波士頓大雪
在不同的鄉(xiāng)間,我遇見過很多次大雪,但在城里還從未有過。倫敦和巴黎在我逗留期間都不曾下過如此多的雪;他們冬天的雪只是不易察覺的薄薄一層,很快便消失了。古都北京在干冷的冬日陽光下常常被雪覆蓋,但因為它是個大城市,有著寬敞的街道和開闊的空地,所以積雪從來也不算很深。居民們對雪習(xí)以為常,樂于見到它為中華古都增添一份額外的美感。在我1946年2月第一次訪問紐約期間確實遇見了大雪,但次日便被大批工人和很多推土機消滅了。紐約人很少贊美雪,無論它是深是淺。我也懷疑波士頓的大部分居民是否喜歡雪。對于那些必須步行和必須給車上雪鏈的人來說,它是煩擾。但在波士頓,雪有留駐的機會,我喜歡留駐的波士頓之雪。一天清晨,我5點前便醒來,發(fā)現(xiàn)窗外的光亮映白了整間屋子。空氣中彌漫著不同尋常的寂靜感。我從床上跳起來,直奔窗戶向外望去:
障目的風(fēng)暴擁集旋舞
造就黑白的夜幕
雪片展翅交錯而行
飄搖往復(fù)
惠蒂爾[1]的詩行似乎是專為那一刻的我而作的。我隨意披件衣服,偷偷下樓張望平克尼大街。風(fēng)積的白色雪堆已經(jīng)在臺階上堆得高高的,一陣雪片把我向后推。但我并未被嚇倒,而將雙腳踩進白色的厚毯,一步步前行,直至雪深過膝。有些住宅前面已經(jīng)堆了幾個小雪山,每座山下應(yīng)該都藏著一輛汽車。我設(shè)法走回房間,坐在床頭讀惠蒂爾的詩。
我手中的這本小集子《雪圍》(Snow-Bound),由約翰·格林利夫·惠蒂爾故居董事會出版,是沃爾特·白山帶我去參觀惠蒂爾出生地哈維希爾(Haverhill)時贈我的。那也是這首詩所描述的地方。我們順路拜訪了住在附近的一位董事會成員威拉德 · G. 考格斯維爾(Willard G. Cogswell),一位著名律師??几袼咕S爾除了精通法律,還酷愛園藝。我愉快地發(fā)現(xiàn)他使用天然巖石裝飾自己的花園,就像我們在中國所做的一樣。讓心智與自然達成和諧,是防止瘋狂的良方。被辦公室的四面裸墻所困,或是生活在試管林立的實驗室中,都離精神病院不遠。一個可愛的家是讓人能夠保持清醒的地方?;莸贍柋磉_了對自己生長和難忘的家園的感情。雖然這個家的外景和他的時代相比已經(jīng)變了不少,但屋里一切如故。他的詩作在長度和韻律上與中文很不相同,但內(nèi)在的意味和感情卻能夠像感動我一樣感動任何中國人。
惠蒂爾曾這樣談到大雪:“我們的父輩來自氣候溫和的英國,在適應(yīng)氣候變化方面是傳統(tǒng)的英國式慢性子?!蔽矣纱松龊闷?,燈塔山上的第一批居民是如何面對他們必須經(jīng)受的大雪的。
在波士頓這個初雪的早晨,我11點有個約會。為了感受雪,我8點便出了門。平克尼大街已不是前夜的平克尼大街。在我到達路易斯堡廣場前,對寬廣的街道望了又望:“上無云,下無地——一個天空與雪的宇宙!”惠蒂爾如是說。但“下無地”這句應(yīng)該改為“下無查爾斯河”。我似乎在注視著一條長長的絲綢般雪白的地毯,準備接待帝王級人物的莊嚴檢閱,走向永遠。兩側(cè)是徹底的寂靜,街道看起來不同尋常地寬闊。我知道我不該在這條地毯上踩踏,于是迅速左轉(zhuǎn)進入路易斯堡廣場。
