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自題小像》

詩人魯迅:魯迅詩全考 作者:顧農 著


《自題小像》

魯迅最著名的詩篇之一,是1903年他為自己剪去辮子后的第一張照片而作的這首七絕:

靈臺無計逃神矢,風雨如磐暗故園。

寄意寒星荃不察,我以我血薦軒轅!

這首詩言簡意深,反映了魯迅青年時代的思想風貌,歷來引起人們極大的關注。

詩的結句“我以我血薦軒轅”乃是本詩抒情的高潮,意思是說要把一腔熱血貢獻給民族革命的偉大事業(yè)。軒轅就是傳說中漢族的始祖黃帝(其詳見于《史記·五帝本紀》);薦,《說文》釋為“薦席也”,就是墊在身子底下的草席。血薦軒轅,就是為民族解放事業(yè)作出犧牲。這樣的措辭同當時的革命者往往將推翻腐朽的清王朝與“排滿”聯(lián)系在一起有著密切的關系,清末的革命者為了鼓吹革命,往往強調漢、滿之分,復古主義情緒十分嚴重的光復會不必說,就是同盟會,綱領中也還是有“驅除韃虜”這樣的提法。當時的革命者并非反對整個滿族,而是要推翻一小撮最反動最腐朽的清王朝當權派。

這樣的立言同魯迅剛剛把辮子剪去直接相關。魯迅在留學日本之前雖然思想不斷有所進步,業(yè)已了解“排滿的學說和辮子的罪狀和文字獄的大略”,但離下決心為反清革命貢獻力量甚至不惜作出犧牲尚有一定距離;到日本留學以后情形不同了,東京乃是當時中國民主革命斗士聚集的地方,魯迅到這里后,除了認真學習之外,尤其熱心于“赴會館,跑書店,往集會,聽講演”[1],努力吸取新潮思想,積極參加革命活動,覺悟有了明顯的提高。1903年春天他毅然剪去作為清朝臣民象征的辮子,是弘文學院“江南班的第一個”[2]。斷發(fā)后他拍了一張照片,《自題小像》一詩就是題此照片并贈給同學好友許壽裳的。后來許先生率先公布了這首詩,《自題小像》這個題目估計也是許先生擬加的。

辮子在當時是一個很敏感的東西,在最嚴重的情況下聯(lián)系著腦袋的安危。魯迅后來說過“假如有人要我頌革命功德,以‘抒憤懣’,那么,我首先要說的就是剪辮子”[3]。魯迅剪辮子一事發(fā)生在1903年春天,據(jù)周作人回憶,“癸卯(1903年)三月四日,謝西園回國,魯迅托他帶回一只衣箱,內有不用的中國衣服和書籍,和一張‘斷發(fā)照相’”[4]。而據(jù)其日記,魯迅的斷發(fā)照是他稍晚些時候收到的[5]。許壽裳與魯迅同在東京,他獲贈的照片或應出于魯迅新近拍攝之斷發(fā)照片的同一底片。

許壽裳又說,魯迅的剪辮在“1902年初秋”的“半年以后”,同學鄒容等人捉了留學生監(jiān)督姚文甫的奸之前[6]。據(jù)此以推,其時應是1903年初春。捉奸并將姚監(jiān)督的辮子掛在留學生會館屋梁上示眾一事在當年3月。

在清朝末年甚至民國初年,剪去辮子乃是一件非同小可的大事,極可能引起風波[7]。1900年當章太炎先生剪去辮子時,曾鄭重其事地寫過一篇《解辮發(fā)》,聲明自己從此與“滿洲政府”(清王朝)徹底決裂。魯迅的斷發(fā)與此意義相同[8],此時賦詩言志,同樣顯示了“異族軛下的不平之氣”[9]和高昂的革命精神。

許壽裳剪辮略早于魯迅,他倆志同道合,魯迅將此詩贈給他是很合適的。

這里不免涉及一個有爭議的問題:此詩的寫作年代。這個問題本來并不存在,接受贈詩的許壽裳說得很清楚:“一九〇三年他二十三歲,在東京有一首《自題小像》贈我”[10];他在另外一些談魯迅的文章中也有同樣的說法[11]。所以許廣平在編《集外集拾遺》及二十卷本《魯迅全集》時錄入此詩,即系于1903年。但是后來人們看到一張魯迅手書此詩的條幅,其末署“二十一歲時作,五十一歲時寫之,時辛未二月十六日也。魯迅。”(原件無標點)按辛未二月十六乃是1931年4月3日,依此推算,此詩當作于三十年前的辛丑即1901年,或者算得細致些,當作于1901年2月19日至1902年2月7日之間。其時魯迅還在南京。所以過去十卷本《魯迅全集》就曾將此詩系于1901年,雖違背編輯體例亦在所不顧[12]

