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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講 最后的賭注

大明魔咒——魏忠賢 作者:劉云生


第二講 最后的賭注

我們講到魏忠賢從小被嬌寵,野性十足,成了目不識丁的文盲;長大后雖然成家,卻不養(yǎng)家,成天吃喝嫖賭,浪蕩家產(chǎn),成了一個市井流氓。

今天有句網(wǎng)絡流行語,叫“不作不死”,美國人一看,形象生動,立馬編進了俚語詞典,翻譯成“No zuo no die”,從魏忠賢的早期人生經(jīng)歷來看,他算得上是真正的“作”家。

前面講了,魏忠賢務農(nóng)舍不得花力氣,打工又嫌工資低,后來用心學了一段時間廚藝,看著可以出師自立了,又覺得太下賤,賺錢慢,還特辛苦,拋下手藝去當門衛(wèi),到衙門當臨時工,為官員幫差,為富人收爛賬,收入倒是不斷增加,但吃喝嫖賭,錢老是不夠用。

又想任性又沒錢,怎么辦呢?這難不倒聰明的魏忠賢。作為一個草根,他的面前有四條路可供選擇:

第一條路,偷盜、搶劫。這是典型的無本生意,也是全世界最古老的行業(yè)之一,如果運氣好,一單生意就能解決終生溫飽。但干這行風險太大,不是被別人干掉,就是被官府砍頭,至少也得吃幾年牢飯。雖然魏忠賢膽大過身,屬于文盲加流氓,但他深知走這條道不易。由此看來,他還沒沾染上王建、郭威、朱溫的那些惡習,算得上是大明王朝一位基本合格的守法公民。

第二條路,借貸。這看起來是再好不過的路子,但對魏忠賢來說,借點小錢混混日子還可以,要借大錢創(chuàng)業(yè)就很艱難了。金錢往來,不單要看面子,還得看實力和誠信。魏忠賢屬于典型的社會底層人員,沒實力,沒地位,沒關系,除了可憐巴巴的一點打工收入和一幫吃喝玩樂的狐朋狗黨,沒有積蓄,沒有產(chǎn)業(yè),自然也就沒人給他面子。不像皇親國戚,憑著耀眼的身份、炙熱的權(quán)勢、廣泛的人脈,張口就能貸出上億,要么一本萬利做生意,要么任性揮灑。再說了,借貸還得要抵押,魏忠賢是一人吃飽全家不餓,除了一百多斤的肉身,就是個無產(chǎn)階級,估計拿自己去抵押都沒人愿意接手。所以,魏忠賢剩下的就只有誠信了。但這也成問題:一沒身份地位,二沒經(jīng)濟實力。就算是頂級正人君子,也沒人愿意放貸給你,更何況魏忠賢還不太守誠信,有了錢就脾燥心癢,不花在妓院和酒館就不舒服,誰敢貸款給他?

第三條路,賭博。這是魏忠賢自己喜歡并且是學有專長的路子。但魏忠賢再聰明也不是賭神,雖然有些小動作,但明顯學藝不精,手氣也不是場場爆紅,賭本也就是些散碎銀兩甚至銅鈿,連成錠的銀子都拿不出,怎么靠著賭博發(fā)財呢?

第四條路,做官。上邊三條發(fā)財路子要么走不通,要么太艱難,魏忠賢還有第四條路,那是他做夢都想的——做官。魏忠賢和他同時代的人都看到了一個事實:當官就有錢,有錢可當官,錢越多官越大,官越大錢越多。錢生官,官生錢,循環(huán)往復,生生不息——這就是所謂的“金權(quán)互換律”。可惜這條路更走不通,最大的阻力是,他是一個文盲,扁擔和“一”分不清,鋤頭和“7”認不得,就連自己名字都比劃不出來,哪來的官運?

四條路都堵死了,魏忠賢只能在社會底層晃悠,以超高負荷消費著自己的青春和健康。

好運撞不上,壞事年年有。有一次,魏忠賢走到了人生的十字路口:不僅窮得身無分文,還欠下了一屁股賭債、酒債、花債。債主成天催罵、威脅、侮辱,偷盜不敢,當強盜找不到組織,借貸又無門,陷入困境但智商極高的魏忠賢果斷地找到了一條生財還債的路子:他回到鄉(xiāng)下,逼著老婆馮氏改嫁,拿到了一筆精神補償費,可數(shù)來數(shù)去還不夠,突然看見了五歲的小女兒,眉頭一皺,計上心來,這“張口貨”養(yǎng)著花錢,賣了賺錢,于是,賣完老婆的魏忠賢毫不猶豫地把女兒也給賣了。

