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878年起,各學院陸續(xù)開始執(zhí)行《修訂校規(guī)》,院士們可以結(jié)婚,卻不會失去院士的資格。在此之前,除了極個別的例外和學院院長及教授們可以結(jié)婚,余者一概不可以,因此劍橋大學的兒童始終相當稀缺。1878年以后,各個家庭開始漸漸成長起來。這樣一算,盡管我不是年齡最大的兒童,不過也可以稱之為“第一窩”院士子女當中的一員,由此降生于一個規(guī)模不大且相當排外的社會中——自然了,劍橋市的市民也是要靠邊站的。
與此同時,我也感覺到了身為長女的艱難處境。因為我從此成為母親實踐自己的全部教育理論的對象,而我對于母親的這種威力自然要負起義不容辭的責任,且一定要在母親的“善意叢林”間艱難前行,以便給弟妹們開掘一條自由之路。
如今想來,相比于同一時代的其他父母,我母親并沒有“理論病”,事實上,與我母親相比,我認識的很多孩子的父母更有“理論癮”。而且,更可怕的是,就執(zhí)行以理論為基礎(chǔ)的家法時,他們的效率明顯高于我的母親。
于是,一些孩子不許騎自行車,一些孩子還不能劃船;一些孩子不得不天天學拉小提琴,還有一些孩子終年包裹著圍巾;一些孩子禁止吃醋栗小面包,還有一些孩子一定得洗冷水澡。一些孩子甚至不得不長期光腳,還有一些孩子卻嚴禁光腳??偠灾@樣的怪事和傻事層出不窮。
我母親的理論大多數(shù)是曇花一現(xiàn),而且,無論如何,在其用告示和聲明壘成的城墻上,一直存在著(謝天謝地)相當多的窟窿供我鉆,還有相當多的岔道供我走。更何況。她經(jīng)常不在家,或者離家相當遠。盡管嬤嬤相當忠誠,不過在實際操作中卻相當?shù)么认楹兔骼?。所以,總而言之,相比于其他相當多的同齡人,我們自由得多。
源于美國人對獨立的堅定信仰,我母親經(jīng)常鼓勵我們?yōu)樽约悍?,結(jié)果就造成了我們和同階層有教養(yǎng)的英國孩子明顯的不同。要知道,他們中的有些人甚至壓根兒不清楚一個人可以為自己鋪床疊被。
我偶爾還能得到批準過一天節(jié),可以將那些上了鎖的食品柜翻個底朝天,并吃光里面的食物,可以確定的是,此舉主要是為了讓我母親得到方便。單就允許我們自己鋪床疊被、擦自行車這一理論,的確是相當超前的。有時,我們甚至受命把自己的靴子擦干凈,當然此類活讓我們分外熱心主動。我們還期望學習烹飪,不過那是不可能的事兒,原因是一直會有一個慈愛的廚子與你共同待在廚房里,對你應該做什么給予精確的指導,當然還要幫你照管火爐。
瑪格麗特學習烹飪時,一次因為廚子缺席,她就主動請纓地為大家做一只烤鵝當晚餐,沒想到火漸漸滅了,鵝也漸漸凍死了。要知道,當時還不曾有煤氣爐呢!她為下午茶準備的美味西紅柿三明治得到了客人們相當高的贊譽,不過,后來大家才發(fā)現(xiàn),她錯將基廷牌殺蟲粉當作胡椒粉撒在三明治上。幸虧我母親諸如此類的教育理念,我們在1940年陡然面對赤裸裸的生活現(xiàn)實時,得以比某些同齡人更為從容地應對。當然,盡管我們也相當白癡——這些老天都看在眼里。
即便在我結(jié)婚之后,起初我也不曾想到自己可以親任廚子一職,或者可以獨自一人照料寶寶,盡管當時我們的生活壓根兒不算拮據(jù)。并不是我對勞動自矜到了不屑的程度,于我而言,做任何事情都不在乎;而是由于在我的心中,對于怎樣親手操持家務沒有一點兒概念,可真是白費了我母親教導我們做家務的苦心。
當然,就我個人原則而言,我也對請傭人持反對態(tài)度,就算對他們態(tài)度和氣、畢恭畢敬,如同我娘家對待傭人的態(tài)度一樣??墒?,這僅是一條抽象的理論,于我而言,我從未思考過沒了傭人我們該如何生活。實際上,就當時的我而言,家里有傭人好像是理所當然的事情,對于雙方而言,這也是一種必要且無須挑剔的安排。由此可見,將近四十年的變化于一個人而言是沒道理可談的!