采用1901年說的還有不少論著、選本和教材。持此說者認為,此詩作于1901年,而于1903年贈給許壽裳,這樣一處理,似乎與許壽裳的回憶也就沒有矛盾了。

堅持1901年說的人們提出過種種理由,例如第一,魯迅的記憶力很強,他自稱“二十一歲時作”,不會記錯。第二,此詩并非為題照片而作,詩中沒有任何題照的痕跡??梢娮髟娕c贈照題詩之間有一段時間差距,應當是先作詩后題贈,而許壽裳將二者混為一談了。第三,1903年春天魯迅托老同學謝西園帶回的東西中有斷發(fā)照片,而上面并無題詩,可見此時未作此詩。第四,魯迅赴日本留學前夕,前江南水師學堂的老同學胡鼎(韻仙)有詩三首為贈,從這些詩來看,他已經讀到過《自題小像》了。如此等等。此外還有種種推測,離題更遠。

這些理由恐怕都是很難成立的。按胡鼎贈魯迅的三首詩如下——

英雄大志總難侔,夸向東瀛作遠游。

極目中原深暮色,回天責任在君流!


總角相逢憶昔年,羨君先著祖生鞭。

敢云附驥云泥判,臨別江干獨愴然。


乘風破浪氣豪哉,上國文光異地開。

舊域江山幾破碎,勸君更展?jié)鷷r才。

幾首詩憂時傷世,感慨深沉,但其中并看不出有革命的意思。“濟時”“回天”與“血薦軒轅”之間有著明顯的差距。根據(jù)這三首詩就說其作者胡鼎一定已經看到過《自題小像》,并進而證明魯迅這首詩作于1902年去日本之前,難以令人信服。

《自題小像》一詩確實沒有明顯的題相片的痕跡,這是正常的,正如優(yōu)秀的題畫詩并不黏著于畫面而可以單獨成立一樣。但是這樣一首詩同“斷發(fā)照相”的密切聯(lián)系讀者還是能夠體會得出來的,例如“血薦軒轅”與剪掉辮子的關系,又如“故園”的提法與身在異國的關系等等,其實詩中那個“神矢”的說法也表明他此時身在海外——這一點下文將詳細談到。

至于魯迅的記憶力,總起來看非常之好,但也有不大好的時候。談到他自己的各首舊體詩寫于何時時,記憶力就不算很好。

這是因為魯迅對自己的舊體詩很不重視,往往隨作隨棄。他早年的詩作往往由周作人記錄下來,而他本人向不存稿。他曾自稱“不喜歡做古詩”[13];又說“我以為一切好詩,到唐已被做完,此后倘非能翻出如來掌心之‘齊天太圣’,大可不必動手,然而言行不能一致,有時也謅幾句,自省殊亦可笑”[14],從這樣風趣的謙辭中亦頗可考見他對作舊體詩確實不大熱心,更無意于保存。許廣平在致許壽裳的一封信中也曾提到“迅師于古詩文,雖工而不喜作。偶有所作,系應友朋要請,或抒一時性情,隨書隨棄,不自愛惜,生嘗以珍藏請,輒遭哂笑?!?sup>[15]

事實也正是如此,1934年楊霽云動手編《集外集》的時候,希望盡量多地收入舊體詩,魯迅復信說:“我平常并不做詩,只在有人要我寫字時,胡謅幾句塞責,并不存稿。自己記得的也不過那一點,再沒有什么了。”[16]面對一再索稿,魯迅說:“舊詩本非所長,不得已而作,后輒忘卻,今寫出能記憶者數(shù)章……”[17]又說:“詩雖無年月,但自己還約略記得一點先后,現(xiàn)在略加改動,希照此次序排列為荷”[18];“作詩的年代,大約還約略記得,所以添上年份,并號數(shù),寄還。其中也許有些錯誤,但也無關緊要”[19]。其實他為諸詩系年錯得相當厲害。初版《集外集》凡收詩十四首,系年有誤的凡八首:《哭范愛農》題1913年,應為1912年;《無題》(“大野多鉤棘”)題1932年,應為1931年;《題彷徨》題1932年,應為1933年;《贈日本歌人》題1932年,應為1931年;《湘靈歌》題1932年,應為1931年;《自嘲》題1933年,應為1932年;《贈人二首》題1934年,應為1933年——所以排列順序也就大有問題,而這些魯迅都認為“無關緊要”?!蹲灶}小像》一詩,初版《集外集》未收,魯迅已經整個兒把它給忘了。其實他在三年前的辛未二月十六日還手寫過一次此詩。

