洞庭湖水族
針嘴魚:洞庭金槍
針嘴魚,依名字推想,魚嘴上有針。尖針半寸來長,直挺挺從下頜刺出,柳葉兒長短的小魚,便擁有極具挑釁力的鋒利。針嘴魚體形細長,腦殼大,鰓蓋寬,厚背脊藍綠,扁體側(cè)銀白,側(cè)身各有一條細長的鱗帶沿脊線縱貫,鱗片極易脫落。它的胸鰭偏寬,腹鰭偏小,臀鰭與背鰭相對應(yīng),前陡而后緩地拉長,一直拉到接近尾部,短尾鰭開叉,魚尾搖擺起來產(chǎn)生極大的推進力量,游走速度極快。尖嘴,流體,尾羽,加上重心前靠,完美的飛箭形態(tài)。即便是一條淡干針嘴魚躺在手掌心,我仍然感覺到它的機敏,像一支奪命暗器,散發(fā)出劍刃的寒光,仿佛只要聽得水響,它會像金槍一樣射向目標(biāo),找回它闖蕩江湖的日子。
弄清它的家世與特性,頗費周折,我上網(wǎng)搜索,針嘴魚的圖像與文字都是熱帶海魚,顯然不是生活在江湖淡水的小家伙。請教學(xué)水產(chǎn)的朋友,他說針嘴魚學(xué)名鱵魚,別名箴魚、針魚、針扎魚、單針魚,棲息于淺海、河口,有時亦入淡水中,分布在我國沿海和長江等各大河流中。這就對了,洞庭湖中的針嘴魚,便是溯長江而來。
針嘴魚的奇特,還說它的針嘴。很不起眼的小魚,大腦殼大眼睛,針與嘴的長度接近體長的三分之一。三角形嘴巴,開口在腦殼上位,上頜短,下頜長,像一張沒有長齊的黃口鳥嘴。下頜從鰓部斜挑上去,如同槍托一般,頂尖延伸出堅硬的針狀喙,動物學(xué)上稱作“半喙”。依我的推測,光靠半喙應(yīng)當(dāng)無法啄食,即便用它像牙簽挑剔螺蚌的肉,針嘴魚也無法將穿針的食物送入嘴巴里。大自然稀奇古怪的進化,總有它的因果,我們暫且不管它。試想,一條柳葉兒長短的小魚,自??谒蓍L江而入洞庭,每年如此長征,如此洄游,它擁有一桿護身的槍刺,顯然是大自然公平的恩賜。既如是,針嘴魚把所向披靡的利器頂在腦門上,提醒人類應(yīng)當(dāng)更加寬厚仁和。
每當(dāng)夏季來臨,洞庭湖風(fēng)生水起。混濁的長江水從北邊四口灌注而入,與南來的三湘四水相匯,借城陵磯形成頂托之勢,洞庭湖煙波浩渺,進入一年一度的高水期。烈日當(dāng)空烤曬,水汽彌漫蒸騰,冷熱氣流在湖空對峙廝殺,積雨云飄飄蕩蕩,從事耕云播雨的勾當(dāng)。所有的生命——飛翔的鳥、游弋的魚、蘆葦、蓮荷、菱角、芡實,還有那些微不足道的浮游生物、飛的爬的小小蟲子,感應(yīng)著洞庭湖躁動的生命韻律,潛藏于基因的承傳,召喚無數(shù)生命義無反顧地撲向洞庭湖的胸懷。浩浩蕩蕩的洄游魚群中,成千上萬的針嘴魚,挺著烏黑的槍刺,雄赳赳氣昂昂,擔(dān)當(dāng)開路先鋒的角色,形成最早的漁汛。太陽的光芒射入湖水,化作千萬支銀箭,隨著波浪的起伏而躍動,何等英武的氣勢!
