頭白好歸來
一
跋涉了半個多世紀的長途,在生命和節(jié)候都已是仲秋的時節(jié),一個天藍如海的日子,二〇〇五年十月,第一屆中國詩人節(jié)在馬鞍山市召開,應邀忝列的我終于和熟透了的陽光一起,到達李白詩酒人生的終點。
安徽省馬鞍山市的當涂縣。當涂縣南二十余里南北朝齊代詩人謝朓的青山。青山腳下荷池曲沼松青柏翠的李白墓園。墓園之北如同一個渾圓句號的墓冢。墓冢前矗立的“唐名賢李太白之墓”的石碑告訴我,這就是一千二百多年前中國的偉大詩人李白最后的安息之所。臨來匆匆,人地生疏,不及準備紙燭,未免感到愧疚,不過,當我在墓碑前低首皈心的那一刻,裊裊的香煙便在我心的祭臺上升起了。
李白的身世雖然如謎,有人說他生于中亞的碎葉城,五歲隨父親李客回到四川彰明縣清廉鄉(xiāng)定居,有人說其母在清廉鄉(xiāng)家居,因夢太白金星入懷而生下了他。但可以確定的是,至少在二十五歲出川之前的整整二十年中,他都是在家鄉(xiāng)求師、苦讀、學劍、漫游。不過,那一切都只像一場盛大演出之前的彩排,也許連彩排都說不上,只是一些熱身的準備活動而已。開元全盛之日,那是一個封建王朝如日中天的時代,那是一個青春勃發(fā)活力旺盛的時代,那是一個文人奮筆武人揮戈的有為的時代,李白當然不愿蟄伏于蜀中的盆地,如沒有遠志的檐間之燕雀,他渴望像高翔的大鵬,乘風搏擊于宇內的長天。
開元十四年(726),二十五歲的青年李白終于開始了他出川的壯游,懷抱濟蒼生安社稷而實現(xiàn)自己人生價值的夢想。年輕人本多豪情壯志,心雄萬夫而懷絕世之才的李白,更是人中之龍,非狹小的溪河更非方寸的池塘所可拘束,只有浩蕩汪洋的江海才能讓其戲水,助其飛騰。他始居湖北安陸之時,在《代壽山答孟少府移文書》中就說自己“申管晏之談,謀帝王之術,奮其智能,愿為輔弼,使寰區(qū)大定,??h清一。事君之道成,榮親之義畢,然后與陶朱留侯,浮五湖,戲滄洲,不足為難矣”。兩三年后,他在《上安州裴長史書》中較詳細地敘述了自己的經(jīng)歷與家世,他說“以為士生則?;∨钍?,射乎四方,故知大丈夫必有四方之志,乃仗劍去國,辭親遠游”。開弓沒有回頭箭,他這支驚世之箭四面開弓之后,三十多年中不僅沒有射中他理想的紅心,反而到處碰壁,最后不是折戟沉沙,而是折箭沉泥,埋沒于青山腳下的蒿萊之中。
李白離開家鄉(xiāng)的告別辭是《峨眉山月歌》,那也是他眾多詠月名作的第一首,有如一場盛大月光晚會的序幕:
峨眉山月半輪秋,影入平羌江水流。
夜發(fā)清溪向三峽,思君不見下渝州。
秋日的峨眉山月,是故園的象征,鄉(xiāng)情的寄托,永遠的回想,詩思的源泉。“我在巴東三峽時,西看明月憶峨眉。月出峨眉照滄海,與人萬里長相隨?!保ā抖朊忌皆赂杷褪裆倘胫芯罚┳源艘院?,他多次在詩中提到峨眉山月,那是他對故鄉(xiāng)永遠的懷戀和記憶。他出峽之后,面對浩浩的江漢平原和茫茫的云夢大澤,熟悉的故地在身后,陌生的新天在眼前,一場人生的角逐與征戰(zhàn)拉開了序幕。他出場的開幕詞便是那首情景交匯的《渡荊門送別》:
渡遠荊門外,來從楚國游。
山隨平野盡,江入大荒流。
月下飛天鏡,云生結海樓。
仍憐故鄉(xiāng)水,萬里送行舟。
無論是告別還是開幕,他對故鄉(xiāng)都滿懷游子的依戀之情,以后他在許多詩作中,也都仍然抒寫了故鄉(xiāng)的殷切之想。早年蟄居安陸時期寫的名篇《靜夜思》不必說了,一千多年后,流寓臺灣的名詩人洛夫有家歸未得,早在二十世紀五十年代之初就寫了《床前明月光》一詩,開篇就是李白舊調的新唱:“不是霜?。l(xiāng)愁竟在我們的血肉中旋成年輪/在千百次的月落處?!倍砟晁髟不招菚r所作的《宣城見杜鵑花》,也再一次寄寓了自己的鄉(xiāng)關之思:
蜀國曾聞子規(guī)鳥,宣城還見杜鵑花。
一叫一回腸一斷,三春三月憶三巴。
真是如謠如諺,如泣如訴。李白這時因為此生不可能再回故鄉(xiāng)而肝腸寸斷,我們今日讀來也不免為之黯然神傷,尤其是在墓園面對詩人的墓冢。墓石已冷詩猶熱啊,佇立在李白的墓碑之前,如果不是怕把已小寐千年的他驚醒,我真想繞墓三匝,叩石而問:當年你為什么從未回鄉(xiāng)呢?