所以,當魯迅重新手寫這首詩的時候把寫作時間弄錯一點,是沒有什么奇怪的,何況也可以說他并沒有完全弄錯。

中國舊時記年歲有兩種辦法,一種記虛歲,一生下來就算一歲,然后累加;另一種記足歲,生日在上半年者用虛歲減一,生日在下半年者用虛歲減二。魯迅在很多情況下依照老傳統(tǒng)記虛歲;但他學生時代則一貫記實足年齡,例如:光緒二十七年辛丑年(1901)底,魯迅畢業(yè)于江南陸師學堂附設的礦務學堂,畢業(yè)證書上寫“現(xiàn)年十九歲”,如記虛歲,他應當算二十一歲。1903年魯迅的年齡,見于《清國留學生會館報告書》與《清末民初洋學學生題名初輯》者,都是二十一歲。日本明治三十七年(1904)夏,魯迅進仙臺醫(yī)專時填寫的入學申請書和學業(yè)履歷表上都自稱“二十二歲”,也是記足歲。正因為學生時代魯迅不記虛歲,所以后來回憶此時之事時也往往記實足年齡。例如魯迅1934年12月6日致蕭軍、蕭紅的信中說:“其實,我的體子并不算壞,十六七歲就單身在外面混,混了三十年,這費力可就不?。坏珱]有生過大病或臥床數(shù)十天……”[20],魯迅離開故家在1898年,這里說的“十六七歲”顯然是記實歲即虛歲減去一二歲。所以,所謂“二十一歲時作”,應理解為1903年;只是到魯迅晚年,他又按中國老傳統(tǒng)用虛歲說話,“五十一歲時寫之”,乃在1931年。在同一文本中混用兩種記年歲的方法,而未用統(tǒng)一的標準予以換算,不免雜亂無章,容易引起誤會,這正是記憶力出了問題;這在魯迅也不止一次了,1930年秋海嬰周歲時魯迅抱著他有一張合影,魯迅題詩兩句道:“海嬰與魯迅,一歲與五十”——這里海嬰記實足年齡,而他本人則記虛歲。

總之,魯迅自稱《自題小像》為他“二十一歲時作”,與許壽裳先生的說法其實是一致的,這首詩寫于1903年春天他已經剪去辮子之后。留著辮子而說“我以我血薦軒轅”,那將是無法理解的事情。

寫作年代既定,進而來看此詩的旨意。

一般來說,絕句的第三句往往帶有轉折的意味,是詩中最為吃緊的所在。“寄意寒星荃不察”一句也正是如此。

通過月亮、云彩或星星表情達意、傳遞信息,是中國古典詩歌中用得很多的手法。通過“寒星”寄意于“荃”而“荃不察”,這一意象顯然是化用了《離騷》中的詩句:“忽奔走以先后兮,及前王之踵武。荃不察余之衷情兮,反信讒以齏怒?!蓖跻荨冻o章句》注釋云:“荃,香草,以喻君也。人君被服芳香,故以香草為喻?!鼻^“荃”,自然是指楚王;而魯迅詩中的“荃”則指祖國的人民。魯迅這句詩的意思是說,他一心寄希望于人民的覺醒,但一時還看不到這種覺醒,于是只有犧牲自己,作很可能無效的反抗了。許壽裳解釋《自題小像》全詩的大意說:“全首寫留學異邦所受刺激之深,遙望故國風雨飄搖之感,以及同胞如醉,不勝寂寞之感,末句則直抒懷抱,是其畢生實踐之誓言”[21]?!败醪徊臁钡臐撆_詞正是這個“同胞如醉”的感慨。魯迅對于中國民眾的不覺悟始終感慨很深,后來在雜文和小說中常常流露出“怒其不爭”的意思。