平常的日子,針嘴魚以吞食浮游生物為生,偶爾打打牙祭,捕食細小的昆蟲。七、八月份高水季節(jié),洪水淹沒洲灘,湖草叢、蘆葦叢中的昆蟲紛紛出逃,經(jīng)不住湖風(fēng)或是暴雨的清剿,終是無法逃離四望無際的水國,肉質(zhì)的蠓蚊、骨質(zhì)的甲蟲,如秋風(fēng)落葉般地漂浮在水面上,成為針嘴魚的首選菜譜。畢竟是結(jié)隊洄游的大遷徙行動,針嘴魚太需要補充能量。不時有針嘴魚躍出水面,劃出一道道短促而優(yōu)美的弧線,追捕在水面撲騰的蠓蟲。我相信,針嘴魚或許會像啄木鳥尋找蟲子一樣,用長針敲擊水中的蘆葦稈,翻攪淺灘水流的草根,將獵物驅(qū)趕落水,聚而圍殲。
紅嘴鷗最早發(fā)現(xiàn)針嘴魚集聚的行蹤,漁民稱為江鷹子的精靈,咯咯地鳴叫著呼朋喚伴,一起追逐魚群。它們盤旋飛行,紛紛從空中飛投捕食,抑或干脆漂浮水面守株待兔,歡快地享受難得的盛宴。針嘴魚群快速翻滾,千萬支銀箭一齊從水中迸發(fā)。紅嘴鷗從空中翩然而降,魚群驟然受驚,紛紛恐慌地奔逃。這份恐慌的傳遞如此之迅捷而有節(jié)奏,如同暴風(fēng)雨撲打湖面,噼噼啪啪的水浪,揚起銀光一路翻滾遠去?;蛟S正是這份恐懼的記憶,刻入遺傳基因,成為針嘴魚生存的本能,使針嘴魚與天敵的強勢攻擊抗衡,年復(fù)一年將漁汛帶入水天相連的洞庭湖。
漁汛牽動著風(fēng)網(wǎng)船的帆篷,烏黑的帆篷帶著希望升上桅桿。洞庭湖風(fēng)網(wǎng)船,一種雙桅船,船長二十多米,主桅高與船體長相當(dāng),頭桅略矮,靈活地調(diào)整雙帆與風(fēng)向的夾角,可以跑八面風(fēng)。風(fēng)高浪急,水闊天低,得搶在幼魚洄游入江之前,在洞庭湖將魚崽們攔截入艙,兩個月高水期,通常會占全年漁獲的一半。捕撈針嘴魚,黃金期只有短短的一個來月,這就是漁汛??!
針嘴魚常年生活在淺水與水面,特別喜歡溫?zé)岬年柟狻L柹鸬臅r候,湖面波光粼粼,光怪陸離中,針嘴魚群亢奮地追潮逐浪,尖尖的嘴吻探出水面,貪婪地吸吮陽光的溫?zé)?。一排長浪涌來,魚群復(fù)翔入水中,驟然短箭亂穿,一團光影千變?nèi)f幻在湖中翻涌。兩條風(fēng)網(wǎng)船并排駛來,雙桅上的黑色帆篷呈八字形排開,順風(fēng)又順?biāo)?,開起叉腳扯直走,漁民心里有說不出多舒暢。兩船相距大約兩百米,高高的主桅尖頂上,一根粗繩拖掛而下,將兩船聯(lián)結(jié)起來。仔細查看,大拇指粗的拉繩插滿羽毛,一根根烏亮的羽毛,纏在繩上,在湖風(fēng)中呼呼轉(zhuǎn)響。拉繩將網(wǎng)網(wǎng)拉出水面,水下有漁網(wǎng),雙船對拖,張開八字形廊口,網(wǎng)寬十八米長,專門用來捕撈湖面淺層的浮頭魚,俗稱中高網(wǎng)。外人無法想象,漁民捕撈針嘴魚的秘密,竟然會是那根系在桅桿頂尖的拉網(wǎng)繩。麻繩本普通平常,漁民下過手腳,每隔尺把遠的距離,絞插一根大雁翅膀上的羽毛,輪流交叉對插,拉網(wǎng)繩變成長滿羽毛的毛繩。毛繩高掛兩船的桅桿頂尖,呈八字形懸空拖曳起來,羽毛的陰影被陽光投映兩船中間的水面。前面說過,紅嘴鷗撲食的身影,會使針嘴魚群受驚。兩邊毛繩長長的羽影,便成了吆魚的工具,驅(qū)趕著針嘴魚爭先恐后,本能地從兩邊往中央逃逸。來不及反應(yīng),快速行進的拖網(wǎng)張口以待,將成堆的魚團悉數(shù)裹入網(wǎng)中。就這樣順風(fēng)順?biāo)睾叫校瑵u漸地漁網(wǎng)越來越沉,和著陽光起網(wǎng),針嘴魚鱗光閃閃傾瀉入艙,一網(wǎng)上千斤。