自從離開四川,終其一生,李白都沒有回過故鄉(xiāng)。射出的響箭沒有回到出發(fā)的弓弦,辭枝的綠葉沒有回到生身的泥土,遠游的大鵬沒有回到振羽而起的窩巢,浩蕩的東去大江沒有回到它的發(fā)源之地。為什么魂牽夢縈卻始終沒有回鄉(xiāng)?是因為關山修阻交通不便嗎?是因為父母和妹妹先后去世家鄉(xiāng)已沒有至親之人嗎?是因為壯志未酬事業(yè)無成而無面見江東父老嗎?同時代的詩人中,最推崇和關愛李白的莫過于杜甫了,他前前后后共寫了十四首詩給李白。流落秦川時聽說李白長流夜郎,他寫了感情深至的《夢李白二首》,“死別已吞聲,生別常惻惻”啊,“浮云終日行,游子久不至”啊,“冠蓋滿京華,斯人獨憔悴”啊,及至他漂泊西南天地間,流寓到李白的故鄉(xiāng),不是在成都便是在綿州,他還寫了懷念李白的最后一首詩《不見》:
不見李生久,佯狂真可哀。
世人皆欲殺,吾意獨憐才。
敏捷詩千首,飄零酒一杯。
匡山讀書處,頭白好歸來!
綿州彰明的大匡山,今日江油市大康鎮(zhèn)境內滴翠坪的“大明寺”,就是李白年少時讀書十年之地。大匡山一名戴天山,李白于此讀書時就曾寫過《訪戴天山道士不遇》一詩:
犬吠水聲中,桃花帶雨濃。
樹深時見鹿,溪午不聞鐘。
野竹分青靄,飛泉掛碧峰。
無人知所去,愁倚兩三松。
而杜甫呢,渴盼李白頭白好歸來啊,他與他自天寶四載(745)在山東兗州分袂,人生不相見,動如參與商,已整整十有五年,如今他羈旅在李白的故鄉(xiāng),見風物而思故人,自然更平添一番刻骨銘心的憶念,也渴望李白回鄉(xiāng)和他重聚,如同昔日同游燕趙齊魯那樣,“醉眠秋共被”而“攜手日同行”。
李白墓上青草離離,我的心上哀思縷縷。沒有電話,沒有電報,沒有傳真,沒有特快專遞,沒有電子郵件,杜甫只好以詩寄意,但此時李白已是劫后余生,霜欺兩鬢,步履蹣跚,行將抵達他生命的終點了。他是否收到過杜甫的詩?究竟聽到過杜甫遠方的呼喚沒有?至今都是一個無法破解的疑問,我只知道李白始終沒有回過故鄉(xiāng)。道阻且長,親人故去,這些固然都是原因,最重要的恐怕還是志在四方與天下的李白,未能實現(xiàn)自己曾公開宣告的理想,十分看重人格尊嚴的他,自覺愧對故鄉(xiāng),也無顏見蜀中父老吧?《全唐詩》中歌詠蜀道之詩數(shù)以百計,中唐雍陶《蜀道倦行因有所感》詩,結句說的就是“蹇步不惟傷旅思,此中兼見宦途情”,即所謂失意者蜀道難,得意者蜀道易。李白《蜀道難》之主旨雖眾說紛紜,但表現(xiàn)了李白坎坷蹭蹬之中對故鄉(xiāng)的懷想,殆無疑義,而中唐姚合《送李余及第歸蜀》一詩,對李白失意而不思歸的心理,早已慨乎言之:“李白蜀道難,羞為無成婦?!庇屑覛w未得,李白曾經(jīng)歌吟“但使主人能醉客,不知何處是他鄉(xiāng)”,然而,不論主人能否醉客,李白把他鄉(xiāng)都認作了故鄉(xiāng),且將他鄉(xiāng)作為了自己的長眠之地。