至于“寒星”一詞,似乃“直尋”,沒有用什么典故。早春的星自然是“寒星”,“寒”字與當時的時代氣氛亦頗合拍?;蛞詾橛盟斡瘛毒呸q》:“今修飾而窺鏡兮,后尚可以竄藏。愿寄言夫流星兮,羌倏忽而難當。卒壅蔽此浮云兮,下暗淡而無光?!边@樣來追尋典故似乎并不恰當,因為在《九辯》里并沒有什么“寒星”。如果只是談通過天上的星云以寄意,則屈原在《九章·思美人》中早已有之——

愿寄言于浮云兮,遇豐隆而不將。

因歸鳥而致辭兮,羌宿高而難當。

關于“寄意寒星荃不察”這一句詩,分歧的說法很多,其中有一種是大有意味而不能同意的。這一意見多年前由楊天石先生首先提出[22],大意說,1903年是中國人民掀起轟轟烈烈的拒俄運動之時,東京的中國留學生組織了拒俄義勇隊(稍后改名為軍國民教育會),起先他們曾經寄希望于清政府改變政策,積極抵御沙俄的侵略,推派特派員歸國請見清王朝權貴面陳一切,但清王朝卻喪心病狂地鎮(zhèn)壓拒俄運動,1903年6月5日上?!短K報》揭載了以光緒皇帝口氣發(fā)布的《嚴拿留學生密諭》,引起海內外愛國有識之士的巨大憤怒。7月初,特派員在不得要領后返回東京,匯報情況,于是群情激憤,反清運動隨之迅速高漲,關于漢族始祖黃帝(軒轅)的宣傳文字大量出現(xiàn)。楊先生認為《自題小像》應作于這一時期,“寄意寒星荃不察”一句的深層含義乃是“隱喻清王朝不理睬拒俄義勇隊和愛國人士的抗敵愿望,密諭鎮(zhèn)壓”。

詩史互證本極可喜,但由此得出的結論必然是《自題小像》一詩作于1903年7月之后,這與人們已經確切知道的此詩寫于1903年春天這一基本情況是矛盾的,夏天寫這首詩而用“寒星”,也于理不甚相合。

楊先生在文章中也引證了宋玉《九辯》,并強調指出,王逸《楚辭章句》解釋“寄言夫流星”為“托忠策于賢良”,賢良就是兩名特派員。至于“荃不察”,楊先生認為“完全是埋怨和責備君主之詞”,在屈原是如此,在魯迅也是如此。似此,則“寄意寒星荃不察”一句詩就有了十分具體的歷史內容:魯迅本來寄希望于清朝皇帝,希望清廷改變國策,抵御沙俄,然而朝廷卻不聽忠告,反而鎮(zhèn)壓拒俄運動,忠而見疑,大失所望,于是發(fā)出埋怨和責備之詞,并一轉而下定決心,要“推翻帝國主義走狗清王朝,為民族解放而奮斗”了。

這樣解詩,似乎頭頭是道,而且當年確實有先寄希望于清廷改變國策,在遭到鎮(zhèn)壓后一變而為主張革命的人。軍國民教育會在聽取特派員匯報后,將宗旨由“實行愛國主義”改為“實行民族主義”,下決心“排滿”,就是典型的一例。問題在于魯迅是否也是如此,如取楊說,將如何解釋魯迅早在1903年春天就剪去了辮子?他的剪辮,不僅在朝廷密諭嚴拿留學生之前,也在特派員歸國之前,而且還在拒俄義勇隊成立(1903年4月)之前。

先將作為清朝臣民標志的辮子剪去,而此后仍然以清朝的忠臣順民自居,寄意于君王,可惜君王不僅不予理睬,反而密諭鎮(zhèn)壓,得到這樣的教訓后魯迅才改變立場,下決心反對清朝,為民族解放事業(yè)而奮斗。這樣的過程魯迅經歷過嗎?

