詩人曹操(節(jié)選)
李國文
在中國帝王級的人物中間,真正稱得上為詩人的,曹操得算一個。雖然曹操不是帝王,但勝似帝王。孟德的詩,可能用十二字來評價:有氣概、有聲勢、有深度、有文采,因此,千古傳唱,弦誦不絕。
《三國演義》第七十八回,記載了一首感嘆曹操的《鄴中歌》,其中有一句“雄謀韻事與文心”,盛贊其作為政治家、軍事家、文學家的全面成就。
如果有列朝列代帝王之輩的文學成就排行榜的話,曹操倘不是拔得頭籌的冠軍,也是名列前茅的銀牌、銅牌得主。
他的詩,寫得實在的好,絕非那些附庸風雅的帝王可比。在中國,凡皇帝,無論識字的,不識字的,無論會寫的,不會寫的,穿上龍袍,坐上龍椅以后,都想在詩詞上“得瑟”兩下,在文學上“顯擺”一通,幾乎成為通病。這其中,寫得最少的為漢高祖劉邦,他衣錦還鄉(xiāng)到了下邳時,吼出過一首《大風歌》,留傳至今。我一直懷疑這位亭長,是否具有寫詩的細胞?如果他以后還寫過一首《小風歌》,或者《微風歌》,也許無妨將詩人這頂桂冠,加在他的頭上。就這一首,僅這兩句,大有可能是秘書之類的文人,如叔孫通之流,現(xiàn)編現(xiàn)謅,當場口授,他記性大概還好,現(xiàn)躉現(xiàn)賣,于是,劉邦就文治武功,兩全其美了。寫得最多的為清高祖弘歷,他簡直像得了寫詩的不治之癥似的,一生寫了四萬首詩,差不多接近《全唐詩》的總和,但很遺憾,沒有一句能留傳開來。此人的詩,除以此人的年齡,四萬除以八十,平均每年要寫五百首詩,平均每天要寫一至二首,這樣的高產(chǎn),打死他也辦不到的,因此,只有找御用文人為他作槍手,做代工。外國最高統(tǒng)治者,沒這毛病,愷撒不寫詩,拿破侖也不寫詩,所以中國帝王寫詩,假冒偽劣者多,絕對信不得的。
曹孟德的詩,可以用十二字來評價,一,有氣概,二,有聲勢,三,有深度,四,有文采,因此,千古傳唱,弦誦不絕。在中國人的記憶里,至少下列三句,忘不了。
“何以解憂,唯有杜康”。直到今天,還掛在人們口邊的。
“老驥伏櫪,志在千里”。也是上了點年紀的人用來自勉的座右銘。
“神龜雖壽,猶有竟時”。這就是在誡勸大家,要珍惜上帝所給予的有限生命周期,到了晚年,尤其不要瞎折騰,不要亂巴結(jié),不要顛三倒四,不要神經(jīng)錯亂。
中國有無數(shù)詩人,能夠在千年以后,能有這三句被人不假思索,脫口而出者,有幾何?
