簽名本搜尋記
陳子善先生的《簽名本叢考》由海豚出版社印出來了,我在網上買了一冊,并很快讀完。陳先生是研究現代文學的著名學者,但以“簽名本”為話題來寫文章,在學術界可算“人棄我取”了。在這本《簽名本叢考》之中,涉及周作人、廢名、陳衡哲、徐志摩、謝六逸、顧一樵、卞之琳、陸志韋、老舍、朱維基、豐子愷、何其芳、羅念生、韓北屏、李健吾、孔另境、張愛玲、路易士、陳白塵、南星、朱自清、唐弢、艾青、陳從周、郭沫若等二十五人的簽名本,所談作者多是文學名家,且所談著作又多系一九四九年之前出版,故而較為難得。陳先生的這些文章寫得也漂亮,或談版本,或說品相,或考證作家交際,或議論著作內容,或講講這些簽名本的前世今生,令人產生一番遐想。陳先生嗜藏文學簽名本,上下求索,積累有年,所獲早已聞名圈內。以上這些,不過是陳先生收藏的名家簽名本的冰山一角罷了。簽名本也是一種特別的研究資料,且還是第一手資料,我曾因此收藏過一陣子簽名本,特別是在網上的舊書店搜購過幾本心儀的名家簽名本,并擬寫成一冊小書,但最終所獲甚少,故也只能半途而廢了。
我始終認為收藏簽名本,多少還是有一些追星的動機在其中的,與歌迷請偶像簽名一樣。我們熱愛某個作家,也是很希望能夠得到他的一份手跡的?,F代以來的作家之中,我最想得到的是周作人和錢鍾書兩位的簽名本。周作人的文章是我最愛讀的,《簽名本叢考》中首篇就是談周作人的《陀螺》,且還是贈送給作家林語堂的版本,可謂極為珍貴,頗合我的心意。我由此想到了也喜讀周作人文章的谷林先生,他曾得到周的多冊簽名本,后來又將這些簽名本分贈揚之水、止庵、沈勝衣等幾位同好。谷林顯然很珍視這些簽名本,他寫過一篇文章專門記其得書的經過,名為“曾在我家”。揚之水在得到谷林轉贈的簽名本之后,又寫了一篇《今在我家》作為紀念。由此也可見,他對于自己喜好的作家簽名本的珍重之情。北京的藏書家謝其章先生也喜愛周作人的文章,他無緣得到周作人的簽名本,并言搞收藏就是人無你有,每每想到此事,便頗感無奈。后來他因偶然機會購藏了一冊周作人的藏書,上面有知堂老人的一枚藏書印章,也算是聊勝于無。周作人的簽名本我無緣獲得,故而我說自己在收藏簽名本上所獲甚少,便是由此。
錢鍾書的學問是我最為敬佩的,能夠獲得一本錢先生的簽名本也是我莫大的心愿。我曾在網上購得一冊錢先生贈給詩人辛笛的《舊文四篇》。此書由上海古籍出版社一九七九年出版,僅收錄錢先生的四篇論文。從各方面來看,此簽名本都沒有什么問題,價格倒是不太離譜。按說錢鍾書乃時下熱門人物,這種名家簽贈名家的東西,撿漏的機會只能是極少的,但我實在找不到任何可疑的地方。某日,我的老師陸文虎先生過訪,他與錢先生生前交往甚密,錢先生曾簽贈其各種著作,故而我請陸老師判斷一下。他反復欣賞,從筆跡、印章、稱謂等各方面來看,這都系真跡無疑。后來老師說只有讓他把這本書帶回去,與自己所藏的簽名本進行對比,才可以斷出真假。對此,我當然同意。不多日,陸師再次過訪,他同時還帶來了一冊錢先生簽名的著作,與我的這冊進行對比。他說我購買的這冊簽名本從各方面看,都很難發(fā)現問題,尤其是筆跡,與錢先生的筆跡極為相似,且錢先生寫字喜歡用淡墨,這個也做到了。唯一露出馬腳的,便是印章。這個印章的模仿也到了以假亂真的地步,許多細節(jié)幾乎都是一致的,唯一不同的便是尺寸,與真正的那方印章不同,故而這位造假者很可能沒有機緣見到真品。
無緣得到最心儀作家的真跡,退而求其次,我將目標選定為張中行、汪曾祺、孫犁、黃裳等幾位,他們的文章,我也愛讀。先說張中行先生的簽名本??追蜃泳W上售賣的張先生簽名本很是不少,這與中行先生生前的平易近人有關,但作為名家的張先生,自然也是造假者最易瞄準的對象。我搜購簽名本,一般情況是著作為自己喜歡的內容,版本和裝幀也說得過去,且受贈人最好也是有一定影響的文人,這樣才有趣,也可令人有一番遐想。但我百般尋求,這般條件的著作,卻是可遇而不可求的。后來,我終于在網上購得一冊張先生的簽名本,系人民教育出版社一九八〇年三月第六次印刷出版的一冊《古代散文選》上冊,受贈者是李葆華。后經查證,李葆華是共產黨先驅李大釗的兒子,曾擔任高官,位居中顧委委員。李葆華與文壇相關的事情有一件比較有名,一九二七年四月其父李大釗被軍閥張作霖殺害后,李葆華曾在周作人的幫助下避難,并最終逃往日本留學。而周作人恰恰是張中行在北京大學的老師,也是對其影響頗大的一位文人。此書簽贈時間為一九八二年五月,其時張中行已七十三歲高齡,但尚無專著出版。
