陽春召我以煙景——張賢亮與引起爭議的《綠化樹》《男人的一半是女人》及另一種生活
新時期文學,有一支力量不能小覷,那就是20世紀50年代末,懷著對革命的赤誠,面對現(xiàn)實,獨立思考,大膽探索,創(chuàng)作了大量反映人民內部矛盾,揭示社會生活矛盾和表現(xiàn)愛情生活作品,而被含冤整肅的一大批“右派”作家。
當時,年輕的作家陸文夫、李國文、鄧友梅、從維熙、王蒙、張賢亮等,只有二十多歲,他們以對社會主義的真誠和理想主義,開始注意在歌頌的美麗光環(huán)的遮掩下的現(xiàn)實問題。他們在自己的作品中,反映可喜成績的同時,也表現(xiàn)了難以避免的困惑,并提出了自己的觀察和思考的成果,交給黨和人民,如同王蒙寫《組織部新來的年輕人》、李國文寫《改選》一樣。但不幸的是,這一大批作家被扣上“右派”帽子,受盡了凌辱與折磨。
新時期文學發(fā)軔,這批“右派”作家,依舊懷著對人民、對革命事業(yè)的無限忠誠,再一次勇敢地站在思想解放運動的前列,毅然拿起筆,從不同角度反思共和國的坎坷歷史,透視世道人心,探索人的靈魂,成了新時期文學的中堅力量。
這批作家的作品,主要涉足知識分子形象,即“右派”生活題材。
王蒙的“季節(jié)系列”長篇,陸文夫的《清高》《井》,鄧友梅的《涼山月》,從維熙的“大墻文學”系列,特別是他們中年紀最小、受苦最深的張賢亮關于知識分子的小說,最具代表性?;蚩烧f,在新時期關于知識分子敘事中,算是個異數。他的小說沒有一味譴責知識分子的苦難,反而主要表現(xiàn)他們在蹉跎歲月中靈魂的升華、知識分子的社會地位,重建了知識分子的權威。比如從《靈與肉》中,我們可窺探到,改革之初,重建知識分子主體性與合法性的諸種方案,并可把握到此時期知識分子的多維度?;仡櫋鹅`與肉》的歷史語境,對照當下知識分子深陷學院化、專業(yè)化、邊緣化、失位化的現(xiàn)實,我們重讀張賢亮的“知識分子改造”為主題的小說,很有必要,“有助于我們反思曾經塑造知識分子主體性的條件是如何消失的,那曾經賦予知識分子的歷史重任的20世紀80年代是如何終結的”(石岸書《知識分子如何“大寫”》)。
1
1957年,張賢亮剛剛二十一歲,因發(fā)表長篇抒情詩《大風歌》而被劃成“右派”,開始了整整二十二年屈辱痛苦的階下囚人生旅程:兩次勞改、一次管制、一次群眾專政、一次關監(jiān)。單單這些遭遇,就是一部厚厚的知識分子命運的長篇小說。
張賢亮1954年高中畢業(yè),因出身“官僚資產階級”,又是“關管斗殺子女”,受到了不公正的對待,不得不攜老母弱妹,隨北京貧民遷到黃河岸邊務農。過了一年,他被甘肅省委干部文化學校錄用為語文教員。張賢亮感到“新時代的來臨”,于是真誠地寫出發(fā)表于1957年7月《延河》的長詩《大風歌》。就在同年,《人民日報》發(fā)表一篇《斥大風歌》文章,他被打成“右派”。
改革開放后,與張賢亮閑聊,提到《大風歌》時,他說,“今天再讀這首詩,只看看《大風歌》的副標題‘獻給在創(chuàng)造物質和文化的人’,你就不能不說我張賢亮有超前意識”。當然,他又說,《大風歌》詩中“任那戈壁灘上的烈日將我折磨,忍受深山莽林里的饑渴”,簡直是讖語。