紅嘴鷗穿越陽光與浪尖,如同護航的忠誠衛(wèi)士,緊隨船尾上下翻飛。
銀魚:白玉銀簪
琥珀色的洞庭湖水中,似有什么東西在游蕩,時隱時現(xiàn),若有若無。說有吧,水色并無異樣,依然是清亮無礙。說無吧,分明有兩粒移動的黑點,浮浮沉沉地隨著波浪游移漂蕩。撈上來,一抹陽光捧在手掌心,果然是一條小魚,頭扁平,吻尖短,有鰭有尾,全身無鱗,通體透明,看得見玻璃膠狀的腸肚在體內(nèi)蠕動,兩只美麗的大眼睛,雖說比黑芝麻粒還小,按魚腦殼比例,當(dāng)然是大眼睛,沉在水中唯一的亮點。你來不及細看,像魔咒顯靈,眨眨眼,活潑亂蹦的小玻璃魚就在你手掌心變成銀白色,點石成金一般,點魚成銀。
小魚大號銀魚,生得既白且小,方顯其身價。體細長,細到像一根面條,體長只有幾寸,尖嘴翹尾的,或許更像女人頭上的玉簪。古人命名,注重細微的特征,銀魚便賺下不少雅號:銀條魚、面條魚、面魚、王余魚、鲙殘魚、白小、冰魚、玻璃魚、玉簪魚,聽起來一個比一個“小資”。
洞庭湖產(chǎn)魚三百多種,數(shù)銀魚最金貴。
翻閱清光緒《巴陵縣志》,物產(chǎn)志中這樣記述,巴陵出面條魚。此魚惟城陵磯有之。又補充說,面條魚,即銀魚之大者。君山、艑山者小而佳,其目黑。一年冬夏兩季產(chǎn)之。夏水熱,不如冬美??芍赐ズy魚有大小之分,出產(chǎn)有夏冬之別。
城陵磯吞吐長江,屬銀魚江海洄游的天然通道,銀魚的歷史,與洞庭湖一樣古老而漫長。魚類學(xué)分述,洞庭湖銀魚有四種:長江銀魚、寡齒短吻銀魚、太湖短吻銀魚、大銀魚。大銀魚顧名思義,體型略大,體長四至五寸。其他銀魚體長一般為二至三寸。短吻銀魚,吻部短而鈍,不似長江銀魚、大銀魚吻尖而長。銀魚體型雖小,卻是掠食性魚類,大銀魚長有舌齒,靠吃小魚、小蝦為生,寡齒銀魚少齒,長江銀魚與太湖短吻銀魚沒有舌齒。這些細微的區(qū)別,構(gòu)成生物物種的多樣性,本是大自然賜給人類的神奇,可惜今人只求科學(xué),不知趣味。
現(xiàn)在我們對洞庭湖銀魚做個有趣的考證。
面條魚,唯城陵磯有之,無疑是長江銀魚,它們溯長江而來。城陵磯附近水域,為江湖交匯之所,銀魚水漲入湖,水退下江。存在的疑問,每年三、四月間,長江銀魚會洄游到近海的江河口咸淡水中產(chǎn)卵,它是何時溯長江抵達洞庭湖,又從洞庭湖動身,匆忙而準時趕回去產(chǎn)卵呢?這恐怕是一個謎。
大銀魚生存能力強,海水與淡水它都能安然生長,我國沿海和江河中下游及附屬湖泊,都能捕到它們。洞庭湖大銀魚來自川江上游,老漁民告訴我一個凄美的故事:春節(jié)前后,大雪紛飛,江河冰封,寬闊的水面上,大銀魚開始產(chǎn)卵,潔白的微粒一串接一串,夾在浮冰積雪之間,立馬被冰雪包裹,凝成冰凌。卵盡氣絕,產(chǎn)卵的親魚很快死亡,化作一攤雪水。卵子表面生有一層保護膜,等到春回大地,冰雪消融,大銀魚卵漂浮水面,隨著江水下泄,幼苗孵化,發(fā)育,成長,游入洞庭湖。為了繁衍后代,借助冰雪來保護無助的漂浮卵,大銀魚不惜在最為寒冷惡劣的季節(jié)生產(chǎn),甚至無所畏懼地奉獻出自己的生命。小小銀魚,生命承受之重,值得人類敬畏。
