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天堂內(nèi)外 作者:鄧宏順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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村里的狗突然抖擻著耳朵叫得熱鬧起來,越叫越近,朝老樟樹叫來了。在樹下等著的干部站起來說:“來了來了?!?/p>

虎子好像怕頭上還有禾葉蛛蟲,抹了幾下,沒有抹到禾葉蛛蟲,卻抹得一手蛛網(wǎng)。四喜兒也扯了扯了衣角,拍拍了褲腳。一大群人就擁著一位白胖胖的大高個兒走來了,虎子一眼就認出真是王區(qū)長來了。他跑上前去叫了聲王區(qū)長就要下跪,王區(qū)長一手將他提住,認了半天才說:“虎子???!……”

虎子說:“是?。⊥鯀^(qū)長,我老了!”

王區(qū)長說:“當年騎著大白馬可威風(fēng)哪!”

虎子說:“一晃就好多年了。”

王區(qū)長說:“你頭發(fā)也白了?!?/p>

虎子說:“王區(qū)長,你還是當年的樣子??!”

王區(qū)長說:“哪還比得當年,當年打土豪分田地,幾天幾夜不睡都沒事。現(xiàn)在啊,吃好了怕發(fā)胖,吃差了怕缺營養(yǎng)。這也講究那也講究了?!?/p>

虎子說:“王區(qū)長,你現(xiàn)在飯量如何?”

王區(qū)長說:“還行,一餐二三兩米飯沒問題!”

虎子說:“那你是營養(yǎng)好,我一餐要吃一斤多米飯才飽哪!我吃一天夠你吃幾天……”

四喜兒趕緊扯了扯虎子的衣襟,悄悄說:“王區(qū)長是大官,你哪能跟他比!”

王區(qū)長一轉(zhuǎn)臉瞧了瞧四喜兒說:“你是四喜兒吧?”

四喜兒趕緊上前拉了王區(qū)長的手說:“是啊是啊,王區(qū)長你記性真好,還記得我呢!”

王區(qū)長說:“虎子為了你和百石丘,連干部都不愿當了,我怎么能不記得呢!”

大家一陣哄笑。村里來老樟樹下看熱鬧的人越聚越多,老老少少圍了無數(shù)。

王區(qū)長看著四喜兒說:“你顯得比虎子年輕多了,還看得出當年的樣子?!?/p>

四喜兒說:“虎子這些年太累??!他脾氣倔!我是屙屎不和狗打憋,船到橋頭自然順,該怎么走就怎么走?!?/p>

王區(qū)長說:“虎子啊,你有眼力啊,看看,四喜兒還這么疼你!”

虎子說:“你不知道啊,日子過不下去的時候,她為了保我們一家人的命,她……她……唉!我都說不出口!”

王區(qū)長知道虎子要說的是什么,皺了皺眉說:“過去的事兒,別提了!走,到你家去看看?!?/p>

于是,虎子和四喜兒走前,王區(qū)長隨后,后面跟著一大幫干部走到了虎子的家門口。

王區(qū)長在門口朝里看了看,見四處都鋪著床,就說:“你家現(xiàn)在幾口人?”

虎子掰著指頭跟他說了幾個兒子幾個媳婦,全家多少人口。說著就叫兒子媳婦們?nèi)颊驹谕鯀^(qū)長面前,一個個地介紹,又說:“一眨眼就發(fā)展成這么大個家了,要不是新社會,我哪有四喜兒啊?哪有這么大個家???感謝新社會,感謝共產(chǎn)黨哪!還要感謝王區(qū)長!”

王區(qū)長卻聽而不聞地問:“幾十年了,還就這樣的房子?”

虎子說:“這是解放后第三年建的。要不是解放了,我哪有這么一棟木樓啊!感謝新社會,感謝共產(chǎn)黨。感謝王區(qū)長!”

王區(qū)長走進門在房內(nèi)一看,到處是床,到處是衣物。床上沒有像樣的被子和枕頭。王區(qū)長又拉開一個衣柜看了看,收在里面的好衣服,也不過是少幾塊補丁。

王區(qū)長看過這些,站在房子中間問身邊的干部說:“像虎子這樣的家庭,在咱們洪河算不算最窮的戶?。俊备刹總冋f:“算中等?!蓖鯀^(qū)長深深地嘆了起來:“解放都多少年了,還是這么苦的生活??!”

四喜兒馬上回話說:“王區(qū)長,新社會好,共產(chǎn)黨好,都怪我們沒能耐。”

虎子見公社干部不在身邊了就跟王區(qū)長說:“其實,我不承認我沒能耐。我也不怕你老區(qū)長說我思想不好,照我說,這大合攏做陽春,誰也莫想富!”

王區(qū)長聽虎子話里有話了,說:“虎子,這才是你心里話吧?你說下去啊!”