張賢亮有著特殊的人生經歷,注定了他的主要作品跳不出被改造的生活經驗。但他的作品與一般寫“知識分子形象”的小說不同,他不單單是一種被迫害過程的再現(xiàn),而是撕開曾被扭曲、曾被摧殘過的靈魂,以揭示“人的過程”,并為讀者展現(xiàn)那種富有歷史感與現(xiàn)實感的人的生存狀態(tài)的悲愴壯烈。
最初,我是從《寧夏文藝》上,先后讀到他的六篇短篇小說。
《四封信》《四十三次列車》兩篇,構思不夠綿密,文字也較生澀。但小說寫“文化大革命”時的種種世相,卻有濃郁生活氣息。
《霜重色彩濃》則寫“文化大革命”后,兩個過去的同學是“情敵”“政敵”,一個“右派”與一個很“左”卻被極左打折一條腿的校長之間的故事。他們拋棄前嫌,不計個人恩怨,走向新生活的情操讓人感動。
《吉卜賽人》《邢老漢和狗的故事》這兩篇小說還是寫“文化大革命”苦難生活的,其嚴謹的現(xiàn)實主義風格,對生活開掘之深,刻畫人物心靈之出色,很耐咀嚼。“墨點無多淚點多”,句句看來都是血。
《邢老漢和狗的故事》是張賢亮尚未平反時,嘗試寫的第一篇小說。取材于真實生活。張賢亮說,寫狗,喻“雞犬不寧”的“文化大革命”。后此作被謝晉改編為電影《老人與狗》。謝添與斯琴高娃擔任男女主角。那時,張賢亮自己已有了“寧夏鎮(zhèn)北堡西部影視城”。拍電影時,張賢亮特意按小說中狗的模樣,做了一條道具狗來紀念它,也祭奠那段歷史。
《在這樣的春天里》寫“文化大革命”中某農場一個女青年遭受凌辱的故事。小說以白描手法,平靜而冷峻地將筆觸深入生活底蘊和人物靈魂,從并不新鮮的故事,反映非正常政治生活對人心靈的戕害。這篇小說,是張賢亮與邵振國合作的。在我寫的王蒙一章里提及,邵振國的短篇小說《麥客》先后投給包括《人民文學》《朔方》等多家期刊,均遭退稿,邵振國后來對我說,他是懷著最后一試的心情,投給《當代》的。我見到后,編發(fā)在《當代》上,不久,小說獲全國短篇小說獎。我覺得,《麥客》在挖掘靈魂中溶解的歷史內容這一點上,與富有雄渾高原氣派的渾茫深沉的張賢亮的《綠化樹》、氣魄宏大的張承志的《北方的河》、向陜北高原俯視的路遙的《人生》,一脈相承,是一曲高原雄渾而響遏行云的高亢之歌。
直到1985年,我見到了邵振國后才知道,邵振國與張賢亮竟然曾是親戚。邵振國娶了張賢亮的妹妹。在北京燕京飯店,邵振國為我擺了一桌酒席,因有老前輩俞平伯作陪,我才答應赴宴。席間清楚了邵振國、張賢亮、俞平伯都是親戚關系。俞平伯在老君堂的故居與我家的四合院同在南小街的一東一西,離得很近。依稀記得在我很小的時候,爺爺曾帶我去過俞家那座開滿馬櫻花的四合院,聽學者名流諸京戲票友唱京劇。
1980年,我又從9月號的《朔方》上,讀到張賢亮的《靈與肉》。
《靈與肉》塑造了一個曾蒙受冤屈卻一直腳踏實地的建設者和愛國者許靈均真實、豐滿的形象。漫長的生活,把人從“靈”到“肉”一概損傷了,但許靈均卻傷心悟道,不敢忘卻自己的責任和價值。小說獲當年全國小說獎。