另一件有意思的事是,有時我們獲準可以獨立謀生,也并非同階層和同時代兒童正常情況下的獨立。就某種程度上而言,這是由我母親的獨立觀造成的,在更大的程度上則是我母親無憂無慮的個性所致,那正是她最迷人的特質(zhì)之一。當然,其中或許包含著幾分懶惰。
的確,她對自己感興趣的每一件事都保持著旺盛的精力,例如,她會心甘情愿地長途勞頓替別人尋找廚子,不過,倘若她自己同樣需要一名廚子,她會感到相當麻煩,然后會費心費力地讓他人代勞,幫她尋找一名廚子來。
每當暑假的時候,我們一家想到約克郡的租屋去度過一部分時光,于是,就會有某委員會“相當重要的”會議拖住她,我們不得不拋開她遠行。就這樣,我的父親對無數(shù)次的險途做了恰當?shù)慕M織和指揮:需要在伊利和約克換車,需要攜帶成堆的行李、女傭、狗、童車、鸚鵡、童床、澡盆,當然還包括我們這些孩子,特別重要的是,還要帶上比利(作者的弟弟威廉·達爾文,比利為其昵稱),他每逢坐火車就會生病。
于是,當我們最終抵達那所屋子后,經(jīng)常是嬤嬤和我安排所有的家務。一兩天后,我母親會相當閑適地到達,那時大家都已被安置得相當妥帖。對于這件事,嬤嬤和我都相當樂于去做,而且做得相當完美。最終的結(jié)果就是,每個人都興高采烈。不過,在大多數(shù)母親看來,對她們而言,多擔當一些亂哄哄的雜務方為自己的職責。
我家的情況永遠是這樣。就某種意義而言,女傭們在當家;倘若她們愿意對我母親個人的經(jīng)濟政策和怪癖展示出一點兒圓滑的態(tài)度,那么,她必然相當高興地放手。不過,有一點是無須懷疑的:家依舊是她的家,讓女傭當家僅是她的持家之道罷了。
總體而言,這種方法是成功的,因為我們家相當舒適,食物相當精美,女傭們一待數(shù)年不舍得離去,偉大的菲利普斯太太在我家工作了將近三十年的時間。我們家是最好客的人家之一,是那種讓你可以不打招呼就將計劃外的五個人帶來吃飯卻不會讓主人心煩之所在。
當然啦,在菲利普斯太太執(zhí)政時期,她總攬全局,不過表面文章還是要做的。你真應該看看,菲利普斯太太和我母親之間在慪氣的時候采用了哪些手段回避彼此。不過,縱然是菲利普斯太太本人,也須無奈地上演向我母親討要東西的鬧劇——想辦法將每一罐果醬或每一盒火柴從儲物柜中要出來——她想要獲得保管鑰匙的許可,是絕對不可能的。
絕不容許覬覦上鎖的儲物柜,這是我母親神圣的持家理論的底線。在我母親的眼里,開柜門是一種神秘難測的儀式。第一,務必在一個大吉大利的時間找到我母親;第二,務必要將鑰匙找到;第三,任何一名女傭都必須依次提出申請,對其必要性加以陳述。
若我母親不在家,或者生病了,我就會負責保管鑰匙和主持儀式。每逢那時,我總是將她們討要的東西雙倍給出,在我看來,每次僅給女傭一塊肥皂很難讓其順利工作。人類的重要財富之一,就是適應環(huán)境,正是因為具備了這種適應性,女傭們就用極短的時間找到了竅門:她們或者多要一點兒,為的是應對不時之需;或者是故意讓我母親在自己的臥室里找不到肥皂;或者是小心僅讓客廳的糖罐里空著。
當然,不會有人因此而遭殃。節(jié)約可是我母親的邪神,非大張旗鼓的崇拜無以安撫;而寧靜是我母親的幸運神,掌管著家中所有的必需品。
正是由于這位幸運神的存在,相比其他人家的孩子,我們獲得了母親給予的更多的獨自闖蕩世界的機會。我十一二歲的時候,每次與堂兄弟姐妹一起喝茶之后,就能獲得我母親的許可,在黑夜中獨自一人從后園地帶騎車回家。夜間的后園地帶是相當安靜而荒涼的,也許還存在不安全的因素,可是我母親卻有著如此大無畏的精神,真是無人可媲美。