虎子說:“剛解放那日子,各做各的陽春,我收了一大倉谷子,有吃沒吃自己心里有個數(shù),日子就一天比一天過得紅火!后來大家的谷子都放在一起了,日子又不好過了。下放食堂那陣子,陽春各做各的了,我又收了一大倉谷子,日子一天又比一天紅火?,F(xiàn)在呢,大家的谷子又放在一起了,日子又不好過了。王區(qū)長,你讓我說句真話吧!”

王區(qū)長說:“虎子你說吧!”

虎子說:“王區(qū)長,這么些年來,凡是大合攏做陽春,就沒好日子過;凡是各做各的陽春,就有好日子過。王區(qū)長,你不知道現(xiàn)在這社員都成什么樣兒了,沒有工分的事,哪怕打禾桶丟在田角發(fā)霉長菌子也沒人肯管!誰都有份的東西,最后是誰都不管。大家都是主人,實際上就等于沒有主人!”

王區(qū)長沒說話,只是心情沉重地點了點頭,拍了拍虎子的肩膀,說:“好,你說的這些我明白了。我記住了?!?/p>

虎子說:“王區(qū)長,那年解放軍的槍一響,你一來洪河,我們就翻身解放過上好日子了。今天你又來了,也想辦法讓我們過上好日子吧!”

王區(qū)長跟他開玩笑說:“你要是當年不戀良田不戀四喜兒,你想想現(xiàn)在應(yīng)該是個什么樣?起碼是個公社書記吧?你得了那么好的良田,這么漂亮的四喜兒,你還不滿足啊?”

大家笑了一陣,笑得四喜兒有些不好意思。

王區(qū)長動了私情,心想,虎子錯就錯在他當時認為有了自己的田地,有了自己的女人就會有好日子過。當然王區(qū)長沒有說出來,只是真情地拉著虎子的手安慰他說:“日子會越來越好過,會的!”

王區(qū)長看了這么一陣,說了這么一陣,就走了。四喜兒留他們吃飯,王區(qū)長不肯,說:“等你們富裕了,我再來吃啊!”

王廳長走了。在車上,王廳長跟陪同他的秘書和司機說:“城里人喜歡談情說愛,但真正的愛情故事還在這兒?。』⒆雍退南矁旱膼矍檎f起來可有一本書??!”

陪同的人要王廳長說,王廳長就說:“四喜兒當年可漂亮哪!你們別看虎子現(xiàn)在這窩囊樣子,當年他可倔啊!為了得到四喜兒,他連自己的前途都不要了!四喜兒當時是大地主的四媳婦,剛解放時,誰敢要?只有他虎子敢要??!我把槍放在他腰上,他照樣說他要四喜兒!”

王廳長不說了,陪同他的人說:“王廳長,說完了?”

王廳長笑笑說:“你們還想我說什么?我只能說到這兒為止?!?/p>

在洪河人眼里,王廳長可真是個了不起的人物??!他到洪河一趟,又說這日子會好過的。虎子就等著那一天。

這一天真來了。又開會分田分地分牛分倉庫,陽春又各做各的了?;⒆酉氩坏皆谧约嚎煲系舻臅r候還能再碰上一次分田分地。

洪河人誰都想得到百石丘,虎子又分得了一份,只是沒有剛解放時的那一份多了,畢竟洪河的人口增加了不少?;⒆宇I(lǐng)著兒子們又去百石丘搭田埂。百石丘里已有好些人在那里一邊搭田埂一邊高聲說笑,說:“虎子,上次分田響過槍,這次一槍都沒響哪!”虎子望著新搭起來的田埂,站在百石丘田中間感慨萬千:“世事啊,分著過些年又合起來過些年?。∪兆泳褪翘锢锏哪喟?,今年翻過來明年又覆過去!”

虎子家往下的日子又好過得流蜜,先是有了飯吃,緊跟著又有了存款,建了一棟新房。張解放還入黨當了村支書,領(lǐng)著村民修通了到鄉(xiāng)政府的土公路?;⒆雍退南矁河指吲d了好幾年。

趁高興,虎子和四喜兒進了一趟縣城,買回來一臺電視,三套碗筷。吃晚飯時,又在老樟樹下燒了香紙。然后,把張解放和五花,張大和和茶花,張超美和秋蘭三個兒子三個媳婦都叫到堂屋里坐了滿滿一桌。先是看電視,看得老老少少滿堂屋笑聲時,虎子才突然把電視關(guān)了,很鄭重地說:“今天把你們都叫來,是要跟你們說,蔥是越分越發(fā);家呢,也是越分越發(fā)!我跟你媽商量了,要把你們分家了。這些年,我和你媽是操碎了心才創(chuàng)下這么點家業(yè)。房呢,有六間,你們四兄弟每人一間,我和你媽住一間,一間老堂屋留作公用,我們這兩把老骨頭雙手傍腿時停千年屋也不能沒有個地方。田地我也都按人口和上中下三等搭配好了。老四還沒有成家,他那一份還和我們一起。”于是,虎子從老大到老三按順序說了分給他們的田地面積和地方。然后,四喜兒把三套碗筷分別放在三個兒子面前?;⒆诱f:“趁這世情好,把你們分了,越分越發(fā),家發(fā)人興!往后你們就各顯神通了?!?/p>