魯迅在舊體詩中運用楚辭典故的地方很多,但都是靈活運用,很少有完全按照原意一成不變的。詩無非是抒發(fā)感情,不可能每一句都有其“本事”,用索隱的辦法解釋詩歌,只能在非常有限的范圍之內進行,不宜擴大化,否則我們將遇到很大的麻煩。

筆者不贊成楊先生對《自題小像》特別是對“寄意寒星荃不察”一句的解說,但很欣賞他在詩史互證方面所做的努力,贊成將沙俄的瘋狂侵略作為背景之一來研讀魯迅這首詩。沙俄侵華由來已久,1900年以后尤其囂張,這正是造成“風雨如磐暗故園”的原因之一。魯迅是拒俄運動的積極參加者——他后來的文章《斯巴達之魂》《中國地質略論》都與此有關,楊天石先生曾用文學、歷史互證的方法加以闡發(fā)[23],給予讀者深刻的印象——稍后他又曾在文章中寫道:“俄羅斯什赫諸邦,夙有一切斯拉夫主義”,近代以來瘋狂侵略中國,對于這樣的侵略者唯一的辦法是用實力來“自衛(wèi)”,“所當有利兵堅盾,環(huán)衛(wèi)其身,毋俾封豕長蛇,薦食上國”[24]。但是后面的事情不能簡單地直接拿來解釋前面的作品。用歷史資料來解釋文學作品也是有限度的,而且一定要采取極其嚴格的歷史主義態(tài)度,在這一方面只要稍有逾越,例如在時間范圍上的逾越,就很可能不符合原作的本來意義。

比“寒星”更麻煩的是“神矢”。

在詩的首句“靈臺無計逃神矢”中,“靈臺”指心,或曰精神;“神矢”一詞則比較新穎難解。據(jù)許壽裳先生的解釋,此句“說留學外邦所受刺激之深”[25]。而具體講到“神矢”,又說是用了一個洋典故,“蓋借用羅馬神話愛神之故事”[26];又說“想系借用羅馬神話庫必特(Cupid)愛矢之故事,亦猶駢體文中‘思士陵天,驕陽毀其羽翮’(《集外集·〈淑姿的信〉序》)乃用希臘神話伊凱魯斯(Icarus)冒險失敗之故事也”[27]。而這個愛神庫必特愛矢之故事同魯迅留學日本時的“受刺激”是什么關系,與詩的下幾句是什么關系,許先生則未加解說。

許先生是接受魯迅贈詩的人,他的意見自然大有權威,所以許多學者根據(jù)他的說法加以發(fā)揮,大抵從愛神這里來考慮問題。愛神管的是愛情和婚姻,于是有人說“靈臺無計逃神矢”就是“說結婚的無奈”[28];可是魯迅的結婚在1906年,這時尚無“無奈”。又有人退一步說,這是對家庭代為訂婚的不滿,此說好像最為流行,例如新近出版的一本專著寫道——

在羅馬神話中,有一個長著翅膀的少年,就是愛神丘比特。他的箭同時暗暗射中某男某女的心,這男女雙方就會結合。但他的射箭有點亂來,有時雙方并不合適,他也射去,弄得人家雖不合適也非相愛不可。魯迅在五四時期有一首白話詩《愛之神》,就寫到這位“愛神”在射箭之后,被“一箭射著前胸”的人問他:“我應該愛誰?”他回答說:“你要是愛誰,就沒命的去愛他;你要是誰也不愛,也可以沒命的去自己死掉?!边@就是說,他頗有點“為射箭而射箭”,至于他胡亂射中的男女是否合適、是否美滿,他是不管的了。這很有點像中國神話中的“月下老人”。在不合理的婚姻制度下,人們在提到他的時候,與其說是在愛情美滿的當兒,倒不如說常常是在婚姻不美滿的時刻,亦即是在無可奈何非相愛不可的情況下。魯迅寫《愛之神》,就是用來揭露封建婚姻的不合理的。本詩首句“靈臺無計逃神矢”不正是“被一箭射著前胸”的意思嗎?1903年夏,魯迅歸國度暑假,母親要他答應早在他南京求學時就已提過的與朱家的婚事。魯迅不愿拂逆年輕守寡、生活艱苦的母親的心意,在無可奈何中答應了。估計就在魯迅假滿回日本后,母親就辦訂婚手續(xù)。在封建社會,訂婚幾乎同結婚同樣重要,事情定了就不能改了。所以1903年暑假是魯迅不幸婚姻的關鍵時刻,1906年不過是去“完婚”罷了。魯迅對這婚事內心是很不滿的,因而才有“靈臺無計逃神矢”的詩句[29]。

這里闡述相當充分,而同時也就暴露了此說的種種問題。愛神在西方是很得人心的神,與中國古代封建家長式的“月下老人”大不相同。魯迅的母親要給他包辦一門他內心很不贊成的婚事,能否用“靈臺無計逃神矢”來形容,是一個很大的麻煩。最大的問題還在于,《自題小像》一詩作于1903年春天,尚在他不得已而訂婚之前。