不過,我的內(nèi)心卻充滿畏懼。然而,關(guān)于這點,我從不曾向人提及。于我而言,看望堂兄弟姐妹是相當必要的,其必要性超乎一切,相對于自由受到限制,我并不畏懼黑暗和孤獨。
縱然在白天,后園地帶也是一個相當令人恐懼之處,因為那里是瘋狗扎堆之處。在我的堂妹弗朗西斯看來,那里的瘋狗比別處的要多,而且她確信,她曾在那里見到的一個神秘的身影與瘋狗之間好似有些牽連——據(jù)說那是一個穿著紅法蘭絨鞋子的女孩(我無法想象那是何人,難道是狂犬病女神)。
我們因為瘋狗存在的可能性或必然性而心情沉重。瘋狗們偷偷地行走著,血紅的舌頭耷拉出來,還淌著口水發(fā)出嗚嗚的哀鳴聲,如同考爾德科特的畫中那條死透了的狗。沒錯,那些日子的確有真實的瘋狗在那里出沒。就連我們自己的狗,有時也會為其戴上嘴套,就這點而言,我們的恐懼真的不是借口。
后來當我們長大一些后,就不那么害怕白天的后園地帶了,不過在夜里,倘若一個人騎車穿行于微弱的煤氣路燈之間時,還是會心驚膽戰(zhàn),因為那像是一道道黑暗的深淵。粗大的榆樹后面是一對對戀人的藏身之處,其身影影影綽綽的——是戀人還是壞人?是殺人犯還是攔路賊?
當時,我們所用的自行車燈是用蠟燭或油燈權(quán)充的,更可怕的是,它會因一絲微風而滅掉。不過我仍舊一邊牙關(guān)緊咬,一邊風馳電掣地騎行,暗自祈禱自己能安全到家——自由真是相當可貴,它值得一個人用任何英雄主義去交換——我的堂兄弟姐妹沒有一個人得到這樣夜行的機會,而由此獲得的自豪感,就是我得到的報償。
事實上,雖然說了這么多也做了這么多,就其本質(zhì)而言,我們獲得的自由還只是相對的,僅比一部分同齡人略微多那么一點兒罷了。如今要我說,我們這代人是在過分呵護下成長的。隨著我們向青春期一步步邁進,就會因受到的限制而日益感到痛苦,因為它對我們的自然成長造成了阻礙,就好像中國女孩被迫裹腳一樣。
相比于我們,堂姐魯思和堂妹諾拉獲得了更多的呵護,而無論是那時還是后來,她們吃的苦要比我們多太多。弗朗西斯是獨生女,因此備受寵愛,盡管相比于我們,她享受到了更多的幸福,最終,她卻因過度保護而受盡了折磨。
我個人的理論是,與其每時每刻關(guān)注孩子的牙齒或德行,不如讓他們因放任而吃苦受罪。毋庸置疑,我的看法必會遭到小時候因被忽視而相當受傷的人的反對。不過,這真是一件分不清對錯的事情。
親愛的讀者,請對我說的話表示信任:不管你怎樣努力或者不努力;不管你做何事或者不做何事;不管你追求的是好是壞、是貧窮還是富足;不管你采用哪種方式;不管在任何一天:總之,父母都是錯的。
無須操閑心。一旦小家伙們長大后,你就會收到他們的通知,你會意識到自己在他們身上做錯了何事。不過,無須放在心上,終有一天他們也會承擔我們曾經(jīng)承擔的,他們也會一樣犯錯。所以,無須太較真。不過要牢記:不可濫充好人。
依據(jù)很多人的回憶,我知道襁褓中的自己是一個相當可愛的寶寶。自那之后,我不曾聽到任何一個人說我特別可愛。我認為,為了讓自己獲得一份公正,將此事記錄下來相當有必要。
我常常因為從過去的家信中讀到連篇累牘的贊美之詞而相當汗顏,更不用說那些家信的書寫者不僅有我的母親,而且還有他人。從那時以來,我的變化真是巨大呀!我母親于信中提到一位唐恩府(DownHouse,查爾斯·達爾文購置的一處房產(chǎn))的訪客:
我一生中首次遇見一位英國丈夫,依據(jù)我們美國標準來說他是相當?shù)湫偷?,這個人性格暴躁、滿懷偏見?!贿^就是這樣的人,格溫也將其迷住了!
