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銘箴第十一

文心雕龍譯注疏辨(套裝共2冊) 作者:張燈 著


銘箴第十一

昔帝軒刻輿幾以弼違,大禹勒筍簴而招諫(1);成湯盤盂,著日新之規(guī);武王戶席,題必戒之訓(2);周公慎言於金人,仲尼革容於欹器:則先聖鑒戒,其來久矣(3)。故銘者,名也,觀器必也正名,審用貴乎盛德。蓋臧武仲之論銘也,曰:“天子令德,諸侯計功,大夫稱伐。”(4)夏鑄九牧之金鼎,周勒肅慎之楛矢,令德之事也(5);呂望銘功於昆吾,仲山鏤績於庸器,計功之義也(6);魏顆紀勳於景鐘,孔悝表勤於衛(wèi)鼎,稱伐之類也(7)。若乃飛廉有石槨之錫,靈公有蒿里之諡,銘發(fā)幽石,吁可怪矣(8)。趙靈勒跡於番吾,秦昭刻博於華山,夸誕示後,吁可笑也。詳觀衆(zhòng)例,銘義見矣(9)。至於始皇勒岳,政暴而文澤,亦有疎通之美焉(10)。若班固燕然之勒,張昶華隂之碣,序亦盛矣(11)。蔡邕銘思,獨冠古今,橋公之鉞,吐納典謨;朱穆之鼎,全成碑文,溺所長也(12)。至如敬通雜器,準矱戒[武]銘,而事非其物,繁略違中。崔駰品物,讚多戒少(13)。李尤積篇,義儉辭碎,蓍龜神物,而居博弈之中[下];衡斛嘉量,而在臼杵之末,曾名品之未暇,何事理之能閑哉(14)!魏文九寶,器利辭鈍(15)。唯張載《劍閣》,其才清采,迅足駸駸,後發(fā)前至,勒銘岷漢,得其宜矣(16)

早先,相傳黃帝刻銘於車廂幾案,用以糾正過失;夏禹鐫文在鐘磬柱架,借此招納勸諫;成湯刻字盤盂,寫上“日日圖新”的規(guī)勉;武王雕文戶席,題有務須警惕的訓示;周公在銅像背銘中警覺慎言的意義,孔子又因座右欹器給予的頓悟而變色:可見先聖注重鑒戒,應是由來已久的事情了。所以,這裏說的“銘”,就是刻記的意思,示人觀看的器物自應講究文字的正確,鑒察致用的內(nèi)容則需注重德行的崇高。魯國的大夫臧武仲論述銘刻,曾經(jīng)說過這樣的話:“天子應當頌讚其美德,諸侯宜於記述其功勳,大夫則該稱道其勞績?!毕某镁胖菽灵L貢奉的金屬鑄成銅鼎,周代在肅慎氏族進獻的箭矢上刻寫銘文,這是頌揚德澤的例子;姜太公的功勳銘寫於昆吾所冶的鑄器,仲山甫的業(yè)績鏤刻在用以記功的器物,這是記寫功跡的用法;魏顆禦秦的功勞記入了景鐘,孔悝表白的勤勉寫上了衛(wèi)鼎,這又是記述攻伐勞苦類型的銘刻了。至於說到飛廉曾獲得石槨的賞賜,衛(wèi)國靈公又在黃泉地下得到諡號,銘文出現(xiàn)在幽冥的棺石上,這實在是太可怪了。趙武靈王在番吾山刻下碩大的腳印,秦國昭王又在華山刻布戲博的棋局,以虛妄怪誕留示後世,實在又過於的可笑。詳觀上述衆(zhòng)多的例子,銘刻的作用應是清楚可見的了。到了秦始皇刻銘於山嶽,政治暴虐卻又文辭潤澤,而且還有通達流暢之美。再如班固的《封燕然山銘》、張昶的《西嶽華山堂闕碑銘》,序文都寫得相當?shù)某鋵?。蔡邕碑銘的思謀構(gòu)築,自然算得是獨冠古今的,他頌讚橋公的《黃鉞銘》,敷章納采頗有“典”“謨”的風範;另爲朱穆所作的《鼎銘》,完全寫成散體式碑文,則反而淹沒了自己的長處。至於馮衍刻寫雜物,尺度依準武王諸銘,但記事附物並不相稱,繁略安排也不夠適當。崔駰作銘品評器物,頌讚過多而警戒嫌少。李尤銘文雖說積篇甚衆(zhòng),卻又內(nèi)容單薄文辭瑣碎。蓍草龜甲這樣的神物,放在博弈銘類之下;衡秤斛斗之類的標準量器,反而又置於臼杵等諸種銘刻的末尾,他連名目品第都無暇弄通,哪裏還有空閑再去顧及事物的義理呢!魏文帝鑄銘的九件寶器,器物鋒利然而卻文辭滯鈍。惟有張載寫的《劍閣銘》,才情清越且富於文采,舉足迅捷有如駿馬疾馳,能夠後來居上超前而至,其銘鐫刻於岷山漢水之間,應當說是得其所宜的安置了。