正因為此說絕不可通,所以早就有人雖以神話中的“愛矢”來解釋詩中的“神矢”,但強調這里的意思已經有變化,認為“魯迅在這里是把它原來所指的狹義的男女愛情,賦予新的廣義的解釋,用以代替自己熱愛祖國,因而就無法擺脫為擔心祖國命運而帶來的精神刺激”[30]。類似的說法后來反復出現(xiàn),基本大同小異。

這樣的解釋看似通達有理,而其實仍然絕不可通。愛國主義乃是魯迅深刻的本心,為什么要說什么“無計逃”呢?這樣來講解詩句,給人的印象是魯迅本來不愛國,也不想愛國,中了一箭之后總算是愛國了,但十分勉強——這豈不奇怪絕倫?

還有一種意見與上一種意見相近而同樣絕不可通,該說認為“神矢”就是革命思潮,當時主要指進化論思想,那時革命思潮正盛,像飛矢一樣打中了魯迅和別的愛國留日學生的心。“靈臺無計逃神矢”說明革命思潮對魯迅的震動之大,影響之深。此說同樣不可通,因為這樣一來,就好像魯迅本來不知道什么新思潮,也不愿意接受新思潮,中了一箭之后總算是接受了,但十分勉強,為“無計逃”而感慨不已,這豈不同樣奇怪絕倫?

其實,“靈臺無計逃神矢”這一句,還是許壽裳先生講得好,說的是“留學外邦所受刺激之深”,應當補充的是,種種刺激主要來自國內,魯迅1904年10月8日在仙臺寫給友人蔣抑卮的信中說過:“樹人到仙臺后,離中國主人翁頗遙,所恨尚有怪事奇聞由新聞紙以觸我目。曼思故國,來日方長,載悲黑奴前車如是,彌益感喟?!?sup>[31]他先前在東京的時候,“怪事奇聞由新聞紙以觸我目”者那就更多,青年魯迅憂心如焚,這就是他的詩句“靈臺無計逃神矢”的內涵?!吧瘛奔础吧裰荨钡暮喎Q,“矢”指刺激,魯迅新創(chuàng)的“神矢”這一詞組即指神州所來之矢——全句說他沒有辦法逃避由國內傳來的刺激;所以下文又接著說,自己無論如何不能忘懷形勢極其糟糕的故國,那里風雨如磐,一片黑暗,人民群眾尚未覺醒;而他本人是下決心為民族解放事業(yè)奮斗到底的,雖作犧牲也在所不惜。

許先生把“神矢”同羅馬神話聯(lián)系起來看只是他的一種推測,所以一則說“蓋借用……”,再則說“想系借用……”,都沒有下什么斷然的結論;而后人不察,就此疑似之說大加發(fā)揮,難免失之甚遠了。此詩同魯迅自己的私事如婚姻之類絕無聯(lián)系。

《自題小像》一詩給人印象最深并早已成為警句的是最后一句“我以我血薦軒轅”,“血薦軒轅”,與魯迅臨終時人們獻給他的“民族魂”三個大字一脈貫通,遙相呼應。

詩句中連用了兩個“我”字流露出一種無奈的獨立蒼茫之感,這種無奈也頗有籠罩魯迅一生之意。除了五四高潮期的一小段時間以外,魯迅始終有一種獨戰(zhàn)的悲哀而難以擺脫。試舉兩段后來的作品看——

倘使我還得偷生在不明不暗的這“虛妄”中,我就還要尋求那逝去的悲涼飄渺的青春,但不妨在我的身外。因為身外的青春倘一消滅,我身中的遲暮也即凋零了。

然而現(xiàn)在沒有星和月光,沒有僵墜的胡蝶以至笑的渺茫,愛的翔舞。然而青年們很平安。

我只得由我來肉薄這空虛中的暗夜了,縱使尋不到身外的青春,也總得自己來一擲我身中的遲暮。(《野草·希望》)


煙水尋常事,荒村一釣徒。

深宵沉醉起,無處覓菰蒲。(《無題》)

