密林里,假如看見一縷炊煙……

在饑腸轆轆的旅途中,假如看見一縷炊煙……

也許不會有什么比它更親切了。那是一種動人的招手,是一種充滿魅力的微笑,是一個似曾相識的陌生人,友好地向你揮動著一方柔情的白手絹……

撣落飄在肩頭的枯葉,擦了擦額頭的汗珠,我終于看見了在遠方山坳里的炊煙,它優(yōu)美地飄動著,無聲無息地向我透露著一個質(zhì)樸的希望。心中的惶亂被它輕輕地撫平了——在深山里走了大半天,饑餓、疲乏、山重水復的悵惘,曾經(jīng)使我的腳微微地顫抖,步伐也失去了沉穩(wěn)的節(jié)奏……

我急匆匆地走向山坳,走向炊煙。我想象著炊煙下可能出現(xiàn)的情景:大蘑菇似的小木屋,屋里,許是一個白胡子的看林老人,許是一個山泉般水靈的小姑娘,都帶著一些童話的色彩……

果然看見兩間小木屋了,只是普普通通,不像大蘑菇。木屋里走出一個胖胖的中年婦女,黑紅的臉頰上,洋溢著只有山里人才有的那種健康的光彩?!翱腿藖砝玻爝M屋里歇吧!”沒等我開口,她就笑聲朗朗地叫起來,一個矮小的男人應聲走出來,這自然是她的丈夫了,他只是微笑著點頭,似乎有些靦腆。

“能不能……麻煩買一點吃的?”早已過了吃午飯的時間,我不好意思地問。

“那還要問,坐下,先喝碗茶!”她把我按在一把竹椅上,轉(zhuǎn)身從灶臺的鐵鍋里舀給我一碗熱氣騰騰的開水,又悄聲叮囑了丈夫幾句,那男人一聲不吭地走出門去了。

灶臺有點臟,她也許怕我看了不好受,找來一塊抹布仔細擦了一擦。“山里人邋遢,將就一下啦!”她一邊笑著,一邊又從水缸里舀水洗那口空著的鐵鍋,一連洗了三遍。

不一會兒,那男人拎著滿滿一籃紅薯和芋頭回來了,并且已經(jīng)在山溪中洗得干干凈凈。她把紅薯和芋頭倒進鍋里,坐到灶背后燒起火來,他不知又到哪里去了。

小木屋里靜下來,只有門外的嘩啦嘩啦的林濤和灶膛里畢剝畢剝的柴火,一起一落地在耳畔響著,協(xié)奏出一首奇妙的曲子。我喝著茶,打量著小木屋里的一切:簡樸而結(jié)實的桌、椅、櫥;門背后各種各樣的農(nóng)具;一架亮晶晶的半導體收音機,掛在一張毛茸茸的獸皮邊上……這山里的農(nóng)戶,真有點世外桃源的味兒了。

紅薯和芋頭饞人的香味在小木屋里飄漾起來?!俺园桑瑦鄢远嗌倬统远嗌?,只是別嫌粗糙啦?!彼岩淮笈杳爸鵁釟獾募t薯、芋頭放到我面前。

哦,紅薯和芋頭,竟是那么香,那么甜,不僅撫慰了我的饑腸,也驅(qū)除了我的疲乏。這是我一生中最美的午餐之一!

她坐在一邊,快活地笑著看我狼吞虎咽,手中,不停地打著一件鮮紅的毛衣,毛衣不大,像是給孩子穿的。

“你有幾個孩子?”

“有兩個女兒,到山外讀書去了,一個上小學,一個念中學,都寄宿在學校里。我想讓她們將來都上大學呢!現(xiàn)在山里人富了,什么也不愁,就指望孩子們有出息?!彼χ卮?,語氣是頗為自豪的。這小木屋里,也有著和山外世界同樣的憧憬和向往……

吃飽了,歇夠了,該繼續(xù)趕路了。我掏出一些錢給她。

“錢?”她又笑了,“這兒不是商店,快放回你的口袋里吧。如果不忘記山里的人,以后再來!”我的臉紅了,也不知是為了什么,也許是為了這城里人的習慣……

起身走時,我發(fā)現(xiàn)背包變得沉甸甸的,打開一看,竟塞滿了黃澄澄的橘子!是他,原來剛?cè)チ碎倭帧!岸际亲约曳N的,帶著路上解解渴。”他在一邊靦腆地笑著,聲音很輕,卻誠懇。

我走了。她和他并肩站在門口,不停地向我揮手。

“再來??!”他們的聲音在山坳里回蕩……

走遠了,小木屋消失在綠色的林海之中,只有那一縷炊煙,依然優(yōu)美地在天上飄……再來,也許永遠沒有機會了,然而我再也不會忘記武夷山中的這一縷炊煙,炊煙下,并沒有什么動心奪魄的傳奇故事,卻有真誠,有純樸,有人間最香甜的美餐……

蟈蟈

窗臺上掛起一只拳頭大小的竹籠子。一只翠綠色的蟈蟈在籠子里不安地爬動著,兩根又細又長的觸須不時從竹籠的小圓孔里伸出來,可憐巴巴地搖晃幾下,仿佛在呼喚、祈求著什么。

“怪了,它怎么不肯叫呢?買的時候還叫得起勁。真怪了……”一位白發(fā)老人湊近蟈蟈籠子看了半天,嘴里在自言自語。

老人的孫子和孫女,兩個不滿八歲的孩子,也趴在窗臺上看新鮮。

“它不肯叫,準是怕生?!毙∨⒄f。

“把它關(guān)在籠子里,它生氣呢!”

小男孩說著,伸出小手去摘蟈蟈籠子。

“小囡家,別瞎說!”老人把籠子掛到小孫子摘不到的地方,然后又說,“別著急,它一定會叫的!”