君山、艑山附近水域,洞庭湖的本底湖,最古老的湖泊,所產(chǎn)銀魚為上品。從品種上看,便是太湖短吻銀魚與寡齒短吻銀魚,純粹的淡水魚,俗稱小銀魚。它們生活在清潔水體的中上層,以浮游動物為食。農(nóng)歷四五月間,它們將卵產(chǎn)在湖邊的水草叢中。小銀魚與大銀魚一樣,產(chǎn)卵會耗盡體能,即便沒有被漁民捕撈出水,同樣很快死亡,沒有哪一條銀魚能夠享受第二個冬春。農(nóng)歷九月份,洞庭湖水落樵,當(dāng)年生的銀魚開始出水,這便是巴陵縣志所載的冬水銀魚,與產(chǎn)卵期所捕撈的夏水銀魚相比,肉肥而細嫩,味道更為鮮美。究其原因,依然是產(chǎn)卵的緣故。李時珍《本草綱目》做了準確的記述:“銀魚,被人尤重小者,曝干以貨四方。清明有子,食之甚美;清明后出子瘦,但可作酢臘耳?!睗O家的分類,農(nóng)歷四至五月所產(chǎn)的銀魚為化仔魚,平均只有一寸把長,稱為小仔。六至七月捕撈的為中仔魚,平均約二寸來長。八至九月產(chǎn)的為元氣魚,銀魚成熟了,一冬齡魚會長到二寸多接近三寸長。
唐代詩人杜甫曾有《白小》詩,將銀魚一生寫到了極致。詩說:“白小群分命,天然二寸魚。細微沾水族,風(fēng)俗當(dāng)園蔬。入肆銀花亂,傾箱雪片虛。生成猶舍卵,盡取義何如?!倍鸥ν砟昶春?,洞庭湖銀魚想必他是嘗過的。古往今來,還沒有哪一位詩人,像杜甫那樣對銀魚情有獨鐘,知己知音地放聲歌唱。
洞庭湖銀魚的來歷,民間傳說有兩個版本。一說是王母娘娘梳妝,不小心將玉簪跌落洞庭湖,化成了最初的一對銀魚。銀魚為了產(chǎn)卵,撞石破肚,不惜犧牲自己的性命。另一個版本,東洞庭湖銀魚漁汛,恰在農(nóng)歷端午節(jié)后,來自汨羅江的龍舟水注入,帶來滿湖銀魚飄香。這在漁民看來可不是巧合,民間傳說,端午那天,三閭大夫沉河殉國,汨羅江兩岸百姓生怕魚蝦覓食咬壞屈原的尸首,便紛紛將過節(jié)吃的糯米粽子投入江水中。白玉般的糯米飯粒,忽然化成一條條白色小魚,成千上萬條聚集在一起,托起屈原遺體順江而下,護送入洞庭湖。洞庭龍王深受感動,掀湖水倒灌,將屈原尸首歸返汨羅江。小小白魚從此留了下來,在洞庭湖繁衍生息。漁民因其通體雪白銀亮,把它看作是品質(zhì)高潔的屈原化身而來的神魚。
與來洞庭湖越冬的候鳥一樣,銀魚對生存環(huán)境異常敏感,種群消長快。水質(zhì)好銀魚多,形成漁汛,水質(zhì)發(fā)生變化,它便渺無蹤影。據(jù)舊志載,洞庭湖區(qū)各地均產(chǎn)銀魚,清末民初常年產(chǎn)量為一千五百五十擔(dān)。沅江出產(chǎn)最盛,“每歲銷額亦廣,湖民以此為生者,十居其半。”《洞庭湖之漁產(chǎn)》有個說法,沅江銀魚為清水魚,眼為黑色;岳陽銀魚為渾水魚,眼為紅色。