得張中行此簽名本不久,魯迅文學院的王彬和徐秀珊夫婦過訪,談起張中行,我才得知他們二位與張老生前交往甚密,尤其是徐秀珊女士,曾為張先生編過多部文集。于是我出示這冊簽名本,請他們鑒定。他們現場斷定,論筆跡,非常相像,論受贈對象,也是可能的。他們告訴我說,張先生與李葆華的妹妹李星華十分熟悉,后者以研究民間文學為業(yè),與張先生有交往。我后來還得知,李星華還是著名民間文學研究家賈芝的妻子,而賈芝又是學者賈植芳的哥哥,這些都是因這冊簽名本才得到的知識。但此簽名本也有可疑之處,徐秀珊女士指出,張先生簽名中的“張”字一般寫成繁體,但此處為簡體,應存疑。倒是我后來在微信朋友圈中看到一位友人曬出的張先生親筆簽贈給他的一本文集,其中的“張”字亦為簡體。我把這個信息告訴了王彬先生,他說要判斷這個事情,還有一個辦法就是找到李葆華的后人,了解他們交往的情況再做進一步的判斷。我看此事如此復雜,當即打了退堂鼓。我本意是搜尋一冊心儀作家的簽名本,卻不料此中玄機多多。如此看來,搜購簽名本,有時已超過了單純的文學研究的范疇了。
再說說搜購汪曾祺的簽名本。我在網上的舊書店購得了一冊汪曾祺的簽名本《榆樹村雜記》,扉頁上只有一個汪先生的鋼筆字簽名。此書一九九三年九月由華僑出版社出版,收錄散文三十五篇。我請?zhí)柗Q“天下第一汪迷”的好友和安徽作家蘇北進行鑒定,他認為是真跡無疑,但遺憾沒有上款,可能是汪曾祺在某次會議中隨手所簽。雖有諸多遺憾,但抱著有總比沒有要強的態(tài)度,我還是把這冊簽名本買了下來,作為一個小小的紀念。后來蘇北來北京開會,邀我與汪曾祺的公子汪朗見面,我贈了后者一冊自己的隨筆集,又請他對這個簽名進行了鑒定。第二次與汪朗見面,他又回贈了我一冊他自己的散文集《刁嘴》,并特意簽了名。我見汪朗爽快,便提出能否為自己收藏的汪先生的著作蓋上印章,他一口答應了。沒過幾天,我正在單位上班,汪朗電話我說,他正好經過我的單位,請我下樓來拿印章。我對此大感意外,連忙請他到辦公室喝茶,他推說還有事情要辦,便匆匆離開了。那天汪朗不但送來了印章,還特意為我?guī)砹擞∧?。我回到辦公室,立即把手邊所藏的汪曾祺著作全部蓋上印章,包括那冊有汪曾祺簽名的《榆樹村雜記》也一起蓋上了。在蓋印章之前,我為這本簽名本特意拍了照片,蓋章之后又拍了照片,這事想來也是很有趣的。
孫犁也是我很喜歡的作家。網上有一冊孫犁的簽贈本,售價甚昂,我與貨主商談,請其讓價出售,結果遭到嚴辭拒絕。買簽名本就是這樣,之前我還在網上看到一冊施蟄存的《唐詩百話》,系其簽贈給著名編輯左泥的,價格倒也不貴,我立即下單,誰知這個店主很快強行取消訂單,告知我店員弄錯了信息,立即重新定價,且將價格抬高近十倍。后來我又買到了一冊孫犁文集《尺澤集》的簽名本,百花文藝出版社一九八二年十二月出版,價格頗不菲,書商遮蓋了受贈者。我咬牙購下,待書送來,才知道系孫犁簽贈給劇作家曹禺的。起初我很興奮,但隨即對這樣的名家簽贈本流落書肆頗感疑惑,一時又難以斷定。這本簽贈本的簽名寫在扉頁底端,且是用鋼筆簽寫的,很細小,上款為“曹禺先生教正”,我把這張扉頁拍成照片發(fā)給《天津日報》副刊部的宋安娜女士,因她與孫犁先生頗有往來。宋老師回復我說,從她得到的孫犁簽名本來看,一是孫犁從不稱呼別人為“先生”,而多以“同志”為稱;二是孫犁的簽名多寫在書頁的上端,且字跡均舒展。根據宋老師的這個提示,我退了這本書,又在網上購買了一冊孫犁的簽名本《晚華集》。此書一九七九年七月出版,售價亦不菲,受贈者雖非名家,但也算是了卻了我的一個心愿。