整整一天,蟈蟈無聲無息。兩個孩子也差點把它忘了。

第二天,老人從菜籃里拿出一只鮮紅的尖頭紅辣椒,撕成細絲塞進小竹籠里?!俺粤死苯罚蜁械?。”他很自信。兩個孩子又來了興趣,趴在窗臺上看蟈蟈怎樣慢慢把一絲絲紅辣椒吃進肚子里去。

整個白天,蟈蟈還是沒有吱聲,只是不再在小籠子里爬上爬下。夜深人靜的時候,蟈蟈突然叫起來,那叫聲又清脆又響亮,把屋里所有的人都叫醒了。

“聽見了嗎?它叫了,多好聽!”老人很有點得意。

兩個孩子睡眼蒙眬,可還是高興得手舞足蹈,把床板蹬得咚咚直響。

蟈蟈一叫就再也沒有停下來,從早到晚,不知疲倦地叫,叫……它不停地用那清脆洪亮的聲音向這一家人宣告它的存在。很快,他們就習以為常了。蟈蟈的叫聲仿佛成了這個家庭的一部分。

蟈蟈的叫聲畢竟太響了一點。在一個悶熱得難以入睡的夜晚,屋子里終于發(fā)出了怨言:

“煩死了,真拿它沒辦法!”說話的是孩子的父親。

“爸爸,蟈蟈為什么不停地叫呢?”

男孩問了一句,可大人們誰也不回答,于是兩個孩子自問自答了。

“它大概也熱得睡不著,所以叫?!?/p>

“不!它是在哭呢!關(guān)在籠子里多難受,它在哭呢!”

大人們靜靜地聽著兩個孩子的議論,只有白發(fā)老人用只有自己能聽見的聲音嘆息了一聲……

早晨醒來時,聽不見蟈蟈的叫聲了。兩個孩子趴在窗臺上一看,小籠子還掛在那兒,可里面的蟈蟈不見了。小籠子上有一個整齊的口子,像是用剪刀剪的。

“它咬破了籠子,逃走了?!崩先丝粗巴?,自言自語地說。

熱愛生命

父親老了,七十有三了,年輕時那一頭烏黑柔軟的頭發(fā)變得斑白而又稀疏。大概是天天在一起的緣故,真不知這頭發(fā)是怎么白起來、怎么稀起來的。

有些人能返老還童,這話確實有道理。七十三歲的父親,竟越來越像個孩子,對小蟲小草之類的玩意兒的興趣越來越濃。起初,是養(yǎng)金蛉子。鄉(xiāng)下的親戚用塑料盒子裝了一只金蛉子,帶給讀小學的小外甥,卻讓他“扣”下來了?!靶∴?,迷上了小蟲子,讀書就沒有心思了?!彼贿呂⑿χ晔隼碛?,一邊湊近透明的塑料盒子,仔細看那關(guān)在盒子里的小蟲子。“聽,它叫了!”他壓低了聲音,驚喜地告訴我,并且要我來看。盒子里的金蛉子果然在叫,聲音幽幽的,但極清脆,仿佛一根銀弦在很遠的地方顫動。金蛉子形似蟋蟀,但比蟋蟀小得多,只有米粒大小,背脊上亮晶晶地披著一對精巧的翅膀,叫的時候那對翅膀便高高地豎起來,像兩面透明的金色小旗在飄……

金蛉子成了他的寶貝了。他把塑料盒子帶在身邊,形影不離,有空的時候,就拿出盒子來看,一看就出神,旁人說什么做什么都不知道。時間長了,他仿佛和盒子里的金蛉子有了一種旁人無法理解的交流。那幽幽的叫聲響起來的時候,他便微笑著陷入沉思,表情完全像個孩子。一次,他把塑料盒放在掌心里,屏息靜氣地諦視了好久。見我進屋來,他神秘地一笑,喜滋滋地說:“相信嗎?我能懂得金蛉子的意思呢!”

我當然不相信,這怎么可能呢!于是他把我拉到身邊,要我和他一起盯著盒子里的金蛉子看?!拔乙校蜁小!彼茏孕牛埠苷J真。米粒大小的金蛉子穩(wěn)穩(wěn)地站在盒子中央,兩根蛛絲般的觸須悠然晃動著,像是在和人打招呼??戳艘粫海蝗惠p輕地叫了起來:

“聽著,它馬上就要叫了!聽著!”

果然,他的話音剛落,金蛉子背上兩片亮晶晶的翅膀便一下子豎了起來,那幽泉般的鳴叫聲便如歌如訴地在我的耳畔回旋……

“它馬上要停了,你聽著!”

金蛉子叫得正歡,父親突然又輕輕推了我一下,用耳語急促地告訴我。他的話音未落,金蛉子果真停止了鳴叫。

這事情真有些奇了。我問父親這其中究竟有什么奧秘,他笑了,并不是得意揚揚的笑,而是淺淺的淡淡的一笑。他說:“其實嘸啥稀奇的,看得多了,摸到它的規(guī)律了。不過,這小生命確實有靈性呢,小時候,我就喜歡聽它們叫,這叫聲比什么歌子都好聽。有些孩子愛看它們格斗,把它們關(guān)在小盒子里,它們也會像蟋蟀一樣開牙廝咬,可這有啥意思呢,人間互相殘殺得還不夠,還要看這些小生靈互相殘殺取樂!小時候,我就喜歡聽它們唱歌……”

他沉浸在童年的回憶中,繪聲繪色地講起了童年鄉(xiāng)下的瑣事,講他怎樣在草叢里捉金蛉子,怎樣趁著月色和小伙伴一起去地主的瓜田里偷西瓜。在玉米田里,在那無邊無際的青紗帳中,孩子們用拳頭砸開西瓜吃個飽,然后便躺在田壟上,看著天上的月牙、星星和銀河,靜靜地聽田野里無數(shù)小生命的大合唱??棽寄锬?、紡紗童子、蟋蟀、油葫蘆,以及許許多多無法叫出名字的小蟲子,都在用不同的聲音唱著自己的歌,它們的歌聲和諧地交織在一起,使黯淡的夏夜充滿了生機,充滿了寧靜的氣息……