【註釋】

(1)帝軒:指黃帝,居軒轅之丘,故稱。輿幾:車輿幾案。相傳黃帝刻銘於輿、幾。弼違:語本《尚書·益稷》:“予違汝弼?!卞觯o正,弼違指糾正過失?!〈笥恚杭聪挠?,夏朝第一任帝王。勒:刻。筍簴(sǔn jù):鐘磬的柱架。橫木叫筍,直柱稱簴,也寫作“簨簴”?!跺鳎▂ù)子》、《淮南子·氾論訓》都有夏禹在樂器柱架上刻寫銘文、招納勸諫的記載。

(2)成湯:商王朝第一個帝王,即《祝盟》篇所稱的“商履”。盤盂:盤指沐浴之盤,湯曾在沐浴盤上刻勒銘文。這裏盤、盂聯(lián)用,應泛指日用器物?!≈招轮?guī):《禮記·大學》載湯之盤銘:“茍日新,日日新,又日新。”即言有日日圖新的規(guī)勉。 武王:周代第一任帝王。戶席:門戶和坐席。據(jù)《大戴禮記·武王踐阼》所載,范註統(tǒng)計武王刻於四周器物之銘凡十七則,如《戶銘》、《席四端銘》等。古籍載錄的上述諸銘,實多爲後人的僞託之作。

(3)周公:周武王弟,即《原道》篇所稱之“公旦”。慎言於金人:金人即銅像?!墩f苑·敬慎》載孔子觀看周朝太廟,見銅人背銘上有“慎言”的訓戒。此銘傳爲黃帝六銘之一,自然很不可靠,但亦非周公所作,史冊並無周公鑄像刻銘的記載;不少註家說周公寫下或刻上此《金人銘》實無據(jù)。劉勰這句話所表述的,應是周公在銅像背銘的“慎言”二字中獲得鑒戒的意思?!「锶荩好嫒葑兩?。欹(qī)器:傾斜易覆之器具。空時傾斜,注水適中居正,過多則又傾覆。古人將欹器置於座右,起警戒作用。漢以後所稱的座右銘即取此意,然先時欹器上似並無銘文?!盾髯印ゅ蹲贰ⅰ痘茨献印さ缿枴肪d孔子參觀魯桓公廟見欹器事,爲之“革容”即言從中受到了滿則覆的深刻教益。

(4)銘者,名也:《釋名·釋言語》:“銘,名也,記名其功也。”鈕樹玉《說文新附考》:“銘,通作名,其加金旁者,蓋涉題勒鐘鼎也?!便憽⒚嗤?,劉勰用以互訓,此“名”字應訓記刻。以往註家多解作名稱、名謂,恐與這裏爲銘的文體下定義的句意不甚相協(xié)?! 坝^器必也正名”二句:唐寫本作三句:“親器必名焉。正名審用,貴乎慎德?!保钚V赋觥坝H器”應作“觀器”)其實,今本亦順暢可通,表意並無大的出入。觀器,二字應爲偏正結(jié)構(gòu)而不宜視作動賓結(jié)構(gòu),即謂示人以觀的器物而不當解指觀察器物。正名,《儀禮·聘禮》:“百名以上書於策,不及百名書於方?!薄懊弊謶庾魑淖?。此處“名”字訓同;“正名”既非如孔子說的正定名分,也不是荀子所謂的名實相符。 審用:鑒察致用。據(jù)後跟“貴乎盛德”一語,可知應謂銘文的內(nèi)容,也並非指要審察所刻器物的用途。這裏兩句是說,示人以觀的器物應講究文字的正確(包括記寫和刻勒),鑒察致用的內(nèi)容需注重德行的崇高?!£拔渲伲捍呵飼r魯國的大夫。其論銘語見《左傳·襄公十九年》(劉勰所引僅第二句中間少“言時”二字,基本爲原文)?!×畹拢好赖??!∮嫻Γ河?,算計,引申指登記,這裏指記寫功勳。 稱伐:泛指征討勞乏之功。