在這種地方,人們很容易想起《自題小像》一詩,以及他青年時代欣賞過的尼采和后來翻譯過的阿爾志跋綏夫。

[1]《且介亭雜文末編·因太炎先生而想起的二三事》,《魯迅全集》第6卷。

[2]詳見許壽裳《剪辮》,《亡友魯迅印象記》,人民文學出版社1953年版,第1—2頁。

[3]《且介亭雜文·病后雜談之余》,《魯迅全集》第6卷。

[4]《魯迅在東京·補遺》,《魯迅的故家》,河北教育出版社2002年版,第330頁。參見《魯迅小說里的人物·吶喊衍義·剪發(fā)》《魯迅的青年時代·東京和仙臺》。癸卯三月初四當公元1903年4月1日。

[5]周作人癸卯三月廿九日(1903年4月26)日記:“接大哥廿一日函,并斷發(fā)小照一張?!保ㄓ坝”尽吨茏魅巳沼洝飞蟽裕笙蟪霭嫔?996年版,第389頁)

[6]詳見許壽裳《剪辮》,《亡友魯迅印象記》,人民文學出版社1953年版,第1—2頁。

[7]參見魯迅的小說《頭發(fā)的故事》《風波》《阿Q正傳》。

[8]盡管魯迅后來說,他的剪辮“毫不含有革命性”,“只是為了不便”(《且介亭雜文末編·因太炎先生而想起的二三事》)。這是魯迅的謙辭,不可呆看。

[9]《墳·雜憶》,《魯迅全集》第1卷。

[10]《懷舊》,《我所認識的魯迅》,人民文學出版社1978年版,第39頁。

[11]詳見《我所認識的魯迅》《〈魯迅舊體詩集〉序》等文;只有一次許先生說“魯迅往仙臺學醫(yī)……別后,他寄給我一張照片,后面題著一首七絕詩,有‘我以我血薦軒轅’之句”(《亡友魯迅印象記·仙臺學醫(yī)》),當出于記憶之誤,也可能是魯迅此時再一次題贈此詩。

[12]十卷本《魯迅全集》中的《集外集拾遺》有“附錄”二種,“一為作者早年的詩文,共十七篇,是1898年至1902年的作品”,依照這一體例,《自題小像》應列入,但并沒有收在這里,卻編入《集外集》中去了,同時署1901年。這種自違失照的情形,大約是因為《自題小像》同魯迅更早的作品如1901年的《庚子送灶即事》《祭書神文》《別諸弟》等等相比明顯高出一頭,卻又錯誤地相信此詩作于1901年,結果便出現(xiàn)了一個明顯的矛盾。

[13]《集外集·序言》,《魯迅全集》第7卷,第4頁。

[14]1934年12月20日致楊霽云的信,《魯迅全集》第12卷。

[15]轉引自許壽裳《〈魯迅舊體詩集〉序》,《我所認識的魯迅》,人民文學出版社1978年版,第55頁。

[16]1934年10月13日致楊霽云的信,《魯迅全集》第12卷。

[17]1934年12月9日致楊霽云的信,前引書。

[18]1934年12月19日致楊霽云的信,前引書。

[19]1934年12月23日致楊霽云的信,前引書。

[20]1934年12月6日致蕭軍、蕭紅的信,《魯迅全集》第12卷。

[21]《〈魯迅舊體詩集〉跋》,《我所認識的魯迅》,人民文學出版社1978年版,第57頁。

[22]《“荃不察”與“薦軒轅”——〈自題小像〉新探》,《南開大學學報》1977年第4期。

[23]詳見《〈斯巴達之魂〉和中國近代拒俄運動》(《光明日報》1976年10月23日)、《〈中國地質略論〉的寫作與中國近代史上的護礦斗爭》(《魯迅研究資料》第1輯,文物出版社1976年10月版)二文。

[24]《集外集拾遺補編·破惡聲論》,《魯迅全集》第8卷。

[25]《懷舊》,《我所認識的魯迅》,人民文學出版社1978年版,第39頁。

[26]《〈魯迅舊體詩集〉跋》,《我所認識的魯迅》,人民文學出版社1978年版,第57頁。

[27]《〈魯迅舊體詩集〉序》,前引書,第56頁。

[28]錫金《魯迅詩本事》,《文學月刊》1956年11月號。

[29]倪墨炎《魯迅舊詩探解》,上海書店出版社2002年版,第30—31頁。

[30]于植元《魯迅詩本事質疑》,《處女地》1957年1月號。

[31]魯迅1904年10月8日致蔣抑卮,《魯迅全集》第11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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