毛主席在《浪淘沙·北戴河》那首詞里,有“魏武揮鞭,東臨碣石有遺篇”句,就充滿了對這位大手筆的贊賞之意。毛主席在另一首《沁園春·雪》的詞里,點了歷史上四位帝王:“秦皇漢武,略輸文采,唐宗宋祖,稍遜風騷”,獨將曹操例外,可見在文學史上,這位后來被《三國演義》給歪曲了的曹操,有著不可抹煞的地位。其實,曹操除了是了不起的詩人外,他還一手締造了建安文學,在中國文學史上具有非同一般的意義。
中國從建安文學起,才出現(xiàn)以寫作為主業(yè),不一定要按照官方意志寫作的作家。這點自由,就是曹操給的,雖然不大,但初創(chuàng)意義相當重大。
曹操在平定呂布、陶謙、公孫瓚、袁紹、袁術(shù)以后,公元196年的許都,有了一個初步安定的局面,他騰出手來,努力在文化上有所建樹。他手中握有漢獻帝這張王牌,對士族階層,對知識分子,具有相當?shù)恼袕谱饔??!笆菚r許都新建,賢士大夫,四方來集?!毖訑埩艘慌翊掮?、孔融這樣的大士族和大知識分子,也吸引了王粲、陳琳這樣才華橫溢的作家詩人,遂形成了中原地帶的文化中心。當時,到許都去獻詩作賦,吟文賣字,便是許多有名和無名作家競相為之的目標。于是,便出現(xiàn)了文學史上稱之為“建安文學”的繁榮局面。沒有曹氏父子,也就沒有建安文學。如果當時要成立作家協(xié)會,大家肯定會投票曹操,他是眾望所歸,當仁不讓的協(xié)會主席。
此其時也,許都的文學氣氛達到了高潮?!段男牡颀垺返淖髡邽槟铣捍膭③模瑢顒又S多文人墨客的這個中心,有過這樣一段論述:“自獻帝播遷,文學蓬轉(zhuǎn),建安之末,區(qū)宇方輯。魏武以相王之尊,雅愛詩章;文帝以副君之重,妙善辭賦;陳思以公子之豪,下筆琳瑯;并體貌英逸,故俊才云蒸。”孔融、楊修、陳琳、劉楨、徐干、阮踽、應(yīng)玚,和從匈奴贖回的蔡琰,真可謂濟濟一堂,競其才華。劉勰距離這個時代約兩個世紀,來寫這段文壇盛事,應(yīng)該是比較準確,可算是權(quán)威性的描寫。建安文學得以勃興,很大程度由于曹操統(tǒng)一中原后的休養(yǎng)生息政策,出現(xiàn)了一個安定局面的結(jié)果。如果仍同二袁、呂布、劉關(guān)張沒完沒了地打,和我們“文革”期間沒完沒了地斗一樣,除了樣板戲,就搞不出別的名堂了。加之他本人“雅愛詩章”,懂得文學規(guī)律,與只知殺人的董卓,用刀逼著大作家蔡邕出山,就是完全不同的效果了,很快,“建安之初,五言騰涌”的局面出現(xiàn)了。
曹操對文學的重視,在歷代帝王中也是少見的。因為他是貨真價實的詩人,不是掛羊頭賣狗肉的文化政客。譬如不惜重金,把蔡文姬從匈奴單于手里贖回來,因為她的《胡笳十八拍》把他感動了。當然,她的父親蔡邕跟曹操曾經(jīng)很哥們兒,他也不忍老朋友的女兒流落異國他鄉(xiāng),他下令財政部撥款贖人,這絕對是詩人的浪漫行徑,別的領(lǐng)袖人物未必有這等胸懷,更不可能有這等雅興。蔡文姬回到中原,曹操讓她做一件事,就是將她養(yǎng)起來,提供資金人員,讓她將記得下來的她父親蔡邕已被戰(zhàn)亂毀滅的圖書文字,口授出來,整理成書,不致湮沒,這實在是一件了不起的行為。
由此得出結(jié)論,文學的發(fā)展和繁榮,與時代的關(guān)系至大。動亂,則文學終結(jié),安定,則文學復蘇。“文革”期間,只有浩然先生的小說行時,舍此便全是空白,即可證明。