(5)九牧:九州之長。金鼎:《漢書·郊祀志》:“禹收九牧之金,鑄九鼎,象九州?!薄∶C慎:古國名,位於長白山北,今黑龍江省境內(nèi)。楛(hù):荊一類的植物,楛矢即以楛爲桿的箭?!秶Z·魯語下》記周武王時肅慎國進貢楛矢,武王刻上“肅慎氏之貢矢”的銘文。鑄鼎、銘矢都爲顯示天子的“令德”。

(6)呂望:呂尚,本姓姜,即姜太公,輔助武王滅殷紂的重要功臣。銘功於昆吾:蔡邕《銘論》:“呂尚作周太師而封於齊,其功銘於昆吾之冶?!崩ノ?,人名,當時之善冶者。一說,昆吾指盛產(chǎn)金屬的山名?!≈偕剑褐苄鯐r卿士仲山甫,助周宣王中興周室有大功。鏤績於庸器:《後漢書·竇憲傳》:“南單于於漠北遺憲古鼎,容五斗,其傍銘曰:仲山甫鼎,其萬年子子孫孫永保用?!庇梗?;庸器即銘功之器。一說,庸器謂征伐所獲之器。此二例屬“計功”類銘文。

(7)魏顆:春秋時晉國將領,曾擊退秦師,俘獲秦將,其功刻於景公之鐘。事見《國語·晉語七》?!】足Γ╧uī):春秋時衛(wèi)國大夫。表勤:即指刻記勤勉勞苦之功績。《禮記·祭統(tǒng)》載孔悝《鼎銘》,有“其勤公家,夙夜不解(懈)”語,讚其先輩。此二則爲“稱伐”類銘。

(8)飛廉:一作“蜚廉”,商紂王臣子,秦國的祖先。石?。╣uǒ)之錫:《史記·秦本紀》載周滅紂後,蜚廉在霍太山築壇祭紂王,得天賜石棺。槨,外棺。錫,同“賜”。 靈公:春秋時的衛(wèi)靈公。蒿里之諡:蒿里,死人葬地,在泰山以南,即指黃泉地下?!肚f子·則陽》云:衛(wèi)靈公死後爲趨吉而佔用他人墓地,於地下得一石槨,上有銘文曰:“靈公奪而里(一作‘埋’)之。”唐寫本作“舊里”,不可通?!队[》據(jù)《則陽》作“奪里”,表意注目於奪地而埋一節(jié),也不妥。劉勰認爲地下出現(xiàn)銘文不可思議,下文纔說“吁可怪矣”,故文本正應作“蒿里”方協(xié)。諡,諡號,帝王、諸侯、大臣死後追加的封號?!∮氖杭粗傅叵率瘶 !∮酰▁ū):歎詞,表驚疑。

(9)趙靈:戰(zhàn)國時的趙武靈王,自號“主父”。勒跡於番(pán)吾:《韓非子·外儲說左上》載,趙武靈王曾派人在番吾山上刻有寬三尺、長五尺的碩大腳印,並刻“主父常(通‘嘗’)遊於此”數(shù)字。番吾,山名,在今河北省平山縣東南?!∏卣眩簯?zhàn)國時的秦昭王。刻博於華山:秦昭王曾令人在華山上以松柏之心布成棋局,並刻有“昭王常與天神博於此”諸字(出處同上)。博,古代的一種棋局遊戲。銘義:指銘的作用。本文首先是從功用入手論述銘體的。