其實,銀魚最喜聚集于江湖河口的清、渾水交匯處攝食,比如君山、艑山一帶水域,故《巴陵縣志》特別補上一筆:“其目黑。”物以稀為貴,銀魚干的價格,說起來令人咋舌:舊時便值三塊銀圓一斤。論身價,清朝乾隆皇帝手上便是貢品。論名聲,一九一八年參加過巴拿馬國際名產(chǎn)會。中醫(yī)認為,銀魚味甘,性平,適宜補虛,健胃,益肺,利水,可治脾胃虛弱、肺虛咳嗽等疾患。據(jù)現(xiàn)代營養(yǎng)學(xué)分析,高蛋白,低脂肪,味道清淡,富含多種微量元素。日本人吃魚最講究,稱銀魚為魚中人參。漁民食用,看重的是情義,招待貴客,比如姑爺上船來,才舍得拿出來上桌。
銀魚喜歡清涼,捕撈銀魚,根據(jù)季節(jié)與天氣,確定漁網(wǎng)廊口沉水的深淺。陽光好,湖面水溫偏高,銀魚沉下水,鐵腳落下點,若是陰雨天,或是落雪打凌,深水冷浸,銀魚就會浮上表層尋求溫暖。捕撈銀魚有兩種方法,一是拖網(wǎng),網(wǎng)長二十多米,廊口十多米寬,掛在船尾拖著走。另一種是船側(cè)左右各掛一網(wǎng),稱為跑網(wǎng)。捕撈銀魚不能開快船,只能慢慢悠,悠得銀魚入了網(wǎng),輕飄飄還察覺不到。銀魚網(wǎng)不是普通的麻織網(wǎng),苧麻網(wǎng)線粗蠻沉重,銀魚身條細小嬌嫩,經(jīng)受不起。尼龍化纖出現(xiàn)之前,銀魚網(wǎng)是用蠶絲編織,網(wǎng)眼兒織得細密,出水又輕快,又不會損傷銀魚的嫩皮細肉。只一條,網(wǎng)片兒價格昂貴,成本得上千元一副,仿佛是用金絲銀線編織而成,這倒完全符合銀魚之尊貴。
近年來長江、洞庭湖銀魚越來越少,終于形不成漁汛了。太湖短吻銀魚與寡齒短吻銀魚定居能力強,它們在一些大中型水庫找到了新的家園,人工養(yǎng)殖也獲得了成功,銀魚消亡滅種的警報似乎已經(jīng)解除,洞庭銀魚依然是有名的特產(chǎn)。老漁民上魚巷子,隨手抓起銀魚干捏一捏,就知道它的來歷,是洞庭湖產(chǎn),還是水庫銀魚,還是人工養(yǎng)殖的。我想學(xué)一招,如何鑒別?江湖銀魚是銀白色,水庫銀魚是寡白色。老漁民笑,說打了幾十年交道,太熟悉了,一聞香味就知道,說不清,你也學(xué)不會。
毛花魚:鳳尾飛刀
金燦燦油菜花開,不知是風(fēng)的遙訊,還是水的傳遞,毛花魚千里之外似乎聞到花香,醉暈暈地興奮起來,成群結(jié)隊溯江而上,一路上它們很少歇息覓食,尾不停擺地朝母親湖進發(fā)。
如果我告訴你,從長江入海口到洞庭湖口的城陵磯,水路一千三百五十六公里,試想自己是一條毛花魚,頂著急流,越過險灘,會發(fā)生多少神奇的故事,又會遇到多少死亡的威脅。人,或許可以選擇繞道與放棄,毛花魚不會。
毛花魚,它的正式名字叫鱭魚,眼睛小,張口斜,鰓孔大,上頜骨游離,向后延伸至胸鰭基部。依據(jù)頜的長短,分為長頜鱭與短頜鱭兩種。長頜鱭體形較大,長約五至六寸,大的可以長到一尺長。短頜鱭略小,長約二至三寸。洞庭湖漁民稱長頜鱭為大毛花,又稱馬刀魚,短頜鱭呢,漁民稱為小毛花,又稱毛葉魚。稱作毛花或毛葉的起因,應(yīng)當(dāng)是魚體狹長扁薄,體背和頭部稍帶灰黑色,側(cè)面和腹部銀白色,全身長有薄而透明的細圓鱗,曬干了就像一片刨木花或是一片毛柳葉。毛花魚胸鰭前部有六根細長的鰭條,游離呈絲狀,末端挨近臀鰭起點,它們在水中蕩漾起來,想必極為美麗,或許這是毛花魚的另一種注解。毛花魚最顯著的特征,我以為在它的臀鰭,它的腹鰭小,臀鰭很長,鰭條在九十根以上,臀鰭基部長度超過體長的一半,與短短的尾鰭相連,外形酷似馬刀斜刃,故落得刀鱭的別名。或許嫌馬刀過于血腥,反其意而用之,毛花魚又稱鳳尾魚,鳳尾飛刀這個稱謂,便頗具詩意了。