廣場上的氣氛柔軟醇和,與我出門前讀到的氣溫大相徑庭。紅磚泛著光澤,在雪的盛大潔白對比之下越發(fā)紅了,像是壁爐里那種內(nèi)置電燈泡的人造火炭。被白絲絨披風(fēng)包裹的哥倫布石雕像身形被拉長,他的雙腿和基座都被雪埋沒。廣場中央被鐵柵欄圍起的卵形區(qū)域成了盛雪的容器,看不見任何訪客——鳥兒,松鼠或是貓。鳥兒應(yīng)該已經(jīng)飛走了;貓也許蜷縮在某些住家的溫暖中;但是松鼠們會去哪兒?我的視線掃描著樹梢。啊,在那個時刻,那幾棵高大的、幾乎是筆直的榆樹前所未有地美麗。恍然中,它們化為一座兩百年前在北京臨時搭建的中式牌坊,一座向康熙皇帝七十大壽賀喜的拱頂或是大門。但區(qū)別還是有的,因為每棵樹的每根枝條都裹著一層光潔雅致的雪,凍住了,或是變成了晶體,有如牙雕般精細。我仰起臉,發(fā)現(xiàn)在蒙蒙天光中,象牙枝條顯出了半透明的質(zhì)地。面對如此簡單的美麗,我心中生出一種威儀。對平克尼大街那條漫長的雪白地毯的檢閱,也許就始于此地。一扇門吱呀響起,我走上維農(nóng)山大街停佇片刻。一切照舊。徹底的寂靜又統(tǒng)治了廣場。
我走在楊柳街上,注意到住宅墻上還保留了一些鐵制扶手。過去,燈塔山的居民們在路滑的天氣里可以抓著它們行走。它們的另一個功能是供人們拴馬。在那個年代,一場大雪可能會讓燈塔山的生活徹底癱瘓。但生活畢竟延續(xù)至今,并且還將繼續(xù)走下去,無論大雪還是其他,都不可能阻止它的腳步。真正重要的,還是大自然贈予人類的禮物——能夠思考的大腦和可以運動的肢體。這個關(guān)于生活不息的快樂想法刺激了我的頭腦,移動著我的肢體向山下走去,直到我在燈塔街停下腳步。
我必須停下腳步,是因為車流正沿著沒有積雪的街道中央行進。接著,我過街來到了波士頓公園邊上。它比平日顯得更大,每棵樹孤獨挺立,樹干則比平日顯細。片刻后,我感覺到了公園另一側(cè)垂蒙特大街上的車水馬龍。我在園中看見很多足跡,觀察它們,能知道雪深大致是十至十二英寸。我孩子氣地把腳放進其他人足跡的模子里,它們總是更大些。我常常發(fā)現(xiàn)沒有模子與自己的腳吻合,于是靈機一動,裝作就要跌倒的樣子,一腳踩進厚雪之中。雪的輕盈質(zhì)感和清脆聲響令我興趣盎然,雖然我已不像二十多年前剛開始在西方旅行時那么年輕了。
大部分公共長椅已經(jīng)堆滿了雪,比板條椅面高出了兩三倍。長椅后方樹上那些強健而舒展的枝條也蓋滿了雪,偶爾撒下一小部分積蓄,落地時發(fā)出柔和的噗哧聲。我的頭和肩膀被擊中了,似乎是高高躲在樹上的巫婆或是小妖精想拿我開玩笑。我環(huán)顧四周,整個公園里只有我一人。在幾乎可以觸摸的寂靜中,雪塊墜地那種低沉單調(diào)的聲響清晰可聞,但又不擾人。這或許是生活和自然創(chuàng)造完全寂靜的最便利的方式。突然,一輛救護車的警報聲刺進我的耳朵,讓我意識到已經(jīng)快走到公園邊上。
此時我站在矗立著陸海軍紀念碑[2]的小丘上。平日里,圍著小丘的蔥蘢樹木為紀念碑隔出一方自在的空間,如今它在開闊地中一目了然。我在旅行中路過太多的紀念碑和塑像,它們從不會讓我凝神瞻仰——我并非對被紀念的人物和創(chuàng)造紀念碑的藝術(shù)家不敬,而是經(jīng)常分不清它們。小丘下方那些樹木枝冠上的積雪滿足了我的視覺。不再是線條流暢的象牙枝,而是排列整齊或是散亂擺放的白面團,做好了進烤箱的準備。我注意到兩棵樹干間有一個小黑影。