可是,危險和魅力是相伴相生的。她在另一封信里這樣寫道,一歲的我常被十歲的堂兄伯納德·達爾文逗著玩兒:
將來格溫長大一些,恐怕將她與杜巴(伯納德·達爾文的昵稱)分開是一件相當困難的事情。喬治的父母雙親尤其愿意看到表兄妹結(jié)婚。因此,我相當擔心格溫和杜巴住得如此近?!缃竦惯€早,不過,等到格溫十七歲時,我是務必要將她送走的。
事實證明,這種預防措施相當多余,在我年滿十七歲的時候,對于男性而言,我的魅力就已大打折扣,而且相當安全了。
新點子不停地從我母親的腦子中迸發(fā)出來,其中有一些相當瘋狂,另一些卻簡單而又明智,差不多等同于天才的想法。不過一旦做起來,有時又近乎專制暴政。例如,她認為兒童理應過簡樸的生活,不必過分嬌慣,于是,我們的臥室里就從不點火爐,當然我們生了重病時除外。不過,大人們的臥室里也同樣不點火爐,一切就相當合理而公正了。可是,客廳和飯廳里的煤火卻相當旺,相比于如今人們認為的寒冷和通風程度,整幢屋子要更加寒冷,也更通風。
我們的感覺當然是:為什么要這樣樸素呢?我們早餐喝粥,粥里不能放糖,但可以放鹽;還要喝牛奶。現(xiàn)在,每逢我看到粥,就會想起我一個人與父親吃早餐的情景:我因為年齡真的太小了,只好用手指頭將粥抓進湯匙里吃,為此,父親不得不用法語給我講故事。
我母親通常下樓的時候要晚一些,此舉相當明智,因為可以將我、粥和法語避開。早餐也會提供黃油吐司,不過僅此而已,我從不曾吃過更為硬實的東西。直到我差不多快十歲那年,我在弗朗西斯家小住,平生才首次嘗到熏肉的味道。
沒錯,每周有那么兩天,早餐快要結(jié)束的時候,我們可以得到一片抹著薄薄一層果醬的吐司,不過,要想同時抹黃油是不可能的。于我們而言,果醬已經(jīng)是相當奢豪的奢侈品了,如果將黃油和果醬抹在同一片面包上,那更是一種不曾聽說過的縱容。令人奇怪的是,到了如今,我們姐弟都不喜歡這種吃法。
這兩個讓人垂涎三尺的“果醬日”,長時間地將我對星期日和星期三的概念點燃起來,讓這兩個日子成了可愛的深紅色。對我而言,星期三也是上繪畫課的日子,因此它成為這兩個日子里更紅的一天。相比之下,去教堂則將星期天美味果醬的顏色沖淡了許多。
偶爾,我們會從父親那里得到一種特殊的食品,我們將之稱為渣渣肉,這是一道早餐特供菜。而在我的堂兄弟姐妹眼里,它被叫作嗚嗚肉,原因是他們想和我們唱對臺戲。我們?yōu)榱怂恼_叫法而爭論不休。
實際上,它在福耐梅森商店里被稱為風干牛肉。早上,將其取出一點,即時磨碎,然后蓬松地堆在一個盤子里。接下來,拿一片抹上黃油的吐司,將有黃油的那一面朝下放到盤子上,這樣一來就可以將一些肉末沾到其上。味道真是美極了!瑪格麗特(作者的妹妹)在很小的時候就吃到了,而我卻不曾。
黃油面包和牛奶是下午茶僅有的選擇,當然不存在果醬,原因是我們的道德細胞也許會因為果醬而被削弱。如果恰逢有人來做客,松糕就成為特供品。在客人抵達之前,一小口一小口地將松糕的邊緣啃掉是我的一大罪行。在我的堂兄弟姐妹眼中,我家的茶會相當難熬,他們?yōu)槲覀兏械诫y過。
一般,茶會之后我們能得到一塊產(chǎn)自美國的楓糖。楓糖相當美味,不過分量太少,不足以解饞。我們從來不許去買糖果,原因是糖果被認為相當不健康。不過,從火車站投幣售貨機里吐出來的奶油糖卻是唯一的例外,這真讓人感到奇怪。
這得感謝上帝的賜福,以我家的理論而言,那些投幣售貨機是純潔的,其美德得到了鐵路局的保證。不過遺憾的是,我們并不經(jīng)常旅行,我不得不抓緊任何在家中偷吃白糖的機會。我得承認,自己是一個貪吃鬼,不過,既然在那段時間里,吃糖被視為不健康,美味的水果也就理所當然地成為危險品,我為此不得不自謀福利了。
下午茶桌上的果醬以及油膩的奶油面點,將我們的道德細胞一點點地削弱。要知道,果醬和奶油面點從不會攜手同來。然而,事情變得不可控制了,由于我們堅持不懈地施壓,《食品法》變得越來越寬松,等比我小九歲的比利出生時,家中的規(guī)則變得蕩然無存。于是,他得以隨心所欲地享用早餐和下午茶供應的每一樣東西,就如同大人們一樣。
他的個性并未因此而變壞了,實際上,與我的貪吃程度相比,他或許要差許多呢。啊,真是天真爛漫的孩子,他真不清楚他從我這兒獲得了多少恩情,要知道,為了爭取食物上的自由、平等和博愛,我發(fā)起過多少次自我犧牲的戰(zhàn)役!