于是,評論家閻綱在《〈靈與肉〉和張賢亮》一文,開宗明義地推崇道:“寧夏出了個張賢亮!”他把《靈與肉》視為“從黑暗中舉起的一個明亮的火把”。這正如張賢亮自己所說,“唯其有痛苦,幸福才更顯出它的價值”,這里有張賢亮的痛苦,也有他的歡樂,有他對人生各個方面的體驗,而他的歡樂離開了和痛苦的對比,則會變得黯然失色。這苦和甜混在一起,才形成了他這種令人興奮和引人入勝的香味。這便是《靈與肉》中的精神火把。
《靈與肉》后來被謝晉拍成電影《牧馬人》,轟動全國。張賢亮說,小說中的女主人公,是我落魄時的紅顏知己,“身無彩鳳雙飛翼,心有靈犀一點通”。后因她家人反對,把她看管起來。謝晉到中央戲劇學院選女主角,讓張賢亮拿主意,張賢亮一看到叢珊,立刻說:“就是她了!”那個他四十歲才遇到的喜歡他的女子,一直深深埋在他心里,“青青子衿,悠悠我心”。叢珊與她有幾分神似,所以選了叢珊。
張賢亮接著又發(fā)表了中篇小說《龍種》《河的子孫》,兩篇小說都是寫經濟改革的,以開闊雄健的色調取代了舊作的悲涼之氣。
2
張賢亮真正引起廣泛關注、具有轟動性社會效應的作品,是《綠化樹》和《男人的一半是女人》兩部中篇小說。引起評論界和讀者強烈反應和爭論的,也是這兩部作品。
張賢亮在一次座談會上說,這兩個中篇是姐妹篇,同屬他的“唯物論者的啟示錄”系列。它的主人公是章永璘。但不知為什么,張賢亮該系列,只寫了《綠化樹》和《男人的一半是女人》,便沒了下文。
我曾在1985年問過他,他顧左右而言他,似并沒有講清“唯物論者的啟示錄”系列半途而廢的原因。到了多年后,2008年,我應邀給一家出版社主編一套“閱微學館——中國當代文學大家隨筆文叢”時,我給張賢亮打電話,要他給我自選一部隨筆集。我說:“這套叢書,沒有老哥的東西,焉能稱大家文叢?!彼芡纯斓卮饝?。在與我商量書的內容時,他提出:“我要給你編一本關于文人從政的隨筆集,如何?”我聽后很興奮,因為中國文壇尚無作家肯將從政的感悟、經驗用隨筆的形式反映出來。我的大學老師,當過中央委員、文化部長的王蒙,本有無人企及的條件寫關于從政的文學作品,但他從不涉足該領域。因此,1983年“踏上了紅地毯”的張賢亮,不僅被中央統(tǒng)戰(zhàn)部部長閻明復請到中南海座談,并歷任中國人民政治協(xié)商會議第六、七、八、九、十屆全國委員會委員。而且每次必有切中大國發(fā)展之關鍵提案,闖出一條中國文人參政、議政的另類道路。
于是,在我主編并作序的這套叢書里,有一本張賢亮《中國文人的另一種思路》的書,使該叢書別開生面,氣象不凡。閱讀這本書,我很明白,張賢亮的“另一種思路”,注定搶了他寫更多小說的時間,接著他又下海經商,辦起了張賢亮稱為“我的另類文學作品”的鎮(zhèn)北堡西部影視城?!兑粋€和八個》《黃河謠》《紅高粱》《紅河谷》等八十多部影視作品,都是在鎮(zhèn)北堡西部影視城拍攝的。
參政、經商,張賢亮哪里還有時間弄文學?熊掌與魚不能兼得,這原本就是悖論。每次見到張賢亮,總為他的“人在文學,心在從政”惋惜,張賢亮原本是可以寫出大作品的作家!政壇的英才已如過江之鯽,而文苑的優(yōu)秀作家卻少之又少,何苦去那里討生活,逐名利?