黃裳的簽名本,我買到的是黃裳簽贈給上海藏書家陳夢熊的一冊《黃裳書話》。這本書顯然也是陳夢熊的珍愛之物,不但用牛皮紙專門包了書皮,而且還在多處蓋有“熊融藏書”這樣的私家藏書章。后來我為此簽名本專門寫了一篇文章《書之歸去來》,刊發(fā)在《中華讀書報》上。上海作家韋泱讀后,特意來信告訴我,陳夢熊先生去世后,不少藏書都是家屬委托他售賣才散掉的,當時價格定得并不太貴,如今舊書商輾轉抬價,已是超出預想了。韋泱先生對于我收藏了這冊簽名舊藏,甚感欣慰。這樣的事情還有一例。我曾在網上購了一冊廈門大學中文系老教授鄭朝宗先生的文集《海濱感舊集》,系鄭先生簽贈給一位“蔡先生”的,后又被學者謝泳收藏,并鈐有一枚“謝泳藏書”的印章。我據此寫了一篇文章,也刊發(fā)在《中華讀書報》上,并推測這位“蔡先生”為謝泳在山西作家協(xié)會任職時的老上級蔡潤田。后來謝泳告知我,這冊藏書不慎流落書肆,能被我收藏,他很欣慰,而那位“蔡先生”據他推測可能是廈門大學中文系教授蔡厚示。由此可知,謝泳的這本書也是在書肆淘得。我的老師陸文虎是鄭朝宗先生的學生,他認為若是贈給老朋友蔡厚示的,稱呼“蔡先生”,則略顯生疏,而蔡又系福建大姓,故可能另有其人。
陳子善在《簽名本叢考》中提及的二十五位作家,有三位作家的簽名本我也收藏,雖不及陳先生所談之珍稀,但也值得在此略做介紹。其一是唐弢的舊體詩詞集《勞歌行》,系其簽贈給揚州大學中文系章石承教授的。我愛讀唐弢的書話文章,原本是想搜購一冊《晦庵書話》的簽贈本來作為紀念,但在網上看到此簽贈本,真可謂大喜過望。此書的著者唐弢終生研究魯迅,又是新文學研究的開拓者之一;而這位受贈者章石承則以研究古典文學為業(yè),且?guī)煶性~學大家龍榆生。雖然唐弢與章石承是不同領域的研究者,又處于不同城市,但他們又分別是當代著名學者汪暉的博士與碩士研究生導師,后者曾分別作文記之,故此簽名本作為一種見證,也是很有意思的。其二是陳從周的《簾青集》,此書系“敬獻給同濟大學校慶八十周年”而出版的一冊散文集,書前襯頁有陳從周的簽名,扉頁又有其用鋼筆所寫“校慶留念 八七·五·十七 從周”字樣,可見陳先生對此事的重視。其三則是陳白塵的《云夢斷憶》,此系陳白塵的干?;貞浖?,收錄在三聯書店的“紀實文叢”之中,是簽贈給導演“逸生 淑芝”夫婦的,聯想陳子善收藏的那本《升官圖》,系其簽贈給導演陳鯉庭的,由此可以窺見作為劇作家的陳白塵的交際范圍和他所看重的人。
搜購簽名本也常常會讓人有一些意想不到的收獲。比如我曾一次性購買了四川老報人車輻的三冊藏書,系著名編輯家葉至善、作家吳祖光和畫家馬得分別簽贈給車輻的,不料收到三本著作后,竟在書中發(fā)現各有車輻與幾位贈書人的合影照片,并在照片下有大段的題記,書中也多有車輻所作的讀書標注和跋記,非常有意思,我因此也寫了一篇文章專門記之。再如我還收藏有一本三聯書店原總經理范用的簽名本《我愛穆源》,系其簽贈給書籍裝幀家速泰熙的。書中夾有一張小彩箋,系范用的附信,內容非常簡單:“這本書的封面是自己裝幀的,請?zhí)┪跸壬附??!狈队米鳛槌霭婕?,也熱愛書籍裝幀設計,三聯的不少名作封面都出自他手,在他過世后曾以“葉雨書衣”為名輯錄出版。更令我感到意外的是,這冊簽名本中還夾寄了一封復印的書信,乃是公開出版物中所沒有的。此信系一位主管文化教育的國家領導人所寫,稱贊范先生寫作此書之功勞。信紙下方還特意印有一行小字作為注解:“他在信中所講的,正是我所想的。這樣的領導人管教育,好!”范用的文人性情,由此也可見一斑。諸如此類意外的收獲,還有很多。這或許便是搜購簽名本的樂趣之一,我在此只簡要記其一二。
二〇一七年八月八日
(原載《光明日報》二〇一七年十月十三日“文薈”副刊)
注釋:此文原名“簽名本搜購記”,在《光明日報》“文薈”副刊發(fā)表時,改為“簽名本搜尋記”,后經編輯饒翔兄解釋,讀書人談書通常不說“購”字,故改之。我對此解釋也持贊同態(tài)度,收入文集亦改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