要說吃喝嫖賭,還僅僅算是生活惡習的話,賣妻賣女,那就不是一個男人應該做的事了,老百姓通常罵這種人“禽獸不如”。

賣了老婆女兒后,魏忠賢又瀟灑了幾個月,就從困境陷入絕境。

因為經(jīng)常出沒花街柳巷,明代的低級妓院衛(wèi)生條件又不達標,管理也不規(guī)范,魏忠賢患上了一種難以啟齒的病——瘍毒,這是中醫(yī)的叫法。西醫(yī)叫軟組織化膿性感染,具體癥狀就是局部組織紅、腫、熱、痛,功能障礙,老百姓形象地把這種病用來罵人——“頭頂生瘡,腳底流膿”。

生了病,自然要醫(yī)治,但魏忠賢不想把錢花在醫(yī)生那兒。人受罪,還花錢,那哪行!他把僅有的一點錢投向了賭場。有一天,身患瘡毒的魏忠賢急于翻本,在賭桌上以小博大,哪知道膽大手臭,徹底輸沒了,還欠下巨額賭債。

走出賭場的魏忠賢看看天,看看地,再看看太陽光下自己的影子,這下清凈了,家沒了,老婆女兒沒了,身上瘡毒發(fā)出陣陣惡臭,人生怎么會這樣?

魏忠賢是否就此洗心革面,重拾做人的勇氣?不會。

作為毀三觀的代表人物,魏忠賢從來不缺乏做人的勇氣和底氣,哪怕一無所有,哪怕身患惡癥。即便到了這個關頭,魏忠賢還是拍拍身上的灰塵,好像要趕走身上的霉運,然后又準備昂首闊步地走人。

可惜,這一次,他沒有辦法瀟灑轉(zhuǎn)身,只能東躲西藏。根據(jù)史書記載,一大幫賭友成了債主,成天跟在他后面,斥責、辱罵、嘲諷,什么難聽罵什么。

有一次,魏忠賢被堵在了十字路口,逃不掉了。巨額的債務、惡毒的咒罵、殘破的身體,魏忠賢不躲不藏了。他匪夷所思地想到了最后的賭本——面對這些無情的賭徒,他緩緩拔出了刀,不是拼命,也不是自殺,他光天化日之下一刀割下了自己的命根子,扔給了那幫債主,然后,踉踉蹌蹌消失在茫茫人海之中。

這一年,魏忠賢22歲。

魏忠賢怎么喪失男人資格的?歷史上有三種解釋。

首先要申明的是,對這個問題的關注絕對不是無聊的考證,而是為了說明兩個問題:一是有利于分析魏忠賢的賭徒個性,解釋他如何從草根躋身廟堂,以及發(fā)跡的動機和路徑;二是說明從這些解釋中過濾出民間對魏忠賢的道德差評。

第一種解釋,意外事件。這屬于小說家言,《梼杌閑評》是其代表。說魏忠賢(那時候還叫李進忠)吃喝嫖賭,家產(chǎn)蕩盡,把親生父親魏云卿送給他的珠子賣了,一幫乞丐謀財害命,把他灌醉了扔河里,后來被回旋水流拍上沙灘,一條餓瘋了的野狗沖上來,一口咬掉了他的命根子——“可憐半世風流客,竟作凈身失性人!”