通常的情況下,我母親的理論病是短期發(fā)作的,不過也會存在一些永久性發(fā)作的情況。例如,她不準我們喝茶。作為一個美國人,她認為茶葉的刺激性相當危險,不過咖啡則相反。我們每天要喝掉大量的牛奶,直到有一天,一位搗蛋的醫(yī)生突然間公布了一條惡心的理論,所有的牛奶都要煮開了喝!據(jù)說是由于存在微生物的原因,我們可是首次聽到這個詞兒,為此,我們報以激烈的反對。
于是,每當煮開后又放涼了的牛奶擺在我們面前時,看著上面的奶皮,我們就會照例進行一場搗亂,用以表達我們的厭惡之情。我們還獲得了嬤嬤私下的同情。就這樣,因為我們的抗拒,最終,這條惡毒的家規(guī)被批準失效。牛奶理論自此不得不偃旗息鼓,等待著下一次獲得許可的機會。在此后的兩三個月里,我們幸福地喝上了美味的、新鮮的、含結(jié)核桿菌的牛奶。
實際上,那次較量相當迅速地結(jié)束了。至于牛肉壞、羊肉好的理論交鋒,則進行得慢一些。不過,我母親的“羊肉習氣”最終不得不煙消云散。我們也不曾因為姜汁布丁致癌的理論而產(chǎn)生多少煩惱,原因是姜汁布丁并不討大家喜歡。不過,遺憾的是,禁止吃紅糖成為一條永久性的禁令,理由是紅糖是骯臟的黑人做的。為此,我們對母親報以嘲弄,說她自以為黑人的膚色不牢固,因此成就了紅糖的顏色。無論如何,直到現(xiàn)在,我還保存著一種未被滿足的紅糖情結(jié)。
若不是我父親恰好喜歡適度地喝點兒葡萄酒的話,想必我母親也會成為一名熱心的禁酒主義者。她的解釋是,父親之所以喝葡萄酒僅僅是為了助消化,當然,我們明白她是在騙人。不過,說歸說,她始終不允許我們在李子布丁上涂抹白蘭地黃油。
我們?yōu)樗f的一個外祖母的故事深感吃驚:她母親在需要讓孩子們服用蓖麻油時,必定要將威士忌兌在其中,為的是助長他們對飲酒的憎恨。當然,我母親不曾用此種措施對待我們,不過我確信,她為此而深感內(nèi)疚。不過,感謝上帝她不曾這么做,因為蓖麻油和威士忌加在一起的確太可怕了,二者是那么可怕!當代兒童全然不清楚自己逃過了多大的一劫,那就是他們無須吃著蓖麻油長大。我們卻不得不一劑接一劑地服用,而當時的人們還聲稱安全至極;現(xiàn)在的醫(yī)生卻認為這樣做相當危險。
現(xiàn)在,糖是好的,而蓖麻油則成了壞的!倘若是我們的童年時代,那將是多么令人高興的事啊。我猜這必定是由于風水輪流轉(zhuǎn)的原因,到時候,醫(yī)生們依然會自食其言的。
我尤其害怕藥粉,當代兒童已經(jīng)不再服用這玩意兒。對于一個人而言,自己在臨睡之前被人叫醒,然后一匙覆蓋少許果凍的如同洗碟粉似的淡紅色粉末被灌進嘴里,這真是最可恨的驚嚇;而且,其可恨之處在于,它是猛然之間伸到你困倦的鼻子下面來的。我有時會因為這種粉末而作嘔。
另一條健康理論是,海水浴對身體有好處,那么,將鹽加入洗澡水就相當于海濱一游了。每周總有那么兩天,如同一些小小圓圓的鵝卵石的蒂曼博士牌海鹽被扔進我們?nèi)臻g育兒室爐火前的澡盆里。因為鹽粒放入的時間是在我們進入澡盆之后,因此,它們還不曾充分融化。結(jié)果就是,不管我們是站在上面還是坐在上面,都硌得生疼,這讓我們恨透了它們。我對這是否是一種純粹的妖術(shù)而表示了懷疑。