“最好聽的,還是金蛉子?!闭f起金蛉子,父親興致特別濃,“金蛉子里,有地金蛉和天金蛉。天金蛉爬在桃樹上,個兒比地金蛉大得多,翅膀金赤銀亮,像一面小鏡子,叫起來聲音也響,像是彈琴,可天金蛉少得很,難找,它們是屬于天上的。地金蛉才是屬于我們的。別看地金蛉個兒小,叫聲幽,那聲音可了不起,大地上所有好聽的聲音,都能在地金蛉的叫聲里找到。不信,你來聽聽?!?/p>

盒子里的金蛉子又叫起來了。父親側(cè)著頭,聽得專注而又出神,臉上又露出孩子般的微笑……

秋深了。風一陣涼似一陣。橘黃的梧桐葉在窗外飛旋,跳著寂寞的舞蹈。塑料盒里的金蛉子開始變得沉默寡言了,越來越難得聽到它的鳴叫。父親急起來,常常凝視著塑料盒子發(fā)呆。盒子里的金蛉子也有些呆了,縮在角落里一動不動,那一對小小的響翅似乎也失去了亮晶晶的光澤。

“你把它放在貼身的衣袋里試試,用體溫暖著它,興許還能過冬呢!”母親見父親愁眉不展,笑著提了一個建議。

父親真把塑料盒藏進了貼身的襯衣口袋。金蛉子活下來了,并且又像以前那樣叫起來。不過金蛉子的歌聲旁人是很難聽見了,它只是屬于父親的,只要看到他老人家一動不動地站著或者坐著微笑沉思,我就知道是金蛉子在叫了。有時候,隱隱約約能聽見金蛉子鳴唱,幽幽的聲音是從父親的身上,從他的胸口里飄出來的。這聲音仿佛一縷縷透明無形的煙霧,奇妙地把微笑著的父親包裹起來。這煙霧里,有故鄉(xiāng)的月色,有父親兒時伙伴的笑聲和腳步聲……

于是,我想起屠格涅夫那篇題為《老人》的散文詩來:

……那么,你感到憋悶時,請追溯往事,回到自己的記憶中去吧——在那兒,深深地、深深地,在百思交集的心靈深處,你往日可以理解的生活會重現(xiàn)在你的眼前,為你閃耀著光輝,發(fā)出自己的芬芳,依然飽孕著新綠和春天的媚與力量!

我的坐騎

我的坐騎當然不是古老的牛和馬,也不是現(xiàn)代化的摩托車,而是介于兩者之間的半機械化交通工具——自行車。自行車,也許可以看作是中國的一種象征。沒有人能統(tǒng)計中國人擁有多少輛自行車。在西方,人們騎自行車只是為了健身或者消遣,而且大多只是兒童的玩意兒。中國人騎自行車是為了趕路,這是正兒八經(jīng)的交通工具。從前,一個家庭有一輛自行車是一件了不得的事情,它往往就是全家最貴重的財產(chǎn)。現(xiàn)在,自行車早已算不得什么,誰家沒有二三輛自行車?一輛自行車的價格甚至還不夠時髦男女們買一雙進口名牌皮鞋。這大概也是中國人生活水平提高的一種標志吧。然而自行車的職能卻沒有變化,它依然是大多數(shù)中國人的交通工具。在一個交通擁擠的城市里,小巧靈活的自行車有時候比轎車的速度還快。這種說法有點兒“阿Q”,卻是事實。

我騎自行車的歷史已將近三十年。“文革”期間在鄉(xiāng)下“插隊落戶”時,曾做過一段時間的鄉(xiāng)村郵遞員,天天在狹窄而泥濘的鄉(xiāng)間田埂上騎著一輛舊車來來去去送報遞信,使我練得車技不俗,不過那時騎的是別人的車。有一輛屬于自己的自行車,還是后來上了大學以后。那是七十年代末,我花了五十元錢從寄售商店買了一輛舊的沒有商標的男式輕便自行車。為什么要買舊車?原因有兩條:一是經(jīng)濟上的原因,對我這樣一個沒有薪水的窮學生,這舊車的價格還合適;另外,我認為舊車也有優(yōu)點,隨便丟在哪兒都不會使偷兒為之心動,所以不必為它操心。這輛車實在太暗淡太寒酸,一位在工廠當機修工的朋友看不過去,硬是把它騎回廠里,花工夫整修了一番,換了一些零件,又用綠油漆漆了一遍。還給我時,這輛舊車看上去居然頗有幾分新意了。更重要的好處是,這輛車騎起來很省力氣。

對這輛舊自行車來說,我并不是一個好主人。我每天騎它,卻從來不保養(yǎng),停在街頭日曬雨淋對它來說是家常便飯。有時候,我還使我的坐騎橫遭磨難。我有一個不太妙的習慣,喜歡邊騎車邊思考問題,在一般情況下,似乎可以一心兩用,大腦盡管遐想聯(lián)翩,小腦則憑本能指揮手腳操縱自行車。也有失靈失控的時候,有時候被別人的自行車撞倒,有時候自己摔倒在路上。最狼狽的一次,是猛然撞到一輛停在路邊的公共汽車尾部,不僅把公共汽車撞出一個凹陷,自己的額頭也碰出一個大包。而我的坐騎更慘,鋼圈扁了,車身也撞得拱了起來……我那位工人朋友花在它身上的一片苦心不久便失去了蹤影,它又恢復了那種灰駁落拓、銹跡斑斑的模樣。只要還能騎,對它的外表我不在乎,而且我確實不用擔心它會被人偷走,有時放在馬路邊忘了上鎖,過幾個小時它依然安安穩(wěn)穩(wěn)停在那里。誰也不會多看它一眼。