至此,由虎子和四喜兒維持了三十多年的老家庭一下又發(fā)展了三個新家庭。

虎子和四喜兒一邊把自己的田地種得年年豐收,谷子堆了一倉,南瓜、冬瓜碼了幾大堆,豬喂得牛一樣大,一邊還看著三個新家庭像三個新芽兒也在很快地長高長大。三個兒子前后都建了自己的新房,四喜兒和二媳婦茶花、二兒子大和還連續(xù)幾年在縣里當了種田能手,花花綠綠的獎狀貼了一面墻不算,還拉回了縣政府獎的好幾車尿素和碳銨。虎子經(jīng)常坐在老樟樹下跟人家說:“如今的農(nóng)民才算過上了神仙日子!”

可是,在老四張文革長大立事的年月,在張文革收拾行李的那天,四喜兒問他要到哪兒去,他先是不說,問了老半天,他才蹦一句:“進城去!”

虎子一聽火了,說:“婊子養(yǎng)的!家里放著好好的神仙日子你不過,吃飽穿暖了你想鬼主意進城去!”

文革說:“現(xiàn)在不是個吃飽穿暖的問題?!?/p>

虎子說:“人心不足蛇吞象!你一個種田種地的,還想睡龍床?”

文革說:“你一天到晚在老樟樹下腳腕蹲得發(fā)麻,你懂得什么!光種田沒出路!”

虎子簡直急得要跳起來了,說:“你才幾斤幾兩?罵我不懂了?你敢說種田沒出路,哪朝哪代不是為土地動槍動炮?我能分得百石丘這好田,我連干部都不愿當!”

文革說:“你以為你對了?你就應(yīng)該去當干部!”

虎子說:“我去當干部?我去當干部了就沒有你媽,也就不會有你!”虎子又覺得這話哪兒說得不準,文革不是他的種,但一想,這不是文革的錯,他剛才的話還是沒有說錯,還是應(yīng)該這樣說!

文革說:“你去當干部了,我現(xiàn)在就是干部子弟,就是城里人!”

虎子說:“城里人如何?城里人巴掌大塊土地都沒有!要根蔥打湯都得買!”

文革說:“城里人沒有土地才自由!鄉(xiāng)里人就是被這巴掌大塊土地拴死了!現(xiàn)在洪河人每人就幾分田,政策再好,除了夠吃穿,你還能富到哪里去?”

虎子說:“真是不知好歹的東西!多少年來吃不飽飯,現(xiàn)在吃飽穿暖了你還想要什么?”

文革說:“你那是自己和舊社會比,現(xiàn)在是要和城里人比,和世界各國人去比!”

虎子被文革說啞了好一會兒,氣得胡子直上翹,說:“我看你骨頭真長硬了沒有!”虎子抓起手邊嚇雞的響竹篙朝文革腰上打。打一下,文革只歪一下嘴,響竹篙打不痛人,文革依然收拾自己的行包,往包里裝鞋襪?;⒆痈鼩猓壑榈傻勉~球大,說:“你要出去你就別回來!”

文革說:“我不想回來我就不回來!”

虎子說:“你想回來也不讓你回來!”

文革說:“我想回來時我就一定要回來!”

虎子又在文革的腰上打了幾下,文革把行包往肩上一背,走了?;⒆幼分母?,一下一下地打著文革的腳桿說:“你出去!你出去!我讓你出去!你走遠點!”

村里來了很多人看虎子和文革吵架,張解放和張大和兩家人見文革往外走了,就勸著爸,叫爸不要再打了,說老四往后真要不回來,你會后悔的。

張文革走過老樟樹,頓了頓,又回過頭來,在老樟樹下土地堂前跪了,很虔誠地額頭貼地作了三個揖,不說話。回頭看了自己的家門,然后才說:“鄉(xiāng)親們,我先出去探個路,我們洪河以后還會有很多人要出去?!蔽母锞驮谒南矁旱臏I眼里越走越小,小得像一粒米,小得直到?jīng)]有。四喜兒心里難過,回過神來就對虎子說:“你也心狠,走出門了,你還打!”虎子說:“他不聽話,我讓他走遠些!還說他先出去探個路,洪河還有很多人要出去。我看只有他被鬼迷了!別人不會進城去!”

然而世事真讓文革言中了,沒過幾年,洪河真有人也陸陸續(xù)續(xù)地要去城里打工了?;⒆訒r常蹲在老樟樹下的土地堂前想兩件事情,一是申家的老爺和申家孫子在百石丘田埂上的那幾句對話,后來的事情還真讓他孫子說對了;現(xiàn)在的事情難道又讓文革說對了?但是,虎子怎么想都不順暢,現(xiàn)在農(nóng)民有了好田好地不種,赤手空拳跑到城里去就有好日子過了?城里就是天堂了?他還是要等著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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