中唐詩人張碧對李白十分傾倒,因為李白字“太白”,他居然也亦步亦趨,字名“太碧”,不過他畢竟姓張而非姓李,李冠無法張戴。我自認是李白的后代,雖然譜系難尋前緣不免曖昧,但我從小就熱愛李白其人其詩,前半生且以詩歌評論與詩歌理論為業(yè),后來的散文創(chuàng)作也大都與詩有關,而且我行不更名,坐不改姓,也從無筆名,因為與生俱來的就是大姓為“李”!因此,我常常不無自豪地癡想:我的血管里奔流的該是李白未冷的熱血!何況李白自己也言傳身教,當年他淪落當涂,當涂縣令李陽冰為“趙郡李”而非李白原來自稱的“隴西李”,他們同姓而非同族,而且他比李陽冰大十多歲,然而他竟尊李陽冰為“族叔”,我今日尊李白為先人,他難道會不欣然同意嗎?在先賢與先人的墳前,在秋日的金陽之下,我和明亮的陽光一起信誓旦旦:我一定要遠赴四川昔日的彰明今日的江油,遠去詩人的故里,在一千三百年后代他還鄉(xiāng)!
二
該是李白在天之靈的庇佑吧,剛發(fā)的誓愿忽然得償,多年的夢想一朝成真。二〇〇六年四月,四川省政府主辦、綿陽市政府承辦、江油市政府協(xié)辦的國際李白文化旅游節(jié)、“李白文化論壇”在江油市舉行,我收到了邀約之函。陽春召我以煙景,大塊假我以文章,載馳載驅,我真是青春作伴好還鄉(xiāng)了。
一出成都,我們的輕車便在一平如砥的高速車道上射向江油。成渝高速。成廣高速。成綿高速。臺灣詩人余光中有詩題曰《與李白同游高速公路》,李白既然可以和余光中在臺灣的高速公路上飆車,怎么會不來故鄉(xiāng)的高速公路上馳騁呢?車入江油市境,寬闊的公路仍然坦坦蕩蕩,任你的四輪去輪底生風,進入市區(qū)呢,江油早派出六車道的“李白大道”守候在邊境,歡迎遠道而來的客人。未老莫還鄉(xiāng),還鄉(xiāng)須斷腸嗎?李白的高齡不僅是名副其實的“千歲”,而且有一千三百歲了,仍不還鄉(xiāng)嗎?不要再長嘆“大道如青天,我獨不得出”了,故鄉(xiāng)的大道真正寬闊如青天,它會送你去見識外面的世界多精彩,讓你去乘長風破萬里浪。不要擔心五花馬和千金裘都已叫兒子牽出拿去換成美酒了,李白啊,如果你要還鄉(xiāng),還用得著你騎乘那早已老態(tài)龍鐘的五花馬嗎?噴氣機絕云而至。如果你不愿乘坐洋產的“寶馬”或“奔馳”,各色各樣的國產小車還不是由你隨意指定,在成都雙流機場等候你的光臨?