毛花魚平時生活在海洋中,長到三歲時,青春期來臨,它會以前所未有的速度發(fā)育成長起來。春季里萬物萌動,基因中蘊藏的生命密碼突然釋放,成熟的毛花魚發(fā)情,聚集在一起,由海入江,溯江而上,浩浩蕩蕩地開始偉大而遙遠的生殖洄游。長江中下游的每一條支流,與長江相連的湖泊,甚至于長江干流的淺水彎道、流速緩慢的寬闊水面,都會有毛花魚產(chǎn)卵。受精卵漂浮水的上層,發(fā)育孵化。幼魚以水面的端足類、枝角類、橈足類浮游動物為食,隨著江水不費力氣地順流而下,聚集在海口的咸淡水中適應(yīng)生長環(huán)境,成魚以小魚小蝦為食,第二年游入大海,直到三至四齡,發(fā)育成熟了,每年返回出生地的江河湖泊產(chǎn)卵,開始新一輪生命的繁衍。
科學(xué)家發(fā)現(xiàn)江海洄游魚類一個秘密:每一條魚產(chǎn)卵,都會回到它曾度過生命最初階段的支流或湖泊中去,它們天生認得回到母親河湖的路,無論多遠都不會走錯。最初孵育它的那片水域,水中究竟會有哪些特別的元素或因子,在一條魚身上留下生命的印記,自以為是萬物之靈的人類,我們無法體驗,也無法破譯。
我們所能知道的事實,長江鱭魚產(chǎn)卵洄游最遠的地方,便是洞庭湖。在城陵磯以上的長江干流中,很少發(fā)現(xiàn)有鱭魚。每年四至六月,鱭魚“漲水頂水走,退水隨水下”,在洞庭湖廣闊的水域產(chǎn)卵。如果細分,大毛花產(chǎn)卵場主要在東洞庭湖及漉湖和萬子湖一帶,小毛花主要分布在南洞庭湖和東洞庭湖的飄尾、華容河口、注滋口、舵桿洲以及西洞庭湖的圍堤湖等湖場??偟膩碚f,東洞庭湖的大毛花多于小毛花,南洞庭湖的小毛花多于大毛花。毛花魚多到什么程度呢?過去毛花魚的漁獲量,占洞庭湖整個漁產(chǎn)的百分之十至十五!
洞庭湖漁民對毛花魚的厚愛,以神話傳說來表達。
傳說滕子京重修岳陽樓,巴陵古郡一下聚集數(shù)萬名工匠,魚巷子菜價陡漲,春荒時節(jié)供不應(yīng)求,菜蔬斷了炊,工匠做事有氣無力。有人說是呂洞賓化名回道人,有人說是魯班親自擔(dān)任大班頭,見滕太守一心向公,便出手相助,隨手從工地上掃起一籮筐刨木花,嘩啦啦將刨花全部倒入湖中。眨眼工夫,白花花的毛葉魚群在湖面游來游去,成千上萬條,一網(wǎng)能打上千斤,那幾個月里,毛花魚天天捕天天有,怎么也捕不完,既好吃又便宜,不光工匠不再愁沒有菜吃,就連岳州城里的老百姓,紛紛捕來曬成淡干魚。
