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
中國的文人歷來有出游的嗜好。李白的狂放,除去金樽對月“將進酒”,就是仗劍浩歌“行路難”;而在細雨騎驢入劍門的途中,大詩人陸游肯定會有不同于“鐵馬冰河”的全新感受。相對于逼仄的書齋來說,外面的世界充滿了繽紛浩闊的人生體驗,“衣上征塵雜酒痕,遠游無處不消魂”,這又是何等的令人神往!于是,他們打點一下行裝,收拾起幾卷得意的詩文(那大抵是作為“行卷”走后門用的),瀟瀟灑灑地出門了。一路上訪友、拜客、登臨名勝,走到哪里把詩文留在哪里。在當(dāng)時的交通條件下,這些彬彬弱質(zhì)的文人肯定會有相當(dāng)一部分時間要消磨在旅途中,而驛站,便成了他們詩情流溢和遠游行跡的一個匯聚點。
關(guān)于驛站,人們很難淡忘這樣一幅古意翩然的風(fēng)俗畫:清晨,羈旅中的文士又要上路了,站在驛館門前,他似乎有點踟躕,似乎被什么深深地感染了。眼前細雨初霽,柳色清新,屋檐和驛道被漂洗得纖塵不沾。遙望前方,淡淡的晨霧籠罩著蒼涼寒肅的氣韻。文士的心頭顫動了,一種身世之感頓時涌上來,他要寫詩了。但行囊已經(jīng)打好,就不愿再解開,好在驛站的墻壁剛剛粉刷過,那泥灰下面或許隱映著前人留下的詩句,那么,且將就一回吧。當(dāng)他在粉墻上筆走龍蛇時,驛站的主人便在一旁給他捧著硯池,圍觀的人群中則不時發(fā)出嘖嘖的贊嘆,文士酣暢淋漓地一揮而就,然后飄然遠去。
這有點像王維的《渭城曲》,但又不全是?!段汲乔肥嵌酥票瓰榕笥阉托?,一邊說著珍重的話,大體上是紀實的。而這里的驛站題詩只是一種典型情境,典型情境可能發(fā)生在陽關(guān),也可能在別的任何地方;遠行者身邊可能有執(zhí)袂相送的友人,有舉起的酒杯和深情的叮囑,也可能沒有。反正,對于那個時代,那些文人來說,興之所至,在驛站的墻上涂抹幾句詩是很平常的事,驛站的主人不會認為這有污站容,寫詩的人也不覺得有出風(fēng)頭之嫌,圍觀者更不會大驚小怪。到底有多少詩就這樣“發(fā)表”在驛站的墻壁上,恐怕誰也沒有統(tǒng)計過。歷來研究文學(xué)和文學(xué)史的人,總是把目光盯著那些散發(fā)著陳年霉味的甲骨、金石、簡冊、木牘、縑帛和紙頁,所謂的“汗牛充棟”,大抵就是寫滿(或刻滿、印滿)了方塊字的這些玩意。有誰曾走出書齋,向著那泥灰斑駁的墻壁看過幾眼呢?特別是看一看那荒野深處驛站的墻壁。
是的,驛站的墻壁,這里是恢宏富麗的中國文學(xué)中的一部重要分冊。
在這里,我無意對“墻頭詩”作總體上的評價,那是文學(xué)史家的事。我要說的只是,當(dāng)文士們站在驛站的墻壁前時,他們的創(chuàng)作心態(tài)一定是相當(dāng)寬松的。人們大概都有這樣的體驗,一旦置身于一個完全陌生的環(huán)境,身心反倒自由了不少,在這里,你只是一個匆匆來去的過客,盡可以從原先的聲名之累中解脫出來。行囊已經(jīng)背在身上,你心有所感,就寫上幾句;意盡了,寫不下去了,擱筆一走了之。因此,像李白的那種“眼前有景道不得”的顧慮是不存在的。這里不是文酒之會,沒有硬性攤派的寫作任務(wù),用不著拼湊那種無病呻吟的應(yīng)酬之作。而且,你也不必在詩中忌諱什么,討好什么,即使像朱慶余之流上京趕考經(jīng)過這里,盡管他的行囊里藏著巴結(jié)主考官的《近試上張水部》,但站在這里,他也會表現(xiàn)出一個堂堂正正的自我,而不必像小媳婦那樣,低聲下氣地問人家:“畫眉深淺入時無?”
文士們在墻壁上涂抹一陣,棄筆飄然而去,他自己并不怎么把這放在心上。那“發(fā)表”在墻壁上的詩,自有過往的文人墨客去評頭論足。他們背著手吟讀一回,覺得不怎么樣,又背著手踱去,在轉(zhuǎn)身之間,已就淡忘得差不多了。偶爾見到幾句精彩的,便要佇立許久,品味再三,醍醐灌頂般怡然陶醉,日后又少不得在文友中傳揚開去。
過了些日子,那字跡經(jīng)過風(fēng)吹雨打,剝落得不成樣子了,店主便用泥灰粉刷一遍,清清白白的,好讓后來的人再用詩句涂抹。主人照例給他在一旁捧著硯池,很贊賞的樣子。
又過了些日子,文士和友人在遠離這驛站的某個旗亭里喝酒論詩,喚幾個歌伎來助興,卻聽到歌伎演唱的詩句很熟悉,細細一想,原來是自己當(dāng)初題在驛站墻壁上的,自然很得意。歌伎們傳唱得多了,這詩便成了名篇名句,出現(xiàn)在后人編選的詩鈔中。
在這里,詩的命運完全服從于流傳法則,而絕大多數(shù)的平庸之作則被永遠湮沒在那層層疊疊的泥灰之下,無人知曉。這就是淘汰,一種相當(dāng)公平,亦相當(dāng)殘酷的優(yōu)勝劣汰。
大約在南宋淳熙年間,臨安附近的驛館墻壁上發(fā)現(xiàn)了這樣一首詩:
山外青山樓外樓,
西湖歌舞幾時休。
暖風(fēng)熏得游人醉,
直把杭州作汴州。
這樣大字報式的針砭時事之作,趙家天子肯定是不會高興的。但作者并不怕當(dāng)局上綱上線地追究,在詩的末尾堂而皇之地署上了自己的名字:林升。
這個林升,在文學(xué)史上如渺渺孤鴻,歷代的詩選、詩話對他的介紹無一例外地吝嗇:生平不詳。查遍了南宋年間的《登科錄》,也沒有發(fā)現(xiàn)這個名字。他的全部可供研究的資料,只有留在驛站墻壁上的一首詩。因為他能寫詩,而且還寫得相當(dāng)不錯,因此推斷他是一個士人;又根據(jù)詩中所反映的時代氛圍,推斷他大概是宋孝宗淳熙年間人。如此而已。
但既為士人,當(dāng)然不可能一輩子只寫一首詩,那么他的其他詩作呢?姑妄再作推測,大致有幾種可能:因為那些詩不是昭著醒目地“發(fā)表”在驛站的墻壁上,只是自己樽前月下的低吟淺唱,因此不為人們所知;或者因為不是站在驛站的墻壁前寫詩,顧忌在所難免,有時不敢直抒胸臆,這樣的詩,自然不會引起廣泛的社會共鳴,時間長了,自然湮沒無遺。
說到底,還是驛站的墻壁成全了他。
林升傳之后世的作品只有這一首墻頭詩,但這一首也就夠了。