我的母親永遠相信我家的醫(yī)生,而且認為他是全世界獨一無二的好醫(yī)生??v然他開口輕吐一個字,我母親也會將其銘記在心,就好像琥珀里的一只蒼蠅,而且把它視為永世的福音。至于那位在倫敦開業(yè)的牙醫(yī),在我母親眼里,他就相當于一個神。
當然,我們的童車也得以被當成神明,那是一輛于1885年為了我特意從美國捎來的嬰兒車,與它同時到達的還有幾把搖椅。這輛童車是由柳條編成的,相當高,也相當輕,當然也相當鬧騰,因為它有著嘎嘎作響的木頭輪子。等到20世紀20年代,我母親發(fā)現(xiàn),孫兒孫女的保姆不愿意讓其他人家的保姆看見她們“推著一個這么怪模樣的玩意兒”,氣得和她們激烈交鋒好幾回。我確信,縱然是嬤嬤本人,當年也必定是經(jīng)過一番激烈的思想斗爭后,才愿意將我推出去的。
當然,我們小孩子家也有幾條自己的理論。其中的一條就是,櫻桃樹和李子樹的樹膠相當美味,可以當成大餐來享用。事實上,很不正確,原因是樹膠太臟了。雪球抹果醬也不正確,可是當時的我們卻認為那是一道珍饈。另一條理論是,縱然你把最小的軟木塞吞下去,肚子也會膨脹,直到你因不斷膨脹而死。
還有一條理論,如今我們已經(jīng)持反對意見了,那就是公牛會因為紅布條而發(fā)怒。因為這一緣故,每當我遇見一頭牛,縱然對方是最老邁、最溫和的母牛,我也必定會將自己紅色的嘴唇緊緊地抿進去。我還記得,出于相同的原因,我還會將送往郵局的每一封信上的紅色半便士郵票小心地捂起來。當然了,我們還相信(我猜任何一位保姆和兒童也都相信),倘若你將自己割傷了,或者僅僅將虎口上的皮膚抓破,會馬上感染破傷風,最終痛苦萬分地死去。
我母親的另一條理論是,罪與罰理應相當。有一次,因為我把育兒室的女傭咬了一口,結(jié)果就是我的嘴巴被肥皂和水洗刷了一遍。還有一次,因為我摑了她一耳光,結(jié)果,一雙襪子將我的雙手捆了起來。我在下樓吃飯時,不得不當眾被人喂食,而當時的我已經(jīng)老大不小了,這對一個害羞的孩子而言,真是最為可怕的懲罰。
還有一次,我將自己的頭發(fā)剪亂,結(jié)果不得不在好幾天的時間里滿頭亂發(fā)地到處走,如此,才獲準修剪整齊?!熬拖窆房幸粯印!碑斘易谖夷赣H的膝頭理發(fā)時,她對我說。說這些的時候,我發(fā)現(xiàn)她的臉上帶著一種異樣的表情,我忽然意識到,她是在努力克制自己不嘲笑我,這一發(fā)現(xiàn)讓我恨不得找一道地縫鉆進去。
我能記得起的被打的經(jīng)歷僅有一次。一天午飯后,我在母親的床上小睡,華蓋懸在房頂,其上懸垂下來的布幔圍在床的周圍。話說午休也是一條相當愚蠢的理論,眾多父母都深受其害。對孩子而言,午休簡直太累人,此舉唯一的適合對象就是老年人。在我注定不得不“休息”的年代,我只好發(fā)明各種游戲來玩,從而將自己累得筋疲力盡,甚至臨到午休快要結(jié)束的時候,我卻真的需要休息了。
不過這一次我玩得尤其高興。原因是我在梳妝臺上發(fā)現(xiàn)了一支鮮紅的唇膏,加之床幔之間又是雪白的墻紙,我情不自禁地上躥下跳起來,為的是創(chuàng)作一幅優(yōu)美、炫目的壁畫,此舉好像是為天堂的墻壁作畫。不過,遺憾的是,正處于興頭上的我,被我父親受命前來的一頓揍給中斷了。我父親用一只拖鞋揍了我,不過卻一點兒也不疼,我毫不在意。
然而,從此以后,我再難忘記畫畫的快樂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