還是回到20世紀80年代初期的張賢亮的《綠化樹》《男人的一半是女人》。
張賢亮的作品,從他的成名作《邢老漢和狗的故事》開始,大都用一個敘述者“我”的視角,講“我”的坎坷經歷和種種心態(tài),這樣作者自己的強烈理想主義色彩,必然滲透到對歷史、社會、人生的理解和評判中去?!毒G化樹》《男人的一半是女人》集中表現(xiàn)了張賢亮小說的這一特色。
《綠化樹》寫的是章永璘一生曲折經歷的一個生活截斷。漫長的苦難精神歷程中的一個層次,當然也構成了相對獨立性。章永璘從一個失去常態(tài)的勞改犯,逐漸恢復了一個正常人的意識和感情,特別是有了維護自己尊嚴的抗爭。而這一切,皆緣于一個善良女性馬纓花,她奇跡般地闖入了他瀕臨絕望的生活,使他得到了人生最起碼的溫暖,從精神到肉體獲得了一種新的升華。正是經過“煉獄”的磨煉,又經過學習《資本論》,再加上人民群眾的感召,資產階級家庭出身的知識分子章永璘,成為唯物主義者。
《男人的一半是女人》與《綠化樹》相似,都是力圖通過章永璘的苦難命運來呈現(xiàn)他的心理歷程。二者不同之處,在于《男人的一半是女人》著重寫了人的性意識的壓抑和覺醒,表現(xiàn)了章永璘經歷了靈與肉、人與獸、情與理、歡樂與痛苦、希望與失望、高尚與卑下的痛苦搏斗,最終回歸為正常人的重大主題。這一次,給章永璘帶來人生轉折的,又是一位年輕、美貌、豐滿、性感的女性,為他奉獻了青春的肉體,她叫何香久。
張賢亮在《男人的一半是女人》中,大膽地赤裸裸地將“性意識”揳入到章永璘、何香久的命運和性格沖突之中。在當時這樣大膽地挑戰(zhàn)文學中的“雷區(qū)”,使這部作品問世后毀譽不一。
持批評態(tài)度者,譴責《男人的一半是女人》是一部自然主義的“性文學”;而高度贊譽者,認為該小說是一部表現(xiàn)現(xiàn)實生活的政治批判小說。毀譽的爭論,持續(xù)了許久。20世紀80年代末,在“反對資產階級自由化”和“清理精神污染”的時候,張賢亮作為有“爭議”的作家,運動一來,必定首當其沖。有意思的是,正逢“山雨欲來風滿樓”,那屆政協(xié)會開幕了。大概是考慮到如果由張賢亮出面澄清一些疑問,可能對海外媒體有點說服力吧,于是那屆政協(xié)會由張賢亮、馬烽、馮驥才、鄧友梅四位作家,在東交民巷的中國新聞工作者協(xié)會出席中外記者招待會,接受海內外記者采訪。“反自由化”正如火如荼地開展,外國記者自然要很關注此事。果然,一位外國記者問中國作家對“反自由化”的態(tài)度。
張賢亮的聰明和睿智表現(xiàn)出來了,他說:“我相信中國作家經過‘反對資產階級自由化’以后,在政治上肯定會進一步成熟?!?/p>
第二天,各大報都在頭條位置報道出來。文壇朋友,無不夸張賢亮回答巧妙、得體。我和《十月》《人民文學》的朋友都去他下榻的飯店看他。在飯桌上,大家喜氣洋洋,張賢亮一如既往地跟大家開著玩笑,講著笑話。果然,極左文藝政策很快壽終正寢,文學回歸常態(tài)。
我在那時的文學研討會和文學講座會上,談文學與性的問題時,都積極肯定張賢亮《男人的一半是女人》突破性禁區(qū)的意義,贊賞《男人的一半是女人》不只表現(xiàn)了“性意識”,更重要的是,通過性表現(xiàn)了那個獨特的悲劇性的社會環(huán)境,并為人們提供了一個歷史的證詞。
3
大約是2001年,我和從維熙受河北之邀,又游覽了一次白洋淀。