第二種解釋,糜爛自宮。這說法以魏忠賢同時代人朱長祚為代表。在《玉鏡新譚》中,朱長祚描述說——

忽患瘍毒,身無完肌……思為閹寺,遂以此凈身者?!扉L祚:《玉鏡新譚》卷一

魏忠賢成天沉迷酒色財氣,最后患上性病,體無完膚,只好忍痛割愛,準備去當宦官。

第三種解釋,憤而自宮。這是比較可信的一種觀點,史料來源是《明史》和《明史紀事本末》。根據(jù)這種說法——

(魏忠賢)嘗與年少賭博不讎,走匿市肆中,諸少年追窘之,恚甚,因而自宮?!睹魇芳o事本末》卷七十一

所謂不讎,就是支付不起賭債,被別人逼迫辱罵,一氣之下?lián)]刀自宮。

第一種說法應當屬于文人的想象,具有嚴厲的道德批判色彩,還包蘊著因果報應情結(jié)——你晃啊,你蕩啊,連狗都不放過你。這顯然是對人物臉譜化、標簽化的藝術(shù)虛構(gòu),不符合真實的歷史。我們只需說明一點:那時候?qū)俗拥牧w慕多于鄙視。因為,在明代中晚期,思想解放,個性解放,最后自然就變成了身體解放,裸奔、濫情成了一種時髦,知識分子階層還特別流行所謂的用身體寫作。整個社會,上至某些皇帝,下至販夫走卒,中間的官場精英,都喜歡平康冶游,花巷留名。如果感染上了性病,說明玫瑰牡丹、白芍含笑都經(jīng)見過了,不以為恥,反以為榮。大才子屠隆花市招搖,引蜂呼蝶,最后得了病,盡人皆知,“筋骨段壞,號痛不可忍”。到了這時候,另一個大才子湯顯祖還獻詩十首,以資安慰、鼓勵,同時給這種病取了個令人哭笑不得的美名——“情寄之瘍”!

第二種說法有一定的可信度。但有幾個問題必須明白:

首先,性病在明代,不是什么大不了的病,色情行業(yè)發(fā)達,明里暗里,各類性病醫(yī)生很多。單純的患病就讓魏忠賢看破紅塵,斬斷孽根,既不符合當時的時代背景,也不符合魏忠賢的個性。其次,雖然有高度發(fā)達的醫(yī)療水平,魏忠賢沒錢治病也是實情,想到宮里當宦官更是魏忠賢心中的夢想。但問題的關鍵在于:那時候他的年齡已經(jīng)很大了,22歲,他自己不是不清楚,即便自宮,進宮當差的概率幾乎為零。再次,根據(jù)明代法律,自宮是非法的?!洞竺髀伞方棺詫m,朱元璋時期對自宮者“杖一百,流三千里”,弘治皇帝更是嚴厲到頒旨,凡是自宮者,一律處斬。最后,也是最重要的,魏忠賢既交不起手術(shù)費,也沒錢送禮走后門。在明代,宦官職位屬于熱門工種,家里沒一筆錢做手術(shù)費、人情費,想割都找不到正規(guī)的“刀子匠”,即便割了,也進不了宮。

也就是說,魏忠賢并不是因為生病主動割除命根子,丟掉做男人的尊嚴。

筆者贊同第三種說法。

首先,這種說法史料來源相對靠譜,屬于正史;其次,遭受侮辱后斷然自宮符合魏忠賢粗猛、果決的性格;最后,即便屬于被逼無奈,魏忠賢此舉也帶有明顯的賭徒心理:這一割,雖然失去了一個男人的尊嚴,但一來可以免去所有的賭債、酒債、花債,二來還可尋求拼死一搏的人生機遇——進宮當差,換取未來可能的美好前程。

男人的資格沒了,尊嚴沒了,魏忠賢的人生是否就立即轉(zhuǎn)運了?答案是:人生沒有最差,只有更差!

自宮后的魏忠賢墜入人生的最低谷。除了在寺廟里抓一把香灰止血外,他沒有任何藥品、營養(yǎng)品,因為他身無分文。史料上記載:魏忠賢自宮后,白天到偏僻的巷子里乞討,晚上到破廟藏身,身上掛一片、拖一綹,傷口嚴重感染,渾身臭氣熏天。不僅討不來東西,還遭人白眼、呵斥、驅(qū)逐。

換作一般人,到了這個關頭,不是沮喪、絕望,就是恨天恨地恨祖宗,要么就鋌而走險。魏忠賢的反應是什么?“昕夕晏如,不自為辱”。晚上靜靜地忍著疼痛和饑餓數(shù)星星,睡足了,滿懷希望外出乞討。有一次,在一家酒店乞討,食客們不僅沒施舍、同情,還掩鼻叱罵、驅(qū)逐他,魏忠賢絲毫不覺得委屈,淡定地走開了。這種人生態(tài)度,積極的評價是大氣磊落,不拘小節(jié);消極的評價是皮糙肉厚,百毒不侵。

這種頑強而淡定的求生欲望說明了魏忠賢自我人格中最為強大的一種力量。正是從這些個人苦難中,魏忠賢洞悉了世情和人心,消泯了人性中最為柔軟的一些東西,比如同情、憐憫,比如寬恕、容忍,磨煉了鋼鐵般的意志和心性。從此,他那本已扭曲的價值觀被無限地推向另一個極端:人活一世,草生一春,只有利益和強權(quán)才是人生的硬道理!