東漢末年,先是黃巾農(nóng)民起義,九州暴亂,生靈涂炭;后是董卓那個軍閥折騰,戰(zhàn)禍不已。洛陽夷為平地,中原水深火熱,這時候,一切都在毀滅的災難之中,文學自然也陷于絕境。因為農(nóng)民革命雖然有其推動時代進步的作用,但也有其破壞文明文化,摧毀社會財富的相當消極的方面。董卓,不過是一個穿上戰(zhàn)袍的西涼農(nóng)民而已。所以,他的行動和黃巾也差不多,都帶有農(nóng)民革命家的那種仇視文化、仇視知識、仇視人類文明的特點,在破壞人類文明成果的憎恨氣氛里,在硝煙戰(zhàn)火的刀光劍影之中,文學這只鳥兒,只有噤若寒蟬,休想唱出動聽的聲音了。
中原初定,大地回春,經(jīng)歷了巨大的變亂,遭受了嚴重的劫難以后,人民需要休養(yǎng)生息,這樣,就出現(xiàn)一定程度的思想解放潮流,文人的個性開始得到自由舒展的機會。所以,“慷慨任氣”,有許多郁結(jié)在心的話要傾訴,有許多身受之痛苦要排解,便成了這一時期文學的特征。曹操本人就是一位傷痕文學的作家,他有一首《薤露》詩,寫出了董卓脅帝西遷長安,焚毀洛陽的萬世不貸的惡行:“賊臣持國柄,殺主滅宇京。蕩覆帝基業(yè),宗廟以燔喪。播越西遷移,號泣而且行。瞻彼洛城郭,微子為哀傷?!?/p>
回憶“十年浩劫”結(jié)束以后,新時期文學所以如井噴而出,一時洛陽紙貴,也是由于這些劫難中走出來的作家,適逢新時期思想解放運動,才寫出那些產(chǎn)生轟動效應(yīng)的作品。這與建安文學的發(fā)展,頗有大同小異之處,就是對于那個動亂年代“梗概而多氣”,真實而深刻的描寫,引起讀者共鳴的。因此,“造懷指事,不求纖密之巧;驅(qū)辭逐貌,唯取昭晰之能?!币彩菚r代的大趨勢,不容精雕細琢,只求痛快宣泄。無論后來的諸位明公,怎樣搖頭貶低,不屑一談,或求全責備,都是大可不必的。只要起到歷史作用的文學,無論怎樣的稚嫩,在文學史上的地位便是誰也不能抹煞的了?,F(xiàn)在那些笑話新時期文學發(fā)軔作如何幼稚的人,其實正說明自己不懂得尊重歷史唯物主義的幼稚。
由建安文學的發(fā)展看到,亂離之世只有遍地哀鴻,而文學確實需要一個安定的環(huán)境和思想解放的背景,以及適宜的文學氣氛,才能繁榮起來。建安文學的發(fā)展,得益于曹氏父子的提倡,得益于相對安定的中原環(huán)境,也得益于建安七子為代表的文人個性的解放。
建安文人,可能是中國較早從絕對附庸地位擺脫出來,以文學謀生存的一群專業(yè)作家。他們的行為特點是:追求自由不羈,企慕放任自然,贊成浪漫隨意,主張積極人生,對禮教充滿叛逆精神,并強調(diào)藝術(shù)個性。可以說是中國非正統(tǒng)文人的最早的樣本。魯迅先生認為這種文學態(tài)度,可以用“尚通脫”三字來概括。到了魏晉南北朝,由阮籍、嵇康、陸機、潘岳、陶淵明、謝靈運等一脈相承,“通脫”則更加發(fā)揚光大,一時成為中國文學發(fā)展的主流。
那時,他們的浪漫行徑,風流舉止,自由作風,個性色彩,恐怕連后世的文人也深感不及的。
曹操也不例外,《三國志》稱他“少機警,有權(quán)數(shù),任俠放蕩,不治行業(yè)”。裴注引《曹瞞傳》稱他“少好飛鷹走狗,游蕩無度”,看來,曹操和他的兩個兒子,都是具有浪漫潛質(zhì)的文人。他在《祀故太尉橋玄文》中,回憶他和這位比他年高的大人物交往的一段插曲:“吾以幼年逮升堂室,特以頑鄙之姿,為大君子所納。增榮益觀,皆由獎助,猶仲尼稱不如顏淵,李生之厚雙賈復。士死知己,懷此無忘。又承從容約誓之言:‘殂逝之后,路有經(jīng)由,不以斗酒只雞過相沃酹,車過三步,腹痛勿怪。’雖臨時戲笑之言,非至親之篤好,胡肯為此辭乎?”這位后來在《三國演義》里被當作喬國老的老先生,能跟曹操開這樣的玩笑:你要是經(jīng)過我的墳墓前,不下車用一只雞,一壺酒,好好祭奠我的話,走不出三步路,我就讓你肚子疼,你可別怪罪我。說明曹操雖是執(zhí)天子以令諸侯的梟雄,但不對他的統(tǒng)治產(chǎn)生危害和威脅,也還是能夠欣賞這種文人的幽默感的。
