兩株樹——草木蟲魚之三
周作人
我對于植物比動物還要喜歡,原因是因為我懶,不高興為了區(qū)區(qū)視聽之娛一日三餐地去飼養(yǎng)照顧,而且我也有點相信“鳥身自為主”的迂論,覺得把它們活物拿來做囚徒當奚奴,不是什么愉快的事,若是草木便沒有這些麻煩,讓它們直站在那里便好,不但并不感到不自由,并且還真是生了根地不肯再動一動哩。但是要看樹木花草也不必一定種在自己的家里,關(guān)起門來獨賞,讓它們在野外路旁,或是在人家粉墻之內(nèi)也并不妨,只要我偶然經(jīng)過時能夠看見兩三眼,也就覺得欣然,很是滿足的了。
樹木里邊我所喜歡的第一種是白楊。小時候讀古詩十九首,讀過“白楊何蕭蕭,松柏夾廣路”之句,但在南方終未見過白楊,后來在北京才初次看見。謝在杭著《五雜俎》中云:
“古人墓樹多植梧楸,南人多種松柏,北人多種白楊。白楊即青楊也,其樹皮白如梧桐,葉似冬青,微風(fēng)擊之輒淅瀝有聲,故古詩云,白楊多悲風(fēng),蕭蕭愁殺人。予一日宿鄒縣驛館中,甫就枕即聞雨聲,竟夕不絕,侍兒曰,雨矣。予訝之曰,豈有竟夜雨而無檐溜者?質(zhì)明視之,乃青楊樹也。南方絕無此樹?!?/p>
《本草綱目》卷三五下引陳藏器曰,“白楊北上極多,人種墟墓間,樹大皮白,其無風(fēng)自動者乃楊移,非白楊也。”又寇宗奭云,“風(fēng)才至,葉如大雨聲,謂無風(fēng)自動則無此事,但風(fēng)微時其葉孤極處則往往獨搖,以其蒂長葉重大,勢使然也?!蓖跸髸x《群芳譜》則云楊有二種,一白楊,一青楊,白楊蒂長兩兩相對,遇風(fēng)則籟籟有聲,人多植之墳?zāi)归g,由此可知白楊與青楊本自有別,但“無風(fēng)自動”一節(jié)卻是相同。在史書中關(guān)于白楊有這樣的兩件故事:
《南史·蕭惠開傳》:“惠開為少府,不得志,寺內(nèi)齋前花草甚美,悉鏟除,別植白楊。”
《唐書·契苾何力傳》:“龍翔中司稼少卿梁脩仁新作大明宮,植白楊于庭,示可力曰,此木易成,不數(shù)年可茂。何力不答,但誦白楊多悲風(fēng)蕭蕭愁殺人之句,脩仁驚悟,更植以桐。”
這樣看來,似乎大家對于白楊都沒有什樣好感。為什么呢?這個理由我不大說得清楚,或者因為它老是籟籟的動的緣故罷。聽說蘇格蘭地方有一種傳說,耶穌受難時所用的十字架是用白楊木做的,所以白楊自此以后就永遠在發(fā)抖,大約是知道自己的罪孽深重。但是做釘?shù)蔫F卻似乎不曾因此有什么罪,黑鐵這件東西在法術(shù)上還總有點位置的,不知何以這樣地有幸有不幸。(但吾鄉(xiāng)結(jié)婚時忌見鐵,凡門窗上鉸鏈等悉用紅紙糊蓋,又似別有緣故。)我承認白楊種在墟墓間的確很好看,然而種在齋前又何嘗不好,它那瑟瑟的響聲第一有意思。我在前面的院子里種了一棵,每逢夏秋有客來齋夜話的時候,忽聞淅瀝聲,多疑是雨下,推戶出視,這是別種樹所沒有的佳處。梁少卿怕白楊的蕭蕭改種梧桐。其實梧桐也何嘗一定吉祥,假如要講迷信的話,吾鄉(xiāng)有一句俗諺云:“梧桐大如斗,主人搬家走”,所以就是別莊花園里也很少種梧桐的。這實在是一件很可惜的事,梧桐的枝干和葉子真好看,且不提那一葉落知天下秋的興趣了。在我們的后院里卻有一棵,不知已經(jīng)有若干年了,我至今看了它十多年,樹干還遠不到五合的粗,看它大有黃楊木的神氣,雖不厄閏也總長得十分緩慢呢?!虼宋蚁氲奖芗晌嗤┐蠹s只是南方的事,在北方或者并沒有這句俗諺,在這里梧桐想要如斗大恐怕不是容易的事罷。