(10)始皇:秦始皇。勒岳:指秦始皇勒於泰山等山嶽的刻石。勒,雕刻。《史記·秦始皇本紀》載其《泰山刻石》、《瑯邪臺刻石》等銘文六篇,均爲李斯作,文體如頌,刻勒於嶽又可稱銘?!∥臐桑何霓o潤澤?!’E通:疎即“疏”,疎通謂顯得通達而流暢。

(11)燕然之勒:指班固所作的《封燕然山銘》,頌讚東漢竇憲北征功績,見《文選》卷五十六及《後漢書·竇憲傳》。燕然山,在今蒙古人民共和國境內(nèi)?!堦疲╟hǎng):字文舒,東漢末作家。唐寫本作“張旭”。華隂之碣:指《西嶽華山堂闕碑銘》,見《古文苑》卷十八、《藝文類聚》卷七。碣,頂呈圓形的碑石。 序亦盛矣:上述二銘都有很長的序文。

(12)蔡邕:見《頌讚》註(15)?!蚬X:指蔡邕的《黃鉞銘》。橋公,名玄,字公祖,漢末大官僚。該銘爲橋玄拜度遼將軍時有安邊之功而作。鉞,兵器,似斧?!⊥录{:呼吸,這裏指寫作。典謨:代指《尚書》,《尚書》中有《舜典》、《大禹謨》等篇。吐納典謨指銘文寫來頗有《尚書》典謨的風味?!≈炷拢簴|漢中期文人。蔡邕有《鼎銘》記述朱穆家世、經(jīng)歷?!∪杀模狐S注:“《鼎銘》則純作散體大篇,不著韻語,所謂‘全成碑文’也。”即言其銘已寫同碑文?!∧缢L:陸雲(yún)《與兄平原書》:“蔡氏所長,唯銘頌耳?!薄澳缢L”應指反而淹沒了自己擅銘的長處。另一說,溺訓溺愛即偏愛,溺所長即謂沉溺於所長之碑致將銘文也寫成了碑文。蔡邕無疑是銘、碑兼善的作家,《全後漢文》輯其碑文即有四十餘篇。此說按理亦可通,但全篇重在論銘,“獨冠古今”者亦指其“銘思”,故取前解應爲勝。劉勰注重從嚴格意義上區(qū)劃文體(《頌讚》篇批評摯諸語即爲例),這裏也有銘應如銘、碑該如碑,謂體式不宜互竄的意思。擅長爲銘的蔡邕反將銘文寫得如同碑文,故云“溺所長也”。蔡氏二銘見《蔡中郎集》,亦見《全後漢文》卷七十四。

(13)敬通:東漢初作家馮衍,字敬通。雜器:馮衍有雜器上的銘刻如《刀陽》、《刀隂》、《杖》、《車》、《席前右》、《席後右》等等,見《全後漢文》卷二十。 準矱(yuē)戒銘:唐寫本、《御覽》“戒”作“武”,是。相傳周武王之銘勒於戶席器物,馮衍雜銘仿效之。準,測水平面的器具;矱,尺度。這裏的準、矱均任動詞,謂模擬師法?!∈路瞧湮铮菏鍪屡c所銘之物毫不相稱?!≈校哼m中,恰當。 崔駰(yīn):字亭伯,東漢中期作家。品物:品評器物之銘?!度釢h文》卷四十四輯其《車左》、《車右》等銘十餘篇?!稊以彙罚骸案髌錆M讚美之辭,故云‘讚多戒少’。”

(14)李尤:字伯仁,東漢中期作家,有銘文百二十篇,《全後漢文》卷五十輯得其中八十四篇?!×x儉:內(nèi)容貧乏?!≥辇敚阂姟对馈吩](20)。 居博弈之中:唐寫本、《御覽》“中”作“下”,是,指有關蓍龜?shù)你懳姆戳徐恫┺念愩懳闹隆:猓撼?,衡器。斛:量具,十斗爲一斛。嘉量:嘉者,善也,這裏指標準量器?!【疏疲╟hǔ):舂米器具。唐寫本作“杵臼”。末:此句言標準量器之銘又列於臼杵銘文之後。 “曾名品之未暇”二句:曾,任副詞,表出人意料的語氣。名品:分辨名目品第。 閑,指空閑,不宜訓嫻熟。兩句謂名品都未暇顧及,又有何空閑去探求事理呢?“未暇”與“能閑”對舉,意相近。