從歷史的角度來看,曹操作為文學家,不愧為一把好手;但是,曹操作為政治家,誰也不能不承認,他殺作家也是一把好手。凡碰了他這根政治神經(jīng)的人,不管是作家,詩人,還是其他什么人,他是一點也不客氣的。
文學的每一步前進,總是要付出代價的。任何新的嘗試,總是要打破過去的格局,失掉原有的平衡,必定引起舊秩序維護者的反撲。倘若探索實驗,一旦越出了文學的范圍以外,越過政治雷池,被視作離經(jīng)叛道、越軌出格的話,就要以文人的腦袋作抵押品了。尤其文人不自量染指權(quán)力,插手政治,想得到好果子吃者,通常不會有好下場。
建安七子之中,孔融是死在曹操手下的,因為他專門跟曹操作對。還有一個徐楨,被曹操送到采石場去勞改的,因為他對曹丕漂亮的妻子甄后,有過邪念。不屬七子之列的楊修,也是曹操殺掉的。至于文學新秀禰衡,雖然不是曹操殺的,但事實上是他用借刀計讓黃祖殺的。
掉腦袋的這三位,也有其不大肯安生而惹禍的緣由??兹诘牡匚幌喈敻?,曾任北海相,到許都后,擔任過將作大匠,也就是建設(shè)部長,這還不是曹操主要嫉恨的。由于他和曹操總過不去,經(jīng)常發(fā)難,加之是孔子后代的號召力,成為士族豪門的代表和知識分子的領(lǐng)袖。他的府邸已成為反曹操的各種人物聚合的“裴多菲俱樂部”。這時就不管你的文章寫得多好,和兒時讓梨的美德了,對不起,找了一個叫路粹的文人——在作家隊伍中的這種敗類,還不俯拾即是——寫了封密告信,檢舉孔融“與白衣禰衡跌蕩放言,云,‘父之于子,當有何親?論其本意,實為情欲發(fā)耳。子之于母,亦復奚為?譬如寄物瓶中,出則離矣’……大逆不道,宜極重誅?!睍?,下獄棄市。
楊修的職務(wù)要差一點了,在曹操的指揮部里,只當了個行軍主簿,大概相當于參謀,而且不是作戰(zhàn)參謀,連行軍口令還從別人嘴里聽說,顯然是閑差了。所以殺他不像殺孔融那樣頗費周章,“擾亂軍心”四個字,就推出去斬首?!度龂萘x》說是曹操嫉妒楊修的捷才,生了殺心。其實,由于楊修不安生,介入政治,成為曹植的嫡系黨羽,出謀劃策,卷入了宮廷接班人的奪權(quán)斗爭之中,而且許多臭主意,都被曹操拆穿了,才要把他除掉的。
老實說,文學家玩政治,和政治家玩文學,都有點票友性質(zhì),是不能正式登場的。在中國歷史上,有幾個像曹操這樣全才全能的政治家兼文學家呢?因此,他的一生,既沒有出過政治家玩文學玩不好的鬧劇,也沒有出過文學家玩政治玩不好把小命搭上的悲劇。曹操,不論在文學上,在政治上,都是一個了不起的人。
數(shù)千年過去,如今談起建安文人,這些名字還是常掛在嘴上的,“融四歲,能讓梨”,連小學生都知道的。至于談到建安文學,在非專業(yè)研究者的心目中,只有曹氏父子是居霸主位置的。曹操的“對酒當歌,人生幾何”,曹丕的“蓋文章經(jīng)國之大業(yè),不朽之盛事”,曹植的《七步詩》(雖然不能證明是他的作品),還能在普通人的記憶之中,占一席之地。而像出類拔萃的王粲,地位很高的孔融,才華出眾的禰衡,他們的作品,當然也很了不起,但很少被現(xiàn)代人知悉。至于徐、陳、應(yīng)、劉,他們寫得東西,大半失傳,如今,只不過是文學史中的一個符號而已。
所以,魯迅先生說:“曹操是一個很有本事的人,至少是一個英雄,我雖不是曹操一黨,但無論如何,總是非常佩服他?!?/p>
我想,這是對曹操最有見地的一個評價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