第二種樹乃是烏桕,這正與白楊相反,似乎只生長于東南,北方很少見。陸龜蒙詩云:“行歇每依鴉舅影”,陸游詩云:“烏桕赤于楓,園林二月中”,又云:“烏桕新添落葉紅”,都是江浙鄉(xiāng)村的景象?!洱R民要術(shù)》卷十列“五谷果瓜菜茹非中國物產(chǎn)者,下注云:“聊以存其名目,記其怪異耳,愛及山澤草木任食非人力所種者,悉附于此,”其中有烏桕一項,引《玄中記》云:“荊陽有烏臼,其實如雞頭,送之如胡麻子,其汁味如豬脂。”《群芳譜》言:“江浙之人,凡高山大道溪邊宅畔無不種,”此外則江西安微蓋亦多有之。關(guān)于它的名字,李時珍說:“烏喜食其子,因以名之?!蛟?,其不老則根下黑爛成臼,故得此名。”我想這或曰恐太迂曲,此樹又名鴉舅,或者與烏不無關(guān)系,鄉(xiāng)間冬天賣野味有桕子舄(讀如呆鳥字),是道墟地方名物,此物殆是烏類乎,但是其味頗佳,平常所謂局肉幾乎便指此篇也。
桕樹的特色第一在葉,第二在實。放翁生長稽山鏡水間,所以詩中常常說及桕葉,便是那唐朝的張繼寒山寺詩所云江楓漁火對愁眠,也是在說這種紅葉。王端履著《重論文齋筆錄》卷九論及此詩,注云:“江南臨水多植烏桕,秋葉炮霜,鮮紅可愛,詩人類指為楓,不知楓生山中,性最惡濕,不能種之江畔也。此詩江楓二字亦未免誤認耳。”
范寅在《越諺》卷中柏樹項下說:“十月葉丹,即楓,其子可榨油,農(nóng)皆植田邊。”就把兩者誤合為一。羅逸長《青山記》云:“山之麓朱村,蓋考亭之祖居也,自此倚石嘯歌,松風(fēng)上下,遙望木葉著霜如猩丹,始見怪以為紅花,久之知為烏桕樹也?!薄杜畲袄m(xù)錄》云:“陸子淵《豫章錄》言,饒信間桕樹冬初葉落,結(jié)子放蠟,每顆作十字裂,一叢有數(shù)顆,望之若梅花初綻,枝柯潔曲,多在野水亂石間,遠近成林,真可作畫。此與柿樹俱稱美蔭,園圃植之最宜。”這兩節(jié)很能寫出桕樹之美,它的特色仿佛可以說是中國畫的,不過此種景色自從我離了水鄉(xiāng)的故國已經(jīng)有三十年不曾看見了。
桕樹子有極大的用處,可以榨油制燭,《越諺》卷中蠟燭條下注曰:“卷芯草干,熬柏油拖蘸成燭,加蠟為皮,蓋紫草汁則紅。”汪日幀著《湖雅》卷八中說得更是詳細:
“中置燭心,外裹烏桕子油,又以紫草染蠟蓋之,曰桕油燭。用棉花子油者曰青油燭,用牛羊油者曰葷油燭。湖俗粑神祭先必燃兩炬,皆用紅桕燭?;榧抻弥幌矤T,綴蠟花者曰花燭,祝壽所用曰壽燭,喪家則用綠燭或白燭,亦桕燭也?!?/p>
日本寺島安良編《和漢三才圖會》五八引《本草綱目》語云:“燭有蜜蠟燭蟲蠟燭牛脂燭桕油燭,”后加案語曰:
“案庸式云少府監(jiān)每年供蠟燭七十挺,則元以前既有之矣。有數(shù)品,而多用木蠟牛脂蠟也。有油桐子蠶豆蒼耳子等為蠟者,火易滅。有鯨蝸油為蠟者,其焰甚臭,牛脂蠟亦臭。近年制精,去其臭氣,故多以牛蠟偽為木蠟,神佛燈明不可不辨?!?/p>