不過,我也越來越頻繁地嘗到了坐騎給我?guī)淼穆闊?。這麻煩,便是車子常常會突然出故障,騎到半路上,有時斷了鏈條,有時壞了剎車,更多的是輪胎打炮。我只能一次一次狼狽地推著車子在路上找修車攤。我想,這大概也是我虐待坐騎而遭到的報應吧。

大學畢業(yè),結(jié)婚成家,理應換一輛新車,但是舊車還能湊合著騎,也就一直沒有換。那時住在偏僻的浦東,這輛舊車常常成為我們?nèi)业摹白詡滢I車”。兒子在襁褓中時,妻子抱著兒子坐在后面;兒子稍大一些,妻子坐在后面,兒子坐在前面的車架上。一天晚上,帶著妻兒騎車回家,兒子突然從車架上滑下來,我慌忙去拉兒子,龍頭一歪,頃刻人仰馬翻,一家三口都摔倒在馬路中間,幸好夜間路上車輛極少,三個人都安然無恙。寂靜無人的路上回蕩著兒子驚惶的哭聲。從地上爬起來,我才發(fā)現(xiàn)自行車折斷了一個踏腳板。在兒子的哭聲和妻子的埋怨聲里,我想,我的這輛老爺車,大概是該退休了。這輛舊車我整整騎了十年,后來送給了一個鄉(xiāng)間的老裁縫。老裁縫不嫌它破舊,說還可以騎著它外出干活。我呢,當然又買了一輛自行車,這次是一輛新的“鳳凰”牌單車,騎著出門自然比從前風光得多。然而我還是老習慣,一如當初對待那輛舊車,對新車也一視同仁,從不保養(yǎng),騎到哪里扔到哪里,而且經(jīng)常忘記上鎖。這輛新車我騎了不到兩年。有一次回家時將自行車停在門口忘了上鎖,不過十分鐘光景,車子已經(jīng)無影無蹤。如果這輛車破舊一點,大概不會有如此下場。這大概也是新車的短處吧。

以后我又換了好幾輛自行車。有時候難免懷念最初曾經(jīng)屬于我的那兩輛自行車,就像懷念兩個和我形影相隨多年的老朋友。它們此刻的處境如何呢?那輛舊車,是不是還在鄉(xiāng)間的小路上顛簸著?那輛新車,是被偷兒肢解了,還是被一個我不認識的人騎著在城里到處亂轉(zhuǎn)?……我不知道。

我現(xiàn)在的坐騎,仍然是一輛舊車。

與象共舞

在泰國,如果你在公路邊或者樹林里遇到大象,那是一件很自然的事。不必驚奇,也不必驚慌,大象對人群已經(jīng)熟視無睹,它會對著你搖一搖它那對蒲扇般的大耳朵,不慌不忙地繼續(xù)走它自己的路,一副悠閑沉著的樣子。

象是泰國的國寶。這個國家最初的發(fā)展和興盛,和象有著密切的關(guān)系。大象曾經(jīng)馱著武士沖鋒陷陣,攻城守壘;曾經(jīng)以一當十、以一抵百地為泰國人做工服役。被馴服的大象走出叢林的那一天,也許就是當?shù)厣a(chǎn)、生活發(fā)生較大變化的日子。泰國人對大象存有親切的感情,一點兒不奇怪。

在國內(nèi)看大象,都是在動物園里遠觀,人和象離得很遠。在泰國,人和象之間沒有距離。很多次,我和象站在一起,象的耳朵拍到了我的肩膀,象的鼻息噴到了我的身上。起初我有些緊張,但看到周圍那些平靜坦然的泰國人,神經(jīng)也就松弛了。在很近的距離看大象,我發(fā)現(xiàn),象的表情非常平靜。那對眼睛相對它的大腦袋,顯得極小,目光卻晶瑩溫和。和這樣的目光相對,你緊張的心情自然就會松弛下來。

據(jù)說象是一種聰明而有靈氣的動物。在泰國,大象用它們的行動證實了這種說法。在城市里看到的大象,多半是一些會表演節(jié)目的動物演員。在人的訓練下,它們會踢球,會倒立,會用可笑的姿態(tài)行禮謝幕。最有意思的是大象為人做按摩。成排的人躺在地上,大象慢慢地從人叢里走過去,它們小心翼翼地在人與人之間尋找落腳點,每經(jīng)過一個人,都會伸出粗壯的腳,在他們的身上輕輕地撫弄一番,有時也會用鼻子給人按摩。有趣的是,它偶爾也會和人開開玩笑。有一次,我看到一頭象用鼻子把一位女士的皮鞋脫下來,然后卷著皮鞋悠然而去,把那位躺在地上的女士急得哇哇亂叫。脫皮鞋的大象一點兒也不理會女士的喊叫,用鼻子揮舞著皮鞋,繞著圍觀的人群轉(zhuǎn)了一圈,才不慌不忙地回到那位女士身邊,把皮鞋還給了她。那位女士又驚奇又尷尬,只見大象面對著她,行了一個屈膝禮,好像是在道歉。那龐大的身軀,屈膝點頭時竟然優(yōu)雅得像一個彬彬有禮的紳士。

最使我難以忘懷的,是看大象跳舞。那是在芭堤雅的東巴公園,一群大象為人們表演。表演的尾聲,也是最高潮,在歡樂的音樂聲中,象群翩翩起舞,觀眾都擁到了寬闊的場地上,人群和象群混雜在一起舞之蹈之,熱烈的氣氛感染了在場的每一個人。舞蹈的大象,沒有一點兒笨重的感覺,它們隨著音樂的節(jié)奏搖頭晃腦,踮腳抬腿,前后左右顛動著身子,長長的鼻子在空中揮舞。毫無疑問,它們和人一樣,陶醉在音樂之中了。這時,它們的表情仿佛也是快樂的。我想,如果大象會笑,此刻所展示的便是它們獨特的笑。