江油,是一座整潔美麗的城。白天,樹木撐開蔽城的綠蔭;夜晚,地上的燈光讓天上的星光失色。它是全國優(yōu)秀旅游城市、全國衛(wèi)生城市、全國生態(tài)示范城市,這些名稱李白其時當然聞所未聞。江油更是一座詩意盎然的城,他絕對想不到江油現(xiàn)在許多街道和店鋪都因他為名,如太白路、青蓮路、月圓路,如桃李園、夜光杯、滿店香,也絕對想不到江油街上有專門為腳踏三輪車修的專道,那些如過江之鯽的三輪車,頂上都有落花與芝蓋齊飛的黃色流蘇布蓋,兩側的有機玻璃窗上,刻錄的一律是他的大作,而在市民文化廣場,那些兩兩并行的玻璃立柱上書寫的也全是他的作品,白天被陽光照亮,晚上被燈光點亮,市民與游客不僅可以在此休閑,怡然自樂,而且可以于此成誦,口頰生香。廣場之側,就是太白公園和與公園相接相通的李白紀念館,昌明河在館側與園內曲曲而流,汩汩而過,它講述的也不外是李白的遺蹤往事,以千年來不知疲倦的水聲啊波聲。
我們的下榻之處,就在李白紀念館內那躲在竹篁深處的明月村賓館。紀念館的收藏十分豐富,從明清至今與李白有關的名人字畫多達數(shù)千件,如果能征集到一幅李白的真跡高掛墻頭,當然那就更是價值連城了。紀念館和公園內通幽的是小橋曲徑,照眼的是樓閣亭臺,入耳的是鳥鳴嚶嚶水聲潺潺,而更令我興奮的是,我竟然三次和李白不期而遇。
紀念館大門兩側的門柱上,對聯(lián)分別是“酌酒花間磨針石上;倚劍天外掛弓扶?!焙汀肮沤褡饑?;中外仰詩人”。我們穿聯(lián)而進,從“太白故里”的粉白照壁往左拐彎,穿過“歸來閣”的門洞,只見少年李白早已站立在“青蓮池”中的石礅之上。
他一襲白衣,雙手負于身后,修眉朗目,遙望前方,唐代的風正吹得他衣袂飄飛。少年英彥,風神俊逸啊,真是“帥呆了”“酷斃了”。這就是在大匡山讀書時的李白嗎?我急忙趨前,臨池而立,隔水向他遞過去一聲初見的問候。我來時正是春末,荷葉如錢小小,桂葉似玉青青,待到夏日滿池的荷花盛開,秋日滿樹的桂花開盛,那就該是他青春而香遠益清的魂魄了。那幾天里,我每次從池邊走過,總不免回頭張望,生恐遺漏他對我的隔水的叮嚀,那在我聽來十分親切悅耳的川音。
與紀念館毗連的太白公園內,昌明河穿園過境??堪兜囊凰引堉壑?,唐玄宗在楊貴妃和高力士的簇擁下,正在向前方張望。楊柳岸邊,由兩名太監(jiān)左右攙扶,人到中年而酒意未醒的李白正步履踉蹌地向龍舟走近。
此情此景,元詩人陳顥的絕句《太白醉歸圖》早就寫過:“偶向長安市上沽,春風十里倩人扶。金鑾殿上文章客,不減高陽舊酒徒?!比欢?,作為湘人,我更欣賞明代籍貫湖南茶陵的詩人李東陽,他的七絕《太白扶醉圖》,既寫李白的豪情,也認李白為他的同宗先人,真是深得我心:
半擁宮袍拂錦韉,有誰扶醉敢朝天?
玉堂記得風流事,知是吾宗李謫仙!
“李白一斗詩百篇,長安市上酒家眠。天子呼來不上船,自稱臣是酒中仙”,杜甫在《飲中八仙歌》中為其他七位“癮君子”畫像,每人只有兩句最多三句,但對李白卻單獨破格多至四句,成為歌詠詩仙兼酒仙之傲骨與醉態(tài)的經(jīng)典?,F(xiàn)在我眼前李白身旁的一塊山石上,銘刻的正是如上四句,那是杜甫詩句和民間傳說的現(xiàn)代再版,并且是在李白的故鄉(xiāng)出版發(fā)行。不過,“不上船”一般解釋為李白不登上來接他的船,而在宋釋惠洪編纂的《冷齋夜話》中,惠洪卻說:“句法欲老健有英氣,當間用方俗言為妙,如奇男子行人群中,自然有脫穎不可干之韻。老杜《八仙》詩序李白曰:‘天子呼來不上船’,方俗言也。所謂襟紐是也?!边@位浮屠離唐代不遠,對“船”的方言俗義的別解應該可信。此外,明代張鼎思《瑯琊代醉編》也說過“襟紐為衣船”。賞名花對妃子的唐玄宗叫李白去上崗,大約是賦《清平調》什么的,李白此時酒酣耳熱,半醉半醒,衣襟也敞開不扣,這樣似乎更能表現(xiàn)他白眼王侯桀驁不馴的個性吧?但最終的解釋權畢竟只屬于詩人自己,杜甫去向不明,一時無從問訊,我真想上前將李白拍醒,牽衣一問:“不上船”究竟做何解釋呢?但我欲言又止,因為我聞到的是濃烈的酒香和輕微的鼾聲。