(15)魏文九寶:魏文帝曹丕的《劍銘》提到九寶:劍三、刀三、匕首二,另有一把靈陌刀,名“龍鱗”?!∞o鈍:文辭一般化。鈍,駑鈍。

(16)張載:字孟陽,西晉作家,著有《劍閣銘》(劍閣爲地名,在今四川北部大小劍山間),見《文選》卷五十六、《晉書·張載傳》?!●燅煟╭īn):馬行疾貌?!♂簼h:指岷山和漢水。張載因劍閣勢險,作銘戒人毋恃險作亂,晉武帝命人刻銘於劍閣山,正在川北陜南之間。

箴者,[針也,]所以攻疾防患,喻鍼石也(17)。斯文之興,盛於三代;夏商二箴,餘句頗存。及周之辛甲,百官箴[闕,唯《箴》]一篇,體義備焉(18)。迄至春秋,微而未絕,故魏絳諷君於后羿,楚子訓民於在勤(19)。戰(zhàn)代已來,棄德務功,銘辭代興,箴文委[萎]絕(20)。至揚雄稽古,始範《箴》,作卿尹州牧二十五篇;及崔胡補綴,總稱《百官》(21)。指事配位,鞶鑑可徵,信所謂追清風於前古,攀辛甲於後代者也(22)。至於潘勗《符節(jié)》,要而失淺;溫嶠《傅[侍]臣》,博而患繁(23);王濟《國子》,引廣事雜;潘尼《乘輿》,義正體蕪:凡斯繼作,鮮有克衷(24)。至於王朗《雜箴》,乃置巾履,得其戒慎,而失其所施;觀其約文舉要,憲章戒[武]銘,而水火井竈,繁辭不已,志有偏也(25)。

所謂的“箴”,也就是針刺的意思,用以糾正過失防止禍患,因此以石針治病來作比喻。這種文體的興起很早,盛行於夏、商、周三代。夏商兩朝的箴文,尚有餘句留傳至今。到了周代的辛甲,曾提議百官作箴,針砭君王的過錯,現(xiàn)存的《人之箴》一篇,格式和內(nèi)容都已經(jīng)趨於完備了。沿至春秋時期,箴文漸少卻還並未絕跡,所以晉國的魏絳能用后羿的故事諷勸君主,楚國的莊王又有“民生在勤”訓戒國人的箴言。戰(zhàn)國時代以後,各國都捨棄德政而追逐戰(zhàn)功,銘辭便興盛起來取而代之,箴的這種文體於是漸漸地萎絕消亡了。直至揚雄稽考古代典章,纔又重新仿效《人之箴》,寫下卿尹、州牧諸種官職的箴文二十五篇;加上崔駰父子、胡廣等人繼而補綴續(xù)寫,總起來合稱《百官箴》。這些箴文配合職位指事爲戒,猶如巾帶上的鏡子隨時可以鑒照,確實稱得是上追前古清峻之風,下比辛甲倡導之勞的著述了。到了潘勗寫下的《符節(jié)箴》,文辭概要卻還失之淺泛;溫嶠所作的《侍臣箴》,內(nèi)容廣博則又嫌其繁複;王濟著有《國子箴》,引述廣泛然則舉事紛亂;潘尼又作《乘輿箴》,理義端正可惜體例蕪雜:大凡這些後繼之作,很少能有寫得恰如其分的。到了王朗撰寫的《雜箴》,竟而寫在巾帶鞋履之上,表面看來似乎很容易獲取戒訓,其實書寫的地方卻正是未得其所的安排;再看看內(nèi)容好似簡約而又概要,並仿照武王之銘寫於各種器物,但水火井竈並舉並列,繁瑣語辭又牽連不已,想來作者的意趣已經(jīng)有所偏移了吧!

