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惜花四律》

詩人魯迅:魯迅詩全考 作者:顧農(nóng) 著


《惜花四律》

魯迅早年與二弟周作人合作寫成的《惜花四律》,先前曾被收入十卷本和十六卷本《魯迅全集》;后來要出十八卷本的新全集了,這四首詩是否收入,專家們曾經(jīng)有過不同的意見,有人主張不必再收,因為這一組詩原作者是周作人,有人主張繼續(xù)收錄,因為這些詩是魯迅大改過的[1]——最后還是收入了,列入《集外集拾遺補編》附錄之二(《魯迅全集》第8卷,人民文學出版社2005年版,第538頁)。收進來當然是對的,這一組詩魯迅加工的痕跡很濃,由此能得到很多信息,頗具研究的價值。

這四首詩的出處在《周作人日記》辛丑年后所附《柑酒聽鸝筆記》中,題作《惜花四律步藏春園主人元(原)韻》,作者署“漢真將軍后裔”;眉批則說:“都六先生(周作人)原本,戛劍生(魯迅)刪改”,又說“圈點悉遵戛劍生改本”[2]。所謂“漢真將軍”,指西漢的著名將領周亞夫?!妒酚洝そ{侯周勃世家》云,周亞夫駐扎在細柳,天子前來勞軍,前驅(qū)先到,進不了營門;稍后文帝本人駕到,還是進不去,于是——

上(文帝)乃使使持節(jié)詔將軍:“吾欲入勞軍?!眮喎蚰藗餮蚤_壁門。壁上士吏謂從屬車騎曰:“將軍約,軍中不得驅(qū)馳?!庇谑翘熳幽税崔\徐行。至營,將軍亞夫持兵揖曰:“介胄之士不拜,請以軍禮見?!碧熳訛閯?,改容式車。使人稱謝:“皇帝敬勞將軍?!背啥Y而去。既出軍門,群臣皆驚。文帝曰:“嗟乎,此真將軍矣!”

可知“漢真將軍后裔”表明姓周,指魯迅、周作人皆可。日記中這樣署名,恰好表明這四首詩是他們兄弟親密合作的成果。

在周作人的初稿上魯迅改得很多,已近于重寫,所以周作人后來提到這四首詩時,直接將它們稱為魯迅的作品[3]?,F(xiàn)照定本抄錄如下:

鳥啼鈴語夢??M,閑立花陰盼嫩晴。

怵目飛紅隨蝶舞,關心茸碧繞階生。

天于絕代偏多妒,時至將離倍有情。

最是令人愁不解,四檐疏雨送秋聲。


劇憐常逐柳綿飄,金屋何時貯阿嬌?

微雨欲來勤插棘,薰風有意不鳴條。

莫教夕照催長笛,且踏春陽過板橋。

祗恐新秋歸塞雁,蘭艭載酒槳輕搖。


細雨輕寒二月時,不緣紅豆始相思。

墮裀印屐增惆悵,插竹編籬好護持。

慰我素心香襲袖,撩人藍尾酒盈卮。

奈何無賴春風至,深院荼已滿枝。


繁英繞甸競呈妍,葉底閑看蛺蝶眠。

室外獨留滋卉地,年來幸得養(yǎng)花天。

文禽共惜春將去,秀野欣逢紅欲然。

戲仿唐宮護佳種,金鈴輕綰赤闌邊。

據(jù)周作人眉批,第一首只有第一句和第二聯(lián)是“原本”,而其中“茸碧”原作“新綠”;第七句的“不解”,原作“絕處”。第三首也是只有第一句和第二聯(lián)出于原稿,其余都是魯迅改寫的。關于二、四兩首無眉批,不知道是并無改動還是全部由魯迅重新寫過,估計是后一種可能性比較大,這里周作人完全未提“原本”如何。

就周作人眉批所說明的情況來看,魯迅的改訂占了很大的比重,而且用詞更為講究,例如“新綠”二字比較一般,而“茸碧”則更為形象直觀,與上句中的“飛紅”對仗關系也更佳??上覀儸F(xiàn)在看不到周作人的原稿,否則可以對魯迅這一系列修改的用心有更多的了解。

《惜花四律》寫愛花護花的心情頗為細致動人,這與他早年喜歡種花關系很大。三弟周建人先生回憶說,魯迅早年“空閑時也種花,有若干種月季,及石竹,文竹,郁李,映山紅等等,因此又看或抄講種花的書,如《花鏡》,便是他常看的。他不單是知道種法,大部分還要知道花的名稱,因為他得到一種花時,喜歡盆上插一條短竹簽,寫上植物的名字。”[4]魯迅對花草的興趣維持了很長時間,在南京讀書期間曾寫過若干關于花木方面的札記,至今還可以看到兩則《蒔花雜志》(現(xiàn)亦已編入《集外集拾遺補編》附錄二)。他從日本回國以后,又恢復了對于植物學的愛好,抄錄和??绷瞬簧儆嘘P的古書,如《南方草木狀》《園林草木疏》《洛陽花木記》《何首烏錄》《金漳蘭譜》等等;這些可以說都是《惜花四律》的延伸和發(fā)展。

從魯迅早年與周作人合作的這四首七律還可以看出魯迅青年時代的舊體詩功夫,對偶的句子安排得很是工整到位。魯迅后來在《南腔北調(diào)集》的《題記》里提到這個書名的由來,又說用這名目也有“準備和還未成書的將來的《五講三噓集》配對”的意思,接下去又道:

我在私塾里讀書時,對過對,這積習至今沒有洗干凈,題目上有時就玩些什么《偶成》,《漫與》,《作文秘訣》,《搗鬼心傳》,這回卻鬧到書名上來了。這是不足為訓的。

這樣的積習,現(xiàn)在絕大部分知識分子乃至作家、詩人已經(jīng)不再有了。能對對子或?qū)憥资着f體詩的人往往很自豪,盡管對得如何寫得如何又是另一個問題。這正如現(xiàn)在的高考作文,偶有學生用文言文來寫,往往能拿到高分;至于他那文言文是否真的上路,又是另一個問題一樣。魯迅說的“不足為訓”,頗堪深長思之,這不能單純地看成只是他的謙辭,對對子能學會固然很好,普遍提倡似已無必要。

[1]參見陳??怠丁聪Щㄋ穆伞挡荒軓摹呆斞溉抵袆h去》,《中華讀書報》2002年7月31日。

[2]影印本《周作人日記》上冊,第294—295頁。

[3]詳見《舊日記里的魯迅·辛丑二》,《魯迅小說里的人物》,止庵校訂,河北教育出版社2002年版,第293頁。

[4]《魯迅先生小的時候》,《回憶大哥魯迅》,上海教育出版社2001年版,第2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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