紀念館的正軸線上,面朝大門,有一座莊嚴宏偉的“太白堂”。正面廊柱上的聯(lián)語系今人集自李白之詩:“觀空天地間我寄愁心與明月;迥出江山上君隨流水弄春暉?!北趁娴膭t是前人的舊撰:“先生萍蹤浪跡歷吳楚燕趙不歸來,亦關世運;學士錦心繡口繼屈宋馬揚而崛起,洵屬仙才?!绷硪桓眲t是當代古典文學專家唐圭璋、孫望和程千帆所集之聯(lián):“口吐天上文跡作人間客;筆落驚風雨詩成泣鬼神?!鄙下?lián),是晚唐詩人皮日休《七愛詩》第五首《李翰林》詩中之句,下聯(lián),則是杜甫《寄李十二白二十韻》詩中對李白的著名評贊。踏著這些華妙鏗鏘聯(lián)語的音韻步入堂中,我立即和李白第三次照面了:只見銅鑄的詩人趺坐在廳堂的正中,長髯垂胸,白發(fā)飛霜,左手緊握書卷置于膝間,右手連長袖一起擱置在其側的方形石墩之上,身后的長劍已經(jīng)入鞘。嬉笑悲歌怒罵,詩仙劍俠酒狂,詩人和他的暮年一起終于棲定在他故鄉(xiāng)的這座廳堂里。他手中緊握的書卷我無法打開,那是他生命倒計時之際托付給李陽冰的文稿嗎?他背后的長劍雖然已經(jīng)入鞘,抽刀斷水水更流,舉杯銷愁愁更愁,我懷疑月白風清之夜,四顧無人,回首生平而心潮難平的他,說不定會猛然起立,振袖而舞,鏗鏘一聲將劍拔出鞘來。我趨前久久地頂禮,心中轟響的是晚唐詩人鄭谷《讀〈李白集〉》的絕句,那是詠嘆李白的詩作中最到位最傳神的一首:
何事文星與酒星,一時鐘在李先生。
高吟大醉三千首,留著人間伴月明。
白天,在紀念館與公園里四處游覽,這種人文之美復兼水木之勝的館舍園林,國中絕不多見,也算是沒有愧對李白了。入夜,在明月村賓館,我和久聞初見而同住一室的古典詩文專家林東海,東海的同事兼弟子宋紅,以及東道主林稚鴻做長夜之談,談的當然三句不離李白。思接千載之際,正是明月窺窗之時,逸興遄飛,恍兮惚兮。忽然電話鈴聲轟然大作,我們始而懔然一驚,繼之欣然以喜,該是李白從唐朝打來長途電話,告訴我們準備還鄉(xiāng)吧?接聽之余,方知是稚鴻的女公子丁穎,有其父必有其女,繼承了其父衣缽的她現(xiàn)在也是紀念館的負責人,她叮囑我們不要聊李白聊到不知東方之既白,因為明天還要去青蓮鄉(xiāng)瞻仰他的故居,尋覓他遺失在那里的傳說和足印。
三
車出江油城,往北馳行約三十里,便是李白的故里、中國詩歌偉大而不朽的搖籃——青蓮鄉(xiāng)。涪江中瀉而左旋,盤江迂回而右抱。盤江古稱廉水,涪江昔名清溪,故唐時此間稱清廉鄉(xiāng),因李白自號“青蓮居士”,在《答湖州迦葉司馬問白是何人》一詩開篇即自稱“青蓮居士謫仙人”,故宋代改其名曰青蓮鄉(xiāng)。