直到如今,毛花魚依然是洞庭湖最便宜的淡干魚。天晴的日子,往采桑湖與錢糧湖交界的六門閘河口走一趟,湖堤岸擺滿曬魚圓盤。盤里曬著的,除了對剖的大鱖魚敞開肚板,白里透紅地發(fā)出誘人的芳香,更多的便是毛花魚。曬毛花魚,不必擠破腸肚,不會有苦味,一條完魚頭朝外尾朝內(nèi),一條挨一條擺滿曬盤,形成一圈圈銀色的同心套環(huán),大約五至六斤鮮可以曬一斤干。曬干的淡毛花,細鱗脫落,表皮微皺,零亂地抄成一堆,你擁我擠似乎保持著捕撈入艙的集合形態(tài)。湖區(qū)魚多,漁民并不怎么吃毛花魚,大多販往山區(qū)。漁民朋友笑話我,說你們山里人有趣,淡毛花只曉得燉蘿卜吃。我回答,不錯。記得小時候,淡毛花燉白蘿卜,多丟幾個干辣椒,吃得額頭冒汗。我特地買一包回家試試,味道依然不錯。
大閘蟹:橫行公子
歲歲秋去冬復(fù)來,又是一年蟹黃時。湖上波光蕩漾,北風(fēng)嘩啦啦地拍打竹欄圍網(wǎng),圍網(wǎng)中央支架橫竿上絲繩吊墜著串串地籠尾巴,長長的鐵絲架尼龍網(wǎng)籠沉掛水底,尖尖洞洞誘惑著大閘蟹鉆爬逃離回家的路,蕩起漁舟拎包收網(wǎng),一袋袋沉甸甸的大閘蟹嘴吐泡沫,白泥湖漁場進入豐收季節(jié)又熱鬧起來。遙望水邊天際,一脈青山守護長江南岸。遠方的家,何以通江達海歸去來兮,似乎成為大閘蟹永遠無法解脫的生命死結(jié)。
大閘蟹學(xué)名中華絨螯蟹,以其兩螯上長著灰黑色的絨毛而得名,為我國特產(chǎn)螃蟹,又以長江蟹體形最大、肉質(zhì)鮮美,是最佳的可食用河蟹,又稱中華絨毛蟹。長江大螃蟹是一種洄游動物,生長期兩年。幼蟹體白透明像“白虱子”,攝氏二十至二十八度的水溫,大約十八天脫一次殼,每脫一次體重增加百分之三十左右。經(jīng)過六次脫殼,虱蟹長到像紐扣大小,幼蟹體才長成有八條腿的扣蟹,這才叫蟹苗。等到第二年開春,蟹苗繼續(xù)溯江而上,脫殼長成名副其實的大閘蟹。農(nóng)歷八九月,性成熟的大閘蟹離開棲息地,又順江而下,進入長江口外的咸淡水中交配。雄蟹在交配完成了傳宗接代的神圣使命后壯烈而死,雌蟹則蟄伏水下,到次年開春腹內(nèi)孵化的幼蟹離開母體而出。
“黃粳稻熟墜西風(fēng),肥入江南十月雄。橫跪蹣跚鉗齒白,圓臍吸脅斗膏紅。齏須圓老香研柚,羹藉庖丁細擘蔥。分寄橫塘溪上客,持螯莫放酒杯空?!彼稳松蛸伞肚操Z耘老蟹》詩句,將江南水鄉(xiāng)舉杯品蟹的文雅之風(fēng)說得淋漓盡致。
洞庭湖過去沒有大閘蟹。作為中華絨螯蟹的至尊極品,長江蟹由崇明島入??谒菟в?,歷史記載長江中游最遠湖北沙市有過它的足跡,從來沒有光顧過洞庭湖。《洞庭湖志·物產(chǎn)》說起蟹:“生于江者黃而腥”,又說生于河者紺而馨,生于溪者蒼而青。清代乾隆《岳州府志》直言不諱:“蟹,產(chǎn)田中,絕小,不堪食。”記得少年時我們偶然捕撈山溪水塘的小螃蟹,油炸通紅的咯噠咬嚼,終是不曾成就大氣候。
秋風(fēng)起,蟹腳癢,九月圓臍十月尖。湖南人學(xué)會九雌十雄賞蟹時令,認知尖臍團臍的雌蟹雄蟹,挑剔蟹膏、蟹黃,嘴饞齒厲地品嘗像蒸雞蛋似的高蛋白,應(yīng)當(dāng)歸于改革開放經(jīng)濟大潮涌流的成果。大閘蟹的美味佳肴來自上海,蟹文化進入洞庭湖區(qū)只有二十多年,湖南人除卻皮毛取其肉汁,蟹黃蟹膏絲毫不會浪費,唯獨計較浪費時間。說句笑話,天底下可能只有我們湖南人吃大閘蟹最不講究文雅,全民武吃。連錘、刀、鉗三大件都不需要,更莫談什么文吃蟹八件、六十四套。如吾輩草莽之徒也許耐不得那類文雅煩事,反笑上海人迂儒小氣,活牙伶齒的難道斗不過一只死螃蟹的硬殼螯爪?赤手空拳肉搏戰(zhàn),盡管經(jīng)常遭遇堅硬尖尖蟹角劃破手指唇舌,依然不服輸,不管他娘的三下五除二,甚至連姜醋也懶得蘸,辣派湖南人偏喜歡大閘蟹那個水鮮味。