著名作家從維熙同張賢亮同時落難于反右斗爭,又幾乎同時成為勞教人員。從維熙平反后,寫了大量自己二十余年風風雨雨的經歷和閱盡人世滄桑的苦難,其中尤以“大墻文學”沖破禁區(qū),開辟一個新的文學領域而馳名文壇。從維熙被人稱為“大墻文學之父”。
我曾在《當代》編發(fā)過他的作品,又有幾天相伴游玩,聊了不少文壇逸事。他說,1984年,一次在王蒙家吃飯。王蒙說,他一次在什么會上講話,稱從維熙是“大墻文學之父”,聽眾問:那張賢亮是什么?王蒙說,張賢亮是“大墻文學之叔”。
我一聽,樂了,說你比張賢亮大三歲,王蒙說得不算離譜。
從維熙說,張賢亮得知王蒙封他為“大墻文學之叔”,立刻寫信稱他為“兄”。還說,“你的《(大墻下的)紅玉蘭》開了這種題材的先河,所以把我的名字排在你的后面是恰當的”。
后來,我找到張賢亮這封《關于時代與文學的思考——致維熙》。信中說:“作家親身投入創(chuàng)業(yè)中去,我以為只有助于我們表現(xiàn)時代和再現(xiàn)歷史,而不會貽誤我們職業(yè)的使命。”張賢亮用他慣常開玩笑的口氣說:“我建議你去當一個勞改農場的場長,建議(李)國文去當一處鐵路分局的局長,建議(陸)文夫去辦一個飲食公司或旅游公司,建議(馮)驥才搞一家美術廣告公司,建議(蔣)子龍真正地去當‘喬廠長’……以施展作家對未來發(fā)展圖景的想象,把我們變革現(xiàn)實的熱情化為現(xiàn)實或局部化為現(xiàn)實?!?/p>
張賢亮給老朋友都派了活兒,唯獨沒說自己去再干什么。
沒過多久,在寧夏廢棄的乾隆五年重修的鎮(zhèn)北鋪這座邊防戎塞的一片荒土上,矗立了一座“鎮(zhèn)北堡西部影視城”。該城以古樸、荒涼、原始、粗獷的獨特面貌,成了最理想的以中國西部為背景的影視片的拍攝場所。
從第五代電影導演的開山作《一個和八個》開始,此地誕生了近百部電影電視。從這里走出了無數“影帝”“影后”和名導。如今已名聞遐邇的導演張藝謀、王家衛(wèi)、陳凱歌,演員姜文、鞏俐、陳道明、葛優(yōu),大都是從這里走向世界。故此影視城獲得了“中國電影從這里走向世界”的稱譽。同時,這座影城還安置了大量牧民,改變了他們的命運。
鎮(zhèn)北堡西部影視城的締造者,正是作家張賢亮。張賢亮自己說,創(chuàng)建影城是十分艱辛的。那和勞改生活一樣,是我一段珍貴的生活積累,可說“寒天飲冰水,點滴在心頭”。人們只喜歡看風景,并不太在意景物制作的過程。但當聽到蔣子龍有關鎮(zhèn)北堡西部影視城的一番談話,張賢亮釋然了,感動了。
那是開“中國作協(xié)第六次主席團會議”時,蔣子龍到影城參觀,后寫了這樣一段話:
在我參加過的中國作協(xié)會議中,這是最具精神沖擊力的一次。這沖擊力來自張賢亮兄,因為零距離地感受了中國文壇上獨一無二的“張賢亮現(xiàn)象”,或曰“張賢亮效應”。在這樣一個多元化的時代,能創(chuàng)造一種令人矚目的現(xiàn)象,形成一種強烈的文化經濟效應,非常難得,堪稱是一種奇跡。是寧夏這片土地成全了他的文化世界,他的文學才華又成全他創(chuàng)造了“荒涼中的神話”。寧夏稱他是“寧夏之寶”,同時他也是當代中國文壇上的一寶、一絕!
張賢亮下海創(chuàng)建的影城,成了寧夏的一張名片。凡到寧夏視察的國家領導人、省部級官員和名人,都要到影城一游,并簽名題詞。時任文化部長的孫家正的題詞最有趣兒:“真好玩!”
參政,張賢亮在政協(xié)會議期間,提了大量極有價值的提案;下海,張賢亮有鎮(zhèn)北堡西部影城杰作。文學呢?