曠野的微光

圖書館寬敞的閱覽大廳里,數(shù)不清的日光燈一起亮著。銀白色的透明的燈光,柔和地灑滿了這個寧靜安謐的世界,只有讀者輕輕的翻書聲:沙沙、沙沙……不知怎的,我的眼前竟出現(xiàn)了一盞油燈,它微弱、幽暗,卻是那么堅韌,那么美麗地閃爍、閃爍……

這是一盞最簡陋、最不起眼的小油燈:一只圓形的墨水瓶,一根棉紗燈芯,便是它的全部結(jié)構(gòu);它曾經(jīng)有過一個方形的玻璃燈罩,不知在什么時候被打碎了,再也沒有配起來。哦,我怎么能忘記它的光芒呢!在農(nóng)村插隊的歲月里,它的黃色的顫動的光芒,曾親切地撫摸著我,使我度過了許多雨霧彌漫的夜晚……

血紅的夕陽垂落在天邊,我,拖著長長的影子在田埂上蹀躞。這是十多年前的秋天,我剛下鄉(xiāng)就下地干活了,一天下來,渾身仿佛散了架。回到我的小屋里,一個人木然頹坐,筋酸骨痛,心灰意懶,只有那盞小油燈忽閃忽閃地跳躍著,像一只在黑暗里閃閃發(fā)光的眼睛,用一種憐憫的目光凝視著我。在那昏黃幽弱的火光里,我看著自己扭曲了的影子在墻上晃來晃去,禁不住顧影自憐起來,覺得自己猶如一根煢煢孑立的野草,迷茫地面對著蕭瑟的曠野……

對了,在油燈下看一點書吧。然而,這是一個精神世界異常貧瘠的時代,那些千篇一律的文字,比我的粗硬的蒸玉米飯更難于下咽,我實在沒有勇氣啃它們。于是,對著那盞幽弱的小油燈,我又茫然了。油燈閃爍著,還是像一只炯炯的眼睛,只是它的目光之中似乎有嘲諷之色。它在嘲笑我的空虛和彷徨……在那閃爍的燈光里,我坐不住了:難道就這樣讓自己的青春糊里糊涂地流逝?難道就這樣讓自己的思想和靈魂在黑暗中麻木、腐朽?不!我不愿意!我想起了過去曾經(jīng)讀過的那些美好的書,我懷念它們,我要找到它們!油燈盡管微弱,也可以為我照明,在濃重的黑暗中,這樣一點燭火就足夠了!

美好的東西畢竟是禁滅不了的。遠方的朋友為我?guī)砹艘恍┖脮?,當?shù)貛讉€念過書的老人,竟也為我找來一些難得的古書。最令我興奮的是:在一所鄉(xiāng)間中學里,我發(fā)現(xiàn)了一大堆被遺棄的舊書!從此,在那盞小油燈下,有了無數(shù)個令人沉醉的夜晚。我把燈芯挑得長長的,燈火,畢剝畢剝跳動著,成了一只興奮的眼睛,它和我一起讀書,一起分享著那份快樂。在它的微光里,我盡情馳騁著自己的情感和想象,我的目光透過那些破舊的書頁,飛出我的小屋,看得無比遙遠。世界,真大啊……

小油燈閃爍著。在那幽暗的微光里,我仿佛看見了李白,我看見他正駕著一片雪白的帆,在煙波浩渺的揚子江上留下豪放瀟灑的歌聲……我仿佛看見了蘇東坡,他仰對一輪皓月,呼喊著天上的神仙,思念著地上的親人……我還看見了泰戈爾,他把我引進一個神秘而又美妙的世界,那里的星星、月亮、海洋、森林,都流溢著奇異的光彩,使我流連忘返……我也看見了普希金,他坐著一輛雪橇,在蒼?;野档难┑厣蟿澇鲆恍邪l(fā)光的詩句:心兒啊,永遠憧憬未來!……還有雪萊,我常常能聽到他熱情而又莊嚴的聲音:冬天來了,春天還會遠嗎!

小油燈閃爍著。在那幽暗的微光里,我仿佛跟著雨果來到十九世紀的法國,目睹了那一幕幕浸透著血淚的人間慘劇……我仿佛跟著狄更斯渡過英吉利海峽,見到了許多機智可愛的小人物……我看見羅曼·羅蘭筆下那個憤世嫉俗的約翰·克利斯朵夫,正坐在一架古老的鋼琴前,彈奏著一支深沉渾厚的樂曲;杰克·倫敦筆下的那個馬丁·伊登,在一片驚濤駭浪之中,咬緊了牙關(guān)搏斗著……我為賈寶玉和林黛玉的悲劇嘆息,為牛虻和保爾的韌性激動;我和林道靜討論著人生道路,向車爾尼雪夫斯基請教著美學問題……

哦,我的小油燈,這閃爍在曠野里的微光,是它又把我?guī)Щ氐侥莻€被隔絕了的廣闊多彩的世界。是它為我照明,讓我看見了許多人類智慧和文化的結(jié)晶,看見了許多璀璨瑰麗的美好事物。我像一股柔弱細小的山溪,在那奇妙的微光之中,緩緩地流出閉塞的峽谷,匯集起許多晶瑩的泉水和露珠,逐漸豐滿起來,充實起來……