【註釋】

(17)據(jù)唐寫本,“箴者”後當補“針也”二字?!℃P石:即石針,鍼俗作“針”。古代以石針治病。一說指針灸和藥石,並可通。

(18)“夏商二箴”兩句:《逸周書·文傳解》引夏箴數(shù)句,《呂氏春秋·應同》亦引商箴語句,但未必真是夏、商時的箴文?!⌒良祝褐芪耐醮蟪?。原爲商臣,多次勸諫紂王不納而事周,曾動員百官“官箴王闕”?! 鞍俟袤鹨黄本洌阂删渥钟忻撀?。唐寫本、《御覽》並作“百官箴闕,唯《箴》一篇”,宜據(jù)補。闕,過失。《箴》,指《人之箴》,人是古代掌管山澤、苑囿及田獵的官員。辛甲語並《箴》,均見《左傳·襄公四年》。 體義:指箴文寫作的體式和內(nèi)容。

(19)魏絳:春秋時晉國大夫,曾引《人之箴》,用后羿好射國的教訓勸諫同樣好獵的晉君,故曰“諷君於后羿”。 楚子:楚莊王。在勤:楚莊王教育國人的箴文云:“民生在勤,勤則不匱?!鄙隙路謩e見《左傳》襄公四年和宣公十二年。

(20)戰(zhàn)代:本書常用語,指戰(zhàn)國時代?!∥~:唐寫本、《御覽》作“萎絶”,是?!峨x騷》:“雖萎絶其亦何傷兮”。王逸注:“萎,病也;絶,落也?!边@裏指箴文的凋謝。

(21)稽古:此處言考察古道,用意與《宗經(jīng)》篇“訓深稽古”同?!」牐悍滦?。卿尹、州牧:皆官名。揚雄所仿之箴,有十二《州箴》,二十五《官箴》共三十七篇。佚四篇,殘五篇,尚存二十八篇,載《全漢文》卷五十四。劉勰稱“二十五篇”,或因記而僅列《官箴》之數(shù)?!〈藓褐复揆?、崔瑗父子和胡廣,均東漢作家。補綴:據(jù)《後漢書·胡廣傳》,崔氏父子、劉騊駼並胡廣等曾繼揚雄補寫各類官員的箴文凡四十八篇,合稱《百官箴》。

(22)指事配位:即配位指事,言依照職位指事以爲鑒。 鞶(pán):束官服的革帶。鑑:同“鑒”,綴於鞶帶上的銅鏡。可徵:唐寫本作“有徵”。鞶鑑可徵,謂如鞶鑒繫身一般隨時可以獲取鑒戒的意思?!⌒潘^:唐寫本作“可謂”。

(23)潘勗(xù):字元茂,漢末作家。《符節(jié)》:箴名,今不存?!貚鹤痔?,東晉初作家?!陡党肌罚簻貚小妒坛俭稹?,見《藝文類聚》卷十六。今本寫作“傅臣”想爲形,唐寫本正作“侍臣”。

(24)王濟:字武子,西晉文人,其《國子箴》已亡。 引廣事雜:唐寫本、《御覽》作“引多而事寡”?!∨四幔鹤终?,西晉文人,潘勗孫?!×x正體蕪:《晉書》本傳載潘尼《乘輿箴》,其中有“天下非一人之天下,乃天下之天下”等語,故曰“義正”,但寫來卻嫌冗繁蕪雜?!≈裕杭础爸小?,謂恰如其分,恰到好處。

(25)王朗:字景興,三國時魏國文人,明帝時爲司空?!端囄念惥邸肪戆耸嬘衅洹峨s箴》殘文數(shù)句?!≈媒砺模褐阁鹞膶懺陬^巾、鞋履之上。不少註家以爲指箴文的內(nèi)容寫到了頭巾鞋履,恐非是。“置巾履”,實爲“置於巾履”的省語,雖省略介詞“於”,“巾履”仍爲表處所的名詞,應謂寫於甚麼之上的意思,故下文纔說“失其所施”?!椪陆溷懀禾茖懕尽ⅰ队[》“戒”作“武”,當據(jù)改。憲章,指法度,這裏任動詞,謂學習效法。武王銘文刻勒於四周戶席,《雜箴》效其法,自然應指將箴文寫於巾履之上而不會指箴文之中寫到巾履諸物了?!∷鹁^:這又正是王朗《雜箴》所寫到的內(nèi)容。其殘文有云:冬天無竈不暖,夏日無井不涼,以此喻家中需有嚴君。不倫不類,意亦淺泛。劉勰對這種內(nèi)容和文辭並不欣賞,故曰“繁辭不已”。