原來是一位老人,他已經(jīng)清除了一張長椅上的積雪,坐在那兒給數(shù)不清的鳥兒喂食。有麻雀和椋鳥,但多數(shù)還是鴿子和黑鸝。此刻,波士頓公園的所有鳥兒應(yīng)該都集中于此了。從遠處看,老人滿足而愉悅;但我靠近后卻發(fā)覺他身處困境。他不停地晃動雙臂,搖擺腦袋,因為它們都是鳥兒落腳的目標。在它們眼中,樹上和地上的積雪都太深,在老人身上歇腳更容易。在對位置的爭搶中,椋鳥顯得比鴿子更強健兇猛。為了能夠飛起來爭奪鳥食,一些鳥兒丟掉了位置,但很快又找到了。與我剛才體驗的徹底寂靜全然不同,這兒的空氣中有一種不息的騷動。很顯然,老人執(zhí)意要給鳥喂食。他給了我一個尋求同情的表情,開口笑道,他只有足夠喂小鳥的面包,但防不住在四周聚集的大鳥?;蝿痈觳蚕氚阉鼈冓s跑是無濟于事的。不幸的是,椋鳥以膽大知名,黑鸝更是無畏而直率的饕餮之徒,而鴿子在羽毛一族的競爭中是最執(zhí)著、強硬和無恥的。每只鳥兒都向人類表達靦腆,但一旦饑餓便會忘記。這令人無奈。喂鳥人在行善事,但善事令他深陷其間。這便是生活,生活的一個側(cè)面。
片刻之后,我穿過了查爾斯大街。公共花園的空氣中洋溢著歡笑聲。事物常常會有好的一面,波士頓大雪給了波士頓居民一個健康活潑老幼皆宜的戶外鍛煉機會。雪球飛來飛去,在蛙池(frog pond)上滑冰的人也不少。這應(yīng)該是個不錯的冰場,因為橋兩側(cè)不大的水面已經(jīng)凝成一塊無法打破的堅冰。[3]滑冰者們轉(zhuǎn)著圈,不時會有人跌倒,伴著叫喊和大笑。令我詫異的是,為何在一個周五的早晨會有這么多人在此。此時離約會時間已經(jīng)不遠,我決定把觀看池塘娛樂的興致留給第二天。
約會是幾天前在小酒館俱樂部與M. A. 德沃爾夫·豪博士共進午餐時安排的。當時,俱樂部里的氣氛立刻將我?guī)Щ亓藗惗厥ケA_大教堂附近艦隊街上的老柴郡奶酪小酒館(Ye Olde Cheshire Cheese)。塞繆爾·約翰遜博士[4]曾在那兒和友人相聚,對著店主的鸚鵡說話。老柴郡奶酪小酒館至今依然是家小酒館,和約翰遜那個年代一樣,餐館生意只是兼營,但小酒館俱樂部在波士頓算得上歷史久遠,內(nèi)有讀寫室、吸煙室、臺球室,等等。那天我們七個人坐一張圓桌:波士頓著名的肖像畫家查爾斯·霍普金森(Charles Hopkinson),著名的新英格蘭攝影師和法式意式烹調(diào)權(quán)威塞繆爾·張伯倫(Samuel Chamberlain),我曾經(jīng)通過共同的朋友沃爾特·貝克(Walter Beck)交流多次但素未謀面的遠東藝術(shù)專家蘭登·華爾納(Langdon Warner),以及他的一位我沒能記下名字但也是俱樂部成員的朋友。最后一位是歐文· D. 坎漢姆(Erwin D. Canham),一位羅德獎學(xué)金獲得者兼《基督教科學(xué)箴言報》編輯。我提起自己讀過幾年《基督教科學(xué)箴言報》,因為我在加州薩克拉門托的友人羅伯特和塞爾瑪·莫里斯夫婦(Robert and Thelma Morris)曾把它寄給在牛津的我。蘭登·華爾納嚴肅地說:“我強烈推薦您在這兒也閱讀《基督教科學(xué)箴言報》。它是我閱讀的唯一有分寸的報紙。它是真正的新聞報紙,不像其他報紙,充斥著廣告,記錄著那些無足輕重、令人不悅的社會瑣事。”大家都點頭贊同。