我的生活和情緒起了變化。在田野里干那繁重的農(nóng)活,流著汗,淋著雨,頂著寒風,確實很辛苦,然而一想起那盞小油燈,想起它的溫暖柔和的光芒,我的心頭便會感到一陣歡悅,覺得自己寂寥的生活有了一些慰藉,有了一種寄托??墒牵乙步?jīng)常有一種莫名的擔心,擔心這一團弱小的豆火會突然被黑暗吞噬。有時,屋外風雨交加,窗戶門板都被打得噼啪作響,風從門縫里鉆進來,把一無遮掩的燈火吹得左右搖晃,然而它還是亮著,把黃澄澄的光芒投到我的書頁上。有一次,它確乎經(jīng)歷了一場危險。說來也可笑,鄰宅一只肥頭肥腦的大黑貓,從來不抓老鼠,只會偷吃人們放著的食物,它竟覬覦著我的小油燈。一天晚上,它竄進我的小屋,爬上桌子,對著那盞油燈觀察了好一會兒,竟愚蠢地用鼻子去嗅火苗,結(jié)果一聲慘叫,夾著尾巴逃走了。油燈被撞倒在地下,油潑了大半,火苗卻沒有熄滅。第二天,我看見那只黑貓鼻子烏黑,燒斷了好幾根胡須,它遠遠地瞅著我的小油燈,依然喪魂落魄的樣子。我的小油燈終于沒有熄滅。

哦,在黑暗之中,那一星一點的火光是多么珍貴!我不會忘記那盞幽弱的小油燈,不會忘記那閃爍在曠野里的微光。

雨夜飛來客

雨點越來越急,越來越密,靠陽臺的窗戶玻璃被雨點打得噼啪作響,水珠子在玻璃上爬動著,描繪出許多古怪離奇的圖案。一道閃電突然劃破黑暗的天空,在一晃而過的慘白的光芒中,窗戶上那些水紋更閃爍出神秘的色彩。大約過了三五秒鐘,一聲驚雷在空中炸響了,炸雷似乎就在屋頂上滾動,震得人心驚肉跳。

小凡,你出世才六個月,還是頭一次聽見雷響呢。由于這巨大的聲音來得突然,你嚇了一跳,小嘴一癟一癟,想哭了。然而你終于沒有哭出來,窗外似乎有什么東西引起了你的興趣。那雙又黑又亮的眼睛睜得大大的,一眨也不眨。過一會兒,你竟手舞足蹈咧開嘴笑起來,眼睛還是牢牢地盯著窗外。

窗外有什么呢?我仔細觀察了一下水淋淋的窗玻璃,隱約發(fā)現(xiàn)外面有一樣東西在動,并且不時輕輕地碰著玻璃。我不由得心里一緊,這大雨之夜,黑咕隆咚的,我們這五層樓陽臺上,會有什么不速之客呢?你卻一點不緊張,依然盯著玻璃窗手舞足蹈。我小心翼翼打開窗戶,不禁一愣:窗臺上,站著一只鴿子。

不等我動手,鴿子便走到窗子里面來了。我趕緊又關(guān)上窗。這是一只藍灰色中夾著白點的鴿子,大概就是常聽養(yǎng)鴿人說的那種“雨點”。這“雨點”渾身被雨水淋得透濕,羽毛亂糟糟地貼在身上,站在那里瑟瑟地發(fā)抖。我的臺燈開著,溫暖柔和的燈光也許使它感覺到了親切,它慢慢向臺燈移動了幾步,蓬松開羽毛使勁抖了一陣,濺出來的水珠子把攤在桌上的稿子也打濕了。

你發(fā)現(xiàn)的這位不速之客使我們一家都激動起來。

“哦,它大概是迷路了,我們留它住下來吧?!蹦銒寢屔焓职养澴优跗饋?,它也不掙扎,嘴里發(fā)出溫順的咕咕聲。

你被爸爸抱在手里,眼睛卻始終盯著鴿子,興奮的目光里充滿了好奇。當看到媽媽把鴿子捧在手里后,你又笑著手舞足蹈了。

為解決鴿子的住宿問題,我們頗費了一番腦筋。家里沒有鳥籠,也沒有空的小箱子小柜子,讓你的這位飛來的小客人住在哪兒呢?你媽媽先是找出一個紙盒子,看看覺得太小,小客人恐怕無法活動;我建議用一個臉盆倒扣在地上當臨時的鴿籠,結(jié)果也不行,我們怕小客人憋得受不了……最后總算有了一個大家都能接受的主意:把鴿子放到衛(wèi)生間里,兩平方米的天地,它要飛要跳都可以。

解決了住宿問題,還有吃飯問題呢。我們不知道“雨點”愛吃什么,玉米小米之類的食物家里沒有,只能喂它一點米飯了。“雨點”一動不動地縮在屋角里,對它的新居既無新鮮感也沒有驚惶不定,它倒是隨遇而安??墒菍τ诜旁谀_邊的米飯,它卻瞧也不瞧一眼。難道想絕食嗎?

這時,你一個人躺在床上,嘴里咿咿呀呀地喊著,小手小腳把床板踢打得咚咚作響。你似乎在抗議了,抗議我們在接待你的小客人時把你排斥在外。你媽媽連忙抱起你,笑著哄道:“哦,小鴿子是小凡凡發(fā)現(xiàn)的,小鴿子是小凡凡的客人。小凡凡去請小客人吃飯飯!”說著,我們便把你抱進了衛(wèi)生間。

事情真有點不可思議,你一看見待在屋角里的鴿子,馬上眉開眼笑,而且咯咯咯笑出了聲音,一雙小手在空中不停地揮舞。鴿子呢,也開始東張西望,活潑起來,嘴里又發(fā)出了咕咕的叫聲,不多一會兒,竟旁若無人地啄食起地上的飯粒來……

一夜風雨不停,隱隱約約的雷聲在遙遠的天邊不祥地滾動。家里卻平靜極了,你睡得特別香,很難得地一夜酣睡到天亮。衛(wèi)生間里的小客人也是一夜無聲。

第二天早晨,天晴了,蔚藍的天空純凈得猶如洗過一般。你眼睛一睜開就笑,而且吵著要我們抱你去衛(wèi)生間。當看到恢復了精神的“雨點”在浴缸上蹦跳時,你又咯咯咯笑出了聲音。和昨夜剛來時相比,“雨點”漂亮多了,羽毛變得又整齊又干凈,還一閃一閃發(fā)出彩色的光芒??伤坪跤行┬纳癫欢?,焦躁地在地上踱來踱去。