夫箴誦於官,銘題於器,名目雖異,而警戒實同(26)。箴全禦過,故文資確切;銘兼褒讚,故體貴弘潤(27)。其取事也必覈以辨,其摛文也必簡而深,此其大要也(28)。然矢言之道蓋闕,庸器之制久淪,所以箴銘異[寡]用,罕施於[後]代(29)。惟秉文君子,宜酌其遠大焉(30)。

箴言諷誦在官府朝廷,銘文題刻於器皿雜物,它們雖說是名目各異,但警惕訓戒的本質(zhì)卻是一致的。箴文純爲抵禦過錯,因而文辭講究堅確切實;銘文兼及褒揚頌讚,所以體例崇尚弘大溫潤。舉事務必應顯得扼要而明晰,行文又定要做到簡練而深刻,這就是箴銘寫作的大致要領了。然而到了後世,直言不諱的風氣已經(jīng)匱乏,刻器記功的制度久已廢止,箴銘二體因而極少應用,很難流行於後世的原因也就在這裏了。祇不過秉筆撰文的後來君子,倒是很值得把握住其中弘大深遠的這一特點的。

【註釋】

(26)誦於官:指諷誦於官府朝廷。“官”應任表處所的名詞,與下句“題於器”的“器”字相協(xié)。 名目:唐寫本、《御覽》作“名用”。

(27)禦過:抵禦、防禦過錯?!〈_:堅正?!『霛櫍汉甏蠖鴾貪?。

(28)覈:實,指切要。辨:明白清晰?!〈笠号c以上各篇所用的“大體”、“大較”諸語意相近仿,指大體要求、基本要領。

(29)矢言:直言。闕:此處同“缺”字?!S:沉沒,喪失?!‘愑谩㈧洞禾茖懕咀鳌肮延谩?、“後代”,是。

(30)酌:擇善而取。遠大:指寫作立意的深遠弘大。

贊曰:銘實表器[器表],箴惟德軌。有佩於言,無鑒於水(31)。秉茲貞厲,敬言乎[警乎立]履。義典則弘,文約爲美(32)。

總之,銘是器物之上標刻的體裁,箴是道德規(guī)範方面的文體。要像佩玉繫身那樣牢記警言的戒鑒,不該如水中照影一般祇圖事物形表。把握住這些貞正的訓示,便能警乎其言付諸實行。內(nèi)容符合典常即應算得宏大,文辭寫得簡約則又堪稱美好。

【註釋】

(31)表器:字或有互倒,唐寫本作“器表”。“器表”與下文“德軌”對。表,指表面,器表謂刻勒於器物之上的文體?!≤墸褐敢?guī)範?!∨澹簬В概逵窭M身。言:銘、箴所訓戒的警言?!o鑒於水:《國語·吳語》載伍子胥諫吳王語:“王其盍(何不)亦鑑於人,無鑑於水。”韋昭注:“鑑,鏡也。以人爲鏡見成敗,以水爲鏡見形而已?!眲③恼Z即用此典,兩句實包含著這樣的意思:應當牢記有益的、切實的鑒戒,不要祇取表皮的、虛浮的教訓。

(32)秉:持,把握。貞:正。厲:別寫作“勵”,謂勉勵,這裏指訓示。另有註家以爲“貞厲”二字據(jù)《周易·履》“夬履貞厲”語而來,取意亦應相同。其實,卦、象中的“厲”字均訓危險;本篇論述的銘、箴雖或嚴正卻無險可言,故解句謂把握住貞正的鑒戒應最顯順暢,此後解似不宜取。 敬言乎履:唐寫本作“警乎立履”。王利器《文心雕龍校證》(以下簡稱“王證”)曰:“‘警’之作‘敬言’,此一字爲兩字也?!甭模盒?,實踐;立履謂付諸實行?!〉洌撼5?,指符合典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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