但是近年來蠟燭恐怕已是倒了運,有洋人替我們造了電燈,其次也有洋蠟洋油,除了拿到妙峰山上去之外大約沒有它的什么用處了。就是要用蠟燭,反正牛羊脂也湊合可以用得,神佛未必會得見怪,——日本真宗的和尚不是都要娶妻吃肉了么?那么桕油并不再需要,田邊水畔的紅葉白實不久也將絕跡了罷。這于國民生活上本來沒有什么關(guān)系,不過在我想起來的時候總還有點懷念,小時候喜讀《南方草木狀》,《嶺表錄異》和《北戶錄》等書,這種脾氣至今還是存留著,秋天買了一部大版的《本草綱目》,很為我的朋友所笑,其實也只是為了這個緣故罷了。
十九年十二月二十五日,于北平殿藥廬
【人物介紹】
周作人(1885—1967),現(xiàn)代著名散文家、詩人、文學(xué)翻譯家。是魯迅的二弟。1901年入南京江南水師學(xué)堂。1906年東渡日本留學(xué)。1911年回國后在紹興任中學(xué)英文教員。1917年任北京大學(xué)文科教授?!拔逅摹睍r期任新潮社主任編輯,參加《新青年》的編輯工作,參與發(fā)起成立文學(xué)研究會,并從事散文、新詩創(chuàng)作和譯介外國文學(xué)作品。是新文化運動的重要代表人物之一??箲?zhàn)爆發(fā)后,出任南京國民政府委員、華北政務(wù)委員會常務(wù)委員兼教育總署督辦等偽職。1945年以叛國罪被判刑入獄,出獄后定居北京,在人民文學(xué)出版社從事日本、希臘文學(xué)作品的翻譯和寫作有關(guān)回憶魯迅的著述。主要作品:散文集《澤瀉集》、《苦茶隨筆》、《知堂文集》等,詩集《過去的生命》,小說集《孤兒記》,論文集《藝術(shù)與生活》、《中國新文學(xué)的源流》,論著《歐洲文學(xué)史》,文學(xué)史料集《魯迅的故家》、《魯迅小說里的人物》、《魯迅的青年時代》,回憶錄《知堂回想錄》,另有多種譯作。
細品精讀 敘史吟物 借物抒懷
《兩株樹》寫于20年代末。是周作人借物詠懷的作品之一。選自《看云集》中的草木蟲魚系列。這個系列多為日常小品文,取材花、鳥、蟲、魚、虱子、莧菜,興之所至,信手拈來。風(fēng)格清新,樸素平和。
兩株樹,都是作者平生最欣賞的,一是白楊,二是烏桕樹。一種純粹的喜歡。對白楊,他這樣寫:“我承認白楊種在墟墓間的確很好看,然而種在齋前又何嘗不好,它那瑟瑟的響聲第一有意思。我在前面的院子里種了一棵,每逢夏秋有客來齋夜話的時候,忽聞淅瀝聲,多疑是雨下,推戶出視,這是別種樹所沒有的佳處?!币蛔儌鹘y(tǒng)白楊意象里的悲涼之氣,充溢著寒齋夜話親切而閑適的雅趣。對烏桕樹,也是如此。烏桕生在南方,北方很少有。葉子、果實都很出眾。作者愛烏桕。尤提到一個古人的訛誤:即詩人張繼的“江楓漁火對愁眠”中的“楓”。作者由此引用《重論文齋筆錄》卷九論的注腳予以說明:“江南臨水多植烏桕,秋葉炮霜,鮮紅可愛,詩人類指為楓,不知楓生山中,性最惡濕,不能種之江畔也。此詩江楓二字亦未免誤認耳?!币驑渖l(fā),涉筆成趣,行丈趣味盎然。
本文沒有洶涌澎湃的感情波濤,也少了不可遏抑的憎愛激流。抒情感懷時,好像經(jīng)過了一種藝術(shù)的淡化處理,從而將蘊含的激情隱而不顯、含而不露地表現(xiàn)出來,給人一種寧靜、幽遠、質(zhì)樸的美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