“它想家了。”媽媽貼著你的耳朵輕聲告訴你。你仿佛聽懂了,眼睛一眨一眨,嚴肅地盯著地上的“雨點”。

這時,來了一位鄰居。聽說我們家里飛來一只鴿子,他便建議道:“那好哇,清燉鴿肉,比童子雞還鮮哩!”我一愣,不知如何回答是好。你媽媽笑著答道:“這是小凡凡的客人,怎么能這樣呢!”于是鄰居也一愣,笑著走了。

我們一家三口,把“雨點”送到陽臺上?!坝挈c”咕咕地叫著在陽臺欄桿上來回踱了兩趟,終于拍拍翅膀飛走了。只見它繞著我們的樓房飛了幾圈,很快便消失在森林一般的樓群中。你停止了手舞足蹈,仰起腦袋久久看著天空,眼睛里飄過一絲悵惘。

哦,兒子,你是擔心“雨點”找不到自己的家,還是為你的小客人這樣不辭而別感到傷心?

這時,天空中突然出現(xiàn)一群鴿子,它們從遠處飛來,掠過我們的陽臺,又飛向遠方。

看著這一掠而過的鴿群,你先是驚奇,然后興奮得又笑又叫。鴿群消失后,你久久凝視著遙遠的天空,明亮的眼睛里一片平靜。

繡眼和芙蓉

曾經(jīng)養(yǎng)過兩只鳥,一只繡眼,一只芙蓉。

繡眼體形很小,通體翠綠的羽毛,嫩黃的胸脯,紅色的小嘴,黑色的眼睛被一圈白色包圍著,像戴著一副秀氣的眼鏡,繡眼之名便由此而得。它的動作極其靈敏,雖在小小的籠子里,但上下飛躍時快如閃電。它的鳴叫聲音并不大,但卻奇特,就像從樹林中遠遠傳來群鳥的齊鳴,回旋起伏,變化萬端,妙不可言。繡眼是中國江南的鳴鳥,據(jù)說無法人工哺育,一般都是從野地捕來籠養(yǎng)。它們無奈地進入人類的鳥籠,是真正的囚徒。它們動聽的鳴叫,也許是對自由的呼喚吧。

那只芙蓉是橘黃色的,毛色很鮮艷,頭頂隆起一簇紅色的絨毛,黑眼睛,黃嘴,黃爪,模樣很清秀。據(jù)說它的故鄉(xiāng)是德國,養(yǎng)在中國人的竹籠中,它已經(jīng)習慣了。芙蓉的鳴叫婉轉(zhuǎn)多變,如銀鈴在風中顫動,也如美聲女高音,清越百囀。晴朗的早晨,它的鳴唱就像一絲絲一縷縷陽光在空氣中飄動。芙蓉比繡眼溫順得多,有時籠子放在家里,忘記了關(guān)籠門,它會跳出來,在屋里溜達一圈,最后竟又回到了籠子里。自由,對于它來說似乎已經(jīng)沒有多少吸引力了。

兩只鳥籠,并排掛在陽臺上。繡眼和芙蓉相互能看見,卻無法站在一起。它們用不同的鳴叫打著招呼,兩種聲音,韻律不同,調(diào)門也不一樣,很難融合成一體,只能各唱各的曲調(diào)。它們似乎達成了默契,一只鳴唱時,另一只便靜靜地站在那里傾聽。據(jù)說世上的鳴鳥都有極強的模仿能力,這兩只鳥天天聽著和自己的歌聲不一樣的鳴唱,結(jié)果會怎么樣呢?開始幾個月,沒有什么異樣,繡眼和芙蓉每天都唱著自己的歌,有時它們也合唱,只是無法協(xié)調(diào)成二重奏。半年之后,繡眼開始褪毛,它的鳴唱也戛然而止。那些日子,陽臺上只剩下芙蓉的獨唱時而飄旋起伏。有一天,我突然發(fā)現(xiàn),芙蓉的叫聲似乎有了變化,它一改從前那種清亮高亢的音調(diào),聲音變得輕幽飄忽起來,那旋律,分明有點像繡眼的鳴啼。莫非,是芙蓉模仿繡眼的歌聲來引導它重新開口?然而褪毛的繡眼不為所動,依然保持著沉默。于是芙蓉鍥而不舍地獨自鳴唱著,而且叫得越來越像繡眼的聲音。繡眼不僅停止了鳴叫,也停止了那閃電般的上下飛躍,只是瞪大了眼睛默默聆聽芙蓉的歌唱,仿佛在回憶、在思考。它是在回想自己的歌聲,還是在回憶那遙遠的自由日子?

想不到,先獲得自由的竟是芙蓉。一天,妻子在為芙蓉加食后忘記了關(guān)籠門,發(fā)現(xiàn)時已在一個多小時以后,那籠子已經(jīng)空了。妻子下樓找遍了樓下的花壇,仍不見芙蓉的蹤影。在鳥籠里長大的它,連飛翔的能力都沒有,它大概是無法在野外生存的。