我必須在此做個記錄:第一次午餐后,我又來過這個俱樂部兩次。有一天早晨,我站在街對面,試圖把俱樂部大門入口畫下來。突然,我的左臂被一個高個白發(fā)的男人抓住,他停下腳步問我:“告訴我,那幢小房子是干什么的?過去三十六年里,我上班時都會從它前面經(jīng)過。我見過很多白胡子駝背老頭來來往往,可能是波士頓全城的學(xué)問家。這是我的猜想。很多歐洲的大塊頭也來過。英國大人物溫斯頓·丘吉爾來的時候,這條街上便塞滿了人,我都擠不過去。告訴我,那幢小房子是干什么的?”我告訴他那是小酒館俱樂部,我去過,里面并沒有什么不同尋常。他笑道:“你一定是去過那里的唯一黑頭發(fā)的人。你喜歡待在里面嗎?”“當然”[5]一下子就從我嘴里漏出來。詢問者可能被這個倫敦佬的表達迷惑了?!爱斎弧?,但他高興地對我擺擺手,繼續(xù)趕路。
蛙池滑冰場
我曾在牛津住過的經(jīng)歷似乎讓坎漢姆先生發(fā)生了興趣。他安排我參觀他位于挪威街的出版大樓。我倆都沒能預(yù)見到再會前會有這么一場大雪。中國人在西方有約會不守時的名聲。我總是希望能去除那種名聲。我按時到了目的地,但不幸在巨大的基督教箴言出版大樓內(nèi)部迷了路。在我迷路兩次之后,一位年輕的女職員友善地領(lǐng)我走過一道長長的走廊,最后到達了《基督教科學(xué)箴言報》的區(qū)域,晚了一刻鐘。
在“全球室”里
坎漢姆先生帶我參觀了他的編輯部和排版部,兩者都很大,有大批職員在辦公。“您走之前,”他說,“我必須帶您看看我們的‘全球室’?!蔽覀冸S即進入了一個有著不同尋常尺寸和結(jié)構(gòu)的房間,天花板和墻組合起來形成了一個球形。當我們走上一個玻璃平臺,我看見四周是一幅繪制在玻璃上的巨大的世界地圖,用背光照明。我說自己習(xí)慣從外側(cè)閱讀巨幅世界地圖,但還未從內(nèi)側(cè)讀過。主人微笑著解釋說,建造這個被稱為“地圖館”的房間的建筑師認為《基督教科學(xué)箴言報》是國際報紙,所以順手安裝了這樣一個地球。我還被告知,這位建筑師常常對世界活動有所預(yù)知,并能提前實現(xiàn)一些可能的變化??矟h姆先生接著又指出,地圖上有大量地點需要更新,但還找不到時間來做。后來,我們提起了土地的稀缺和世界人口的持續(xù)增長。我從未意識到地球上有這么多水。
離開之前,我才意識到來時走錯了入口。這也算是塞翁失馬,否則我不會看到出版艾迪夫人[6]作品的部門,進而感受整幢大樓的規(guī)模。從外觀看,這幢建筑是雄偉的,雖然積雪讓我無法從各個角度去觀賞它。按坎漢姆先生指點的方向,我走過雪地,來到了基督教科學(xué)派第一教堂,或稱“母親教堂”。這兒沒有在其他教堂常見的那種擁有雕塑、鮮花和十字架的祭壇。所有座椅都用涂了清漆的棕黃色梨木制成。窗戶的色彩只使用了淡藍、綠色、黃色和很少的紅色,而不是傳統(tǒng)窄窗彩色玻璃常用的深紅、紫色和皇室藍的主色調(diào),倒也和座椅很相配。傳統(tǒng)色調(diào)是為了增強朝拜者的敬畏,但母親教堂棄用深紅和紫色,使用清淡色調(diào),以一種溫和的暖意創(chuàng)造了令人愜意的寧靜。有人向我展示了最初的老教堂[7]。它還保持著艾迪夫人時代的原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