我曾與他討論過這一話題。那是2012年,我與中華書局新閱讀分社社長包巖到銀川開會,之后一起去影城專門拜訪了賢亮。一同去的,還有中國文史出版社的一位編輯,她是我為其出版社主編的“當代著名作家美文書系”叢書的責編,此套叢書有一本張賢亮的集子,順便取稿。
張賢亮得知,安排我們下榻影城美麗的馬纓花飯店。馬纓花是《綠化樹》中的人物,她的出現(xiàn),使飽受饑餓和炎涼的章永璘,得到了人生最起碼的溫暖,并使他從精神到肉體獲得了升華。張賢亮曾對我說,馬纓花是他的紅顏知己。將漂亮雅致的酒店命名為馬纓花,足見她在張賢亮生命里的彌足重要。
后來,張賢亮把我們一行人接到影城中一座漂亮的花園式院落里,那是他的辦公地和住宅。花木蔥蘢,曲徑通幽,回廊亭閣,典雅清幽?;▓@深處,是他的偌大書房,掛滿賢亮的墨寶。他說,求他寫字的人太多,要排很久才能得到他的墨寶,其書法潤格費高得讓人咋舌。
談文學,是從影城出售我主編、包巖責編的張賢亮《中國文人的另一種思路》開始的。
我說:“老哥,你參政、下海弄得動靜挺大,而你的文學創(chuàng)作沉寂得讓人忘記你曾是一位最具影響力的作家?!?/p>
張賢亮嚴肅起來,他那七十六歲卻像六十歲的臉龐,似乎看不到經歷那么多苦難的痕跡。他說:“作為一個作家,參政、‘下海’的經歷豐富了我的創(chuàng)作素材。這么多年我沒有發(fā)表重要作品,并不等于我沒在寫作?,F(xiàn)在,中國文壇風氣不正,信仰迷失,禮崩樂壞,也不是發(fā)表重要作品的時候。再說,和我在20世紀70年代末至80年代初同時出道的‘新時期作家’中,又有誰在21世紀初發(fā)表了重要小說呢?不少人已轉寫散文,或研究《紅樓夢》了……”
聽罷,覺得賢亮的話不無道理。聽話聽音,他那句“這么多年我沒發(fā)表重要作品,并不等于我沒在寫作”,其實,已透露出他正在憋寶呢,不知什么時候,他會拋出大作品的。
在他的大宅院里游逛時,他把我?guī)У剿氖詹仞^,那里收藏的是清一水兒的明清紅木家具,以海南黃花梨為主。馬未都曾跟我說,他早年收藏的香港大導演李翰祥轉給他的一套海南黃花梨雕花大床,價值連城。張賢亮處,也有一套。張賢亮得意地告訴我,收藏這一批明清紅木家具,花費了他不少心血,也長了不少學問。
我喜歡一個人到鄉(xiāng)野漫游。一天,我離開馬纓花酒店,來到黃河邊時,河水浩浩蕩蕩,洶涌澎湃。在一處河灣處,我見一波一波的漩渦沖刷堤岸的泥土,耳邊響起轟隆隆的堤岸坍塌聲,甚是驚天動地。烈日下口渴,我便踅進農家小院討水喝。一個老漢用木桶從井里打出清汪汪的水,用瓢舀了水給我喝。水很甘甜,不知怎的,我突然想起張賢亮在1984年底至1985年初,中國作家協(xié)會第四次代表大會時,給我們講的故事。那時,我們同住京西賓館。
剛移居寧夏的張賢亮,一次用木桶從井里打水,不小心桶掉進井里,只好到附近的莊子借鉤子一類的器具。進一戶敞著門的人家,見兩個穿對襟系襻衣服的小媳婦盤腿坐在炕上縫被子,就說:“對不起,我想借你們的鉤子用一下?!蹦莾蓚€小媳婦先是互相驚詫地對望了一眼,突然笑得前仰后合,連聲叫“媽喲肚子疼”。然后這個推那個,那個搡這個,“把你的鉤子借給他”,“你才想把你的鉤子借給他”……兩人并不理會年輕的張賢亮,在炕上嬉笑著,撕扯成一團。見狀,張賢亮莫名其妙,傻傻地愣在那里。過了一會兒,其中一位小媳婦扭扭捏捏地下了炕,別過臉去,把樹杈做的鉤子遞給他。等張賢亮還鉤子的時候,又見兩個小媳婦拍手跳腳地笑。