沒有了芙蓉,繡眼顯得更孤單了,它依然在籠中一聲不吭。面對著掛在對面的那只空籠子,它常常一動不動地佇立在橫桿上,似乎是在思念消失了蹤影的老朋友。

一天下午,我從外面回來,妻子興沖沖地對我說:“快,你快到陽臺上去看看!”還沒有走近陽臺,已經(jīng)聽見外面?zhèn)鱽砗軣狒[的鳥叫聲。那是繡眼的鳴唱,但比它原先的叫聲要響亮得多,也豐富得多。我感到驚奇,繡眼重新開口,竟會有如此大的變化。走近陽臺一看,我?guī)缀醪幌嘈抛约旱难劬Γ壶B籠內(nèi)外,有兩只繡眼。鳥籠里的繡眼在飛舞鳴叫,鳥籠外,也有一只繡眼,圍著鳥籠飛舞,不時停落在鳥籠上。那只自由的野繡眼,翠綠色的羽毛要鮮亮得多,相比之下,籠里的繡眼顯得黯淡,不過此刻它一改前些日子的頹喪,變得異?;顫姟芍焕C眼,面對面上下飛躥,鳴叫聲激動而急切,仿佛在哀哀地互相傾訴,在快樂地互相詢問。妻子告訴我,那只野繡眼上午就飛來了,在鳥籠外已盤桓了大半日,一直不肯飛走。而籠里的繡眼,在那只野繡眼飛來不久就開始重新鳴叫?;\里籠外的兩只繡眼,邊唱邊舞,親密無間地分食著食缸里的小米,興奮了大半天。

那兩只繡眼此刻的情狀,使我生動地體會到“歡呼雀躍”是怎樣一種景象。妻子建議把籠門打開,她說那只野繡眼說不定會自動進籠,這樣我們可以把它養(yǎng)在芙蓉待過的空籠子里。有一對繡眼,可以熱鬧一些了??晌也蝗绦拇驍鄡芍焕C眼如此美妙的交流,我不知道,在我伸出手去開鳥籠門時,會出現(xiàn)怎樣的局面。是野繡眼進籠,還是籠里的繡眼飛走?我想了一下,無論出現(xiàn)哪種結(jié)局,都值得一試。于是我小心翼翼地伸出手去,但還沒有碰到鳥籠,就驚飛了籠外那只野繡眼。我打開籠門,再退回到屋里?;\里那只繡眼對著打開的籠門凝視了片刻,一蹦兩跳,就飛出了鳥籠。它在陽臺的鐵欄桿上站了幾秒鐘,然后拍拍翅膀,飛向樓下的花壇,轉(zhuǎn)眼就消失得無影無蹤。

從遠處的綠蔭中,隱隱約約傳來歡快的鳥鳴。

水跡的故事

對我們這代人來說,藝術(shù)曾經(jīng)是一種不能多談的奢侈品。這兩個字和一般人似乎并無關(guān)系,只是藝術(shù)家們的事情。其實生活中的情形并非如此,藝術(shù)像一個面目隨和、態(tài)度親切的朋友,在你不經(jīng)意的時候,她突然就可能出現(xiàn)在你的身邊,使你知道她原來是那么平易近人。只要你喜歡她,追求她,她總是會向你展示動人的微笑,不管在什么地方,在什么時候,她都會翩然而至,給枯燥乏味的生活帶來些許生機。

小時候,我曾經(jīng)做過當藝術(shù)家的夢,音樂、繪畫、雕塑,這些都是我神往的目標。我可以面對一幅我喜歡的油畫呆呆地遐想半天,也會因為聽到一段美妙的旋律而激動不已。然而那時看畫展、聽音樂會的機會畢竟很少,周圍更多的是普普通通的人和物體,而且大多色彩黯淡。不過這也不妨礙我走進藝術(shù)的奇妙境界。

童年時代,曾經(jīng)住在一個頂棚漏水的閣樓上。簡陋的居所,也可以為我提供遐想的天地。晚上睡覺時,頭頂上那布滿水跡的天花板就是我展開想象翅膀的天空。在這些水跡中,我發(fā)現(xiàn)了各種各樣的山、樹、云,還有飛禽走獸、妖魔鬼怪,當然,也有三教九流的人物,有《西游記》《水滸》和《封神榜》中種種神奇的場面。我經(jīng)常看著天花板在床上編織許多稀奇古怪的故事,睡著以后,夢境也是異常的繽紛。

有一天下大雨,屋頂上漏得厲害,大人們手忙腳亂地忙著接水,一個個抱怨不迭,我卻暗自心喜。因為我知道,晚上睡到床上時,天花板上一定會出現(xiàn)新的風景和故事。那天夜里,天花板上果然出現(xiàn)了許多奇形怪狀的水跡。新鮮的水跡顏色很豐富,有褐色,也有土黃,還有絳紅色。我在這些斑駁的色塊和雜亂無序的線條中發(fā)現(xiàn)了驚人的畫面。那是海里的一個荒島,島上有巨大的熱帶植物,還有赤身裸體的印第安人。有一個印第安人的頭部特寫給我的印象特別深刻。那是一個和真人一樣大小的側(cè)面頭像,那印第安人有著紅色的臉膛,濃眉緊蹙,目光里流露出憂郁和憤怒。他的頭上戴著一頂極大的羽毛頭冠,是很典型的印第安人的裝束??粗旎ò迳系倪@些圖畫,我記憶中所有有關(guān)印第安人的故事都涌到了眼前。那時剛剛讀過笛福的《魯濱孫漂流記》,小說中那些使我感到神秘的“土人”,此刻都出現(xiàn)在我眼前的天花板上,栩栩如生地對我擠眉弄眼。在睡眼蒙眬之中,我仿佛變成了流落孤島的魯濱孫……

看天花板上的水跡,是我兒時秘密的快樂,是白天生活和閱讀的一種補充。誰能體會一個孩子凝視著水跡斑斑的天花板而產(chǎn)生的美妙遐想呢?現(xiàn)在,當我躺在整潔的臥室里,看著一片潔白的天花板,很自然地會想起童年時的那一份快樂。這快樂,現(xiàn)在已經(jīng)很難得了。于是,在淡淡的惆悵之后,我總是會想,人的長大,是不是都要以犧牲天真的憧憬和無拘無束的想象力作為代價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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