兵車行^[1]

車轔轔，馬蕭蕭^[2]，行人弓箭各在腰^[3]。耶娘妻子走相送，塵埃不見咸陽橋^[4]。牽衣頓足攔道哭，哭聲直上干云霄^[5]。道旁過者問行人，行人但云：“點行頻^[6]。或從十五北防河，便至四十西營田^[7]。去時里正與裹頭，歸來頭白還戍邊^[8]。邊庭流血成海水，武皇開邊意未已^[9]。君不聞漢家山東二百州^[10]，千村萬落生荊杞^[11]?？v有健婦把鋤犁，禾生隴畝無東西^[12]。況復秦兵耐苦戰(zhàn)，被驅不異犬與雞^[13]。長者雖有問^[14]，役夫敢申恨^[15]？且如今年冬，未休關西卒^[16]?？h官急索租，租稅從何出^[17]？信知生男惡^[18]，反是生女好，生女猶得嫁比鄰，生男埋沒隨百草^[19]。君不見青海頭，古來白骨無人收，新鬼煩冤舊鬼哭，天陰雨濕聲啾啾^[20]！”

[1] 天寶以來，唐王朝不斷進行所謂“開邊”，經常發(fā)生戰(zhàn)爭。天寶十載（751）四月，劍南節(jié)度使鮮于仲通進攻南詔（據有今云南西北部一帶），大敗，士卒死亡六萬人。高仙芝將兵三萬攻擊與唐王朝爭奪西域的大食（古阿拉伯帝國），大敗，士卒死亡殆盡。唐王朝不甘心失敗，又大募兩京（長安、洛陽）和河南、河北兵攻南詔，無人應募，楊國忠遣御史分道抓兵，連枷送往軍所?！坝谑切姓叱钤?，父母妻子送之，所在哭聲振野?！保ā顿Y治通鑒》卷二百一十六）杜甫這首詩大約作于這年。詩中假設問答，通過被征從軍者之口，控訴了皇帝窮兵黷武，肆意開邊的政策?！靶小痹枪艠犯姷囊环N體裁名稱，后沿用于重在敘事的詩題中。

[2] 轔（lín鄰）轔：車行聲。蕭蕭：馬鳴聲。

[3] 行人：指被征從軍的人。

[4] “耶娘”二句：寫從軍者家屬送行之多，塵土迷漫，把前方的咸陽橋都遮住了。耶，通“爺”。咸陽橋，在長安城北，橫跨渭水，為通往咸陽的大橋。

[5] 干云霄：形容送行爺娘妻子哭聲之大，上沖云霄。干，沖犯。

[6] 點行頻：頻繁地點名征發(fā)。自此以下至篇末，都是詩中被征從軍人的話。

[7] “或從”二句：是說有人從十五歲被征從軍，四十歲還在服役。開元以來，吐蕃常侵擾黃河以西地區(qū)，唐王朝征調關中、朔方等地方的軍隊，集中河西地區(qū)，加強防御，保護莊稼。因其地在長安以北，所以說“北防河”。營田，漢代已實行屯田制，唐代邊區(qū)要沖地方的軍隊，除遇有戰(zhàn)事作戰(zhàn)外，平時還要種田，并于節(jié)度使下設度支營田副大使掌管其事。

[8] “去時”二句：是說自幼年從軍，歸來時頭發(fā)都白了。里正，即里長。唐制：百戶為一里，設里正一人，掌戶籍、賦役等事（杜佑《通典·食貨三》）。裹頭，古時人以皂羅巾裹在頭上為頭巾（《二儀實錄》）。這里說“里正與裹頭”，表示其年紀尚小。戍，駐防。

[9] 武皇：漢武帝劉徹，在歷史上他是以武功著稱的皇帝。這里借以指代唐玄宗。唐人詩中多有這種用法。如王昌齡《青樓曲》之二：“白馬金鞍從武皇?！表f應物《逢楊開府》詩：“少事武皇帝?！?/p>

[10] 漢家：指唐王朝。山東：指華山以東廣大地區(qū)。錢謙益注引《十道四蕃志》：“關以東七道，凡二百一十一州?！保ā跺X注杜詩》卷一）這里說“二百州”，是大約數(shù)。

[11] 生荊杞（qǐ起）：田園荒蕪景象。荊：荊棘，一種多刺的野生植物。杞：杞柳，叢生灌木。

[12] “縱有”二句：意思是男子被征調從軍，健壯的婦女種不好莊稼。無東西，是說禾苗零亂，不成畦垅。

[13] “況復”二句：是說關中士卒極頑強，能苦戰(zhàn)，因此被調來調去，像趕雞犬一樣。況復，更加。秦兵，指關中地區(qū)的士卒。

[14] 長者：征夫對作者的尊稱。

[15] 役夫：被征調的士卒自稱。敢申恨：反詰語氣，不敢表示怨恨，又不能不表示。

[16] 未休：未罷，沒有遣還鄉(xiāng)里。關西：函谷關以西。

[17] “縣官”二句：是說百姓苦于征戍，農業(yè)荒廢，朝廷催繳租稅，怎么能繳得出來？縣官：指皇帝。《史記·絳侯周勃世家》：“庸知其盜買縣官器。”司馬貞索隱：“縣官，謂天子也?！庇帧稘h書·東平王宇傳》：“今暑熱，縣官年少。”注：“不敢指斥成帝，謂之縣官也。”這里也是從這個意義上不說皇帝而說“縣官”。

[18] 信知：實知。惡：不好。

[19] “生女”二句：申述上兩句所說“好”“惡”之根由。比鄰，近鄰。隨百草，死無其所的意思。

[20] “君不見”四句：以青海頭慘景為例，為唐王朝實行“開邊”造成人民大量傷亡而痛心。青海頭，青海湖邊。唐王朝與吐蕃時常在那里爭戰(zhàn)?！顿Y治通鑒》卷二百一十六載：天寶八載（749）六月，哥舒翰以兵六萬三千，攻吐蕃石堡城，拔之，唐士卒死者數(shù)萬。煩，多，劇。啾（jiū究）啾，象聲詞，常常指動物細小的叫聲，這里指眾多的鬼哭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