我第一次吃大閘蟹,就是云溪區(qū)朋友請客,白泥湖漁場提一網(wǎng)袋大閘蟹擱上桌,紅艷艷香噴噴隨你吃個夠。白泥湖位于長江堤岸,湖底平坦,水質(zhì)優(yōu)良,光照充足,水草叢生,極佳的天然養(yǎng)蟹場所。一九九三年引進第一批大閘蟹,開始試驗攻關(guān),二○○一年大閘蟹養(yǎng)殖終于獲得成功。二○○二年在上海首屆河蟹評選活動中,白泥湖大閘蟹斬獲蟹王、蟹后金牌。后來白泥湖河蟹成功注冊“BNH”商標(biāo),成為河蟹家族中除陽澄湖大閘蟹之外市場上另一個重要的品牌。
說起大閘蟹入駐洞庭湖區(qū)的陳年往事,令我對《紅樓夢》中詠嘆的“橫行公子”肅然起敬。崇明島蟹苗集體裝箱一路風(fēng)雨兼程來到新的棲息家園,幼蟹有攀爬習(xí)性,特別在雨天或悶熱天,水中融氧較低,更易逃逸,卻不料會落難成為青蛙、水蛇、水鳥、水鼠等天敵的美餐。大閘蟹食量驚人,喜歡夜食,一夜可連續(xù)捕食數(shù)只螺類。這種無腸的水生精靈,飽食后把多余營養(yǎng)貯藏在肝臟中,剛蛻殼的軟殼蟹就用肝臟中的營養(yǎng)來維持生命。好在它們幾乎不挑食,典型的雜食性動物,魚、蝦、螺、蚌、蠕蟲、蚯蚓、昆蟲及其幼蟲等均可作為它的動物性餌料。浮萍、絲狀藻類、馬來眼子菜、苦草、輪葉黑藻、聚草等水生植物,既能招引多種多樣的水生動物,又可獲取鮮嫩的植物性餌料,且只有借助水草絲帶般外力的托抱,肉體膨脹的大閘蟹才能痛快淋漓地完成脫殼功能。白泥湖那兩米多深的清澈湖底,名副其實的白沙湖底淤泥,它們蟄伏于水底淤泥,隱藏在水草叢中,水質(zhì)清新,含氧豐富,使得大閘蟹的成長特別愜意。
大閘蟹養(yǎng)殖成功了,然而漁場收益卻虧本。問題出在大閘蟹太喜歡逃跑。洞庭湖越冬候鳥歸來之時,大閘蟹進入性成熟期,它們會不顧一切奔向長江返回大海,水路阻擋便爬行上岸。漁場采取絲網(wǎng)攔截,總會有一個漏洞而百蟹齊出。那時大閘蟹市場高價四百多元錢一斤,大閘蟹像大動亂般的四處逃亡,周邊老百姓漁翁得利,兩只大閘蟹就等于一擔(dān)稻谷的收成,撿大閘蟹一度成為秋收的勝利成果之一,日日夜夜歡天喜地到處捉拿逃犯。
依照洞庭湖傳統(tǒng)捕撈方法,湖水落樵季節(jié)正好踩罶,漁場想借此良機捕撈大閘蟹。當(dāng)湖水悠悠蕩蕩地奔流而去,肥肥壯壯的大閘蟹爭先恐后地順?biāo)闻郎狭S。本以為甕中捉鱉,不料大閘蟹二螯八腿緊扣竹墊拼命作斗,遠不像魚兒那么蹦蹦跳跳的方便擒拿。費盡心機的罶床如同高速公路的連環(huán)堵車,大閘蟹螯折腿斷的傷殘無數(shù),怎么能賣個好價錢?這倒便宜了我們這批好吃之徒,折胳膊斷腿的傷殘次品隨你吃個夠。
冬季去洞庭湖觀鳥,且先行一步,去白泥湖吃螃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