見我們聽得入了神,張著嘴巴等下文,張賢亮才說,寧夏方言中,溝子就是屁股的意思。你們想想,問人家小媳婦借“屁股”,這不是“騷情”,嚴重的性騷擾嗎?眾人笑得眼淚都出來了。
笑過后,我想,寧夏的自然和人情,彌補了“賤民”張賢亮的失落感。那里空闊、粗獷、奔放及原始的美,連同那兩個面色紅潤的小媳婦的笑靨,給了當年只有十九歲的張賢亮的,不僅是溫暖,還有活下去的勇氣和力量,更形成了張賢亮獨特的題材領域和獨特的審美視角。寧夏成了他的第二故鄉(xiāng),是他的精神家園,是他的文化背景,是他的生命底色,也是他文學作品中人物的生活背景。他的《綠化樹》的故事,就是發(fā)生在鎮(zhèn)北堡。只是小說把鎮(zhèn)北堡改成“鎮(zhèn)南堡”而已。小說里大段大段的關于鎮(zhèn)南堡的描寫,用賢亮的話說“完全是寫實的”。從張賢亮講的借鉤的故事,我們會發(fā)現(xiàn),他的小說同樣沒有高大或渺小的人物,沒有重大的社會矛盾沖突,沒有離奇的故事情節(jié),沒有離開現(xiàn)實的普通的人和現(xiàn)實生活的藝術夸張。但我們可以從中看到張賢亮的靈魂里進行的自我意識的激烈搏斗、靈魂的掙扎,從馬纓花和兩個小媳婦等普通勞動者的身上,見到美好心靈的閃光。
此次寧夏之行,見到張賢亮精神煥發(fā),滿面紅光,臉上連皺紋都沒有,活得神仙一般,我心里便有期待,他終會拿出大作品的。告別時,我們互道珍重,畢竟他已七十六歲,而我也快到“耳順”之年。
在返京的飛機上,我忽然想起張賢亮收藏的那塊一百二十公斤的晶瑩的瑪瑙,底座上刻有張賢亮的一首詩:“壽高三億年,與我結善緣。萬劫摧不毀,化為石更堅?!?/p>
賢亮將強烈、尖銳、復雜、矛盾的存在經驗,納入詩境之中,使詩的抒寫與人們的存在之間,發(fā)生搏擊和摩擦,始終盤桓、縈繞著命運的交響。
古人云:“士為國魂?!闭f到底,張賢亮不過是個“讀書明理”的作家,一位至情至性的浪漫詩人。不管在政治風煙里,還是在文學江湖。
此文寫完不久,2014年9月27日中午,驚聞罹患肺癌已一年多的張賢亮在北京協(xié)和醫(yī)院仙逝。兩個多月前,我去協(xié)和看望他時,他還沒有正經地開玩笑說,我的命硬,閻王爺在短期奈何不了我。誰知那次見面竟成永訣?;叵肭澳辏胰ャy川專門看他。在他的大宅門里,見七十六歲的他,毫無老態(tài),精力充沛,不勝感慨。他得意地對我說:“老夫聊發(fā)少年狂,自覺如十七八歲的少年郎哩!”更是讓人唏噓。
七十八歲的賢亮兄去世,“西部傳奇”從此謝幕。用馮驥才下面的話,作為對他的悼念:張賢亮個人遭受的折磨太深切,“他是個充滿文學勇氣的作家”,“是個很有開拓力的人,生活很有激情”,“這也是這一代作家最大的特點,賢亮非常有才氣”。
從維熙聞賢亮過世,說:“讓我很心痛?!蔽膶W界有誰不心痛呢,但畢竟,他給我們留下了一筆寶貴的文學遺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