隔一條公路與太白碑林廣場相對,即是“青蓮古鎮(zhèn)”。雖說是古鎮(zhèn),除氣氛安詳民風古樸以及一座李白衣冠冢之外,已經(jīng)沒有多少遺存的古跡,但班班可考的歷代縣志,為李白故里出示的卻是權威性的證明。如果你想知道唐代青蓮鎮(zhèn)的舊顏古貌,那就只有等李白歸來時一一追尋指認了。古鎮(zhèn)之南公路對面有“粉竹樓”,那是李白的胞妹李月圓的居所,我們當然要替詩人前往憑吊。黃橙色的門樓之上,豎行的“粉竹樓”三字歷經(jīng)風霜,其下有長方形與圓形的三眼門洞,右側的門聯(lián)是“月圓微音不遠;謫仙何時歸來”。進得門來,只見月圓端坐在茂林修竹之中,雙眉微蹙,低頭不語。一千多年了,她仍然在想念一去就杳如黃鶴的兄長嗎?我想起剛才在山門左側看到的聯(lián)語,取自李白少作《題江油尉廳》一詩:“日斜孤吏過,簾卷亂峰青?!敝渗櫢嬖V我們,他原以為李白寫的是在游歷中結識的那位江油尉,但守樓的老者告訴他,詩中的主人公就是月圓的未婚夫,其言鑿鑿,好像他是當年現(xiàn)場的見證人。據(jù)說月圓未婚即已去世,但她和李白洗筆的古井至今猶存,其墓也在近側的天寶山麓。我們在嘆息中隨守樓老者登上粉竹樓,這木樓已非唐時舊物,而系清代于原地重建,即使如此,它也仍然頗為資深,每走一步,吱吱嘎嘎,樓道間便仿佛響起千年前的回聲。倚樓的紅袖到哪里去了呢?月圓當年不就是天天在樓頭凝望天際的歸舟嗎?
月圓早逝,如同一個情節(jié)單純的故事的凄美結局,李白的誕生,卻好似蕩氣回腸之大劇奇幻的開場。稚鴻興致勃勃地帶我和東海穿行于鄉(xiāng)村公路和田間小道之上,引領我們去觀賞“江油八景”之一的“漫坡晚渡”。漫坡渡原名“蠻婆渡”,因為這里原是多民族雜居之處,少數(shù)民族婦女于涪江渡口撐船擺渡,故名“蠻婆渡”。后來因邑人嫌此名不雅,而取其諧音易名為“漫坡渡”。據(jù)說李白母親當年提著一籃衣物到渡口浣洗,忽然有一條金鯉躍入籃中,回家烹而食之,不久即有身孕,臨產之夜,其母又夢見太白金星入懷,于是幾聲啼哭,宣告的竟是一位偉大詩人的誕生,李白也因此名白,字太白。我們在江邊徘徊,當年的河水已遠逝不在了,而渡口仍在,傳說長留。清代籍貫河南虞城而曾任彰明督學、四川學政的葛峻起,早就作有《宿漫坡渡聞子規(guī)》一詩:
騎鯨人去渺難期,古渡灘頭有所思。
蜀魄似憐人寂寞,聲聲啼上最高枝!
東海說:“歷史上一些帝王的誕生,常常有人編造種種荒誕不經(jīng)之說,那是為愚民而造神,至于李白誕生的故事,我們是寧可信其有,不可信其無??!”我和稚鴻點頭稱是,只聞江水滔滔,似乎仍在敘說千年前那奇幻的故事,而幾羽白鷺正從江面掠過,也仿佛仍在那美麗的傳說中穿行。
“漫坡晚渡”的不遠之處,太白碑林廣場右側,一條溪水潺潺湲湲,兩側有綠樹的濃蔭掩映,其上有古樸的石橋橫臥,那就是流淌在李白的童年中的“磨針溪”了。相傳李白看到一位老婆婆在石上磨她的鐵杵,李白問她磨它做什么,她說“磨針”,李白表示疑惑,她的回答卻是“只在功夫深,鐵杵磨成繡花針。”李白由此頓悟而刻苦攻讀。稚鴻著有《李白與江油》一書,對李白其人其詩深有會心,他說:“雛鳳清聲?!歉甙俪?,手可摘星辰。不敢高聲語,恐驚天上人’。《上樓詩》就是李白的少作。未見于《李太白全集》的《螢火》一詩,有道是‘雨打燈難滅,風吹色更明。若飛天上去,定作月邊星’,見于英國教授瞿理斯一八九八年出版的《漢詩英譯》一書,瞿理斯還注明是李白十歲的即景之作。雖不明他征引的來源,但此詩盡比喻之能,極想象之美,可見少年李白才華秀發(fā)?。 彼渭t是中年學者,她不免有感而言說:“僅有學力成不了詩人,但做一個杰出的詩人,不僅絕對需要先天的天才,也需要輔以后天的學力,李白不就正是如此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