那一刻,魏忠賢掌握了生存哲學的極限規(guī)則,那就是——

最窮不過討飯,不死總得出頭。

但生存意志是一回事,生存則是另外一回事。傷口感染,饑餓寒冷,魏忠賢極有可能隨時倒斃在街頭巷尾、破廟荒郊。要那樣,無非就是一個無賴、賭徒、乞丐的窮途末路,死不足惜。歷史的吊詭之處就在于魏忠賢遇到了好人和貴人:先是一個精通醫(yī)術(shù)的道士為他止血療傷,保住了小命;然后碰見了一個算命相面的江湖術(shù)士,獲得了人生的第一桶金。

說起來,江湖術(shù)士應當是騙人的居多,但偏偏這位術(shù)士一看見瘦骨嶙峋、大病纏身、氣息奄奄的魏忠賢卻眼睛一亮,立馬請求店主人給這位乞丐吃點好的,喝點熱的。哪知道,店主人毫不客氣地說:“你要當好人,為什么不自己幫他,我出錢糧,你當好人,你當我是傻子?”

術(shù)士嘆口氣,打開錢袋,拿出二兩銀子交給店主人,并且吩咐道:一半藥物調(diào)理身體,一半伙食開支。

這江湖術(shù)士為什么會幫助魏忠賢?歷史上從來都是一個謎。史料上說,術(shù)士一見魏忠賢,就發(fā)現(xiàn)他是虎落平陽、龍困淺灘,要幫他脫困。真正的原因應當是:這術(shù)士看著魏忠賢一表人才,即便流落江湖還那么淡定從容,從心底同情、佩服他。

二兩銀子在那時候的中低收入階層中算得上是一筆大款項。就是這筆錢,使魏忠賢完全養(yǎng)好了傷,身體也調(diào)養(yǎng)得筋強骨壯、氣色紅潤。術(shù)士一看,特高興,說他終于“脫胎換骨”了,馬上買來香蠟錢紙,外加豬頭公雞,帶魏忠賢到了他棲身的破廟。魏忠賢還死盯著豬頭看的時候,術(shù)士已經(jīng)跪倒在神像前,要和魏忠賢結(jié)為“死友”,同甘苦,共患難,生死與共。

魏忠賢糊里糊涂叩頭作揖完了,還沒醒神的時候,術(shù)士又遞給他一個沉沉的包裹,告訴他——

你年過五十,當有大貴;目前小劫難一過,就有宮里面的貴人相助,平步青云;但你終生要牢記的是你名字中的那個“忠”字,不能背離,才能善終。這是我算命十年的收入,全部給你,你好好規(guī)劃使用,我們什么時候相見,再看緣分。

說完,這江湖術(shù)士就走了。

魏忠賢抹抹眼睛,敲敲腦袋,看著天上的日光,再打開那沉甸甸的錢袋,看到了真金白銀,才知道這不是白日做夢。

這記錄真不真實?這些材料來自于當時人的記載,填補了魏忠賢險惡人生境遇的空白,筆者認為應當是真實的。雖然有迷信成分,但我們不能拿今天的價值觀去苛求古人,并且這江湖術(shù)士是勸誡魏忠賢走正道,做善事。

吃完了祭神的豬頭和公雞,魏忠賢背著沉甸甸的錢袋走出了破廟,也走出了人生的困境和卑微。

劫后余生的魏忠賢是否會洗心革面,重新做人?他的命運又會發(fā)生什么樣的改變?

  1. 朱長祚《玉鏡新譚》卷一:“晝潛僻巷乞食,夜投破寺假息,昕夕晏如,不自為辱?!薄熬吐玫曦ご叮瞬粸槔?,而皆呼叱之,忠賢亦不甚屈也。”

  2. 朱長祚《玉鏡新譚》卷一:“趨向所宿之廢祠,置香楮牲醴于神案。相士云:‘今日與汝結(jié)為死友,他日慎勿相忘?!屹t泣云:‘今日殘生是公所賜也,豈比異鄉(xiāng)骨肉,當是再生父母。他日茍富貴,唯公是命。茍相忘,唯神是殛?!瘍扇怂鞂ι癜税荻恕O嗍考大浪幸再浿屹t,云:‘我今欲他游,不識相會是何年也。君亦自此否極泰來,當有一中貴相挈耳。我十年游貲,今一旦奉汝,唯囑汝以尊名“忠”字在念,可保令終也。永以我言銘之于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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